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踉蹌的身影

2013-07-21 03:37付德芳
清明 2013年3期
關鍵詞:小鳳亮子

付德芳

松嫩平原于初夏時節下過雪,雪的勢頭很猛,密密匝匝的呈細碎的顆粒狀。有人說,那不是雪,是冰雹。

下冰雹的時候,亮子正在草原上與羊群為伍。大自然又一次印證了六月天是陰陽臉,氣象瞬息萬變。剛剛還朗日高照,這會兒就大變臉。躲避是來不及的。冰雹裹挾著隆隆雷聲,這陣勢羊群極容易騷亂,好在亮子緊緊鉗制住了頭羊。

正是這天黃昏,亮子的命運似乎要發生什么。

像每天一樣,他與悠悠的羊群牧歸。天已放晴,夕陽迎接著他們。溫順的羊群親昵地將亮子擁在它們中間,不時地發出快樂的叫聲。他是它們的主人。天長日久它們跟他很親。與每天不同的是,離老遠他就看見羊圈門口站著兩個人。

這兩個人中有一個是隊長老茂。

等亮子到了跟前,老茂對他說,你不是缺個人手么?撥個給你。

順著老茂示意的眼神,亮子知道隊長旁邊的那個人就是他未來的幫手。

是小鳳。他認識。

老茂說,可惜呀,她瘋了。

亮子的腦袋“嗡”的一聲,下意識地朝那人瞥一眼:那人穿件花格布衫,用手編著過肩的辮梢,一聲不響,陶醉得有點呆。亮子不免心生埋怨,你撥個瘋子給我干啥?可他不敢表露出來。他父親是戰俘,父親常說,咱不能跟旁人一樣,得忍。亮子跟老茂說,隊長,她不是調到廠部宣傳隊了嗎?老茂說,實際我也不愛要她,可上邊非給送回來。又說,實際撥給你是叫你看著她,別出事。亮子沒說話,心里怏怏的。他聽見老茂說,小鳳,想啥呢?我給你介紹一下。小鳳仿佛沒聽見,自顧笑了一下。圈里哄鬧起來,可隊長在跟前,亮子不敢離開半步。老茂對亮子說,別站著了,忙你的去吧。

文藝宣傳隊來隊里巡回演出的時候,亮子抽空看過一次。

演出地點設在食堂里面。說是食堂,里面除了灶房外,沒設可供用餐的桌椅。知青用餐是由各班值日生把飯菜打回宿舍吃。食堂的前廳就很空曠,有時隊里開大會,前廳就成了會議室。廳上有很多用長條板子釘成的矮腳條凳,平時靠墻立著,要開會了,就提前一一擺好。對面墻上掛一個黑板,會議內容就提前幾分鐘由文書寫在黑板上面。

正是冬季,前廳特意點上個汽油桶改制的爐子。

小鳳是手風琴演奏員。亮子記得,小鳳在手風琴獨奏之前先向大家鞠了個躬,笑微微的挺靦腆。亮子想,這大概是因為回到“娘”家演出特有的心態吧。小鳳的演奏水平亮子沒資格評說,他是門外漢,不懂得鍵盤、貝司什么的。他只顧不眨眼地看跳躍在鍵盤上的那只手。那手小鳥似的,一飛一飛的。臺下的人使勁鼓掌,還吹口哨。

后來輪到男高音獨唱,由手風琴伴奏。

“男高音”是瘦高個,戴副眼鏡,顯得很斯文。

獨唱的時候,亮子聽見后面有人說,這人就是小鳳的對象。他倆一個學校的,還在一個宣傳隊。

演出結束后,亮子偷著問小鳳,“男高音”的父親是干啥的?小鳳說他父親是軍官。小鳳哪里知道正是“軍官”這倆字利刃一樣刺激了亮子的心。

那天夜里,亮子在羊圈房山頭接出的那間偏廈子里徹夜難眠。

一句話,他恨父親。

父親也曾經是名軍人。但父親沒有使自己成長為一名令人仰慕的軍官,反倒淪為戰俘。

戰俘的含義是什么?是舉起雙手投降。

他曾經質問過父親,你當時為什么不給自己一槍?

父親一言不發,一口一口抽著自卷的旱煙,嗆得他自己連聲咳嗽,臉漲紅了,眼淚都給彈出來。

亮子窮追不舍,你說呀,為什么不給自己一槍?

父親還不說話,拿煙的手有些抖。

亮子聲更大了,你不說話就證明你心里有鬼,就證明你貪生怕死,就證明你寧愿投降。

父親被激怒了,你渾球!你不怕死你去試試!是我自己投降的嗎?一個連都被包圍了,我憑啥給自己一槍?

偏廈子分里外兩間,外間用來鍘草,里間靠門口壘著個爐灶。爐灶連著炕,油鹽醬醋等放在窗臺上。

火炕的余溫已消失殆盡,室內的溫度與外面的氣溫幾乎沒有差別,亮子就把自己縮進烏黑油亮的被子里。他除了對父親幾年的軍旅生涯落個戰俘下場表示不解外,也設身處地地問過自己,難道你不怕死嗎?如果你不怕死,這些年你為什么唯唯諾諾忍氣吞聲?他深深地舒口氣,心情像是松快多了。

“男高音”叫周一。

有一天晚上,周一把小鳳叫到宿舍外面,告訴小鳳一件事,這使小鳳高興得一下子蹦起來。周一立刻制止了小鳳的沖動。小鳳扮個怪態,挺調皮的樣子。她十九歲,多才多藝,在戀人面前乖巧可人。

