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提醒

康健

嘿嘿，說出來嚇你一跳。

那天，我從“亞龍灣洗浴中心”晃出來，一時頭大眼花。長時間在洗浴間里悶著，見太陽的時候不多，人都發霉了，眼哪有不花的？用馬蛋的話說，球毛都捂白了。是啊，搓澡的，人想不霉都難。

出了門，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也有點饞了，很想吃一碗燴面。我們村里男的女的來了二十幾口子，把洗浴中心的搓澡活計包了，當然是在馬蛋的領導下包的，這年頭離開領導什么事也辦不成。男的在男池子里搓，女的在女池子里搓，我說的不是廢話吧？吃飯睡覺都在澡堂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日子過得顛顛倒倒。吃飯就不像在家里，早上的飯還準時，中午和晚上的飯就得輪流吃了，上客了，客人來了，忙得屁滾尿流，誰還顧得上吃飯哩，掙錢??！雖然大米白面的，就是沒有了滋味。我就想抽空出來吃一碗燴面，就一碗，放點辣椒，放點香菜，放點蒜苗，吃個滿頭滾汗，遍體通泰。

瞭見“潘記燴面”的幌子迎風飄飄，就走了去，進得門來，找一個靠窗子的地方坐了?！案邷?，大碗，外加四兩牛肉?！蔽遗牧艘幌伦雷?。不一會，燴面端了過來。吃的時候，我把頭埋在碗里，沒顧得亂看，山搖地動的狂吃。吃了一半，我長長的出了口氣，抹了把汗，才抬頭看了一下周圍。這一看不當緊，我看到了斜著貼在墻上的一條標語：溫馨提醒，請保管好自己。

我以為看錯了，眼花了，揉揉眼再看。還是那句話：溫馨提醒，請保管好自己。我不是個笨人，盡管村里人都說我是墻角推磨——半轉子，可我也是小學四年級畢業哩，而且四年級上了五年，這字不會認錯的。白墻，綠紙，紅字，斜斜的貼著。這沒有錯。村里也有這些標語口號，都是讓人用白石灰水子刷在房子屁股上，如“母豬發情找楊翔”、“砍樹一棵，死他一窩”、“專治陽痿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等等。城里人洋氣，非要寫作紙上，為什么不刷在墻上呢？

保管好自己？自己有什么好保管的？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還會把自己丟了不成？城里人就是日怪，弄出這些事端來，讓人丈二和尚?？尚?！我接著把燴面呼嚕呼嚕喝完，已是滿頭的汗珠子亂滾，身上多日捂燜出的霉氣散了許多。我掏出一棵“黃金葉”點著，美美地深吸了一口，得發??！我又看了看那條“溫馨提示”，日它的，還溫馨，還提示呢，只有閑得蛋疼的城里人才會這樣想。我等鄉下人根本不會走一步摸摸蛋，小心過度哩。人是個活物件，得吃得喝得拉撒，咋保管？保管到哪兒去？

我在陽光下，走著走著，“溫馨提示”像一粒草芽鉆出來，與發毛的心情攪到一起，心里有點糾結。保管好自己？城里人這么聰明文明，決不會胡說八道的，既然這么說肯定有它的道理。為什么要提醒大家保管好自己呢？肯定是城里的小偷多唄，不留神就會被偷的。小偷是不會偷人的，偷個人回去干什么??？當祖宗供著么？雖然人是不會丟的，可東西會被偷啊，人會被車撞啊，買東西會被騙啊，還有……想想，這城里人真能??！啥都想到了，真有水平??！

