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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樹

2013-11-16 01:47張石山
山西文學 2013年10期

張石山

小引

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是兩個明晰的概念。但是在具體界說的時候,又往往纏夾不清。

對于主要依賴虛構而創作的小說而言,能不能臻于藝術的真實,至關重要。讀者明知小說是作家編造的,閱讀的過程卻需要審美層面的共時性真實。讀者覺得虛假了,小說家無疑就失敗了。

近年,文壇出現了“紀實小說”這樣一個新品種。我的這部《攻城》,創寫于十多年前,有真實的人物原型、以人物原型的傳奇經歷為故事主干,但我認為它不屬于紀實小說。我的創作,從來不受什么理論潮流的影響左右。具體的寫作過程,是虛構多一點?還是依托真實多一點?也沒有什么預先設定。寫得順手,自己首先就覺得津津有味,便這樣一路寫來。

不過,也許是題材限定,也許是主觀追求,我當時倒是希望自己的本次寫作,能夠打通“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之間的壁壘。行文過程中,我到底是在虛構?抑或是在紀實?確實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這樣的狀態,也許正是小說家投入其中的一種良好創作狀態。

行文到“老人與樹”這一章節,我的敘述就近乎全部紀實了。這是我的一點突破,一次嘗試。旨在打破壁壘,讓虛構與紀實共存。那么,這會造成行文的斷裂和閱讀的障礙嗎?

所自信者,我的敘述功底、行文風格,一以貫之。這不僅有助于我打通那道敘述的壁壘,或者也將能使讀者順利跨過閱讀的障礙。

一 “大老虎”

建國以來,開初幾十年,各項運動不斷。

建國初期,先有個“鎮反”運動。鎮反,是鎮壓反革命。這和人們慣常理解的歷史上的情況有所不同。歷史上,改朝換代,新君登基,似乎都要大赦天下。要與民休息、輕徭薄賦之類。當然,封建王朝不能與革命政權同日而語。這中間沒有可比性。這且存而不論。

鎮反之后,接著有個“三反”運動。反貪污、反浪費什么的。主要是反貪污。就是在三反運動中,我父親被打成貪污犯,開除了黨籍。打擊貪污,當時的名堂特別叫做“打老虎”;大貪污犯呢,便叫做“大老虎”。

當時,我四歲多的樣子,只有些朦朧的記憶。好像還為父親是個“大老虎”而格外驕傲 。事實上,一個曾經的地下工作人員,被開除出黨,對家庭家族、妻小子弟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那不僅是父親個人一生被強加的政治污點,那也成了籠罩在整個家庭頭上的一個無法祛除的夢魘。

父親到底貪污沒有?如果他真的是個貪污犯,做兒子的該怎樣面對這樣的嚴酷事實?

我在這樣的夢魘中漸漸長大,也漸漸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發家致富,是古今中外所有人的極普通的夢想。貴為天子,尚且要衣錦還鄉。項羽說,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這個最后失敗了的楚霸王被人譏為沐猴而冠者。勝利者劉邦擁有了天下,果然榮歸故里,高唱《大風歌》,躊躇滿志問他老爹說他的財富“孰與仲多”。何況平頭百姓,草木之人。

如前所說,先頭我爹干腳行,當過大工頭,掙下的現大洋源源不斷捎回家鄉,爺爺名下置買了幾十畝地。臨到土改,爺爺去世,老弟兄們分開田產,一家有十畝地。一家十畝地,在我們老家卻只能達到下中農的水平。土地改革運動之后,土地已不容許買賣,我爹和他的老弟兄們只從赤貧戶奮斗成個下中農,憾恨多多。當然也很后怕:要是土改晚來幾年,咱家折騰成地主富農,被奪去田產、分光浮財,還要被烙鐵火鏊老虎凳斗個賊死然后掃地出門,那才叫“孰與仲多”哩!

但父親是那種不甘平庸的人,骨子里不想只吃那種一般情況餓不死人的大鍋飯??傁胗兴鳛?,總想與眾不同,總想出人頭地,總想強調自我。

做地下工作時,父親與母親在太原建立了家庭,作為交通站。為掩護交通站也為籌措活動經費,經上級批準由我爹出資開過一間雜貨店。他是東家,大號張賢祿,掌柜的叫李德騏,管賬先生是陳勝謀,三個人名號中各取一字恰是湊了一個不壞的字號“賢德勝”。我母親也就順理成章當上了內掌柜老板娘,算早早參加地下工作因而日后有資格辦個離休。我爹當東家、開買賣,富發不富發?單是營救同志,我爹個人出資就花去了大洋三千七百元。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干的還是腳行,依然是帶領指派苦力工們給發電廠卸煤。但他的身份不再叫工頭,當了新政權的官,官銜運輸部主任。每月薪餉小米八百斤,折合紙幣七十多塊。手頭尚且有幾個閑錢,既不許買地當地主,他就在雜貨店的基礎上擴展鋪面搞了一個裁縫鋪成衣莊。注冊招牌順從潮流叫做“新華國旗店”。簡而言之,他是瞅準空子抓緊機會一門心思要富發?!拔幕蟾锩敝惺艿脚星逅愕乃^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曾經號召黨員帶頭發展資本主義。正在那一段,我爹的國旗店擁有機器七八臺雇員十來名資金上萬元,老爺子當年剛滿三十歲儼然就成了一位青年企業家。若是晚生三十年,到一九八十年代欣逢了改革開放,他也許就會受到表彰胸佩紅花甚至登報上電視。然而,他的命運不濟大大走著背字兒,“三反”運動突然開始,本來可以利國利民利己的國旗店被抄沒,他還給打成了新把頭貪污犯。也就是“大老虎”。

據說,貪污犯重則槍斃輕則判刑,老爺子多虧做過地下工作有些功勞苦勞將功折罪法外施恩只被清除出黨了事。這就好比過去的舉人秀才身有功名,可以不給門神土地叩頭上縣大堂長揖不拜,違紀犯法可以革除衣冠作為處分從此是為“白身”。老百姓更叫這是“白皮”。那樣的時代,各項運動不斷,委屈個把人算什么,我家老爺子做過地下工作,不曾升官發財卻成了一張白皮,又何值一哂。然而,不知是沿用“連坐法”還是“保甲法”,爹的歷史問題卻始終影響著兒子的進步比如我的入團參軍入黨提干之類?!斑^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這話很入耳很溫和很安定團結,但這只是針對受害者講的。管檔案的卻不肯讓過去的就平白過去,一味刁難糾纏不休。所以,我當年雖然不敢公然埋怨父親,要求上進受到牽連則總想把事情問清楚。每當那時,一向開朗豪爽的父親就像接了報喪帖子,面色灰黑挨了女人鞋底一般,鬼打了似的,仿佛又一次面對了冤枉的審判。

按理,他開辦國旗店不合潮流,停辦了不就是了?資金財產叫人眼紅,沒收了不就完了?怎么又弄出貪污案的呢?

父親盡管不愉快,但又不能不面對我的詢問、疑問乃至質問。片片段段的,我漸漸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一個情況,他的上級出了事兒。晉冀二分區城工部這條線上的,大多受到了沖擊。共產黨進城掌權,原先各大根據地山頭派系林立,免不了相互擠壓。做過地下工作的,多數失勢。城工部長孟建夫被開除黨籍,官貶三級。當了化工廠工會主席的張岳飛也被開除,關了禁閉。王林被逼不過,投水自盡。這是一點客觀態勢。

一個情況,運動來了如山倒,玉石俱焚?!叭础边\動上級下達了指標,各單位必須打出多少大老虎,限期完成任務。我父親撞在槍口上,在劫難逃。

具體說來,也有點戲劇化的由頭。我爹從日本鬼子占領太原時代就當著大工頭的腳行北工房,主要活路是給發電廠卸煤。卸下煤炭,工人要使筐子扛上煤臺,所以那活兒老太原都知道叫“扛黑煤”。新中國成立后,扛黑煤的苦力還算電廠的外傭工,我爹的上司當了發電廠的黨委書記,我爹的身份便不再叫工頭,變成了正式職工并且榮任了電廠的運輸部主任。正是政權新建,務要肅清敵特。但工廠保衛科呼叫苦力工們去詢問情況,卻一律使手銬手槍押解了,工人們就十分不滿。怎么?比國民黨還兇???情況反映上去,上級很重視。派員下來調查,重點來問我爹,以這位久經考驗的老地下黨員的言語作準。我那老爹卻不會編假話,也不懂三緘其口的計策,說了親眼所見的實際情況。結果,保衛科長停職檢查,去住黨校。而“三反”運動隨后開始,那保衛科長恰就住罷了黨校、提高了覺悟,以“三反”運動工作組組長身份重歸發電廠。這樣一來,雖不好說那保衛科長挾私報復,我爹被當做運動的重點則是愛你沒商量。

