笛子醬
寧為玉推薦:喜歡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淡淡的青澀,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因為年輕,所以莽撞,所以無所顧忌,所以現在想起來,會偷偷地哭泣。
直到汪洋吞沒宇宙,直到太陽不再升起,直到所有文明化為灰燼,那個小小金屬還記載著,曾有一個少年,對她所有的好意。
【魚丸先生已不在舊時光】
全球變暖,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連早早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那個偏遠得不為人知的海濱小鎮。舊時光的海岸已被海水入侵,而她也早不是當時的自己——煙熏妝,高跟鞋,手上的COACH冶艷又悶騷。
沈不讓坐在他家小餐館的門口機械而滿足地搓著魚丸,發際線比海岸線消退得還快。一身光鮮的連早早沒讓他驚訝,淡定地介紹自己的老婆孩子。連早早看著腰腹粗大的婦人,對那汛生出深沉的感謝。否則如今裹著油膩圍裙的女人一定是她連早早。
沈不讓給她端上一碗魚丸,皺了皺鼻子:“怎么你,一個人回來?”
他到底還是提到那汛。她記得最后一次看到那汛,是在那座大都市最昂貴的飯店。門口貼了巨幅結婚照,新郎粉雕玉琢的樣子簡直能讓唐僧也羞憤自盡,而真人版正在門口和身份尊貴的客人寒暄。他不會看見,滾滾車流背后,馬路對面的那個淚流滿面的女生。
連早早本想說,我找不到那汛,但聽說,他早結婚了。這句話光是想一想,就讓她淚水上涌如同海水倒灌,咸澀無比,壞了魚丸的好味。
【海盜在陸地上逃亡】
連早早十歲那年,她家就成了遠近聞名的暴發戶。
父親借錢辦了一家服裝加工廠,專門做假冒的世界名牌。只要一件真品,打版師傅拆開了重新制版,馬上就能在流水線成千上萬地吞吐出那些巴黎時裝周剛剛展示過的華服。
狠賺了一筆的父母在市區買了商品房,不復往昔的卑微謹慎;樸素慣了的母親也把連早早心愛的素長裙做成了抹布,給少女貫徹自己花紅柳綠的審美觀。
連早早被迫穿上大紅紗布裙,戴手指粗的純金項鏈,配惡俗閃亮的仿皮皮鞋,被母親四處展覽,享受鄉親們羨慕的眼風。
大概就是那年埋下的病根。
她越來越厭惡父親的吹噓和母親的炫耀,厭惡那些來來往往的人諂媚的笑臉,還有平靜海灘被開發中的嘈雜機器聲和鼎沸人聲——聽說這里要被開發成旅游景點——到時候興起漁家樂,就可以帶領大家共同致富。
從那時起,她就不愿再說話,懶得開口。
她聽說過這樣一種說法:五官功能是共生共存,能量守恒的。也就是說,如果其中一方有功能障礙,那么另一些方面就會更加敏銳。如果連早早不用嘴巴說話,那她的眼睛理應會看得更加澄明。
父母親發現女兒的沉默已是半年后,帶她去市區看醫生,卻被告知聲帶無恙,就沒在意。
十五歲那年,初中畢業的連早早在當地已算是文化程度較高的勞動力。沉默給了她驚人的爆發力——她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伤龘母改覆幌胱屗?。暴發戶有的是錢,卻不一定有與“錢”俱進的眼光。
那年暑假,她就主動幫父親操持漁家樂。自家的海邊小屋被改成簡單的家庭旅館。她馴服了父親淘汰的小摩托,去市區接客人。
把那汛“撿”回來的那天,空氣很咸。她皺著眉,保持著兇惡沒耐心的霸王龍表情。那汛走到她面前,和善地向她詢問。
個子真高啊,女生要仰頭才能看到他鈣片一樣的健康笑容和少許耷拉到眉間的碎劉海。她抽出隨身的即時貼同一支墨水筆。用力咬開筆帽,低頭刷刷刷寫字,撕下紙,不客氣地一掌拍給對方。
“上車?!奔埳系膬蓚€字干凈利落。
一路風馳電掣,緊貼著連早早背后的男生散發著蒟蒻混雜粗鹽的味道,讓她有一點點眩暈,好像帶著一個海盜在陸地上逃亡。
【誰有廢舊輪胎六個、五十六根竹竿、一百八十個礦泉水瓶】
前臺登記時,連早早看到了那汛的身份證。北方人,十七歲。奇怪,開學就是高三了,正是要為高考拼死拼活的時候,他居然一個人跑到千里之外的小地方?