這事，說出來嚇你一跳吧？

日頭明晃晃的，“溫馨提示”讓我卻有點瘟心，就想起了進城后見過的幾件事。我們村一塊來“亞龍灣洗浴中心”干搓澡的，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哥弟，有的是父子。吃飯分開吃，男的在一塊吃，女的在一塊吃。馬蛋的老婆楊玉英帶著三歲大的兒子毛蛋來了，不過楊玉英不搓澡，丈夫馬蛋是領導嘛，領導的家屬怎么能搓澡呢？就安排看車子。楊玉英坐在一邊的凳子上磕著瓜子，一邊看車子看孩子?！斑恰贰?、“咔——卜”瓜子飛了一地，還有罵聲飛了一院子：“毛蛋，你娘個B！”毛蛋是個乖孩子，總喜歡在院子里不停地跑，兩桶清鼻涕甩得到處都是。只要別人給他個糖或者什么好吃的，叫他喊啥他喊啥。有人給毛蛋一塊巧克力，哄他，毛蛋，喊爹喊爹。他吃著巧克力，歪著頭喊，爹爹爹——氣得楊玉英又是一句“你娘個B！”有人給他一包方便面，讓他喊姨夫，毛蛋就跳著腳喊，姨夫姨夫姨夫哎——楊玉英又是一句“你娘個B！”可這天，我們聽到了楊玉英一聲撕心裂肺的叫“毛蛋，你娘個——”我們習慣性地想聽最后一個字，沒啦。我們跑了出來，一看，楊玉英已經哭癱在地上，手指著大街，泣不成聲地說，毛蛋……被人……抱跑了······我們追出去，大街上人來人往，哪里還有毛蛋的影子呢？毛蛋就這樣被人販子偷走了?？纯?，人就這樣活活生生被偷走了，再也沒人喊爹喊姨夫了。還有那天小晌午，馬蛋讓我去給他買煙，走到沿溪路，看到一群人圍住。我忍不住好奇，就把頭伸了過去，一看，見中間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流浪兒，頭蓬蓬，腳光光，身上比我身上還臭。有人摟起流浪兒的衣服，一條傷口赫然出現，還沒長好，滲著血絲。有人說，這孩子經常睡在沿溪路的橋洞里，前些時的一天夜里，孩子睡熟了，被人弄走，醒來時腎被不知什么人割去了。一圈人搖頭唉嘆說，這年頭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招呼不好，人就沒了，身上的物件就沒了，東西就沒了……我嚇得身上激靈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慌慌地走掉了。

我又想起了“溫馨提示”，覺得城里人說的話，善意且靠譜。我捏了捏自己的卵，懲罰了自己的大意和自作聰明。這是什么地方？城市啊，駐馬店市，大得像沒邊子炕，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啊。我怎么就敢忽視“溫馨提示”呢？差一點沒犯政治大錯誤。保管好自己，這是怎樣重要的大事，我怎么能當成兒戲呢？我得好好想想，咋保管好自己。這一想，不當緊，還真想出了不少事端來。我的東西不多，家就在兩個蛇皮袋子里，一個裝著被窩，一個裝著幾件衣服，還有一個吃飯的碗，一雙筷子。東西不多，但也是東西呀，丟了，就等于把家丟了。還有我打工掙下一千多塊錢，血汗錢哪，丟了我會自殺的。除此之外，我是什么都沒有了，光屁股來光屁股走了。

我得保管好自己！無論如何。

馬蛋領我來駐馬店找工作時，一直把我領進了澡堂子。他指著一群光屁股的人，對我說，去吧，搓他們！澡堂子里熱氣彌漫，人影恍惚，我問，是女人吧？馬蛋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日你娘，是女人還輪到你個鱉孫？老子早上去啦。我想也是。于是，我走上了光榮的搓澡工作崗位。