工作組先把我爹突然監禁是為隔離審查,開始逼供信。同時在運輸部垛了五十袋洋面,讓苦力們放開肚兒白吃,只要勇于檢舉揭發大老虎,不上班照樣開工錢。運動嘛,是得有個運動的樣子。過來人見識多多,誰個不怕。我爹卻是一個犟種,沒貪污硬是不肯承認有貪污。三伏天給穿了皮襖,旁邊燒起烘爐大火烤那大老虎;渴了沒水喝,要喝就是苦力們洗澡塘子里舀來的浮沫。耗到三九天,你就甭烤火,牽到水塔下邊澆冷水,凍那大老虎;凍成冰殼兒再拿棒子敲碎,剝出“人仁兒”來繼續斗爭。我那犟種爹做地下工作時,被鬼子灌過涼水,灌鼓了肚皮使杠子壓,壓得口鼻噴水屎尿滿襠;又坐過國民黨的老虎凳,腳后跟那兒墊過三塊磚。那樣的刑法之下尚且保守秘密堅不吐實,何況這點子折磨,何況還是要你誣認謊狀。

但老話說人心似鐵官法如爐,我那剛硬的父親到底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我問他:那你后來為什么就承認了?父親慘然一笑。

一者,他如實對我承認是有點寒心啦!腦袋掖在褲腰邊跟著共產黨干了一場,落到這般境地,想不到也想不通。二者,他是對運動確實害怕啦!再頑抗下去說是要交給群眾“亂棍打死”,那樣的話就太可怕了,死了還不是白死。怕死不當共產黨,他卻十分怕死。螻蟻惜命,不稀奇死后平反昭雪開追悼會的高級待遇。他很低級而卑俗,認為好死不如歹活著。況且眼看撈不著好死,會死得十分痛苦而慘烈。

于是,我爹當下呵呵一笑,招了。

保衛科長也笑了。說這不對啦!

這也確實應該說是“坦白從寬”。否則,抗拒下去一命嗚呼哪里笑得出來,又怎能欣賞到科長的笑容。

貪污款項共計三千九百元整。罪犯供認不違當堂畫押。

貪污款,必須立即退賠。三千九百元,可不是個小數目。一個苦力工,不吃不喝,要連干四十年。一斤小米七分錢,一顆雞蛋二分半,貪污那么多小米什么時候吃得完。如今勒令退贓,哪里偷那么多雞蛋去。盡管父親平素為人疏財仗義救苦急難相處了些朋友弟兄,今番伸手求告,到底不是當年解囊相授。實在沒法子了,只得回老家籌措。原來血濃于水,自家弟兄借也究竟容易些。大伯賣掉了他的驢,四伯攉盡了他缸里的米。千辛萬苦終于將貪污款盡數籌集齊備,一塊藍布包袱皮兒整整齊齊包了,呈交工作組當面清點無誤交割明白。發電廠貪污大案一舉結案,大老虎只從輕發落開除黨籍了事。

父親被開除黨籍,自然從此就是白皮。倒是沒開除公職,還可以在發電廠上班。但由于工資低,借錢歸還債務壓力大,一個曾經的大頭兒,也不好混在熟人堆里扛黑煤,他干脆扔掉工作自己另外去找能賺大錢的活路。新中國成立初期,人們對保存工齡以利日后退休還缺少認識,父親的情況又是火燒眉毛顧眼下。當時,尚未公私合營,拉排子車搞運輸還是個體經營,比較來錢,自然勞動強度也足夠大。一人駕轅二人拉套三個人能拉四五噸貨,那真是比牛馬還賣命。老爺子腳行出身,本來就是好苦水,于是一條套繩襻上肩,從此拉大車。挪了地方沒改行,還算腳行;干一回革命遭開除,依然白皮;只多了一個貪污犯的名頭,背了一身債。

父親剛滿三十,遭逢了這番挫折,當時我才三四歲??梢哉f全然不存什么記憶,只留有若干朦朧的印象片斷。便是這些片斷,怕也是大人們陸續講述給我的居多。

我爹被審查扣押期間,人們歷來的習慣說法是給“扣”起來了。我那時在村里見過扣麻雀,是用銅盆或草篩設置的機關。繩子拴了一根小棍,支住草篩,草篩下面撒些五谷引誘麻雀來叼食,這兒扯動繩子,草篩扣下。我還見過殺了豬防止狗來偷吃,人們使大鐵鍋扣住豬肉扇子,大鐵鍋上另外壓上大石頭。在我的想象中,父親就是被扣在大鐵鍋底下。我替他感到憋氣與黑暗,似乎還做過那樣身臨其境的噩夢。

父親出了事兒,祖母曾帶我趕來太原。老太太的兒子雖多,但十指連心,哪個兒子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想見見她的六兒,當然不被允許。這期間,我家生活陷入極度困難,據奶奶講,鄰家孩子吃罷梨,扔掉了梨核兒,我竟搶著撿起來,任誰都奪不下。我把梨核兒、梨籽兒包括梨把兒統通嚼食干凈,母親要呻喝我,見祖母在一邊落了淚,也就罷了。長大后,我還專門嚼食過梨核兒,它是酸的。因而讀清人金圣嘆故事,讀到他臨刑前與兒子的聯對:“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便怦然心動。

為給奶奶散心,我媽還帶我們上過公園。那時,太原就一個公園,當初叫人民公園如今叫兒童公園。早先沿了湖邊關些蟲豸,這兒就又兼作動物園??吹嚼莻冊诨\子里惶惶地往來折反尋找出路,那眼神令人不由頓生惻隱。直到回了村里,奶奶還盡日念叨:

見那些蟲豸們關在籠子里,眼丟丟的,心里頭實在是不忍哩!

而我第一次見到老虎,它的雄偉漂亮使我驕傲地大聲當眾宣告說:

我爹是大老虎!我是小老虎!

聽到我這樣孩子氣的話,熟人們都笑,笑得怪模怪樣。

出于生計困難,大約是有人幫著想的點子,母親雇了洋車抱了我,曾經找過相熟朋友親密老鄉受過父親好處得過父親資助的人們,到人家門上去乞告求助。一個二十歲的母親抱了一個三四歲的孩童沿門乞助,那是一幅絕好的繪畫一折精彩的戲文。然而,人們都怕運動。倒不完全是人心冷硬,世態炎涼。母子倆可世界兜了一圈兒,只有一位姓伍的老鄉偷偷塞給我媽五塊錢。

五塊錢算什么呢?也許,它只是一個證明。證明支撐著我們生活下去的柱石至少還有一塊磚沒有崩塌。只要還有一塊磚,那上面就可能重新建造崛立的圣殿。

──后來,父親獲得自由,與那位伍姓老鄉照了一張合影。父親坐著,那人站在一側,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父親先前和別人也有過合影的吧,家里卻不曾存有一幀。在那之后,父親再沒有和外人照過合影。到我長大懂些事了,很想認識一下那位老鄉,那人卻早早故去了。竟是緣慳一面。

父親既然重獲自由,貪污案了結,朋友老鄉就依然是朋友老鄉。大家該殺棋還殺棋,該喝酒便喝酒。老虎既然出了籠,老虎到底是老虎。誰誰慢待過自家老婆孩子,某某彎轉舌頭胡亂揭發無端攀扯任意栽贓,父親絕無絲毫埋怨。他雖然只有三十歲,卻不愧是十八歲當大工頭的人物,經過些人生歷練,太清楚同類的弱點了。運動來了如山倒,他也太理解高壓恐怖之下人們的反常嘴臉了。有些小說,有些影視,對某些描述對象頗不寬容,比如兒子與父親脫離關系,妻子和丈夫離婚等等,極盡鄙薄挖苦之能事。這實在很不公平,至少是見識低下,甚或就是在曲意逢迎賊鳩山的強盜邏輯:

李玉和挨槍斃,反倒是李奶奶殘忍。

對我父親而言,他所受的冤枉早成過去。如煙往事盡成回憶,山一般的重負只化作行路人衣襟上一粒征塵。對我來說,因了父親的歷史問題而受株連影響也成了過去。過去的也只好讓它過去,翻檢那點玩意兒誰個愛聽討誰同情只顯著咱爺們兒矯情。不過,有時我會記起毛澤東先生的一句話來:

講歷史不講村史家史,等于放屁。

如果我們對數千年前殉葬奴隸主的累累白骨尚且惻隱嘆息,我們真的有權要人們忘卻自己親歷的苦難嗎?