第二天,人們發現周一和小鳳不見了。

正是麥收時節。每年這個時節,農場上上下下全力以赴參加割麥,宣傳隊也不例外。在這個節骨眼兒倆人一起失蹤,人們認定他倆是躲避麥收逃跑回家了。

是的,面對一望無際的成熟的莊稼,除了豐收帶給人們的喜悅外,還有幾分畏懼。畢竟揮鐮割麥的時候頭頂烈日,還有成群的小咬圍追堵截你。

在那輛行駛的農用膠輪車上,場部政治處高處長說,這叫臨陣脫逃,要是在戰場上,會挨槍子兒的。車斗上的人原本沉默著,被這句有些激憤的話搞得振作起來。有人說,麥場不是戰場。在麥場脫逃咋個說法?有人說,麥場有鐮刀和康拜因,干脆從身上軋過去吧。人們就笑得前仰后合。高處長不笑,嚴肅地說,起碼扣工資。有人說,人家周一就是不缺錢,動不動買個肉罐頭吃。高處長說,行政處分,裝檔案里,看他怕不怕。這招很靈,也有威懾力,哪個不怕檔案袋里裝上莫須有的東西,影響入黨,影響提干,甚至影響婚姻。沒有誰接話茬兒了,重又陷入沉默里,各想各的心事。

十幾天后,周一和小鳳回來了。

一時間人們覺得他倆犯傻,既然逃避干活,干嗎不等麥收結束后再回來?

實際他倆沒有回家,而是到農場總局參加某專業文工團的招生報考,直到榜上有名就趕緊回來了。

都是宣傳隊員,各人有各人的特長。消息一經傳開,每人的心態各不相同。于是有人對周一說,你小子忒自私,怕我們跟你競爭是不是?周一說,這事擱你頭上你聲張嗎?問到了要害處,那人不覺有些臉紅。轉而又說,哥們兒,你咋也得請客吧?周一慷慨地說,當然得請客,上場部最好的館子,往醉了喝!誰不醉誰不夠哥們兒。那人又說,小鳳也得來一頓吧?周一笑呵呵地說,你好意思打她的主意?然后又對小鳳說,干脆這月別給你哥寄錢了,叫你哥扎脖。又引起一陣笑聲。

小鳳是以獨特的方式報答大家的,買了一些奶糖,再把大家召集在宿舍里,大家吃糖果的同時她給大家彈琴。

正是仲夏夜,天籟中有隱隱的蛙鳴,有蛐蛐的低吟,有零星的遙遠的狗叫。但今夜,天籟中又融入了美妙的手風琴聲。有許多曲子平時很難聽到,比如《啤酒桶波爾卡》、《野蜂飛舞》、《別洛露西亞舞曲》……

小鳳的父親曾是一名手鳳琴演奏家,隨樂團訪問過阿爾巴尼亞。社會主義的阿爾巴尼亞允許靡靡之音經久不衰。小鳳的藝術修養便得益于這額外的滋養。只可惜,小鳳的父母在一個秋雨迷蒙的晚上雙雙死于車禍。

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由于父母不幸離去,只剩下尚在讀書的兄妹倆。小鳳的長兄大她三歲,他倆同時趕上了“上山下鄉”,按政策,兄妹倆有一個可以留城。

父母不在,長兄為父。長兄應當責無旁貸地挑選遙遠和艱苦。但小鳳的抉擇可謂高風亮節,她背著兄長將自己的戶口遷至地處東北的農場。

臨別前,長兄為小鳳餞行。微醉中的長兄道出了肺腑之言,小鳳,我這個當哥的遠不如你。我應該搶在你前面才對,讓你留城。不過你放心,哥以后會報答你的。小鳳說,啥報答不報答的,我不跟你計較是因為周一也上東北了,我是奔周一去的。

酒后吐真言,小鳳的確是為了追隨周一才下鄉的。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借著酒勁,在那個年代,哪個中學生敢大言不慚地宣布自己的愛情?

這個晚上,小鳳的演奏是她有生以來最投入的一次。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就越發想把美麗的琴聲多留給大家一些。人們把她圍在中間,忘記了吃糖。她的右腳情不自禁地擊打著節拍,她的腦袋隨著樂曲的情緒不時昂一下,這些微妙的動作在大家眼里與那飽滿的張弛有致的琴聲配合得天衣無縫。

雞叫頭遍亮子就起來了。他麻利地搟了兩碗面,煮熟后自己沒顧上吃,先給父親端過去一碗。

羊圈建在山上。所謂的山,實際并沒有陡起的峰巔,說它是緩沖的坡地較為合適。

亮子爹住在坡地腳下。那里有八幢平房,兩幢并排相鄰,共四排,人們稱那里為家屬區。知青屯墾之前來這里就業的農工大多住在那里。

亮子爹正團在炕上撓癢,見兒子進來,說咋這么早?兒子聞若未聞,把碗放在炕桌上轉身朝外走。亮子爹已經習慣了兒子對他的冷漠,沖兒子的背影說,抽空劃拉兩把柴火,又光了。

亮子沒有急著回羊圈,他在自家菜園忙活了一會兒。菜園不大,一畦一畦的也算品種齊全。早豆角下去了;續種的秋白菜冒芽了;茄子柿子小辣椒還在矮架上掛著;受粉的倭瓜不多,卻也日復一日地孕育著。亮子離開菜園時拔了幾棵大蔥,順窗口給父親扔進去兩棵。

返回羊圈時,知青排那邊吹響了起床哨。亮子知道,只要天不下雨,再有半小時就該吹出工哨了。

吹出工哨時,亮子朝知青排那邊張望——那邊有兩幢平房,兩幢平房之間有個井臺。出工前,知青們習慣在井臺前面集合,然后列著松垮的隊伍出發。

亮子在松垮的隊伍里尋找小鳳。他希望小鳳列在隊伍里面,以減少他的負擔,但小鳳并沒在隊伍里面。

他想到知青宿舍去找找小鳳。老茂說了,撥給你是叫你看著。他想了想,還是沒去找。管她呢!她不跟我去放羊是不想叫我看著,責任不在我。他為自己找到了托詞和借口。

這時圈里的羊焦躁地叫喚起來,提醒亮子領著它們奔赴遼闊的大自然。

場部糧店那個負責開票的小姑娘是政治處高處長的女兒。姑娘念到初中三年級開始厭學,動不動就裝病逃學。父親問她不念書想干啥,她說想上宣傳隊學跳舞。父親說你敢,打折你的腿。她說宣傳隊有那么多人跳舞,你咋沒打折他們的腿?父親說他們是他們,你是你。她就對父親十分不滿,心想我要是知青就好了。

這個姑娘叫高艷。

自打周一和小鳳報考文工團回來,高艷父親特意把女兒從糧店叫出來,說他倆咋知道報考的事呢?高艷說,這我哪知道。父親說,一定是你告訴的。高艷說,我沒告訴。又說,你以為天底下就你知道這事呀?人家周一他爸是軍官,啥事不知道!

