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來中國人不能不讀的十二首情詩

○ 羅振亞

在中國文學史上，除《詩經》以外，對愛情的描寫多發乎情止乎禮。世俗情愛在不可遏止地本能洶涌，情愛藝術卻多了諸多規范與限制，沖突的結果是在長達兩千余年的時間里，中國愛情詩日漸失卻自由、天然的本性，異化為高度倫理化的思婦詩的畸形發展，以至于有人不無夸張地斷言“中國缺少情詩”。直到古老中國向現代中國艱難轉型的五四時期，應和封建主義的解體與個體愛情意識的覺醒，中國愛情詩才為憶內、寄內之情泛濫的傳統歌唱畫上了句號。

愛情書寫貫通了近百年的新詩歷史，并在每個時段內均有不同的藝術氣象：五四時期，戀愛自由的個性解放思想在詩中激起了強烈的回聲；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很多詩人躲在時代主潮外，以圓熟精美的纏綿，咀嚼、玩味著現代情愛；抗戰時期愛國之情對兒女情長的放逐，造成愛情詩的整體斷裂；上世紀40年代解放區的愛情詩，是愛情與革命合一；新中國成立初期情詩的政治烙印深刻，是另一種“頌歌”（同期臺灣情愛詩表現出一定的愉悅性，比較純粹）；“文革”十年，愛情詩園地凋零不堪，愛情詠嘆淪為蜷縮于地下的“潛在寫作”；新時期后，愛情詩才徹底迎來了春天。但是，在向揭示情愛底蘊的中心意旨趨赴進程中，情愛詩的每個時段與取向又都殊途同歸，至少達成了三點“共同語言”。

多元開放的抒情個性與真摯自然的整體風格統一

百年情愛詩構筑了一個色調斑斕的繁富世界，那里有初戀的朦朧迷惑，也有熱戀的愛火噴發；有幽會的甜蜜，也有等待的焦灼；有思念的纏綿，也有失戀的折磨；有溫情的祝福，也有痛切的譴責。馳騁在這一世界中的詩人，每人都在追逐個性的“太陽”，煉就了自己的拿手好戲。郭沫若熾烈奇幻，冰心細膩典雅，應修人活潑率真，馮至含蓄幽婉，徐志摩空靈飄逸，聞一多謹嚴熱誠，紀弦詼諧怪誕，陳敬容清倩婉約，鄭敏精警灑脫，流沙河沉郁懇摯，昌耀悲涼深邃，北島沉雄傲岸，李琦純凈溫暖，于堅客觀平易，韓東直接質樸，王家新內斂深沉，伊沙機智渾然，王小妮澄澈從容……魏紫姚黃，各臻其態。正是眾多詩人個性飄落的繽紛花雨，共織起百年情愛詩的星河燦爛?？少F的是無論哪個詩人、哪種情思的舒放，都因其璞玉渾金般自然、真摯的本質，蟄伏著奪人的魅力，飽含感動讀者心靈的情緒機制。

如戴望舒的《雨巷》，借雨巷中徘徊的詩人等待的“丁香”姑娘來而又去的外在視像及其流程，隱約透露出了詩人對愛情、理想、光明等美好事物追尋而不可得，對黑暗現實有所不滿又無可奈何的愁苦心境與幻滅情緒，那是一種失落后的渴望，更是一種感傷中的掙扎，“我”“雨巷”“姑娘”等象征性意象寄托，與內在旋律、復沓手法造成的音樂美遇合，將詩的惆悵渲染得含蓄朦朧，縈回不絕。諦聽著詩中抒情主人公遲緩的徘徊足音，那汩汩流淌出的愁苦、憂郁的潛流，誰的心都會被踏起一陣凄動。

又如回味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中觸景生情、睹物思人的心理體驗，哪個讀者都會被其感染。羈旅英國的孤獨的詩人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夢中的故國、故國中的戀人，所以看見什么有關的事物，都會喚醒過去沉睡的記憶：微風吹動微云，吹亂了他頭發般的思緒，頓起浮云游子的漂泊之意；海洋與月光渾融的夜晚，也引動了他與戀人相處的甜蜜；暮春燕歸加劇了他的思念；向晚殘霞更促動了他的鄉愁。詩啟用了傳統的比興手法，言近旨遠，在眷念情思的渲染上以時間的推移相暗示，一二節寫晝夜，三四節寫春秋，巧妙地道出游子不論何時何地，看到什么景物，都會引起對戀人乃至祖國的懷念，情思非但優美，而且飽滿，難怪經趙元任譜曲后它會名噪一時了。