為了盡快償清債務,父親辭去正式工作轉行拉大車,只圖多賺錢。拉排車搞搬運卻果然能賺錢,舍出血汗來,每月差不多能賺二百來塊。這樣,除去日?;ㄓ?,一年爭取節余一千多。有三年辛苦,那債務窟窿也就填上了。

一年頭上,我爹賺到手一千多塊。按習慣,在春節前應當先行清償部分當緊債務。記得他回過老家。我又長了一歲,記事更清楚些。在我們家的舊窯洞里,每晚都聚集許多人。煤油燈發出昏黃的光,窯洞穹窿上投射好多彎曲形變的黑影,很怕人。他坐在炕頭,高聲大氣講經說法,沒完沒了。早晨,陽光將窗紙一角照亮,通紅耀眼,院里麻雀吵鬧,奶奶頭發光潔盤腿端坐,大娘躡手躡腳掃地撣塵,父親卻總是蒙頭大睡。呼嚕聲又長又響,懷疑被蓋下果然有一只大老虎。半上午起了炕,他又不挪窩,先抽煙。一支接一支,香煙的味兒果然比老旱煙要香。抽著煙,大娘給他做好了荷包蛋,端到炕頭來。每天早上,總是三個雞蛋。吃掉一個,再吃掉一個,然后吃掉第三個。我們已經吃過早飯,但我很饞雞蛋,直勾勾地瞅著他。有時,他會給我剩下半個,笑了問:

喉嚨里伸上手來了吧?

我老實回答:

不是。我是咽唾沫來!

這一天,他依然睡著懶覺,呼嚕聲里他在被蓋下驀地發出恐怖的吼聲。聲兒很怪,很怕人,像被誰卡了喉嚨。奶奶忙去推他,問他是不是夢魘了。父親呼隆掀了被蓋,坐起上身,眼神怔怔地半晌。才說,他是做噩夢,魘住了。先是夢到一只紅火球,在村口飛動,倏忽高低,后來沒入我家的場院。緊接著夢到一條蛇,從我家窯洞一側的角門那兒鉆出來,滿門洞那么粗!

是這樣可怕的夢,夢醒來他卻很興奮。說肯定有一注大財。夢到這么粗的一條蛇,錢準少不了!

當天,父親就匆匆動身趕奔太原。奔上太原,果然!“三反”運動已到后期甄別階段,發電廠來人告過家里,說貪污案弄錯啦,打老虎打差啦!退賠過的貪污款叫我爹到發電廠去領回來,至于黨籍嘛,可以恢復,但人應當回發電廠上班。

父親去取錢,當面付款的正是那位保衛科長、“三反”運動中的工作組長。包錢的仍然是那塊藍布包袱皮兒,整整齊齊的見棱見角。運動后期雖有甄別,但前期工作成績突出雷霆火爆,保衛科長已升任組織部長廠黨委常委。退款的時候,常委部長把我老子熊了一頓:

沒有的事瞎胡承認,這不是成心給組織上找麻煩嘛!你還是做過地下工作經過白色恐怖哩,能經得起考驗嗎?這樣的黨員,給黨丟人抹黑!敗壞我們黨的形象!──好啦,關于你的黨籍問題,先回工廠來上班,好好寫個檢查交給我,我直接遞交黨委再行研究!

不知出于什么微妙的心理還是意氣用事,老爺子將黨籍扔在發電廠棄之如敝屣,只把那本來屬于自己的錢拎了回來。也許是他不肯再做檢查,也許是他覺得當白皮更自由些;也許他原本就沒有什么共產主義的奧妙理想,也許他到底更愛錢。但如此一來,他的檔案中就永遠記載了因貪污被開除黨籍的行狀,他到底已不是清潔的白皮。他自己和我媽以及我,往后就一直受著沒完沒了的牽連影響。

往后牽連千千萬,畢竟在往后。金剛眼賽水鏡也算不出往后中國要搞多少運動,多少人要經歷多少劫難。此時節老爺子手頭拎回現鈔萬萬千,到底是眼下。藍布包袱皮兒里邊整沓子成摞子,先就得盤算怎么開銷它。已經給人家退賠掉的貪污款,做了一個噩夢,就原封不動拎回來。這噩夢倒也做得,這錢倒像是白撿的。

欠了人的債務,原計劃苦干三年還清。只消一年,欠債償清,實際上余出一年苦干的收入有將近兩千元。這兩千元如何使用,頗費躊躇。買地嗎?土地已不許買賣。況且地多了變成地主有貧農團候著你。貧農掌天下,說啥就是啥。不是鬧著玩兒的。開買賣嗎?正開得火爆的店鋪被盡數抄沒。我爹強烈的發家致富的夢想終于噩夢醒來是早晨:世道原來變了。據說往后會變成什么共產主義,人人都要上天堂。眼下,卻是既不許發家又不許致富。任你有吃天的本事,也不得施展。甚至單是想一想,也不成。因為有人替你想,為你“謀”幸福。你自個兒也要“謀”,你以為你是誰?

發家致富施展本領的道道兒都被堵死,老爺子經過一番思考謀劃,覺著還有一件事情可辦。那就是蓋房,如同建國以來直至如今的農民所思謀的一樣,“我想有個家”。

──由于僅僅是實行責任制,農民分到的土地叫做“責任田”,“還田與民”的政策不徹底,農民對土地僅有使用權并無所有權。農民就千方百計要求批地基,變相占有土地資源。許多村莊,新房林立,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新農村一片新面貌,老宅舊院紛紛廢棄如一座墳場。山林既然也是國家的,林木砍伐便屢禁不止,開山取石無有已時,山體殘破溝嶺童禿觸目驚心!而在先前,土地是農民自家的,誰個舍得那么鋪張!與土地毗鄰的山林也是農民自家的,誰個又敢隨便砍伐開采!比如我自幼生活的山村,村前村后的山林自古封為“禁山”,那是連一根草也不許砍伐。村人建房開取石料,也有專門的采石場,而且動工之前要祭拜山神,焚表上香。土地山林各有其主,擁有歸屬之主權,乃具保護之責任;而風水崇拜敬天法祖的傳統之下,有古老的環保意識頑強存在。嗚呼,夫復何言哉!

且說我爹準備動工蓋房,舉家一致贊同。

爺爺在日,老張家全部積蓄都用來買地了。整個家族住房,只有六間瓦房三眼破窯,一眼窯里還養著牲口。全家住處既破舊,也窄憋。除過我父母在太原,其余六位伯叔都成過了家,還有祖母,確實擁擠。住房緊張,大家緣何不蓋房?一來,爺爺去世時,眾家弟兄只分了地畝,未分房產;這也是我爺爺留給我奶奶的一份遺產──房產在老太太名下,老太君因而威風八面,兒子媳婦不孝順的也孝順了。二來,大家一時都沒蓋房的實力。起房蓋屋,對任何時候的農家豈是容易的! 我爹樂意出資為大家蓋房,眾弟兄誰個會反對呢?