面對女生狐疑的目光,那汛居然很容易就打開心扉。
原來,和連早早一樣,他也有一對讓他渴望迫切逃離的父母。成績優秀長相干凈的那汛,被他們視為裝點門楣的飾品,恨不得他完美到連一個毛孔都看不到。
所以,同齡人們都在為最后的分數拼死一搏,他卻臨陣脫逃,拿了家里的錢,隨便上了一列火車,就來到這里。
連早早的臉突然紅得像是深海的紅珊瑚。
蒟蒻味少年的離家出走漫無目的,卻來到她的身邊——這簡直是上天的安排。她忍不住對他另眼相看。那汛看上的房間是她最心愛的小閣樓,她也爽快地收拾出來讓給他,自己住別的房間。
那汛說他很想去海邊捉牡蠣。男生的想法就是奇怪,不去潛水看風景,不去沙灘看美女,偏偏要看丑丑笨笨的牡蠣。
她拉上他說走就走,可惜雨水說來就來,洶涌澎湃仿佛永無止息,去海邊的小路一下子變得泥濘又曲折。
蒟蒻味少年只好在閣樓里快悶出滿身跳蚤。
連早早去找他,看他坐在窗欞上哼著不知名的歌曲。
她只聽出前面兩句:你是洶涌的海浪,我是疲憊的沙灘。
她將男生從窗戶上趕下來,掛上一只表情癡呆的晴雨娃娃——是拿被剪壞了的棉布裙子做的。
果然第二天一早就是晴空萬丈。清爽干燥的路延伸至海邊,那汛驚訝,“連早早,你真是個小巫婆?!?/p>
她才不是小巫婆!如果她是的話,她最先做的事情,就是變出六個廢舊輪胎、五十六根竹竿子,還有一百八十個礦泉水瓶。
那些原材料,可真是難找啊難找。
【一枚牡蠣殼,換一個心愿】
牡蠣哪里去找?
那些鮮美質樸的家伙就長在海岸邊的礁石上,等海水退去,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它們從滾燙的石頭上一個個掰下。
當又一輪海水撲面而來,兩人早就跑回了安全的海岸。連早早雙手撩起連衣裙的下擺,里面滿滿的全是這些可憐的小生物。
對于吃牡蠣最初的印象來自小學語文課上的那篇課文《我的叔叔于勒》,是要用小改錐撬開牡蠣的殼的,但他們沒工具,只好用暴力的物理方式徒手讓牡蠣們屈服。
每次掰開牡蠣,連早早的裙子就會被淋上腥腥的汁液,她惱火地將手中的牡蠣托在嘴邊,撮尖了嘴迅速喝掉汁液,一揚手把殼扔到海里。
相比之下,那汛就笨拙得多,牡蠣總是一次次從他的指尖劃向空中,好像在做三百六十度轉體。他眼睜睜地看著連早早像熟練的流水線一樣,快準狠地一個又一個往海里扔牡蠣殼,就氣急敗壞要她別丟了別丟了。
女生越發得意,將丟牡蠣殼玩得像雜耍。男生急中生智,說:“一個牡蠣殼可以換一個心愿?!?/p>
手在空中停滯,握住那只還沒來得及拋出的殼,連早早愣在原地,她有什么心愿呢?思緒紛繁,如排山倒海奔騰而來。但手里的牡蠣殼,竟然只剩下三個了。
【與拾荒大媽反目成仇】
咸魚都有夢想,連早早自然比咸魚高級那么一點。
是不是年輕人都對一成不變的平淡生活感到窒息,向往波濤洶涌的冒險生活?連早早雖然不想做魯濱遜,但她渴望擁有一艘屬于自己的小船,然后乘坐它一路出海去找尋找小島。