再如舒婷的《致橡樹》中，作為抒情主體的隱喻，“木棉”表白“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甘苦與共，風雨同舟，但絕不成為對方的附庸和點綴，而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和位置。詩對戀人矢志不移的溫柔傾訴，對堅貞、平等愛情觀念的張揚，對愛的本質嚴肅而深切的探詢，感人肺腑又啟人心智，如果將之和目下人情冷漠、充滿銅臭與世俗氣息的愛情景狀相比，誰都會因其純潔、專一、獨立的品質暗施敬意。席慕容的《盼望》同樣具有純粹的力量，“其實 我盼望的//也不過就只是那一瞬/我從沒要求過 你給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開滿了梔子花的山坡上/與你相遇 如果能/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那么 再長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就只是/回首時/那短短的一瞬”。詩人內心的獨語雖然輕悄舒緩，卻有如脅迫，內蘊著強勁的情思沖擊力，辯證的思維似乎賦予了詩歌一股淡淡的禪意。不是嗎，真正的愛情不在時間的短長，肉體是否結合，而在于其質的真摯醇厚，精神的可靠尺度和愛的無條件，如果是真愛瞬間就是永恒，可以照亮一生，即便離別的苦澀與憂傷，日后也將成為甜蜜的回憶?？傊?，百年情愛詩中多有心靈的忠實自白，靈魂的純凈袒露，沿著它們現代、誠摯、健康的情思昭引，即可走進一個個生命本身，捕捉到詩與詩人真實、自然品格的輝光。

情愛歌唱染上或濃或淡的感傷色調

百年情愛詩雖然寫了不少甜蜜、純潔、幸福的愛情感受和體驗，但在大多時候、大多詩人那里都彌漫著一定的感傷氣息。如何其芳的整本詩集《預言》都患了“刻骨的相思，戀中的癥候”的青春季候病，具體的預言》一詩把愛擬為“年輕的神”，“我”熱切地盼望她來臨，好向她表露愛戀，可她卻“無語而來”又“無語而去”，消失了驕傲的足音，空留下“我”之感嘆與無望，有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悵，在情調、氛圍乃至構思上，都與《蒹葭》驚人地相似。又如鄭愁予，少年在國內的漂泊，青年在臺島的流落，終日在海上的浪游，投影于心靈回音壁，使他的詩歌以浪子意識見長，充滿追憶與思歸情結。其《錯誤》既是倦守春閨的少婦寂寞、期盼與失望情懷的抒寫，又寓寄著難以歸國的某種心態，少婦情懷的抒寫正是詩人心理的折射。從表層看，詩似傳統的閨怨再現。一個倦守春閨的思婦，時刻盼望心上人的身影出現，但卻足音不聞，于是她情灰意懶，云鬢不整，心如寂寞的小城，容顏似蓮花般開落，好不容易盼來的馬蹄聲卻是路過，重逢的喜悅頓時化為失望的惆悵。但透過思婦盼歸的古典題材帷幕，人們發現它那種游子無家可歸的惆悵，恰好暗合了許多臺灣人對大陸的情緒體驗，所以該詩才扣動過不少漂泊孤島或異域的“浪子”思念故鄉的心弦。

再如海子的《四姐妹》，盡管仍和善、美、純潔等古典理想密切相連，在純凈生動意象的流轉和自言自語的述說里，凸現著崇高的愛情觀念，純潔得不聞粗俗之氣；但它在表現人和自然的生滅流轉時，更展示了死亡，“四姐妹抱著這一棵/一棵空氣中的麥子/抱著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糧食和灰燼/這是絕望的麥子”， 代表自然和生命的主體意象指向著“灰燼”、“絕望”，流露出一種凄涼的美麗和強烈的世界末日感，甚至可以說是無限的欲求把海子引向了死亡的盡頭。

還有夏宇的《愛情》，竟然把美好的愛情比喻成“為蛀牙寫的/一首詩”，愛情與丑陋的蛀牙捏合一處本身，就仿佛讓人窺見了一場并不成功的愛、一顆受傷的心靈。失戀與分離也便如同被蛀空的牙“拔掉了還/疼 一種/空/洞的疼”，怪異的聯想外化出了愛情短暫而痛徹心扉的特有滋味和悲劇本質，結結巴巴、吞吞吐吐的節奏，不均勻的令人靈魂顫動的旋律，把蛀牙般凝滯的愛情體驗抒發得極具張力。

還有穆旦的《詩八首》中愛的沉重又殘酷，丁當的《背時的愛情》里語言狂歡背后的人生大悲涼……

愛情一向與溫馨、甜美相伴而行，即便淡淡的苦澀也給人以美的陶醉?？伤鼮楹卧诂F代愛情詩里發生了變異？這源于多重因素的消極輻射。首先是悲劇主體的心靈外化所致。百年情愛詩的創作主體不少有過失敗或慘痛的人生與愛情體味經驗，多愁善感，像胡適、潘漠華、徐志摩、戴望舒、陳敬容、徐遲、曾卓、鄭愁予、流沙河、夏宇、顧城、海子等都出奇地坎坷。這樣的體驗經歷牽制，使詩人們只能發出沉痛的鳴唱。其次源于理想與現實、現代性愛與封建文明的沖突。對內向性心理的現代情愛觀照本身，已決定難有高昂的格調，因為人類向內做深入的感情拓進容易走向感傷。特別是現代情愛意識覺醒了，可現代中國的土壤上封建主義仍陰魂不散，主宰著青年的戀愛與婚姻命脈；理想與現實的反差，精神自由與行為限制的矛盾，使百年情愛詩在沖決禮教束縛的同時，勢必伴著難言的孤寂與感傷。再次是傳統情詩“以哀為美”抒情基調的影響。在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的定向審美積淀支配下，古典詩歌幾千年來一致地悲涼，自屈宋而陳子昂而唐宋詩詞，無不為憂患之思與搖落之秋精神的變格。這種蟄居于民族文化心理中的集體無意識，延伸在百年情愛詩中，使許多處于“為賦新詩強說愁”年齡時段的歌者自然表現出感傷情調；只是其情調中已融入了新的時代內涵。