說來那時的兩千塊錢也真個值錢。購地皮買材料雇工匠一切花銷盡數現金開支,竟是嶄新筆直蓋起十九間房。還打了兩口旱井,造了一掛新車,買了一頭犍牛。之外,眾弟兄們苦受了幾十年,還都睡光板席子,從來沒鋪過褥子,家里唯有一條羊毛氈當年爺爺鋪如今奶奶鋪,我爹最后給弟兄們每家扯了兩床鋪蓋。

當時我有五歲,記憶能力完全具備了。父親起動那樣浩大的工程,不唯村中轟動,四鄉八里一般名聲響亮。我們家鄉當年吃腳行的多,其中大部分又都在我爹手下扛過黑煤,剛剛傳說張家老六被打成大老虎,老六今番舉動就更加多了些新聞色彩。

我們縣境有一座遠近聞名的藏山,傳說乃春秋時期趙氏孤兒藏身之所。每年農歷四月十五有傳統廟會,盛況非凡。記得趕廟會時節,我家的工程已近掃尾,舉家人等都喜氣洋洋上藏山,而我爹特地把他自己打扮了一番。按說,他是城里人,至少是從城里歸來探家的人。依當時的鄉俗,他是所謂的“府客”。府客,是相對于京客而言的。在北京做事的人,稱做京客;而太原市老百姓向來叫太原府,在太原做事的,自然就是府客。府客京客,是鄉民對奔州竄府見過世面的人的尊稱。他們一般都留分頭穿制服,偶爾回鄉,穿著十分打眼,領導著一方地面的服飾發型新潮流。我家老爺子那一回偏偏獨出心裁,搞了個徹頭徹尾的農民裝扮:

身穿白布中式褲褂,腳蹬青布灑鞋踢倒山,頭上箍條毛巾是那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毛巾頭兒在前額綰個英雄結,腰間丈二海昌藍布縫制的一條腰帶,左右盤旋系出麻花八吊形狀。

他的個頭兒本來高,臉色又足夠黑,這般裝束在人山人海的廟會上要多扎眼有多扎眼。也許他原本就是要標新立異炫耀兜售孔雀開屏顧盼自雄的吧!熟人因而立即都發現了他,和他打招呼,他就將哈德門紅錫包高級香煙一排子一排子散出去。大閨女小媳婦們也大多瞅了他看,本村的騷情女人們更纏定了他,要他買涼粉買冰糖,還得寸進尺嚷嚷要瞧西洋景兒。當然,我們本家一茬子小弟兄小姊妹寶山靠山們翠鳳翠果們,也都得了些鉛筆蠟筆之類的小禮品。小孩子與大閨女、小媳婦和大破鞋,皆大歡喜。

奶奶聽說了,自然不高興。不希望他那么張揚,做人不本分;也不喜歡他給那些閨女媳婦們破費,做事太招搖。但我卻十分羨慕他,為他由衷感到驕傲。便是今天回想,我也認為他張狂得有理。人生能有幾次狂?怕甚招搖與張揚!而從那之后,“三反”之余有“五反”,反胡風接著反右派,也許只有搞運動整人殺人的人才是很張揚的吧。我那開朗豪爽的父親就再也沒有機會那么張揚過了。

父親給家里蓋起十九間房,連同老產九間共有二十八間。祖母隨大伯生活,當然住了新蓋的最寬綽的大正房,眾伯叔也都各各分到住房五六間不等。盡管房契都由祖母執掌,大家不曾獲得所有權卻得到了使用權。至少住處是暫時解決了,不再那么窄憋。

蓋了那么多房,父親卻沒有要求分一間房。雖說他在太原,但終有葉落歸根的一天,是否在名義上他也應該擁有屬于自己的幾間房呢?道理在那兒明擺著,我那經事的奶奶自然想到了。所以,她臨死前,特別關照我要注意提醒我爹,在她百年之后,無論如何豬窩狗圈也分一間。如此,臨時回鄉有自家的歇腳處;說的遠一點,死回來也有個停靈的場所。

祖母去世在1964年。打發了祖母,依鄉俗眾弟兄們正式分家。爺爺故去時,其實大家已經分開另過了。只是,奶奶有些財物,還有房產,總得分劈清楚。分家析產,普天下一樣,弟兄們最易起矛盾。父親弟兄七人,村親鄰里早早嘀咕:那還不打個頭破血流!

奶奶下葬后,具體分家事務是由我爹主持的。弟兄七人友好協商,婦女兒童一律不準參加意見,甚至不許隨便進入會場。奶奶一世節儉,布匹衣物存了幾箱柜,除了我爹其余六家每家分到四大包袱。至于住房,大家既然已經住了多年,契約就按居住情況寫定,老弟兄們從此獲得了住房的產權。我父親呢,不分財物,也不要房產,只在契約上加注一條:日后老六回村蓋房,每家投工一百個,折合人民幣六十元整。假如不投工并且不出錢,拆房一間抵償——這一款,也只是虛聲恫嚇罷了。這樣,我爹出資建房十九間,只在名義上擁有房屋六間。老弟兄們都占便宜,不過便宜有大小多寡而已。妯娌們女人見識淺,嘀咕一回,也只在廚房磨房小聲嘀咕幾句罷了。我爹主持分家事務,竟是鬧了個安定團結一派祥和。

──因為祖母有遺言,所以我就不顧會場紀律擅自闖了進去,將奶奶的話如實復述一遍。擅闖會場不對,但奶奶尸骨未寒她的遺言又勢在不能不傳達,老實講我是有些手捧尚方寶劍的肆無忌憚哩!但父親也許是出于嚴肅紀律執法無情吧,竟是兜頭給了我一悶棍,聲色俱厲:

這場合沒你小子說話的份兒!“好兒不住爺房”,你倒指望日后住老子蓋的房哩?

祖母去世時,我十五歲。我被父親當眾轟了出來。我從此恨恨地記下了他的那句話。我果然沒住他蓋的包括他租的房子。倒是后來他們老倆買房裝修什么的,我還盡力資助了一把。

當然,這只是我們父子間的一樁小事,一段無傷大雅的插曲。所以交待一番,只是要介紹清楚父親大興土木浩大工程的最終結局。

──他蓋了許多房,他自己卻沒有房。他幾乎燃盡了自身,照亮的卻是別人。如此而已。

──建國初期父親回鄉蓋房,幾乎成了他前半生輝煌業績的頂點。

他不是貪污犯“大老虎”,但他在我的心目中的印象卻不妨說就是一匹大老虎。猛虎一只攔了路,母豬一窩拱墻根。

此后,三十年無事。

二 扶貧模范

三十年無事,我是說任何人都別夢想發家致富。

三十年里,大躍進大鍋飯接著大饑饉,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全國大學解放軍接著“文化大革命”。我爹始終拉大車,做牛變馬只能掙得略高的工資,對他的老弟兄們只能多少有所補貼罷了。

也許可以這樣來表述,父親拉大車掙的一點血汗錢,自己都難稱富裕;但父親的老弟兄們日子更不富裕,簡直是赤貧如洗,光景更不如舊社會;父親不得不盡力幫襯他的一母同胞。血濃于水,親情作怪,形勢逼迫,他不得不自覺肩起了扶貧的責任。

不期然間,在母親和我的敘述中,老爺子就成了一個扶貧模范。

爺爺是土改當年下世的,窮苦了整整一輩子,慘淡經營處心積慮百計儉省千般惡受,臨了只折騰成個下中農,老人家真是有些死不瞑目哩!虎彪彪七個兒子,繼續出力苦受,就不相信咱老張家富發不了!