她不要父親烏黑腥臭的舊漁船,那樣未免太不浪漫,會把海盜都熏走。
因為她早就想好了,如果能遇到海盜,她就去給他們做水手,將生命交付于廣闊未知的海洋,直到雙腳再次踩上新大陸。
她甚至幻想過如果2012的末日傳說是真的,那她就乘著自己的小船一路浪跡到天邊,熬過漫漫長夜,熬過無數熹微晨光,熬過三億七千萬年,等來新一輪的物種起源。
幻想終究只是幻想。但她還是鄭重其事地將第一個牡蠣殼放在少年手中,拍給他的字條上寫著:舊輪胎,六個。
這東西其實并不難找,市里修車的地方就有,價格也不貴,但每個都有五六公斤重,怎么弄回去才讓人發愁。
只會讀書考試的那汛勉強發揮了一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氣質,兩臂各擔起兩只輪胎,騰出的雙手又抱住一只。連早早就只滾著一只輪胎,撒歡般輕松。
她跟著圓鼓鼓的輪胎快步走著,回頭看看累得滿臉豬肝色的那汛,感覺有一只蜜蜂在自己心里吐了一口蜂蜜,又甜又癢。
他還算是會照顧人的男生咧,連早早低頭想著出了神,直到那汛在后面大叫一聲才發現輪胎滾到馬路中間去了,于是撒開穿人字拖的腳丫子趕緊去追。
第二個牡蠣殼換來的是五十六根筆直結實的竹竿。
而第三個牡蠣則換來一百八十個空的礦泉水瓶,數量太大,他們只好每天積極地在海灘上搜羅被人遺棄的塑料瓶,并因此遭到拾荒大媽義無反顧的白眼。
【那個不走運的小美人魚】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那汛,直到看見連早早從厚厚的詞典中,小心翼翼取出的那張簡陋的設計圖,才恍然大悟。
竹竿是用來扎成雙排的,鐵線是用來固定竹竿的,輪胎是用來固定在竹竿前后左右的,空的礦泉水瓶則是用來固定成排以備不時之需的。這個由撿來的竹竿、廢棄的輪胎、拾荒大媽手下奪來的礦泉水瓶共同組成的簡單小船,就是連早早的諾亞方舟。
整整三天在海邊扎小船,兩人曬成了黑風雙煞。
完工之后,連早早和那汛就像薛蟠見了林黛玉——已然酥倒在那里。汗濕的頭發在沙灘上散開來,連早早偷偷瞥了眼躺在自己身邊的那汛,臉就突然變成了海天交接之際的火燒云。
那汛似乎感覺到了連早早的目光,抬手將她的頭發全部攏到耳后。那汛靠近的氣息讓連早早覺得自己心里同時有劇烈的火山噴發和飄零的柔軟櫻花。
當太陽完完全全被海平面吞沒之時,連早早得到了那個帶著佛手柑味道的吻。她想起安徒生筆下那個不走運的小美人魚,如果她能在期限的最后一日,太陽落山之前,得到王子的吻,那么一切不幸都將重寫。
相比之下,連早早覺得自己幸福多了。
【世界末日提前降臨】
小船還沒來得及下水,那汛居然海鮮過敏。他表示之前吃海鮮一直身強體健所向披靡,不知道這次是不是牡蠣惹的禍?