亞龍灣洗浴中心分男部女部，我是個男人，當然在男部搓澡。每年樹葉黃了，落了，天冷了。我們就帶著蛇皮袋子來了。天熱了，麥子黃了，樹上的布谷叫了。我們帶著蛇皮袋子走了。我們就像一群魚，游進城市，游進浴池，捂霉了，再回到田野里暴曬。剛開始，我不是很適應，平常人穿著衣服還很像人的模樣，分三六九等，可一脫了衣服，都一樣了。我不適應的是人人都吊起一個東西，毫無羞恥地走來走去。室內有暖氣，搓澡的人都只穿個褲頭。我穿了一身秋衣秋褲，站在搓澡床前，學習搓澡。馬蛋走過來踢了我一腳，罵道，你娘個逼，脫！你那家伙主貴，鑲了玉石頭？我脫了個精光，連個褲頭都沒穿。馬蛋轉了一圈，對著我的屁股又是一腳，又罵，日你娘，咋脫這干凈？我說，搓澡啊。馬蛋說，客人躺在床上，你的家伙在人家頭上一個勁地亂晃，受得了？他讓我穿上了褲頭，把家伙套了起來。我開始搓澡，第一個客人是位六七十歲的老人，下面都白了，聽說十幾年前是市委副書記。我這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是我們村的村長，一張嘴就是“日你娘！”很有水平，很有魄力?？蛇@個老書記人好，沒話，只是舒服得躺在床上直哼哼。我懷著對老革命無比的崇敬心情，給他細細地搓，慢慢地搓，角角落落都搓到了。我累得滿頭大汗，老干部走了后，我坐在外邊直喘氣。馬蛋走過來，對著我又是一腳，你娘個逼，像你這個搓法，咱還掙雞巴錢哩，一個人就搓了半天！我不明白，問，這也有錯？

在馬蛋的教導下，我才知道了搓澡技術里面的玄機。搓澡的學問關鍵，一個字，快。用馬蛋的話說，上下68把搓完，搓澡，五塊錢。打鹽，十塊錢。硫磺打鹽，十五塊錢。拔罐，修腳，二十塊錢。做的越多，掙得越多。如果像我這樣，是掙不到錢的。特別是過年的時候，洗浴的人如同下餃子，忙得一天三頓飯都吃不成，如果慢慢騰騰的根本不適應形勢的需要。

行話說，想掙錢，得嘴甜，打鹽修腳拔火罐?？肯卤苛獯暝?，是很難掙到錢的。搓澡掙錢，得靠巧賺錢，說得客人心里舒服了，打鹽修腳拔火罐，錢就賺下了。我只會下力氣，噌噌噌，人往床上一躺，一口氣一百把下來，我累得滿頭大汗，客人下得床來，舒了口氣，道一聲“得勁”，穿衣服走人。

村里人都說我傻瓜。我就不明白，靠一膀子力氣掙錢，怎么就錯了呢？可事實是我沒掙著錢，這叫咋回事呢？

馬蛋掙著錢了。不是因為他兩口子都掙錢，而是因為馬蛋是領導，是專管我等的搓頭。大小是個官兒，都有油水。馬蛋曾經很是嚴肅地交代我們，要喊我老板的，別胡雞巴喊，讓城里人看不起咱鄉下人，這是原則問題。馬蛋掙錢的門子是他干著豪華包間的活，當然只有領導才能干包間的活。

說說包間吧。亞龍灣洗浴中心分普通間和豪華間，普通間是大池子，五塊錢一張票，幾十個人餃子般噗噗嗵嗵下去，泡好了，上來往床上一躺。我們上來就是一陣猛搓，如殺豬褪毛般。豪華間那就不一樣了，高級外帶排場，單間，雪白的浴缸，雪白的浴巾，馬桶都會唱歌，說實在的比我們鄉下家里的灶房都干凈。普通洗浴間在一層，豪華包間在二層，層層都有服務生站在樓梯口，一見人上來就喊“豪華包間貴客一位——”片刻，就有沏好的毛尖一壺送上來，一盤水果端過來，把客人當大爺一樣的伺候著。

豪華包間來的客人自然不一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除了肯舍得大把大把花銀子，還會享受生活。馬蛋在這里搓澡，還會掙不到錢？我們都說他搓的是金蛋子。