這話把父親噎著了。在去往辦公室的路上,高處長碰見了周一和小鳳。周一說,高處長,我倆的事啥時候研究哇?高處長說,回去等著吧,等研究完了通知你倆。周一還想說什么,見高處長一臉嚴肅,就止住了,看著高處長大步流星走遠。

三天過去了,此事還沒有進展。

周一靈機一動,決定去糧店找高艷。

高艷從糧店出來后把周一引出去挺遠,見四處沒人才小聲說,知道嗎?我爸懷疑是我泄的密。他要是知道是我告訴你的能打折我的腿。周一說,你承認了?高艷說,沒承認,反正沒證人,懷疑也是白懷疑。周一說,你挺逗的。高艷說,你出賣我了嗎?周一說,我要是出賣你還叫人嗎?高艷松了口氣,這我就踏實了。

陽光充沛,充沛的陽光晃得人們睜不開眼睛。麥收已經結束,大秋作物還有待成熟。在這難得的農閑里,上場部辦事購物的人多起來。周一是農場的名人,有人從他和高艷身旁經過免不了瞅一眼。周一就有些不自在,說這樣吧,我請你吃頓飯吧。高艷朝街對面那爿飯館瞅了一眼,說算了吧,要是讓我爸看見咱倆在一起吃飯不就露餡了嗎?有話就在這說吧,你找我一定有事。周一就用指頭刮一下高艷的鼻子,你真聰明。停了一會兒又說,其實我本不打算找你,可是這些天我和小鳳的事,你爸一直沒研究,我又不敢催得太急。急得我扁桃體都發炎了。高艷咯咯笑起來,笑得周一莫名其妙,笑夠了,她說,怕是夠戧。你想啊,我爸要是同意你倆走,當初不就叫你倆報考去了嗎?周一顯出了惶惑,你能告訴我嗎,你爸為啥不放我倆走?高艷遲疑著沒說話,顯然她有難言之隱。周一說,求求你告訴我,這輩子我忘不了你。高艷又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我告訴你你可別生氣呀。見周一連連點頭,又說,好像有人說你倆沒改造好。周一一下子被激怒了,胡說,憑啥說我倆沒改造好?高艷變得嚴肅起來,你動不動就買肉罐頭吃,能說明你改造好了嗎?混蛋邏輯!周一說,我想吃肉罐頭就買,這有什么不對?我的錢又不是偷的!高艷說,你沖我喊啥?這話又不是我說的。周一就冷靜下來,細想,高艷的話有道理。于是他說,對不起,我不該沖你發火。高艷善意地剜他一眼,原來你們知青也沒有涵養,也照樣不講理。周一反倒笑了,用手指把高艷頭上一根草棍兒拿掉,說我們知青叫你失望了是不是?實際我知道有時候我也挺混蛋的。高艷說,不對,你不應該往自己臉上抹屎。周一翹起拇指說,你真好,說得對。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小鳳哪里沒改造好?高艷說,這你還不知道哇?她一到連隊干活準帶個熱水袋。到了晚上準拿熱水袋熥手。周一很是感慨,沉默許久才說,你知道小鳳為啥熥手嗎?高艷說,她是小姐唄。周一說,不對,你冤枉她了,實際她是孤兒。她要不是為了彈琴,能熥手嗎?熥一熥筋骨就活絡了。高艷說,反正我是聽別人說的。別人還說她動不動就這樣——她把右手放在胸脯上五個指頭亂動一氣。因為模仿得似像非像,竟把自己逗樂了。周一沒樂,他心里涌起難言的沉重。好一會兒,他說,你看這樣行嗎?我抽時間去你家一趟,跟你爸談談。高艷勉強地說,行吧,但我不知道我爸愿不愿意跟你談。

放牧回來,亮子看見小鳳在偏廈子里溜光的炕上躺著。小鳳像是剛睡醒,見亮子的身影被夕陽照在墻上移動,她就起來了。她面無表情,默默無語,站在偏廈子門前看羊兒往圈里擠。良久,她從亮子身邊走過去,沿著通向知青宿舍的小路低頭前行。亮子盯著她的背影看,說不清心里是啥滋味,憐憫?同情?惋惜?總之,他覺得她不應該瘋,就是自己瘋了,她也不應該瘋。

夕陽還有半張臉就徹底落下去了,亮子爹站在自家門前的樹下。他沒了一條腿,這條腿是在戰場上失去的。他腋下的雙拐就充當了他的腿。

他在盼兒子回來,每天這時候兒子準會在那條期待中的小路上出現。只有傍晚他才有機會跟兒子同桌吃飯,他就越發珍惜這金貴的時光。

亮子回來時懷里抱個枕頭。他爹問,咋抱個枕頭呢?亮子說,回家睡幾天。他爹禁不住興奮起來,跟著兒子往屋里走,說那羊呢?羊咋辦?兒子不答話。他接著說,夜里咋也得過去看看。亮子嫌他爹礙腳,厭煩地說,你別跟著我行不行?他爹反倒笑了一下,歉意地說,我是想跟你說件事。今晌午后趟房那個馬二沒了,撇下仨孩子,他老婆挺能干的。亮子知道父親的意思,但不接茬兒,也無動于衷,如同沒聽見一樣。

亮子今年三十歲??啥⒅陮τ谒馕吨裁??意味著事業、家庭兩空。

應該說,亮子算個鄉下人。雖說他出生在遼寧撫順,但打他的父母離婚后他便來到了鄉下。那年他五歲。

一個鄉下人一生的理想也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無論你是車老板、牧羊人,或者莊稼把式,你勞碌一天回來,總希望飯菜是熱的,炕頭是熱的,被窩里有樂子。一年四季的日子里有了這些,容易滿足的鄉下人,還奢望什么呢?