連早早知道那汛是北方人,她突然像個羞澀的小媳婦,琢磨著給他做些好吃的。為了制造驚喜,她偷偷騎著小摩托去了市區,買來面粉和搟面棍給男生包餃子?;貋淼穆飞?,她心里在唱著歡快的歌聲,自從見到那汛,她就越來越渴望與他交談,胸腔中似乎有企圖噴薄而出的震動。
在小鎮的路口遇到了沈不讓,少年看到她手中的超市購物袋,臉色意味不明。她知道原因,卻懶得解釋。你看,有時候不說話還是能省下不少麻煩的。
沈不讓將她拉去自己家,他剛買了電腦連了網,說要給她看一些有意思的東西。連早早坐在電腦前,狐疑地接過遞來的溫開水。
對方一臉不以為然地點開網頁,女生看了看,瞬間從心里涼到了指尖,仿佛世界末日提前降臨,冰雹如雨,諾亞方舟都救不了自己。
離開沈不讓家時,連早早聽到他在身后說:“他爸媽正在鋪天蓋地地找他,他遲早是要離開的?!?/p>
【她不是忍者神龜】
一連幾夜,晚上都會刮起強風,老屋年久失修的窗戶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
連早早躺在床上,白天看到的網頁如幻燈片一樣反復在眼前放映。
那只是一個發在各大論壇和流傳于QQ群的尋人啟事,只是上面明白寫著那汛的名字,附上了那汛和一個漂亮女生的合影,落款是一個名叫蔣薇的女孩。
她敢肯定,照片中那個被那汛摟著肩膀笑得燦爛的女生就是蔣薇。
蔣薇在尋人啟事中請辭懇切,文筆優美,很打動人。這樣漂亮有才情的女生,想必是很有魅力。那汛喜歡她,倒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但蔣薇讓她感到似曾相識,努力回想幾遍,她才驚訝地發現,那個和蔣薇有幾分相似的人,就是她自己,只是氣質迥異,才讓人難以分辨。
蔣薇娃娃頭,發絲整齊地別在耳后,干凈清爽宛如初出茅廬就驚艷的赫本。連早早長發及腰,垂在臉邊,像蝶翼拱衛著臉龐,嗲嗲的。
她突然很羨慕蔣薇那樣的女生,可以光芒萬丈地站在那汛身邊也毫不遜色。
她看到蔣薇說:那汛,你不是說要和我一起考去香港的嗎?
頓時心里就滿是羨慕嫉妒恨!
當然最恨的還是那汛。海灘邊的那個救贖之吻真是狗屁!她恍然大悟他為何會將自己的長發捋到耳后——因為那樣看上去更像短發的蔣薇啊。還有比這更讓人感到屈辱的事情了嗎?連早早可不是忍者神龜。
那一夜妖風四起,窗戶發出苦不堪言的聲音。
【賠我諾亞方舟】
第二天,連早早一開門就看到沈不讓拿著大榔頭,他是來幫她加固窗戶的。
他靈活地爬上窗臺,一邊將木頭的中間用繩子扎好,一面嘮嘮叨叨地叮囑連早早:“這個周末有12級臺風登陸,沒事就別老去海邊晃悠了?!?/p>
他打開一半窗,再把木頭伸出去,一只手拿著繩子的另一端利用木頭關好窗戶后,再拿另一根木頭放到屋內,在木頭中間扎好。窗戶玻璃也被他用膠布牢牢貼上。
跑來湊熱鬧的那汛聽說臺風將至,卻興奮得跟打了雞血一樣。他活到現在只在電視上見過臺風長啥樣呢!
這話遭到了連早早和沈不讓不約而同的白眼。
如果天氣預報真的準,那么臺風將在本周五下午五點左右登陸。
就算那汛無數次的軟磨硬泡,女生也沒有理會他那個“陪我出??磁_風登陸好不好嘛”的瘋狂念頭。
去海邊看臺風的人年年都有,這種居然要開船出??磁_風的白癡可不常見!搞不好這貨還會想盡辦法跑進風暴的旋渦中心,去和臺風來個親切友好的會談?
連早早心中吐槽無數:這貨自己不怕死就算了,居然還敢搭上她連早早。是不是因為她只是蔣薇的替代品,所以那么不重要?
這么一想,她就恨不得去跟臺風打一架來泄憤,就更不想答理搖頭擺尾的那汛了。
按照周五早上的慣例,連早早清晨就爬上閣樓打掃衛生。當她看到那汛的床整齊得仿佛沒被睡過。她心一驚,手中的掃帚掉在地上。窗外突然炸起雷聲,她撲到屋后去看自己的小船,果然,果然已經被割斷了繩索。
那個不怕死的神經??!他居然這樣自作主張!