先不說這些。先說咋按“溫馨提示”保管好自己吧。我回到洗浴中心，一頭鉆進霧氣蒸騰的浴房，頭腦更是有點云里霧里了。再聰明的人在這里捂著，也難免迷糊啊。我一邊給人搓澡，一邊想啊想……得先把被窩衣服保管起來，丟了被窩睡不成覺，丟了衣服無法出門了。按說我不該這樣想，俺村里人都是好人，誰也不會偷我的東西?？上丛≈行拿刻烊藖砣送?，難保有手不干凈的人，這就不得不防啊。對了，我們的東西平常都鎖在衣柜里，是每個客人花五塊錢賣一把鎖的那種，對號開鎖。不知為什么，常常發生客人東西被盜的事情，請公安來破案。

所以，我悟出了一個道理：普通人成堆的地方，肯丟東西。豪華人的地方，保險。

看，我聰明吧，能把人分成普通的和豪華的，有創意吧。

馬蛋老是炫耀眼氣我們，身上冷不防掏出一盒紅紅的煙，說，這是啥牌子的煙？知道嗎？軟中華，哼，娘個逼，一百塊錢一盒哩。白給的。娘吔，一盒煙頂一袋麥子。停幾天，馬蛋又掏出一盒帶洋文的東西，說，知道這是啥不？偉哥。啥叫偉哥？就是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床受不了。我不明白，問，咋這么厲害呢？床可都是鐵架子，還有海綿墊子一拃厚。大家都笑了，馬蛋笑說，傻蛋。這值十幾美元哩。我說，你叫我嘗一嘗。馬蛋白了我一眼，你，吃了有啥用？這是領導們吃的，沒到你那一級別。滾球遠點去！我說，那你是領導，你吃了不虧。后來，馬蛋真吃了，楊玉英受不了了。這是后話。

還說咋保管好自己吧，這么重要的事情不能不說，應該列入重要議事日程了。我把心里想的事私下里告訴了馬蛋，誰叫人家是領導哩。馬蛋一聽，笑得捂著肚子躺在床上直打滾，哎哎哎……你娘個B……保管自己……就你……保管你個雞巴，你窮得吊蛋精光，還……還提醒……還保管好自己哩。你就是光屁股窮鬼一個，傻蛋！人家提示的是保管好自己的錢物……你有嗎？就你那兩個蛇皮袋子，保管……我說，提醒貼在燴面館子的墻上呢，還會有錯。馬蛋說，那是后面幾個字掉了。我決定不理他，領導也有腦子進水的時候，馬蛋的腦子分明進水了。

我開始琢磨怎樣先把兩個蛇皮袋保管起來，東西不多，一床被子，幾件破衣服，兩雙破鞋子。本來，這些東西放在靠墻角的衣柜上，每天夜里取下來，被子蓋在身上，衣服枕在腦袋下。如今，我決定把東西保管在一個嚴密的地方。哪里好呢？我動了好大一會腦子，才發現南墻的衣柜15、16、17號，位置最好。我站在洗浴間里，隨時可以看到。其它的衣柜是看不到的。15、16號衣柜都是客人放衣服的，只有17號衣柜靠下面，不常有人放東西。我瞄準了這個柜子，決定把東西放到里面去。

可是，當我正彎腰往17號衣柜放東西的時候，屁股上挨了一腳。誰踢我？我有點生氣，直起腰來才發現是李小驢站在我的身后。李小驢很不高興地說，不許放，我早占著了。我看了看空空的衣柜，說，沒你的東西呀，你咋早占著了？李小驢說，我很快就放東西的。哦，我明白了，這頭驢也要保管好自己呀！想得怪美哩，我得先保管我的東西。我不理他，繼續彎腰把東西往柜子里放。李小驢又踢了我一腳，罵道，你的耳朵塞驢毛啦？滾球一邊去。我也有點火，明明衣柜空著，咋就成了你的了？你又不是領導，憑什么霸道？我就放了，咋樣？我們兩個就打了起來。從床上打到地下，又從地下打到床上，他的驢牙流血了，我的鼻子流血了。一見紅，就不打了。李小驢氣狠狠地說，老子讓你個傻B吧。我高高興興把東西保管進去，鎖上了衣柜。你說我傻，我才不傻呢。我隨時可以看到我的衣柜，這下安全了。