亮子自打告別城市那天,就與父親互為支撐。二十五年過去了,這相依為命的日子一直沒有改變。

原因很簡單:差個成分。

吃了晚飯,亮子爹放下飯碗就拄著拐杖出去了。

亮子沖著爹的背影說,干啥去?

他爹的雙拐停都沒停,我過去問問。

不用問!誰用你問?問也白問!亮子一連串說出了這些話,語氣很重,有些煩。

但他爹不聽他的。他爹的步伐很堅定,義無返顧的樣子。

亮子就說給自己聽,媽個蛋,屌用不頂。

亮子爹很快就回來了,他回來時的步履少了氣勢。果然如兒子所料的那樣,屌用不頂。他在屋中央站著,良久,他笑起來,笑了一陣才說,你是比我強,我以為這把我會贏呢。她一個寡婦帶仨孩子,誰愿意拉幫套?

亮子打斷父親的話,你閉嘴,以后這些事你少摻和。他正在補枕頭,枕芯里的稻殼漏出來一些,他順手抓一把稻殼用力一揚,以發泄復雜的怒氣。

飄舞的稻殼落下來,平靜了。父親賠罪般說,是,以后不摻和了。他的眼眶濕潤了,一種深深的愧疚攪得他心里很難受,很想對兒子說些什么,卻沒說。

父親的樣子讓亮子心軟了,恨自己不該跟父親發火,就軟了語氣說,這輩子你不也過來了嗎?我有啥過不來的。

他爹又笑了,一抖一抖的,聽上去似冷笑、似苦笑、似皮笑肉不笑,總之,是復雜的笑,讓人感到沉重。

亮子啞然,心里似有無形的手在抓扯。他對父親說,爹,坐吧。

夜里,不知是幾點鐘,亮子爹把兒子扒拉醒,謹慎地說,趕緊過那邊瞅瞅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煨研?,出去撒泡尿。

亮子一邊走一邊把尿水撒在道上。月牙當頭照著,星斗一眨一眨的。亮子的腳步不知驚動了誰家的狗,那狗慵懶地吠了一下,許是認出了亮子,又歇了聲。

羊圈安然無恙。

亮子在圈門口站了一會兒就走向偏廈子——偏廈子的小窗開著,里面黑著,借著柔和的月光他看見小鳳在炕上睡著??皇枪舛d的,上面只有一條辨不清顏色的被子,被子的個別地方已露出了棉絮。小鳳有點冷,兩手抱著膀,嘴角動了兩動。亮子木然站著,望著眼前這個從大城市來的知青凄涼地睡在梆硬的炕上,腦下無枕,身上無被,他鼻子一下子酸了。等涌上來的酸澀退下去,他走進了偏廈子,把那床唯一可以御寒的被子輕輕蓋在小鳳身上。他聞見了一股刺鼻的汗酸味,他認定這氣味是從久未拆洗的被子里散發出來的,就想等哪天抽空把被子洗一洗。

午后,周一和小鳳去了趟江邊。

江是黑龍江。江的彼岸和此岸為兩個不同的國度。如果天氣晴朗,霧散,對岸的景色可盡收眼底。由于對岸的景色別具特色,你會對綠樹掩映的白色木屋情有獨鐘。那木屋不是橫成排豎成陣,而是宛若漫不經心地點綴,朦朦朧朧,若隱若現,如詩如畫。

江的此岸是另一種風格——蒼涼、雄渾、浩大,透著遠古的尚未雕琢的本真。很少有人閑情逸致地在這里散步。人們在經歷了戰天斗地的勞作之后,只顧恢復體力,養精蓄銳。

周一和小鳳席地而坐。太陽暖融融的,習習的夏風讓江波輕舔著岸邊。闊而凝重的江面不曾有一葉舟楫,它完好、純潔、寂寞、從容。江鷗貼著江面恣意遠翔。

但周一和小鳳卻心如止水。

周一攬過小鳳,使小鳳可人地偎在他的懷里。他消沉地說,早知道吃個肉罐頭還上綱上線,我寧愿當回子。小鳳忽地坐直身子,說,我沒錯,別管我熥沒熥手,下連隊干活我落后了嗎?從來沒落后吧?周一說,問題是人家只抓住你熥手這件事,認為這件事性質嚴重。小鳳有些激憤,可我的工作是彈琴呢。你懂嗎?是彈琴。周一說,我當然懂,可是人家不想懂。人家不想懂,我們就無可奈何。小鳳騰地站起來了,我偏不信。我找他們理論去。剛要走,被周一一把拽住,他鄭重地說,你這種態度只能壞事。你別去,要去也是我去。

晚上,周一果然一個人拎著兩瓶酒親自到高處長家拜訪。臨來前,小鳳囑咐周一千萬要注意態度,別發火,事情搞僵了就前功盡棄了。周一說,放心吧,我懂??墒?,到了高處長家門口時周一驀地停下了——門虛掩著,里面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高處長說,你以為他倆讓你捎來兩條煙他倆就改造好了嗎?他倆的表現到底好不好你比我清楚。單說小鳳那雙手,一天到晚不住閑兒地蹦跶,還動不動拿熱水袋熥。咋那么嬌貴?就她的手是手?旁人的手不是手?她下鄉干啥來了?享受來了嗎?