連早早氣得心中炸起一朵接一朵的蘑菇云,激烈的心理斗爭就此展開:
要不要把那汛用捕魚網兜起來丟海底喂鯊魚?
好主意,不過要先把他從海里打撈回來才行吧……
糾結的連早早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心中突然平靜下來:干嗎要跟那個神經病過不去啊,出??磁_風,喪命的是他又不是自己。找他做什么,他自作自受!干嗎要擔心他啊,他也許根本不會遇到臺風!就算遇到臺風,說不定他會游泳。說不定,說不定……
窗外又是一個驚雷,把連早早的眼淚都劈出來了。
黑云壓城城欲摧。她一股腦站起來,仿佛大腦無法控制雙腳一樣往海邊跑去。
沈不讓的聲音像風中的回聲,在身后響起:“你瘋了連早早,去海邊做什么,收音機說臺風今天中午會提前登陸??!”
父親的漁船雖丑但勉強能用,她就駕著那艘黑黢黢的小漁船出海了。
海水此時已是深沉的藍黑。海波越來越猛,小漁船的顛簸讓早早胃里七上八下地翻騰著。越來越激情澎湃的海水似乎不懷好意,憋著勁兒要將她的小船掀翻。
年輕人最不懼怕挑釁!面對海水和天空的雙重刁難,連早早反而沉著下來,找回那汛的心情也更加堅定。
只是,天空越來越暗,海浪聲越來越嘈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還是沒能看到那個傻瓜熟悉的蹤影。巨大的海浪打在海面上發出爆炸般的聲響,早早感到胸腔里那共鳴很久的聲響終于噴薄而出:“那——汛——那——汛——你在哪里?”
太久沒有開口說話,聲音并不甜美動聽,竟有一種人類初初萌動的原始與蒼涼。她聲音大,海潮聲音更大,就這樣杠上了!
好在連早早終于看到了他,狼狽地抱著僅剩的那些礦泉水瓶——看來輪胎小船太不結實,已被海水打敗。
暴雨嘩啦啦地往海面上砸,連早早逆水拼命向他劃去,終于在一個大浪把塑料瓶打散之前,幫他爬上了自己的小黑船。
一百八十個礦泉水瓶撒落下來,仿佛一場雨。
女生毫不客氣的兇還在對面瑟瑟發抖的男生:“叫你逞能!不會游泳的慫包,還敢出??磁_風!”
還沒訓斥夠,連早早的瞳孔卻突然放大了,她指向前方的海域:“看,是臺風!”
他們拼命往海邊劃去,那汛卻還不忘激動地回頭看他這輩子難得再見第二次的風暴中心。眼看它越逼越近,小黑船的速度不能再做指望了,決定背水一戰的連早早,絕望地抓起男生的領子,帶著他撲通一聲跳進海里。
男生在水中掙扎:“我不會游泳!”真沒出息。
“閉嘴!”真兇。
等她拉著他單手游到海岸邊,仿佛幾個世紀都過去了。連早早精疲力竭,好在那汛在大浪襲來之前將她抱起,狂奔到了安全地帶。意識到終于擺脫掉了危險,兩人都已沒有一絲力氣,癱軟在沙灘上。
“我的諾亞方舟,你賠我?!迸f完,就昏沉睡去。
【你是洶涌的海浪,我是疲憊的沙灘】
連早早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自己在當地晚報上占據了半個版面的大幅照片。一夜之間,她居然成了見義勇為的小英雄。在她旁邊病床上躺著的那汛也被照了進去。
哎……為什么把她拍得這么猥瑣,還是跟那汛那家伙的合影呢……攝影師沒天良!生個小孩腦缺氧!她在心中默默詛咒。
“你干嗎不說話,還以為你真啞巴?!币慌缘哪茄磫柕?。
“習慣了?!迸活櫺蕾p自己的照片。
“可是不說話的人,總會受更多的委屈?!币宦曢L長的嘆息傳來,“連早早,我可不想你繼續受那些不該受的委屈?!?/p>
這話,讓連早早的心一下子炸開了,瞳孔再次擴張,仿佛像見到臺風襲來一樣。
那汛,你這是什么意思?