而爺爺的死不瞑目,不知經過怎樣的基因密碼遺傳和生物能量轉換,竟化作了我父親一輩子的不死情結。

土地改革平均地權實現了耕者有其田,恰似中國歷史上屢見的改朝換代之后的情況。一個朝代的氣數衰盡,社會問題或曰種種積弊無藥可醫,其中土地問題尤為根本。地權不均,土地過分集中而無地農民太多,改朝換代要求重新分配土地勢所必然。待均田之后,封建王朝新的輪回開始,歷史上便往往出現所謂的“治世”。

而共和國在農民獲得土地之后不久,政府始而倡導互助組既而推行合作化。把剛剛分給農民的土地一舉剝奪歸公,說法上叫做集體所有制。耕者有其田的農民,從此變成腳下沒有屬于自己一寸土地的無產者。

——有研究者分析,鄧小平先生也認為:我們建國后的一段時間,整個照搬的是蘇聯模式。土改運動斗地富、殺鄉紳,是前蘇聯殺掉大批富農的翻版;農業合作化,是前蘇聯集體農莊制度的照搬。

從合作化開始,國家實行城鄉分治的二元戶口管理制度,農民從此被牢牢綁定在土地上,再也沒有外出打工賺錢的任何自由。新社會嘛,又不好把農民叫做農奴,而是叫做翻身農民。有的口無遮攔的,就罵大街:翻身?老子翻到烙餅鏊子上啦!你敢講怪話?咱們政權有辦法,把你打成壞分子。于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幾種階級敵人之外,給你戴上壞分子的帽子,也成了階級敵人。政策講得明白:對于階級敵人,地富反壞,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于是,人們敢怒不敢言,從此天下太平。

于是,有首歌子樂滋滋地唱道:合作化的農村一片新面貌,社會主義的根子扎得牢又牢。初級農業社不算新,新個高級化;高級化不曾化得過癮,化個公社化。而據說,人民公社是金橋,是通往共產主義的路一條。人為防止兩極分化的本質上的大鍋飯,呈現為事實上的食堂大鍋飯。大家一齊涌進食堂,松開了褲帶猛吃,誠然是“各取所需”,許多地方就斷然宣布他們村他們寨提前跑步進入了什么共產主義。

國家頒布了農業“八字憲法”來教農民如何種地,仿佛坐在京城辦公室的決策者,比祖祖輩輩的農民更加懂得種地。那八字原本是好八字,是為“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土壤疏松利于莊稼扎根,何勞吩咐,但上級號召深翻土地,這一號召不得了:翻地深達三尺勝過挖戰壕。結果肥土翻下去,生土翻上來。下得種子多,打得糧食多,道理簡單不過,但密植必須有限度。又是上級一號召,所謂試驗田搞密植每畝下種必須達到三百斤。經過專家測算,一粒麥子能長出小麥一百粒,播種三百斤,畝產就能保證達到三萬斤。小麥倒是挨挨擠擠地出苗了,麥地卻統統變成了草坪。中國足球臭不可聞,有一任總教練找客觀,說是中國沒有合格的草坪。真是所見不廣少見多怪。上級號召什么時候會錯呢?為著證明上級號召的永遠正確,浮夸虛報一時成風。權威報紙《人民日報》白紙黑字登載消息說:某公社的豐產田小麥畝產平均八萬斤,而衛星田的畝產達到雙十萬!作家藝術家也必然出來湊熱鬧捧臭腳,吟詩作畫寫文章。

一首詩里說:

一株高粱長上天,

農民伯伯笑開顏;

撕片白云擦擦汗,

湊著太陽抽袋煙!

又一首詩里說:

一個芝麻光溜溜,

榨出油來發了愁;

整個中國吃不完,

流遍四海五大洲!

小農狂想幼稚思維甚囂塵上,文藝界的權威周揚還著文說,這些大躍進詩歌正是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典范。

通行全國的小學課本上,白紙黑字刊登了這樣一篇語文課文《衛星田》,課文上寫道:“螞蚱受到參觀人員的驚嚇,卻蹦不進地里去,給密植的莊禾稈兒擋了回來;更有幾個小伙子當眾獻藝,在未曾收割的麥子頂端跳舞扎筋斗?!蹦嵌握n文不幸正是我讀小學時讀到,四十年來每當想起就惡心。更加不幸的是我的算術也學得蠻好,當時私下做過簡單的四則運算。一畝地六十平方丈,畝產小麥雙十萬,那么每平方丈土地便是收獲小麥三千三百三十三斤,如果裝了二百斤的麻袋,那是十六點六六麻袋!莫說生長小麥,就是擺放麻袋都擺放不下。

這樣多的麥子,哪年哪月才能吃得完?不辦食堂,不海開肚皮吃大鍋飯等什么?所以有個專講吃食堂大鍋飯的小說叫什么《李雙雙》特別走紅。改編為同名電影,全國獲獎。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至今日,中央電視臺CCTV電影頻道仍在不時播放。格外開個欄目,叫優秀影片回顧。此電影出自某河南作家之手筆,而河南恰恰是大躍進之后的大饑饉中餓死人民最多的省份!

同是作家,有個趙樹理善寫問題小說。當時,他覺得寫小說來反映問題已然來不及,乃有萬言書上奏朝廷。結局是被打成了所謂“右”傾分子,“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斷肋條斗死為止。說真話與捧臭腳,天壤之別!

麥子吃不完,《李雙雙》演不夠,回顧那些年,我父親所收到的家鄉消息卻從來不是“一派大好,不時小好”,簡直是始終大壞、偶爾小壞、無有不壞?;\統講,人們從來不夠吃,娃娃老小都很餓;家家一直缺錢花,一年到頭都緊巴。具體說,老大老三稱不起咸鹽喝淡湯,老二老五打不起煤油點松明,老四老七扯不起布,寶貴的布票賣了黑市。更不消說生了七男二女的老太君早年吃糠中年吃糠,熬到晚年人生七十古來稀依然不敢壞了她的老規章,諄諄教導兒孫后輩曰:三天不吃糠,肚里沒主張。

父親弟兄七人,他排行老六。恰如戲文里扮演的楊家將七狼八虎出幽州血戰金沙灘,“可憐那眾兒郎俱都喪了,只剩下六郎兒南征北討”。老六拉大車扛麻袋,小車不倒只管推,套繩不斷可勁兒拉,掙了幾個血汗錢大部分就源源搬運回老家去,和爺爺在世時一個樣兒。爺爺在世,眾弟兄沒分家,父親掙了錢歸入老柜自在情理之中;爺爺去世,弟兄們分了家,各開門頭另立戶,父親孝敬我奶奶也罷了,掙些錢依然填入老家那黑窟窿無底洞,母親無疑要有意見。但是,父親出于同胞情誼,血濃于水,自然也有他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手頭稍許寬綽些兒,總不興叫弟兄們稱不起咸鹽吃淡飯吧?太原市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我總不忍看著弟兄們打不起煤油吃飯吃進鼻子里去吧?國家攏共發那幾尺布票,弟兄們炕上光席片,老婆們一條褲子沒替換,不能穿綢裹緞,我總不能任弟兄們三毛錢的洋布扯不起六分錢賣布票吧?

這些理由卻又果然堂皇。所以多少年來父親就毅然決然勝任愉快地當著運輸大隊長,源源不斷捎錢回去供弟兄們各家稱咸鹽打煤油扯洋布。

除了上述幾項常規花費,我的堂兄們到了婚娶年齡,訂婚的時候女方要彩禮,那更是一筆可觀的花銷。我爹呢,又勢不能看著侄兒們打了光棍。當時農民分紅一個勞動日兩三毛錢,一個勞力一年下來,最多二三十塊節余。彩禮錢不算高,也得三百塊,那是一個農民十年的純收入。等他賺夠這筆錢,他早就成了老光棍。這筆錢,于是我爹也得咬緊牙關負擔起來。當年,他不忍老弟兄們打光棍,如今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侄兒們打了光棍呢?

我想,我爹的這點作為,盡管持之以恒,甚至不遺余力,實在算不得什么宏偉業績,也就是一點凡人小事。爹媽二老夫妻之間因此引發些齟齬,也不過是被文學評論家尋常貶斥的所謂杯水風波。作為一個普通苦力工,他從也不曾大言炎炎說要“為人民服務”,他確實沒有那樣高的覺悟。他更不曾向雷鋒同志學習,做好事不留姓名而隨后事無巨細樁樁件件寫上日記。老頭子攏共念過四十天冬學,會寫自個兒的名字而沒有寫日記那樣的豪華習慣。

從我的角度來評價,老爺子的所作所為其實是充滿了地道的私心雜念。首先,我爹平常也肯幫助別人,但他借錢出去往往要人還。他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肯幫助資助無私援助他的一母同胞。這還不是一派私心嗎?其次,他懷了私心幫助他自己的弟兄,竟然還存有嚴重的雜念。盡管他經常念叨什么“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盡管他不唯不相信外國人說的天堂,也不相信中國人所講的地獄,他做好事倒不是為著修什么來世;但他相當在意他的弟兄們乃至侄兒男女們是否能夠記住他的許多好處。最好他的那些弟兄夫妻父子經常念叨不斷頌揚甚至也編一首什么歌子來反復贊唱:沒有誰誰誰,就沒有啥啥啥。這豈不是非常卑俗十分低劣相當不夠高尚十足低級趣味嗎?

