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電影中的歷史

○ 李紀綱

德國電影我看過的并不多，可是給我的感動卻不少。我愿意把我這些小小的感受分享給其他的人：德國電影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遠在大陸另一端的我們的歷史、現實與未來。在一個普遍迷茫不知前路的社會里，看一看德國人怎樣拍攝自己的歷史，也許我們能夠從中學到太多太多。

《竊聽風暴》的故事背景是民主德國時期，東德人民特別是知識分子生活在東德國家安全部，即“斯塔西”的全面監視之下。影片的主角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竊聽員，因為竊聽一位藝術家，而最終良心喚醒保護了藝術家。影片中有一段很耐人尋味的情節，竊聽員被藝術家的音樂所感動，也被藝術家夫妻的情感生活所打動，竊聽下班后他找了一位妓女上門，在和胖妓女努力應付完事之后，他央求女人留下來陪他聊聊天，但是妓女比他更忙，毫不理會揚長而去。電影向我們展示的是：所謂政治的改良并不是口號，并不是左右之類時髦的立場，而是人性的復蘇。竊聽員并不是被藝術家所謂自由民主的政治理念而打動，而是從藝術家的家庭情感藝術生活中，明白了自己所過的是怎樣一種機械冰冷毫無人性的生活。而說實話，今天很多人對所謂高尚的政治理想的理解，也恰恰和那位竊聽之前所過的生活一樣，機械而冰冷，與他們自認為的恰好相反。

在電影的最后，藝術家的愛人在安全部的審問下屈服，供出了藝術家的犯罪工具（一臺打字機）藏身地。然而在安全部特工們來到家中準備人臟并獲時，她卻因承受不了藝術家的目光，在良心的譴責下，她沖上公路撞車自殺。多年之后，東西德統一，藝術家在嶄新的國家中，看著自己新寫的戲劇，想起自殺的愛人。他沒有怨恨，而只有悲憫。這并不只是藝術家對背叛他的愛人的態度，而是電影所表現出來的，今日的德國對那一代人中，在暴政中因軟弱而屈服的人的寬容和諒解。

而對于在《竊聽風暴》中，連“警方竊聽的權力如何制約不致濫用”都無法表現的中國電影來說，《竊聽風暴》難道不是重要的一課嗎？

是我最為感動的政治電影，也許這感動有著不小的私心?！对僖娏袑帯纷屛覀兛吹降?，是正如德國二戰后令人尊敬的重新崛起一般，經歷民族分裂的傷口后重新復興所需的精神力量。電影的故事是在1989年德國柏林墻倒塌的前夕，一個熱愛民主德國的母親發病昏迷，醒來后她所忠于的國家已經消失，兒子為了讓母親避免刺激，讓“民主德國在79平方米房間里延續”，他伙同朋友偽造拍攝了一系列的假新聞，假裝民主德國仍然存在，并讓淪落為出租車司機的前德國宇航員當選總統，講述起從太空中看地球時，感到人類爭斗的可笑。

影片最為感人的是最終母親發現了兒子的秘密，但她裝作自己不知道，用自己生命的最后階段和兒子一起演完了這場善意的喜劇，歷史的傷痛就在母子二人的善良中，顯然那么微不足道。這是一部中國人，至少是對這個國家尚懷有關懷的中國人絕對不應該錯過的電影，它讓我們學到用怎樣的心態去面對歷史和未來——要知道，在曾經的德國，一道墻分隔了兩種意識形態，而在中國，則是一道海峽。

近代的德國，為自己和世界制造了一場巨大的人間悲劇。而我們都看到，戰后的德國人深深陷入了“奧斯維辛之后不再有詩”（德國哲學家西奧多·阿多諾語）的思想痛苦之中。在電影中，這樣的思考也屢見不鮮，《帝國毀滅》里，我們看到的是偏執和仇恨怎么使一個獨裁者陷入可憐的瘋狂；還有德國電影《浪潮》，用一個真實的故事，理性反思了集權主義出現的原因。電影最傳神的一幕是老師帶領學生整齊踏步以震響樓下，形象的展示了集權體制的把戲秘訣：讓人把集體的力量誤以為是自己的，雖然這個其中的參與者不過是領導者的奴隸。

而從人文上最深刻的當數《朗讀者》，這部美德合拍的電影，雖然是英國演員為主，但其精神內核卻來自那本戰后深刻影響了德國青年一代精神世界的同名小說。這本少年人與中年女人的愛情糾纏，作者在最后這樣說：“我愛漢娜的痛苦在一定程度上是我們這代人的命運，是德國人的命運。我比其他人更難擺脫這種命運，比其他人更不容易戰勝這種命運?！?/p>

電影中邁克愛上的，是一個足以做他母親的人，這不是戀母情結，而是一種象征。戰后長大的年輕一代德國人，沒有親身參與罪行，但卻成為一個罪行累累的民族中的一員。一個人當然會愛養育自己的民族，但這個民族卻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這是怎樣一種矛盾？“我們這代人應該如何對待屠殺猶太人的那段可怕的歷史觀？我們應該僅僅停留在這種恥辱感和負疚感上嗎？僅僅審判和懲罰少數幾個人，我們肇事者的后代也僅僅感到那段歷史是駭人聽聞的奇恥大辱和彌天大罪，就可以了嗎？”

了解了這些，你就明白，電影中的朗讀，更加是一種象征，是一種救贖。

而就像小說和電影中所表現出來的對民族歷史的羞恥感，對于沒有贖罪意識的人來說并不存在。同樣的，對于任何一個有著恥感的人來說，我們的民族所面對的，難道不正是和德國人類似的精神困局嗎？

四十年前，我們的民族也陷入了一場全民的癲狂，我們也制造了一個人間地獄，只不過，和德國人不同，施暴的是我們自己，受害的也是我們自己，但在那場大混亂中人性的淪喪，罪行的犯下，我們并無二致。浩劫過后，全民信仰的崩塌，虛無垮掉的一代，我們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