對了，還得講一講豪華間的事。馬蛋不是領導嗎，豪華間的活都是他干的，來豪華間搓澡的老板和領導們大方，出手闊綽，什么牛奶浴、人參浴、八寶浴都敢洗，浴罷還要打鹽、打硫磺、艾薰、拔罐、全身按摩等。馬蛋自然掙錢就多了，有時還能掙到小費。自從他的兒子毛蛋被人抱走后，馬蛋瘋了一樣滿駐馬店找兒子，有時就把豪華間的活交給了我。他很嚴肅地對我說，這項工作很重要，我這段時間另有重要工作，你替我干豪華間的活計，不許別人插手。聽見沒有？然后，他帶我看了一下豪華間，并教會了我怎樣艾薰、拔罐、全身按摩。他還交代，如果客人有特殊的服務要求，就叫服務生幫忙。我不明白，就問啥叫特殊服務，我一個人干完不就完了嗎？干嘛還叫別人哩？我有的是力氣呀。馬蛋看我一眼，親切地罵我一聲“你真是個傻B，照我安排的去做吧”。

我就這樣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當上了豪華間臨時大總管。這一干，我才知道豪華間的豪華。包間分里外間、洗浴間和休息間，搓澡是在里間，外間是一圈的真皮沙發，還有一張大床。中間的茶幾上放著水果、飲料、甜點，還有供領導學習的報紙。你想想，作為一個領導容易嗎，洗浴的時間都還在學習。我太感動了，有這樣的好領導，我們老百姓不奔小康才怪哩！每當領導來搓澡時，我都是想盡一切辦法侍候好他們，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讓他們都夸我服務好。他們有時會給我水果吃，給我飲料喝，我都婉言謝絕了。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當然，在這里掙的錢多。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領導來，都找我搓澡服務。不少領導來的時候喝了不少酒，這說明他們的工作壓力大，應酬多，來這里泡泡澡，休息一下，能更好的為我們老百姓服務。我十分樂意為他們服務?？墒撬麄兛偸遣蛔屛曳?，讓我心中很郁悶。比方有一位胖領導，像一個小小搟面杖一樣，兩頭尖，中間粗，家伙都縮得棗核樣的，為我們老百姓嘔心瀝血累成這樣，真心疼人??！他一來就有點醉意，嘴里胡亂喊“冰冰、冰冰”，不讓我搓澡。并指著下體，說，搓這兒，搓這兒。我想搓澡是有章法的呀，先搓大頭啊，哪有搓小頭的道理呀。

我只好走到外面。對服務生喊，他要冰冰，冰冰是誰？

一會兒，從樓上下來一個女孩，穿著學生裝，十八九歲的樣子，烏發齊額，剪發頭，娃娃臉，見我站在房間外，對我笑笑。這一笑，把我笑呆著了，女娃長得漂亮，兩腮兩個喝酒窩。她進去了，門關上了。我呆站在門口，不知去干什么了。我聽見，領導親熱地一疊聲喊“冰冰，冰冰，想死我了，小心肝寶貝肉肉……”

片刻，房間里已是山搖地動。

“咦?！?/p>

“哈?！?/p>

“嚯?！?/p>

“哇?！?/p>

我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心里很失落。一個柔弱小女子會比我搓的好？我才不信呢?？陕犅犎思疫@雄壯有力的勞動號子，我也不能不服。這時服務生喊我去別的房間，我才悻悻地走了。