高艷說,人家好不容易考上了,你咋也得放走一個吧?我看周一比小鳳改造得好。

高處長說,都一個味兒,哪個也不放。一天到晚就知道擺譜,就他知道肉罐頭好吃?旁人傻呀?旁人咋知道忍著呢?

周一的眼睛濕潤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拎著酒默默離開時不小心觸碰了什么,發出一聲鈍響。這鈍響叫高艷聽見了。

附近有片樹林,北方應有的樹種在這片樹林里都能夠找到。一到晚秋時節,五花山特有的色彩在這片林間比比皆是,錯落有致,美不勝收。

在樹林深處周一站住了。他打開一瓶酒,一口氣喝掉一半。歇了一會兒,正要把余下的酒干掉,酒瓶子突然被高艷一把奪下。周一跟她爭搶著,她索性把瓶子狠狠地撇了,酒的醇香立刻彌散開來。周一手里還有一瓶酒,他把酒瓶朝樹干猛地一敲,瓶頸立時斷了。他還沒來得及沾唇,酒瓶子又被高艷奪下,狠狠扔出去。周一扭住高艷的手不放,眼含切齒的仇恨。高艷并不掙扎,平靜地說,你打我都可以,權當我是我爸,你發泄出來吧。高艷這么一說,周一反倒松開手,一下把高艷摟進懷里。他對這個小姑娘已經懷有深深的感激了,他沒想到這個小姑娘背地里為他做了那么多。他由衷地說,小高艷,你真好,我不會忘記你。高艷掙脫開周一的擁攬,堅定地說,不對。周一有些愣。高艷又說,我做這么多是因為我愛你。周一怎么也沒有料到這個小姑娘會對他萌生這樣的情愫。他愣怔的同時,發僵的軀體已被高艷緊緊地摟抱住。高艷說,娶我吧,我保證說服我爸。良久,周一拿開她的手,緩緩搖頭,嚴肅地說,不行,我這么做小鳳會受不了的。當初小鳳是奔我來的,她完全可以留城,可她卻選擇了我。我不能……高艷說,問題是她能叫你返城嗎?周一沒再說話,倚著一棵樹,痛苦地閉上眼睛。高艷就輕輕偎在他懷里,久久不語。

亮子把那間偏廈子徹底打掃一遍之后,小鳳反倒沒再來這里過夜。亮子拆洗那條被子著實費了一番工夫。為了使被子現出本來的顏色,他動用了鐵鍋煮,然后把被單放在小溪里用腳踩,直到滿意為止。被子拆洗好了,亮子把它板板正正疊好放在炕頭上,好使小鳳在這過夜時派上用場。

一連數日,每到午夜,亮子都條件反射地從夢中驚醒,然后到羊圈查看一遍,再順便關照一下小鳳睡得怎樣??善珡B子里沒有小鳳。在與小鳳一道放羊時,亮子問小鳳,你晚上咋不來了呢?小鳳看他一眼,沒理睬,臉上毫無表情。不知是她沒有聽懂問話,還是聽懂了不屑回答??傊?,她精神失常后明顯的特點就是沉默寡言,好像她的語言功能業已喪失。

小鳳是自由的。她的特權是不受隊里任何限制,包括隊長也沒有權力干預她的自由。并且每月照拿工資,趕上漲工資,也不允許把她落下,別的知青漲多少,她便漲多少。這一點沒有誰敢跟她攀比。用隊長的話說,你也想自由嗎?你也變成瘋子呀。

場部政治處曾建議小鳳返城,還派專人協調此事。小鳳的兄長卻不同意返城,他說你們把她的病治好再叫她返城。因為我沒錢給她治病,沒錢養活她。

返城計劃只好擱淺。

自由的小鳳就隨心所欲地跟著亮子放羊,想去就去,不想去連人影都見不著。

草甸子很遼闊,但蠻荒,有沼澤,遍布著塔頭墩,凹凸不平。因尚未開墾,一歲一枯榮,草原就肥美,怒放了各種野花。

這天小鳳跟著亮子又來到了草甸子。

亮子很想跟小鳳說說話。

亮子十四歲開始放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早已熟悉了羊的習性,羊的語言,只是自己如同一個啞巴。

他感到悶,很悶。

他渴望交流??伤l交流呢?

于是,亮子偶爾訓練羊兒做游戲,就像有人訓練小狗那樣。結果羊兒遠沒有小狗聰明。一樣的2+3等于幾?小狗汪汪地叫喚5次,可羊兒的叫喚卻隨心所欲。亮子就模仿羊叫一聲一聲地訓練,可羊兒直直地盯著他看,對簡單的算術就是不開竅。

對于亮子,身邊多個人感覺不一樣。多個小鳳,他就動不動瞅小鳳。只是小鳳從不瞅他。小鳳常常瞅遙遠的地平線,那里偶爾有火車駛過,拖后的白煙波浪一樣。小鳳還愿意采花,常常把一大簇五顏六色的野花捧在胸前,陷入沉思。

亮子偶爾也采花,編個五彩的花環給小鳳戴在頭上。小鳳接受了花環,但依然不睬他。亮子說,你認識我嗎?小鳳耷拉下眼睛,聞捧在手里的野花的芳香。

亮子又把軍用水壺遞給小鳳。小鳳還是不看他,但立刻接過水壺。因為她渴了。

午后,天空下雨了,很大,很猛,很急。亮子就把膠皮雨衣給小鳳穿上。小鳳沒有謙讓,雨中站著,像一棵樹。

后來,一連有三四天小鳳又失蹤了。

為此,老茂訓斥亮子,你是怎么搞的?不是叫你看著她嗎?