到底沒有問出口,震怒之下只有口不擇言:“那蔣薇怎么辦?”
“你還知道蔣薇,你兼職間諜啊你?”男生顯然沒有意料到。
呵呵,果然,他是想瞞著她呢。
連早早暗自冷笑,似乎在嘲諷自己的自作多情,強行熄滅了心中剛燃起的火苗。
痊愈后,連早早去市里參加表彰大會,得了榮譽的同時,還收到了她夢寐以求的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他們承諾為她免去一切學雜費和書本費。
她欣喜若狂,這下父母親不會阻攔她去了吧。
但是,那篇報道還把三個人帶到她的身邊,那汛的父母,和蔣薇。
她果然和連早早長得很像,但是氣質舉止高出不止一個兩個檔次。
真正的大家閨秀呢。
連早早自嘆弗如,有這樣的女孩子喜歡自己,那汛還跑到這里來,腦子被螃蟹夾了進螃蟹了吧他。
一直混混沌沌的連早早,開天辟地般的嘗到了嫉妒的滋味。同樣的年紀,為什么她已經修煉得如此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自己卻還總是漏洞百出,見到大場面就唯唯諾諾。
那汛終究走了,只把自己的iPod留給了她。
連早早在他走之后,才打開那只小小的播放器,里面竟然只有一首歌,是阿牛的《純文藝戀愛》。當她聽到第一句,就意識到這是那天那汛在窗臺上哼的歌:
你是洶涌的海浪,我是疲憊的沙灘,暖暖的斜陽,吊在我們的肩膀。
你用醉人的眼波,拴住戀愛的繩索,那么癡迷,那么綺麗……
往事浮現眼前,不忍再聽,可歌曲的最后傳來嘈雜聲,原來被洗掉了。于是,她聽到那汛有些變調了的聲音,從iPod里緩緩流淌出來。
他說他很感謝她,讓他在這短短的日子里,就體會到了許多這十幾年單調人生都不曾有過的壯麗。他說他會想念這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鎮,想念那一生一期的臺風眼,想念咸咸的海風,想念他們一起拼湊出的小船……
最后的最后,哪怕他連牡蠣都很想念,卻唯獨沒有說一句:我會想念你,連早早。
自作多情真是病,得治。
連早早收起那個小小白白的iPod,似乎與過去的懵懂癡狂就此告別。
【那些心事還是交給大海去承受】
后來的故事怎樣呢。
連早早一帆風順讀完高中,不顧家里反對報考了北京的大學。父親本想要她高中畢業就回來結婚,理想對象當然是隔壁有錢老板的實誠兒子沈不讓啦。連早早的行為讓他勃然大怒,威脅不給她生活費??墒巧虿蛔尵尤辉谶B早早提著行李上北京的那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娶了一個當地的姑娘。再后來,連早早每年都收到一筆錢,她想,父親還是狠不下心呢。
如今,就是這樣了。告別沈不讓,她去了海邊的老屋。父母已然蒼老,她掏出一個信封給父親,老人面帶羞赧,不愿接。
連早早說,爸你當年為我上大學花了那么多錢,現在孝敬你也是應該的。
錢?什么錢?父親一臉茫然。連早早玩味了一下剛才沈不讓妻子看著自己的復雜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
沈不讓用這樣笨拙的方式,默默愛她好多年。為了讓她父親死心,他娶了自己不愛的姑娘;為了讓她在物價高昂的大都市抬起頭,他默默拿出自己辛苦賺來的錢;他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個姑娘了,而拉開距離的劊子手就是他自己。因為,沈不讓永遠忘不掉,那個穿著俗氣大紅紗裙,嘴唇緊咬眉目糾結的少女,她倔犟桀驁的兇狠目光,讓他心跳漏了一拍。
世界上總有莫名其妙的一見鐘情,覺得自己像個怪物的連早早,在當時的沈不讓的眼里,美得如同初初綻放的木棉花。
可是那又怎么樣,不喜歡終究是不喜歡。連早早連敷衍他的精力都沒有。
這些事情,看似和那汛已經沒有關系??墒菍τ谶B早早來說,那汛是她心中最原始最根本的動力。因為他,她不滿足于做一個高中畢業就回家結婚的小鎮女孩;因為他,她想知道最好的連早早會是什么樣子;因為他,她對外面的世界,更外面的世界,都充滿好奇。
因為,那都是那汛的世界。
我喜歡你,就順便把這世界也一起喜歡了。
連早早又去了海邊,那里的海岸線是唯一見證過她和那汛有過一段小時光的存在。
站在那里,海風刮在臉上有細微的疼,起伏拍打著沙灘的海浪似乎在訴說某個古老的故事。那個故事里,她和那汛會有個不一樣的結局嗎?