或者,我家老爺子又畢竟情有可恕。做了好事而喜歡讓人夸贊,實在是普通人物的尋常心理。我上面的評價也許是有些刻薄了。那么,客觀些認識,我爹多年來總算做了點一定范圍的扶貧工作。雖然他的工作堪稱不遺余力,卻又存了不容置疑的私心雜念;既然如此,所以他的扶貧工作做了若干,也就沒有什么人來給他掛紅花發獎章。這又好比老祖母們給孫兒念兒歌說童謠講故事道古話,開啟兒童心智陶冶孩子性情使娃娃們有永遠追憶的幸福童年,可貪天之功為己有的人們,何嘗想到給老祖母們頒發愛心杯伯樂獎呢?

一個人,扶一次貧,扶半天貧,并不難;領受任務,帶著工資,下鄉扶貧,也不難。哪怕他毫無利己的動機,有專門利人的精神。難得的是像我父親一樣,日日扶貧,月月扶貧,年年扶貧,扶一輩子的貧。哪怕他扶貧的對象是自家弟兄,扶貧的動機并不高尚。江南遭水災,港臺同胞海外華僑募捐集資來支援,因為是同種同源、同族同宗,那支援就不寶貴不偉大不高尚不可敬嗎?有所差別者,水災捐助尚屬“救急不救窮”,我家老爺子的扶貧工程卻是兼而救急重在救窮罷了。

問題的關鍵在于,即便在理論上把我家老爺子的扶貧工作抬到任何高度,他的扶貧救急畢竟是財力有限而對象眾多,充其量他的那點捐款僅夠眾弟兄不吃淡飯不光著屁股下地而已。因而,實在不必擔心他的扶貧救窮會變成養貧濟窮,把兄弟子侄們養懶了,大家躺在他的扶貧錢罐兒上曬太陽。事實上,老輩弟兄我的叔叔大伯們,小輩后生我的堂兄堂弟們,差不多個個都是老張家的種,騾馬骨頭老黃牛精神,歷來死做活受拼命苦干,刨鬧日月熬渡紅塵辛苦下大去啦!可氣可嘆的是,眾兒郎父子兵舍命惡戰,光景卻越來越緊巴,日月卻越來越艱難。我爹的扶貧工程簡直是不扶先貧扶了還貧越扶越貧,直叫扶貧模范喪氣,母親和我都替他傷心。

打跑了日本鬼子,攆走了蔣介石,改朝換代,河清海晏,怎么老百姓就混不著一個肚兒圓呢?

終于熬到了改革開放。

終于出現了新的機遇。

三 退休工程

工人干部都有退休制度。

前些年,好多工廠企業倒閉,工人不到退休年齡沒了工作。那不叫退休,更不叫失業,叫做下崗。

相比之下,機關干部下崗的情況不多,多半都能上班上到退休的那一天。有人貪戀官位,改年齡的情況多有發現。六十歲退休,有人已經工作了五十年,年齡差不多該七十歲了吧?說是還有五年才退休。

實在不得不到齡退休的,退休之前已經安排好了退路。預先設立好了什么文化公司藝術研究會之類,這邊辦退休那邊去上班。辦公室比這邊還豪華,賺錢多少,涉及隱私,不得咨詢。提前安排退路,于是就有了一個名堂,稱之為“退休工程”。網絡時代,名詞爆炸。好在我們漢語漢字非常給力,及時能夠因應各種新鮮時髦。

卻說我父親生于公元1921年,到了公元1981年,周歲六十,正常辦了退休。我那老爺子,一個苦力工,退休下來就是了。然而他老人家竟然也給自己安排好了退路,乃至于也搞開了屬于他的退休工程。

關于他的退休工程,說來話長。簡單說來,就是父親從此回到了老家,開始搞運輸,后來搞種植,全力以赴夢想發大財,心無旁騖繼續他未竟的扶貧事業。這樣,他一年之間來太原不過住那么幾個月。事實上多數時間和我母親分居兩地,這樣的狀況,一只持續到公元2000年。

退休工程能否發財?尚在懸疑之中,老太爺自個兒的退休工程,卻已擾動了整個家庭的既成格局。老兩口分居兩地,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得不兩處分心。

母親和父親是年少時由媒人說合兩家長輩包辦下聘訂親的,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典型的舊式婚姻。自我媽十四歲就被組織上派來和我爹成婚。到2000年,我都年滿五十三歲了,兩位老人的婚姻已足足維持了半個世紀五十春秋。時髦的說法那該算是什么“金婚”了吧!

記得是1997年,我年滿五十歲。我曾經提出為父母的金婚舉辦一個儀式,表示慶賀,或者說是找個題目討二老的歡喜?;槠谖迨d,最低說明二老都有點壽數,至少那是我今生已無法效仿的從一而終白頭偕老的輝煌,怎么說都有值得慶賀的理由。不料,老爹老娘不約而同異口同聲罵將上來,幾乎唾到我的臉上:

你不用牙磣道怪地出這新鮮!媽說。

你叫老子安安地多活兩年吧!爹說。

爹這么說,媽那么說。我只好哀哀地笑笑,提議自行作廢。

自我反省一回,我的用心固然不惡,提法卻未免過于新潮,畢竟不合老派人物的生活習慣與思維方式。但平心而論,我所以有那樣一番提議,第一不是追趕時尚,熱衷“圣誕”而冷落“春節”;第二我也決不是為著沽名釣譽偽裝孝子賢孫,調度老人來充當自己孝道文明把戲的道具。我只是不希望五十多年的老夫妻總那么分開兩處,想用某種方法將他們往一搭捏弄摻和一回。我呢,操心也好集中在一處來操心??上钣嬑茨艿贸?,美好設想夭折在搖籃之中。

客觀分析或者公允評價,父母二老總是貧賤之交患難伴侶,情感上不那么浪漫卻也不存在重大危機。自父親退休后,十多年來他們基本分開在兩處的狀況,幾方面都有很具體的原因,甚至是很堂皇的緣由。

先是父親從搬運公司退休。退休了,再不用做牛變馬拉大車扛大件,歇歇那把老骨頭何等愜意。但老爺子身體硬棒,精力健旺,尤其是生性極不安分,歇下來比日日扛麻袋還難受。

是否可以早點起床到公園去散散步遛彎兒?那是閑得生蛆有福不享只怕死得慢!熬到退休不展展地睡大覺,半夜起來找罪受,天生就是賤骨頭!好好你是人民功臣既有功勞又有苦勞,熬到歇著拿錢的份兒上啦,想睡你就盡管睡,想睡到哪時算哪時。翻來倒去不睡裝睡硬打呼嚕偷偷看表躺到上午十點十一點,自己先就沒趣。不瞌睡你裝睡,再裝下去,沒病裝出病來,不死也得裝死!起了床,里間走到外間,廚房踱到茅房,床上挪到椅子上,依然無聊。這是轉悠啥哩?到廁所呼吸新鮮空氣來啦?得,找個事做,設法消磨工夫,那就提拎上棋口袋到公園殺棋去吧!

老爺子走得一手好棋。特別是記憶力超常能擺出江湖殘局三百六十盤。有的殘局往來殺著幾十步,步步不錯。世事紛紜一局棋,學會下棋不嫌飯遲,消磨時光陶冶性情而且樂在其中,不妨說是打發光陰的好辦法。但老爺子殺棋又太投入。有一次,實在尿急,又實在記掛棋局,匆匆趕奔廁所,在公廁的磚埢月亮門上磕了一下腦袋,也沒在意?;氐狡灞P上,繼續攻卒躍馬。棋盤上忽就滴落點點鮮血,仿佛真個兩軍對陣,殺得血流成河。眾人驚呼,我家老爺子也詫異。詫異驚呼中,有人發現血滴是從我爹帽檐那里淌出。一摘帽子,“嘩啦”半帽殼兒血淹沒了整個棋盤。殺棋這不要殺出人命來啦?朝風雅里說,這盤棋可以算是什么《桃花譜》、《瀝血篇》了。

從上午十來點開始殺棋,老爺子往往會一氣兒殺到晚間十一點。公園要關大門給攆出來,而宿舍院的大門已經鎖了還得翻墻頭回家。翻回墻頭這邊,自己不由好笑。老來老啦翻墻頭!翻墻頭干啥闊氣事兒啦?殺棋。殺了一天,人困馬乏,殺住什么啦?老將。老將呢?棋布袋里裝回來啦!