后來，我認識了冰冰。冰冰的服務時間都比我長，掙的錢肯定多。每次看到冰冰從豪華包間里紅著臉走出來，我都忍不住想向她求教，讓她教我幾招。又一次，我終于鼓足勇氣堵住了冰冰，她驚奇地問，你也想……？我紅著臉，說，我想請你教我幾招搓澡的本領。誰知她竟笑彎了腰，“嘻嘻嘻……我的娘也，你是真傻得不透氣，讓我教你……笑死我了……一條龍……你學嗎？”她笑了一陣，用手指點了點我的腦袋，飄然而去。我望著她那婀娜的身影，心里不知怎地惆悵了。

無論如何，我喜歡上了這個冰冰。如果有一天，我們夫妻兩個包了這個洗浴中心，肯定發！

馬蛋回來了。我向他匯報了最近發生的新情況，并講了想向冰冰學習的決心。馬蛋冷著眼看了我半天，嘴里吐出一句話，她會的手藝，你學不來。我有點急，說，我不笨，我學得會的。馬蛋踢了我一腳，罵道，日你娘，傻B到家了，該干啥干啥去吧。我知道技術有時是保密的，可也不能這樣保吧，太不厚道了。

我趁掌握豪華包間權利的機會，進了豪華包間。我要把幾年掙下的一千多塊錢，保管到這里，來的都是老板和領導，有的是錢，不會把我這幾個錢看眼里的。我還是小心地選擇了幾個地方，最后決定把錢藏在洗浴池子下面的縫隙里，哈哈，任誰也不會想到我會把錢藏到這兒的。

好了，我終于把自己保管好了。什么都保管了，破衣服、破被子、錢都保管得十分嚴緊，任誰都找不到。我的心情快活極了，幾乎不由自主地哼了幾句梆子腔“有為王那個坐江山哪——”

我就穿了一件褲頭，成天赤裸著身體在浴室里晃悠，把自己保管在浴室里，就不會再丟了，就安全了。再丟，丟什么呢？除了丟幾根鳥毛。我什么都不怕了，心情很放松，搓澡，吃飯，看電視，聽楊玉英在院里罵“你娘個B，”日子就這樣慢慢地過下去。我惦著掙大錢的事，總想著去找冰冰討教一下搓澡的技巧，至少得學會什么一條龍的服務。好在馬蛋還沒找到兒子毛蛋，不時地在外面跑，我仍擔任著豪華包間的大總管，有機會的。

機會來了。那天，胖領導又工作得累了，又來了。不過這次他喝酒喝得太多了，走路都走不好，趔趔趄趄的晃著一堆肉，進了房間邊走邊脫衣服。脫完衣服，就赤條條地橫躺在皮沙發上，嘴里一個勁地喊“冰冰冰冰——”一雙手竟伸向我的褲襠里亂摸。我一個勁地躲?？蛇@手似乎很有經驗，很老道的，如靈蛇尋洞，熟稔地直奔主題?？擅艘幌?，他就叫起來，“嗷，你……”我趕快抱頭鼠躥，到了外邊，一連聲的喊“快叫冰冰，快叫冰冰”。

冰冰下來了。還是那么漂亮，學生裝，剪發頭，喝酒窩兒，從我面前婀娜地走進房間里，門關上了。我站在門口發愣。這次，我清楚地聽到領導很響亮地“啊——”了一聲，就再沒了聲音。這聲音就像我們村的村長打開喇叭，對著擴音器“啊啊啊，娘個B”喊的那一聲。不一會，冰冰開門出來了。我很奇怪，服務時間這么短，肯定是服務不到位，減少了程序。冰冰走出來時，臉白白的，神情慌慌的。我攔著她，說，你教教我吧，就幾招。冰冰認真地看看我，愣怔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說，你真是個憨瓜，可愛的憨瓜。冰冰用嘴向傍邊的空房子努了努，問，有人嗎？我說，沒有，沒有人。冰冰說，開開門，我教你。我這個激動??！渾身抖得厲害，手上的鑰匙嘩嘩響，才將鑰匙對著鎖眼，開了門。