亮子不服氣,心里嘀咕:腿是她的,我怎么管得???可他不敢反駁,眼睛瞅自己腳上的膠鞋,一副失職的樣子。

實際小鳳又去場部了。

小鳳在那天與周一席地而坐的江邊默默坐著。當年是雙雙對對,這會兒是形單影只。坐累了,就躺下。今天的她已是精神錯亂的患者,不知她塵封的記憶里是否還有周一的位置??傊?,她坐著,躺著,也站著。

好在那兩天氣候宜人,天氣晴朗。

第三天,她突然潛入場部政治處辦公室,幽靈一樣悄無聲息。

高處長正在悉心閱讀總局下發的文件。他發現小鳳后,手心立刻開始出汗了。這是因為小鳳曾在這里向他憤怒地舉起過菜刀。幸虧他躲閃及時,菜刀劈在了辦公桌上。

小鳳這失去理智的暴力行為發生在失戀之后。

她恨周一,恨高艷,更恨高艷她爸。

因為周一接受了高艷的愛情。

對于周一來說,歌唱事業高于一切。他今生今世為之奮斗的理想是做一名出色的歌唱家。為了理想得以實現,他寧愿舍棄一切,包括愛情。

當然在抉擇之前,他的良心也受到了自責,眼前多次浮現出小鳳受到傷害后極端痛苦暴怒的模樣。他就慚愧地閉上眼睛,心里很是難過。但過了許久,他還是把心狠起來硬起來,自己對自己說,這怨我嗎?

與高艷達成“交易”那天,周一喝得有些醉。他喝成這種程度是失控,是借酒澆愁,是麻痹自己。

高艷家附近那片樹林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它仿佛是巨大的屏障,為這對戀人嚴守著甜蜜。

高艷提前等候在約會地點,她把那里布置得很適合情侶野餐。野餐所需的一切都是她主動從家里帶來的。

已經微醉的周一沒有跟高艷碰杯,他說,高艷,我要是再喝就醉了。請你原諒我不能陪你喝酒。高艷說,你是跟小鳳喝酒了吧?高艷笑微微的,她不敢指責周一。周一說,是我自己喝的,因為我心里不好受。沉默了一會兒,高艷說,其實有時候我也覺得對不起小鳳??墒墙形曳艞壞?,我又不甘心。她有權利愛你,我也有權利愛你。只要你倆沒結婚,我就有理由跟她競爭。周一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這一刮,高艷順勢偎到周一懷里。她說我都把咱倆的事跟我爸說了,說我懷了你的孩子。周一說,你爸說啥?高艷說,我爸罵我瞎胡鬧,然后就狠勁抽煙。周一說,你真懷孕了嗎?高艷有些不高興,說這種丟人的事我敢瞎說嗎?周一就把高艷摟緊。高艷需要的正是這種撫慰,嬌嗔地說,你都著急了吧?周一笑笑,你說呢?高艷說,實際我比你著急。我打算好了,等我爸開會回來我就逼他放你走。周一真是很感激,他動情地吻高艷,以此報答高艷。高艷的情緒被煽動起來了,禁不住地說,我還想給你一次。

周一的調離是在秘密之中進行的。為了萬無一失,他在黎明時分悄然地走出宿舍,然后悄然地登上首班長途汽車,悄然地與這里的一切告別。這里的一切仿佛都還在睡夢中,一派靜寂,連勤快的小鳥都沒有開始晨唱。汽車啟動那一瞬,周一忍不住熱淚長流。畢竟他對這里的一切懷有很深的感情,畢竟這里還有小鳳——原本屬于他的小鳳。

高艷坐在周一身邊。她計劃送周一到佳木斯,直到南去的列車載著周一駛離。

高艷送別回來,親自交給小鳳一封信。她泰然自若地看著小鳳把信讀完。周一在信上這樣寫道:小鳳,請原諒我不辭而別。為了神圣的歌唱事業我永遠地離開了你,你有理由恨我,我對不起你……

這出人意料的打擊令小鳳揪住高艷的衣襟,憤怒地說,你倆到底咋回事?高艷沒有掙脫,也不想解釋什么,她希望小鳳罵她打她,讓小鳳出出氣??墒切▲P沒有罵她,也沒有打她,反倒突然跑了。她看見小鳳跑進了機關食堂,出來時手里拿著把菜刀。這時候的她就心虛了,趕緊藏起來。然而小鳳要殺的人不是她,是她爸。她爸不僅斷送了小鳳的前程,還斷送了小鳳的愛情。小鳳只想與他同歸于盡。

小鳳把菜刀從辦公桌上拔起來再次舉向高處長時,高處長果斷地握住小鳳持刀的那只手腕,激憤地說,你干什么?憑啥殺我?小鳳咆嘯起來,你把周一還給我!你把周一還給我!高處長的火氣反倒更大了,吼道,他把我姑娘肚子搞大了,我找誰算賬去?小鳳的手立刻軟了,菜刀哐啷一聲掉到地上。這時后勤處一名干事從門口經過,聽見動靜趕緊進來了,說高處長,出啥事了?高處長稍作猶豫,隨即冷靜地說,她逼我批準她返城。說著示意一下地上的菜刀。那個干事就走過來拾刀,彎腰時小鳳突然用身子將他撞倒,把菜刀抓在手里再次舉起,姓高的,我死給你看!話音剛落,菜刀果斷地剁下——只見小鳳左手的食指齊刷刷地斷在了辦公桌上。

……

導致小鳳最終精神崩潰的正是這只斷指。

是的,沒了這食指,美妙的手風琴聲再也不會和諧動聽。那食指是用來彈擊貝司的。完美無撼的手風琴曲正是依靠十個手指默契配合促成的,每個手指各司其職,不可替代,缺一不可。

這次,小鳳又突然出現在高處長的辦公室時,兩手空空,神情索寂。雖說高處長不會像上次那樣惶恐,但還是免不了緊張。他賠著小心說,你有啥事嗎?小鳳直視著他,良久才說,你姑娘生孩子了吧?高處長說,生是生了,可是死了。小鳳說,長得像誰?高處長說,看不出像誰,才活了三天。小鳳說,讓周一寄張相片給我,我知道像誰。高處長順著小鳳的思路說假話,好,我聽你的,一定讓周一給孩子照張相,讓他務必寄給你。