找不到自我存在,確定不下自己在人世間的位置,惶惶不可終日。許多老干部,身居高位,日理萬機,仿佛變成一架機器,或者是某個安在機器上的螺絲釘。一朝離休退休,失去往日的位置,仿佛那螺絲釘被拆卸下來,棄置一旁,立時無所事事,百病頓生,猶如機械部件不用便要生銹。這是一種現代病,蔓延全球,波及整個后工業時代。而農耕文明,哪有退休離休之說,便也無有這種怪病。而我家老爺子,退休后惶惶個把月,到底是農村出生,與家鄉一向有極緊密的聯系,那兒有他廣闊的大后方,終于被他機敏地鉆到一個空子,突圍而去。借用一句西方成語,叫做“上帝救助那些自救者”。

上世紀80年代開始,正是改革開放初期,陳舊的僵化體制一朝松動,到處出現機會,遍地皆是黃金。吃不飽卻也餓不死的“大鍋飯”只把人養得懶惰笨拙,手捧金碗討飯吃?;騽t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看不到種種機會;或則消磨掉了超越規范的勇氣,不敢冒任何細小的風險。恰在這時,我母親單位汽車更新,要出售一臺舊解放大卡車,講明了優先照顧機關成員。汽車不貴,只賣兩萬元。但那幾年的機關干部誰手頭有兩萬塊錢?誰有一萬元,誰就是先富起來的“萬元戶”哩!即便是布告上的大貪污犯,也不過貪污千把塊,就要槍崩判刑。況且,好好的干部,指望科長處長一路升上去,買一臺汽車干什么?想當資本家挨批斗嗎?

我爹一輩子扛麻袋、拉大車,雖是一個苦力,手頭恰就存了萬把塊錢。聽說賣車這個話碴兒,找他苦力行當有性命交情的朋友又挪借了下余一萬。兩萬人民幣齊備,解放牌大卡車就買到了手。老爺子從此開始了他的突圍。

買汽車的資金,其中一萬是老爺子自己憑面子借到,誰有什么話說。但那其余一萬呢?就不征求一下老太太的意見啦?

我爹就那樣。一輩子大丈夫主義家長制作風。當初我堂兄寶山要完婚,女方突然提出要一臺縫紉機,否則就不肯過門。那年頭車子手表縫紉機所謂當時的“三大件”何等緊缺,要憑票號購買,即或求神拜佛弄到一張票證不還得掏錢嗎?我爹得知消息,拿起解螺絲刀──也就是解錐依南方口音念做“改錐”──下手便拆卸我媽的縫紉機。拆卸畢,打包好,連夜托他們搬運公司的拉煤車輛捎回老家去。商量也不商量,縫紉機就不翼而飛,我媽自然生氣上火。而火氣還不能發作:發作起來,老爺子且不管什么單位宿舍干部面子,地動山搖火爆喧天說不定耍一回全武行。老太太只好自解心寬:罷罷罷,終不能咱家閑著機子,耽擱了人家侄兒的婚姻大事!

父親下定決心買汽車動用存款,也是一人說了算。母親出面與單位領導具體接洽有關買車事宜,還態度積極情緒高昂與家長大丈夫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好像許多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所一致具有的優點:對最高領袖毛澤東的指示,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家長制作風好不好?父親也認為不那么好,不盡合理。盡管他歷來認定,“教子嬰孩,教妻初來”,兩夫妻成個人家過日子,萬不能翻戴帽子草雞打鳴;但他又承認,所謂人家,男人是人女人是家,“女人沒正經,嫁給朝廷當正宮”,平頭夫妻,一般高低。甚至他還無師自通總結出世間有三大不說理:第一大,朝廷不說理,壓迫老百姓;第二大,當爹的不說理,壓迫兒女;第三大,就是丈夫不說理,壓迫老婆。

道理講得頂呱呱,解放牌大卡車說買下就買下。

我爹一輩子扛大件拉大車,地道的苦力工,突然買臺大卡車做什么?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或曰核心。這才是父親所以不惜一意孤行而母親到底憤憤不平的癥結所在。

父親自己買下汽車,但又可以說不是為自己買下汽車。話說來有些拗口,因為事情本身就別扭。老爺子十六七歲來太原吃腳行,到六十歲從搬運公司退休,自然懂得搞運輸能賺錢。人拉肩扛賣苦力,尚且在花銷之余有存款一萬,若是買了汽車來搬運,取票票該是手在胳膊頭。不過,父親買車是為搞搬運,卻是要準備回我們家鄉去搞搬運。他的如意算盤當然是首先為著賺錢,但他多半不是要為自己賺錢。第一,賺了錢他是要幫助他那些一直困難始終很窮仿佛自古就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弟兄們;第二,有臺車好叫他的那些侄兒們也就是我的堂兄弟們學個開車手藝,也好說一頭親事娶一房媳婦。咱那老家山溝旮旯些兒,咱那些子弟山頭愣腦些兒,學會開汽車名聲總要好聽些兒,連蒙帶唬說不定討個老婆多少容易些兒。

而老爺子的如意算盤早被老太太瞧個透徹。甚至他不必張口,我媽就已然看見他的腸子擰了幾道彎兒。自打依從了父母之命,又服從了組織安排,母親十四歲來太原跟定了這個丈夫,除了擔驚受怕,便是飽受欺壓,從來沒感覺丈夫把太原這個家當過家。他的家是那山溝旮旯里的老家。那里有他永遠窮苦的弟兄和從來吃不飽的侄兒男女,那里的山頭野洼是他永遠關注的家園,那黑咕隆咚的山溝是他畢生精力全副心血所有辛勞一切奉獻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他是沒錢買飛機,他家那把人腦袋夾扁的山溝也沒法兒停放飛機,要不然他置辦下火箭衛星也都要搬運回他那老家去。

動心思買汽車做什么?我爹的主意拿得死死的,也被我媽料得準準的。

父親一輩子為了他的老家幾乎傾盡全部心力,那簡直就是他的全部存在,或者說,那是他的宿命。

車轱轆話繞了一圈,我們的話題也終于繞回那輛解放牌大卡車上來。老爺子不惜動用血本求人告貸買下這輛車,屬于他的退休工程,而說到底更是他的扶貧工程的繼續。改革開放形勢大好,發家致富不再受限而受到政策的鼓勵,這是父親適應形勢的一項全新而重大的舉措,是他晚年退休青山夕照之際的最后一搏。幾十年的助跑而有這舍命的一擊,母親那點不滿的嘮叨無言的怨懟哪里能阻擋得下。

父親買下汽車,他卻并不會開汽車。這當然難不倒人,他幾乎在動心思買車之初已然全盤謀算停當。搬運公司除了有他拉了幾十年套繩的排車社,還有平車社和馬車社,后幾年依靠工人們的血汗積累還養起了一個汽車隊。汽車隊里不也有退休的老師傅嗎?老師傅里不也有老而不死退而不休的主兒嗎?不知經過怎樣的交涉談判雙邊會晤,父親以月薪六百元的工資當下便雇傭到了汽車司機。有了車輛與雇員,老爺子眨眼間就儼然成了董事長兼總經理,變成了現蒸熱炒的張記搬運公司大老板。

馬達轟鳴,意氣昂昂,老板親自押車,一道煙直奔他的老家他的始終關注的目標去也。

退休后惶惶不可終日個數月,如籠中鳥網中魚,無頭蒼蠅熱鍋螞蟻,老太爺今番到底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至此完成了他的突圍。