進得門來，隨手關上門，我便預感到要發生什么事了。我不停的向冰冰解釋，我真的想學習一些搓澡技巧，多掙些錢，沒別的想法，真的……我有點語無倫次了。冰冰坐在沙發上看了看我，一言不發，就那么看著我，靜靜的看著。我那經過這樣的眼光看啊，慌亂得更是手腳不知咋放才好，一頭的汗珠子。

冰冰看了半晌，才嘆口氣，問：“你叫黑娃？”

“是哩?！?/p>

“你娘是個按摩女？”

“是哩?！?/p>

“你爹叫什么？”

“是哩?！?/p>

“你今年二十三歲了？”

“是哩?！?/p>

“家里沒有親人了？”

“是哩?！?/p>

……

我想，冰冰對我的情況怎么了解的這么清楚。我已經對我娘長什么樣，都很模糊了，那是一個久遠的夢??！娘把我生下來，就交給山村的姥爺遠走他鄉，再也沒回來過。爹是誰？我真的不知道。姥爺死后，我就出來打工了，要不是身份證上印著我的名字，我幾乎連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差點給忘了。她竟然知道了我的一切。我心底忽然就泛起熱浪來。

冰冰忽然眼睛紅了，轉身去脫衣服，是一件件的脫去的。她脫完了，我看呆了。她對我說，憨瓜，我把我給你。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我面對一團晶瑩的白雪，渾身不爭氣地大抖不止，牙齒得得作響。要知道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女人身體呀，血往上涌，眼睛模糊了。我說，我是學習的呀，我是真的學習的呀……冰冰哭了，黑娃真好，好個憨瓜。就算我要報答你的，不要錢……

我忽然變得堅強起來。我說，冰冰……冰……冰，我不！我要明媒正娶你！我……發……誓。

我毅然走出了門。

當天夜里，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好夢。夢見我帶著冰冰回到了小山村，到姥爺的墳前燒了紙，放了炮，跪在姥爺墳前告訴姥爺，我成家了，有了女人，我會好好的為姥爺家傳宗接代的。我要叫我兒子隨了姥爺的姓，將來耀祖光宗……

可是，我的好夢卻被打破了。燈突然亮起來，有人兇兇地喊：“快起來！快起來！”我第一時間抬頭看看我放衣服的柜子，還好，鎖著呢。我又要睡去。不知誰踢了我一腳，罵道，還睡？快起來。我以為又是李小驢，他總是踢我的屁股，不就是我搶了一個空柜子嗎。我翻身起來一看，李小驢站在一邊，村里人都站在床前。屋里不知何時來了一屋子防暴警察們，頭戴鋼盔，身佩微沖。我嚇了一跳，連忙下了床，乖乖地站在一邊。防暴警察們床上床下緊忙活一通，還有一只伸著紅舌頭的狗，在我們身上“呼哧呼哧”聞了一氣。最后，一個警察用腳踢了踢17號衣柜，威嚴地問：“誰的？打開！”李小驢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對警察說，他的。我沒有辦法，只好打開衣柜。被子、衣服和幾雙破鞋都翻了一遍，扔在地上，散發出難聞的氣息，警察都捂起了鼻子。我很難為情，讓警察同志受委屈了。

一會兒，警察們上樓去了。我們奉命不許動，只好仍然站著。我悄悄地問馬蛋，老板，這是咋回事？日本鬼子打進來了嗎？馬蛋說，釣魚島還沒攻占呢，咋會就進來了呢。你個傻逼。我不明白，又問，那這是咋回事？馬蛋煩氣地說，出事了，出大事了！死人了。我渾身一緊，問，哪兒死人了？馬蛋下巴朝樓上翹翹，說，樓上死了個大領導。我一下子就聯想到下午的事情，冰冰蒼白的臉，慌亂的神情……