小鳳就沒再說話,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亮子又回到偏廈子住了。

偏廈子原本是屬于他的,他堅守在偏廈子里就是堅守著那群羊。小鳳既然行蹤不定,亮子對她還信守什么呢?何況當初他并沒有承諾什么。

到了夜里,亮子睡在偏廈子里格外踏實。他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從十四歲起獨居的家。

這個家家徒四壁,家的隔壁有百十只羊陪著。漫漫長夜,正是隔壁傳出的柔弱的羊叫聲伴他入夢。都十幾年了,他已經習慣了,不經意間那熟悉的聲音已經不可或缺地鑲入了他的生命里。

這一夜亮子睡得雖然踏實,但還是醒了——是小鳳用手捏他的鼻子,他憋醒了,一動不敢動。身旁,小鳳側躺著,一只手撐著腮幫子,另一只手摸他的胸脯。小鳳說,你的孩子像誰?這不著邊際的話使亮子駭然得閉上眼睛。小鳳說,說呀,像誰?亮子故意發出了鼾聲,試圖阻止小鳳的撩撥??尚▲P卻一下子騎到了他身上,雙手分別捏住他的鼻子和嘴。她不能容忍他酣睡,如此酣睡是無視她的存在。亮子又一次憋醒了,他感到自己的脖筋都鼓了起來,有隱隱的脹痛感。小鳳大笑起來,身子都隨之顫動。這一刻,亮子什么都來不及想,一種忘乎所以的沖動讓小鳳被動地顛倒了位置。剛剛她還是主宰者,轉瞬就由他主宰她了。

好在她沒有覺出這有什么不好。

但清醒后的亮子卻有一種難逃的罪惡感重壓心頭,久聚不散。再見到小鳳時便有百種滋味亂在心頭。

從此,小鳳對亮子竟然反常地依戀。她常常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闖入偏廈子。每一次闖入,一種生命的原始的本能總能把偏廈子里的兩個人呼喚到一起。

原來瘋子也是人。

原來瘋子和常人一樣也抗不過誘惑。

瘋子和常人不同的是,全然不在乎什么天理道德,只是獨往獨來我行我素。

瘋子多好,多自由。亮子的確萌生過幾許羨慕:我要是瘋子多好,我也……

可亮子不是瘋子,是常人。他除了抗不住誘惑外,還多了一份焦慮,一份自責,一份惶恐,一份不能推卸的責任。

這一日,小鳳與亮子一道奔赴大草原。

藍天白云,天高地闊,秋風送爽,日光和煦。羊兒從容地四散,隱于綠草間如白云朵朵,好一幅大自然的醉人美景。

這美景卻未能使小鳳沉醉。她哈欠連天,不管不顧地倒地欲睡。

亮子趕緊割了幾捆草碼成一張床。小鳳就被亮子的雙手托起來移到了床上。

亮子坐在草地上為小鳳轟趕著蚊蠅。熟睡的小鳳皺了一下眉頭,仿佛怕曬的樣子。亮子就用草帽為小鳳遮擋日光。不知過了多久,很是安詳的小鳳突然用手捂住肚子。亮子趕緊問,小鳳你怎么了?小鳳沒接茬兒,沉浸在倏然而至的一種奇妙的感覺里,臉上浮現出將為人母的那種幸福。亮子又問,小鳳你怎么了?小鳳的手忽然在凸起的腹部驚乍地一起一落,落下去后就緊緊按住,像要按住什么,眼睛閃爍著驚喜的亮色,興奮地說,你快摸,動了,踢我呢。沒等亮子去摸,她的手又移開了,被彎下的身子壓住,眉頭皺緊,痛苦地說,哎喲,好疼喲,哎喲……小腳丫快踢出來了。

亮子這才驚愕地感悟到他所擔心發生的事終于發生了。

他并沒有不知所措,倒像個木頭人——一個滿懷絕望、大禍臨頭的失意者。

小鳳又驚喜地大叫起來,快摸……這……這……她的手在肚皮上一跳一跳的,痛苦的感受已經被歡喜驅趕掉了。

亮子把視線牽過去,看見小鳳已把花格襯衫撩上去了,裸露著臟污的隆起的肚皮。亮子跪下去,把小鳳的手合在自己手里,懇求地說,我想娶你,嫁給我行嗎?我發誓,我一輩子好好伺候你。我從不說假話,小鳳,我要是說假話,老天爺會劈死我的。

小鳳只管一驚一乍地叫喚,偶爾大笑幾聲,沒把亮子的話當回事。

亮子感慨萬千,把頭癱軟地抵在小鳳的肚皮上,久久不動。這一刻,不知他是否感受到了肚皮里那個小生命躍躍欲試的搏動??傊?,他哭了,默默地淚流不止。

第二天一早,亮子在老茂家門外候了很久。老茂家的狗認識亮子,亮子坐在老茂家門口的石礅上,狗就蹲坐在亮子對面吐著長舌對他望著。

終于老茂從屋里出來了,踢自家狗一下,埋怨說,媽個蛋,咋不叫喚兩下。轉而對亮子說,有事吧?屋里說吧。

亮子見四下沒人,說,在這說也行。老茂就等待他的下文??墒菂s沒有下文。老茂有些來氣了,說,誰也沒打你罵你,有事倒是快說呀。亮子這才怯聲說,我想娶小鳳。這讓老茂深感意外,他以為聽錯了,你說什么?再說一遍。亮子的心咯噔一下,猶豫一會兒,又說了一遍。老茂已經平靜下來,問,就這事?亮子點點頭,不敢抬眼看他。老茂說,你回吧,等研究研究。

亮子朝山坡上走去,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這些年,他從未跟老茂提過什么要求,合理的不合理的都沒有提過。他爹告訴他:有困難自己想辦法解決,別給隊上添麻煩。雖然這是頭一次,可他心里很矛盾,很不安。畢竟小鳳是知青,而自己是戰俘的兒子。他的心越發揪緊了。

老茂把這事向高處長作了匯報。高處長說,這事得跟她的親屬取得聯系,婚姻是大事,得她的親屬拿主意。咱給她拿主意算咋回事?以后出啥事誰負責任?