其實,在那汛走后,她有過各種不同的猜想??催^的電視劇可以給那汛的杳無音信無數個狗血的理由。也許他病了,也許他父母病了他要盡責,也許蔣薇為他付出太多他不忍心……
直到如今,她終于能夠勇敢地告訴自己那個簡單卻一直存在著的答案:他不喜歡她。
如果喜歡,再多的阻攔都不過是玫瑰路上的荊棘。不喜歡,一顆石子也能成為前路上的阻礙。
離開海灘時,早早如同當年丟牡蠣殼一般,她將那個iPod丟進大海。她祈禱那個白色的電子產品能沉入大海最深處,躲到地殼中,避過2012的一切災難。直到汪洋吞沒宇宙,直到太陽不再升起,直到所有文明化為灰燼,那個小小金屬還記載著,曾有一個少年,對她所有的好意。
【尾聲】
連早早那次回來后,沈不讓就再也沒有見過她。這個眼界狹窄到可憐的男孩子,終生都沒有走出那個巴掌大的小鎮。這讓他成為了一個專情的人,因為他一輩子只將連早早視為傳奇。再也沒有辦法看得到別人。
若說他和連早早有相似的倔犟,只是他更務實更愿意妥協。所以結婚生子,繼承家業,父母的意思,他自然不會忤逆。
他沒有告訴連早早,其實那汛曾經回來過。那是她大一的寒假,她沒有回來過年。當那汛出現在沈家門口,的確讓他深感意外。
那汛竟然是來追問連早早的去向,沈不讓只告訴他,連早早去外省讀書了。至于是哪里,他緘默再三。那汛再三地祈求,都只換來面前少年眉頭深皺地抿著嘴。
沈不讓心中也有怨憤:你早干什么去了,為什么現在才來。想到他走后,連早早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對那汛就怨憤上面添了恨意。
直到他走后,沈不讓才感到深深恐懼——他無法相信自己居然做了對不起連早早的事情。
他突然發了瘋地向火車站奔去,希望一切來得及。
可是紅白相間的列車帶走了那汛,也帶給沈不讓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心結。那是他唯一深深愛過的女孩子,如果她因為他的嫉妒失去幸福,那他如何原諒自己。
不止他一人愧疚。坐在火車上的那汛也覺得是自己活該。
當初,蔣薇就是他心中的雅典娜,為了追求她,真是什么方法都用盡,她卻偏偏對他視若無睹。當他初次來到小鎮,看到和蔣薇眉目相似的連早早,的確是把她當成了前者的影子。以至于在看到尋人啟事,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回去。
突然擁有一直苦苦追求的東西,換成是誰,都會欣喜若狂的吧。
欣喜若狂的后果就是往往無法看清真正的自己。
回去之后,蔣薇告訴他之前不理他,是因為學業要緊,想兩人一起考上重點之后再表白。奇怪的是,他心中竟然沒有當初苦苦追求時的悸動了。起風的夜晚,他回想起自己拼上性命去看的臺風,會想起那個努力救他上岸的海邊少女。
就連大學,他都沒有和蔣薇報同一個。
可是他果然再也找不回連早早。
那一年的那汛,麻木地呆坐在火車上。車輪緩緩向目的地駛去,仿佛駛向一個遙不可及的未來。
編輯/寧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