過了一會，有人從樓上抬著一個人下來，很沉的樣子，肯定是個胖子。浴室外有救護車閃著紅燈，“日兒——日兒——”走遠了。

又停了一會兒，警察們押著一群女人們走下來，都披頭散發的樣子。我在這群人中發現了冰冰，冰冰也看到了我，還向我笑笑。我控制不住自己，沖了出去，大聲喊叫：“她是好人！真的是好人！”警察們笑了，很自然地攔著我，問，她是你什么人？我說，是我老婆。一位警察在我頭上拍了一巴掌，歪著腦袋看看我，說，你是傻逼吧，腦子進水了吧。她，她們，是好人？我說，是，是，是好人啊。這位警察又看看我，說，你是豪華包間搓澡的吧？我說，是。警察說，走吧，跟我們走一趟。

我們被帶進了派出所。兩個警察把我帶進一個單間，讓我坐在一個椅子上。他們先問了我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干什么的，我糊里糊涂地說了些話，不知道對不對。警察問，你今天進到豪華包間嗎？我說，進過。警察問，干什么？我理直氣壯地回答，搓澡啊。警察又問，下午十四點十四分二十四秒時，你進去過沒有？我自小就怕數學和數字，一聽，頭就大了。忙說，我進去過。警察看了看我，問，搓澡了嗎？給一個胖子搓澡了嗎？這下我清楚了，胖子，不就是那個棗核樣的領導嗎，我想了想，如實回答，我當時站在門口，是冰冰為他服的務。警察在本子上記了一氣，又問，你聽到什么了沒有？我想想，說，就聽到一聲“啊”。警察再問，我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腦袋有點亂，想著冰冰這么好的服務態度還被抓了，今后的生意恐怕更難做了。

大概過了一陣，警察又問，你這幾天在豪華間里干什么了？出出進進的忙活。我一下子緊張了，不能說出藏錢的事啊。我說，沒……沒干……什么……真的沒……警察很惱火地說，沒干什么你去那么多趟干什么？我更加恐慌，說，真的……沒干……什么，我發……誓。警察一拍桌子，吼道，你娘個逼，說實話！我幾乎崩潰了，但還是說，沒有……真沒有……事。警察走到我的面前，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的事我們已經知道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三天以后，我從派出所被放出來了。原來，那天冰冰服務的胖子是個大領導，因為激動過分，心臟病突發，猝死在床上。派出所接到報案后，懷疑有陰謀成分，就采取突襲，把洗浴城一窩端了。我藏在豪華間的錢也被查出來，沒收了。冰冰也因有重大作案嫌疑，被遣送回老家了。唉，我竟然不知她老家在哪里，咋去找她呢？

我穿著僅剩下的衣服，走出“亞龍灣洗浴中心”的門，兩手空空的走著。瞭見“潘記燴面”的幌子迎風飄飄，就走了去，進得門來，找一個靠窗子的地方坐了?！案邷?，大碗，外加四兩牛肉?！蔽遗牧艘幌伦雷?。不一會，燴面端了過來。吃的時候，我把頭埋在碗里，沒顧得亂看，山搖地動的狂吃。吃了一半，我長長的出了口氣，抹了把汗，才抬頭看了一下周圍。這一看不當緊，我看到了斜著貼在墻上的一條標語：溫馨提醒，請保管好自己的錢物。

我以為看錯了，眼花了，揉揉眼再看。還是那句話：溫馨提醒，請保管好自己的錢物。這，怎么會……

看看，想想。被子沒有了。錢也沒有了。愛情也沒有了。半晌兒，我對著“溫馨提醒”吐了口吐沫，幸福得鼻涕眼淚地笑了，嘿嘿，這下我什么都沒有需要保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