主意是小鳳的長兄定奪的。他在電話那邊說,你們還想把我妹妹繼續往火坑里推呀?你們憑啥給她找個成分不好的?就算是我妹妹不在乎成分,可是我妹妹將來的孩子在乎不在乎?你們把我妹妹已經害成這樣,還想繼續害她的后代呀?你們是人不是人?說完,狠狠地斷掉了電話。

小鳳長兄的話就是金口玉言。

聞聽這道“圣旨”,亮子只想死。他知道瞞過了今天瞞不過明天,遲早有一天小鳳日漸隆起的肚子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時他將有口難辯無地自容。

他爹說,不叫娶就不娶嘛,何況她是個瘋子。

亮子仰臉朝天躺在自家炕上,父親的這句話使他騰地坐起,憤怒地說,你住嘴!你懂個屁!說完又把身子砰地仰躺下去。父親是他最親近的人,可他卻不管不顧地對最親近的人歇斯底里。父親的心被刺痛了,可他忍著,包容著兒子對他無端的失禮。他說,要罵你就罵出來吧,罵狠著點。亮子又坐起來,我罵你干啥?我不罵你!我要叫你癱在炕上!說著,他跳到地上把立在墻上的兩只拐抓在手里,拿斧子剁成四截,再把殘缺的拐順窗口扔到菜園里,然后臨窗喘氣,肩膀一聳一聳的。父親沒了拐,等于沒了腿,剩下一條腿怎么行走?父親就平仰在炕上,傷感地抽泣起來,怕鄰居聽見,撩起背心捂住了嘴,這下倒好,露出了刺在胸上的四個字:反共抗俄。父親很快便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趕緊放下背心,但是已經晚了,那四個醒目的字已被兒子一覽無余地看見了。亮子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莫大的刺激,怒不可遏地把父親的背心撕得稀巴爛,然后將自己的六尺身軀扣在了炕上,氣息不勻,脊背一起一伏的。過了很久,父親平靜地說,你以為我愿意刺這個嗎?在戰俘營里,美軍搞甄別,問我們遣返后回大陸還是去臺灣。結果,要求回大陸的戰俘都遭了酷刑。他們先是在飯里下藥麻醉我們,然后就……等我們醒過來時已經晚了。

進了臘月,一個沒有日頭的上午,下著小雪。正值農閑,知青們差不多都回家過年去了。沒什么事,老茂跟兒女們在家里搓麻將。沒玩多久他的右眼就一剜一剜地跳,他索性叫老伴替他玩,他出去走走。

外面,空氣清新,仿佛濾過了一樣。因為冷,雞鴨都躲進了窩里,狗在背風的旮旯兒窩著。隨著雪花飄落,地上的腳印都給蓋上了。展眼望去,銀妝素裹,皚皚一片。老茂想:快過年了,該殺幾頭豬宰幾只羊了,挨家挨戶分點兒。他這么打算著,就直奔豬圈。貪吃的豬們聽見了漸近的腳步都朝圈門擠,以為飼養員送食來了。

從豬圈到羊舍有條斜插的小路,老茂行至中途,隱約聽見陣陣慘叫從羊舍方向傳來。當他跑到慘叫陣發的地方卻呆住了,不敢進去——因為當年他老婆臨產時就是這樣慘叫的,半點不差。難道小鳳也……想到這,老茂深為震驚。他這才醒悟:怪不得入冬以來自己再沒見到過小鳳,原來小鳳在這貓著。一時間,他恨不得把亮子整死。

這會兒,亮子正在偏廈里急得團團轉,眼見小鳳痛不欲生的樣子,他真想把嬰兒從母親的宮口一把掏出來??伤肋@種事蠻干不得,蠻干的結果是會出人命的。他就越發手足無措,焦頭爛額。

他揪著自己的頭發咚咚撞墻,后悔當初咋就喪失了理智?后悔事發后咋就沒叫小鳳做流產?實際那會兒亮子想過這個問題,但一想到上婦產院做流產需要單位開證明,就不得不斷了念頭。打這以后,他惶惶不可終日,擔心釀成大禍。今天,深淵般的災禍終于不可遏止地降臨了。面對臨頭大禍怎么辦?自首?他心有不甘。他知道,與精神病患者通奸,無論對方是自愿還是強迫,均以強奸罪嚴懲。他恐懼地感到,天要塌了。

老茂很快就找來一個接生婆。接生婆帶著一身寒氣闖入偏廈子時小鳳襠間那個濕漉漉的小腦瓜已經裸露出來。

這邊忙著接生的同時,老茂到羊舍轉了轉。圈里很平靜,吃飽了草料的羊們在鋪著干草的地上安然自得,偶爾顫巍巍地叫喚一聲兩聲。

老茂走出羊舍接著鉆進了飼料棚。顯然是殺了一只羊——羊腿丟在地上,骨頭剔出去了,羊肉切成不規則的塊狀擺在鍋蓋上。旁邊還有一袋子小米。

老茂恨恨地咕噥著,這個癟犢子,反了天了。他推門出去時接生婆也從偏廈子出來。老茂說,亮子在里面嗎?接生婆說,沒在,就瘋子自己。老茂說,媽的,這小子能貓到哪去呢?接生婆說,能貓到哪?蹽了唄!他不蹽有他好哇?老茂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焦躁地自語,這可咋整?又多了一口!隨后問接生婆,是小子還是丫頭?接生婆說,丫頭,比干巴貓大不了多少。

此時,一望無際的雪野上有個漸遠的身影正慌不擇路地奔逃著,突然跌倒了,趕緊爬起來繼續踉蹌前行。雪落無聲,似有嬰兒的啼哭尖銳地響徹曠野。

雪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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