以婉轉或間接的言說策略，營造含蓄美的境界

應和著現代人情愛心理微妙幽婉、秘不示人的特質，百年情愛詩的作者少數直抒胸臆，大多注意抒情方式、構思技巧、語言搭配的藝術打磨，以婉轉或間接的言說策略，營造含蓄美的境界。

如馮至的《蛇》化丑為美，使恐怖的蛇變得通曉人性，百般溫柔，主要得力于意象抒情方式和不落俗套的構思。詩選擇蛇意象為構思突破口，再經繁富的想象展開優美的意境，它以虛擬的蛇意象狀繪寂寞和相思之苦，并通過感情的變形處理，使之新穎貼切，具體說是淡化蛇之花紋、角頭、長信等可怕的視覺形象，取其與青年人處于愛情中心理曲線運動的相似特征，從而外化了主人公寂寞與相思的情懷。蛇靜默、陰冷、修長，內心卻害著熱烈的鄉思（相思的諧音），相思的對象是茂密的草原——姑娘濃密醉人的烏發、多情美麗的夢境，蛇的鄉思與人的相思已水乳交融，虛實相映。這種定格抽象事體寂寞與化丑為美的功夫令人嘆為觀止。

紀弦的《你的名字》形隨意移，以語匯句子的調試，使形式增值、形意相彰。為表現對戀人刻骨銘心、難舍難分的纏綿之情，詩通過復沓回環的手段，創造了一個惠特曼式鋪排的濃郁的藝術氛圍，優美的旋律，使詩回腸蕩氣，風情萬種，有如深情曼妙的謠曲。在十八行的詩中連用十五個“你的名字”可謂破天荒，首尾兩段的呼應、二節與三節間的近距回環、四節與二節間的遠距回環，使回環成為壓倒之勢也是“前所未有”；但這種手法卻把纏綿之情傳遞得淋漓盡致，不著一個“愛”字，癡愛之情卻溢滿字里行間。

聞捷的《蘋果樹下》則靠象征、暗喻取勝。它善于捕捉熱戀中的少數民族姑娘復雜、微妙的心態，巧妙地都以蘋果象征愛情，以春天、夏天、秋天的時序，對應蘋果從含苞、開花到結果的過程，暗喻愛情的孕育、發展和成熟，一邊是小伙子急躁而粗心的熱烈追求，一邊是姑娘從不懂得、猜不著到“整夜地睡不著”的心理變化，二者的“矛盾”把詩激發得生動、風趣，洋溢著西北邊地的民族風情。這種欲說還休、含而不露的言情方式，東方味十足。而很多詩的精神情調、藝術取向，更回蕩著古典詩美的音響，

像婉約朦朧的《雨巷》，用卞之琳的話說它是李璟的《攤破浣溪沙》中“丁香空結雨中愁”一句詩的現代稀釋與延伸。以丁香結象征詩人的愁心，本是傳統詩歌的拿手戲，在《雨巷》中卻成為現代人苦悶惆悵的情思抒發機緣點；當然古詩用丁香結喻愁心，它則把丁香與姑娘形象聯結，賦予了藝術以更為現代更為豐富的內涵。它的意境、情調也都極其古典化，浸漬著明顯的貴族士大夫的感傷氣息，詩中映出的物象氛圍是寂寥的雨巷、綿綿的細雨、頹圮的籬墻，它們都凄冷清幽，浸漬著淡淡的憂傷與惆悵。

百年情愛詩在宏闊的歷史面前，顯得視境狹窄，聲音纖弱，甚至還偶有庸俗、色情之作。但作為一種藝術類型，它豐富了現代詩的品種與題材的多元性，把現代人的深層情愛內涵揭示得綿密、細膩、繁富，打開了比現實生活廣闊十倍的空間。百年情愛詩的創作主體多為藝術探索者，他們注重發掘與表現現代人情愛的情緒、感覺與想象，在背離泥實粘滯的現實主義缺憾同時，拓寬了新詩的內涵素質；而它為傳遞現代情愛內涵所進行的藝術創造，更豐富了新詩的表現手法，提高了新詩的藝術素質。當然百年情愛詩留給后人的教訓也不容忽視。

相愛的人會一天天老去，而人的愛情卻將永不衰亡，只要還有人類存在，就會有優美的情愛詩不斷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