四 誰的圍城

近幾年很時髦而通行全世界的一個典故叫“圍城”。中國有兩句古詩也吟道: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父親突圍而走,沖出太原城,鉆進老家那大山溝,放著退休清福不享,要玩兒一把“夕陽紅”。他是否當下重新找到了存在?是否再次確定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他的扶貧工程全新角度的重大舉措如何具體實施又是否取得了預期的成功?那自然是后話多多錯綜復雜,容我留給后邊的文字來細述。

父親到了退休年齡,當兒子的差不多人到中年。從家族的立場來說,我到了肩膀上壓擔子的年齡,事實上無形的擔子也就開始壓上肩膀。

對我而言,迫在眉睫的事情是:老爺子毅然買了汽車回鄉搞運輸,他和我母親這一對兒老夫妻就乍然分做了兩處。父親的扶貧工程繼造成家庭庫存空虛財政赤字之余,連帶就又造成夫妻之間勞燕分飛的局面和情感疏離的危機。無論扶貧工程意義如何重大,父親只顧大家不管小家,立即就擾動了固有的格局。面對變局,母親得適應,我也得及時與時俱進。

普通百姓尋常過日子的道理,酒肉朋友米面夫妻。這道理父親豈能不懂,“米面夫妻”的話最早還是他說給我的。兩夫妻廝守,不離不棄,白頭偕老,青年時代兩人之間或者有著浪漫的愛情,中年時代大約依憑了醇厚的感情,到老年時代則共同培植了濃郁的恩情。所謂“過日子”,總得兩夫妻一搭來過;人稱“老伴兒”,兩個老人相濡以沫一塊做伴兒。像我父母,多半輩子過下來,熬到父親退休了,卻長年分開在兩下,這到底算一回子什么事兒?美其名曰扶貧也罷,詛咒之為替別人扛長工也罷,父親一旦買了汽車回鄉,立即找到了他的全新存在。神采飛揚,情緒高昂,大暢所欲,如愿以償。仿佛梅開二度,老樹發了新芽。那么,母親呢?她的存在以及她的情緒呢?

我覺得,母親屬于那種比較想得開的女人?;蛘哒f,她從十四歲追隨了這樣一個父母包辦外加組織派定的丈夫,就不得不“悲傷著你的悲傷,追逐著你的追逐”。她在生活中學會了應付生活,在過日子中適應屬于自己的日子。找個男人,大男子主義,家長制作風,“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多管外人少顧家,怎么辦?勢不能翻開語錄紅寶書找答案。毛澤東的話,林彪說句句是真理,一句能頂一萬多句,他自己兩夫妻的家事卻處理不下。

諸如“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之類,算是高級戰略戰術吧,對于我媽不靈光。第一先就打不贏,身小力薄一位女干部如何打得過一個人高馬大的苦力工?第二還又跑不掉。記得她也曾因為慪氣搬到機關辦公室去住過,仿佛鄉下女人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最拿手的一招不過跑回娘家去。跑幾天,消消氣,結果還得回來過日子。所以一首著名的新潮詩歌題曰《生活》,全詩只寫了一個字──網。

自打退休,老漢惶惶不可終日,總不能看著他憋出病來。何況他一貫我行我素霸權主義,他要下了決斷九頭牛拉不轉,倒不如一切都依他。依從了男人一輩子,一輩子不也過來啦?所以,母親好象無師自通學到了西方人的一句哲理話:戰不勝它,就加入它。翻譯成中文大白話:與其想不開,不如想得開。

罷罷罷!老漢幫助了他老家一輩子,就叫他殺人見血救人救徹幫人幫到底。只要他樂意,莫說買汽車,哪怕買星宿月明哩!他老家那山溝黑古嚨咚,買個月亮掛在天上,好叫他那些親哥熱弟吃飯不要塞進鼻孔里去!

父親買車回鄉時,母親還沒退休。比起鄉間一般家庭婦女,母親是城市職業女性。她有自己的工作,她領一份工資,她能養活了自己,當年慪氣還有地方逃避,有組織上來依靠。這樣,除了心理上漸漸想開來,上班工作還是她生活中一個堅實的支撐點。

父親比母親年長整整十歲。父親退休五年后,母親到了55歲,也退休了。嚴格地說,母親1944年系受組織委派來太原參與地下工作,屬于抗戰干部,工齡從那時算起,她享受的還是離休待遇。

相比之下,我家老爺子,建國后的三反運動中,被誣陷為貪污犯“大老虎”而開除了黨籍,“文革”中又因曾做過地下工作而被打成所謂“大叛徒”。革命一場,好不凄慘。臨了勉強辦個退休,那單位不景氣還拖欠工資開不了餉。母親因了掩護父親工作,只是被派來和父親結婚成家,反倒辦成了離休。每年要多發一個月的工資,每月還有乘車費電話費護理費種種費一百多塊。對于家庭收入而言,這也算是“堤內損失堤外補”,老兩口俱都歡喜,把著工資條兒撥拉著算盤子兒眉花眼笑。

但退休也罷,離休也罷,母親賴以充實生活支撐心理的上班工作卻乍然停頓了。老太爺當初退休,惶惶不可終日,終日惶惶間還有個老太太充當他的掛話橛子罵人靶子撒氣筒子。老太太又不是活圣人,豈能不也是惶惶終日,卻終日里獨守空房面壁枯坐,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不能說恰好,只能說碰巧,我媽離休前后我這兒辦妥了離婚。離婚問題,家庭事務,也不過就是杯水風波。但這只屬于我的小茶杯,一杯不滿半杯逛蕩,偏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太爺曾經威脅,說要打到我們作家協會,終于沒打來。能老人不管三十的兒,我那時已然四十出頭。老太太則挖苦道:

我四十出頭當了奶奶,你可倒好,四十出頭給咱打離婚當光棍!

老天要下,后娘要嫁,威脅挖苦俱都無效,捆綁終究不成夫妻。

為了個人意愿而離婚縱有千般理由,傷害孩子是真的;我的愛孩子名聲在外,也是真的。自由好比一塊餅,我不得不與自己的孩子來分食,孩子們吃到的卻無異只是苦果。事情在客觀上就殘酷到這份兒上。好比父親決心回鄉去全力投入他的扶貧工程,奔赴他所認定的自由,母親也不得不吞咽苦澀。

離罷婚,兩個孩子盡數分在我的名下由我全權監護撫養。已然把事情做下,切草刀剜頭不怕!一只羊,一鋪攤兒草;一株草,一點滴兒露。偏不信我就帶不大兩個娃娃!偏不信離異家庭的孩子就一定不能成器!

報章雜志上連年不斷百折不撓刊登一些真真假假的煽情文章,控訴離婚是如何戕害了孩子,把法律上允準的離婚行為描述成窮兇極惡、罪大惡極、十惡不赦、惡貫滿盈,用心何其良苦。一派勸世醒人的菩薩心腸,一副悲天憫人的救主面孔,一腔補天女媧之熱血,一團填海精衛之赤誠?;橐霾恍?,而準許離婚,這是時代的一種進步,文明的一項成果,法律對個人權益的一條認定,社會本身對它的細部結構的一點調節。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從這樣的意義上說,離婚如果對孩子不得不有所傷害是一種不道德,那么對離婚的當事人來講恰恰又是一種道德。鞋大鞋小只有腳知道。你的婚姻美滿幸福,那是你的鞋子恰巧合腳,羨慕你,祝賀你,并不非要強迫你離婚。別人鞋子不合腳,婚姻不幸,你為什么一定要強迫別人維持婚姻呢?

據說,某某女作家出國與我有些關系,某某女作家的前夫因而對我十分仇恨。當有些無聊的同行關心別人隱私勝于關心自家光景日子,甚至當面向我刺探底細,甚至還要道德高尚居高臨下給我以諄諄教導,我就有些不愉快了。于是,我婉言謝絕了這些熱心同行的好意:

某某女作家的前夫對我仇恨,我表示理解同情。因為假如“據說”是真的,那么他至少是一只受到傷害的烏龜。各位高尚道德的同行,你們連烏龜都不是,那么著急上火干什么呢?

我離婚時,當然也有許多人前來相勸。相勸的說辭里,無疑也特別說到我的孩子娃娃。對此,我表示理解,甚至表示感謝。關心我的孩子,我能不感謝嗎?但是,要說人們比我還關心還愛護我的孩子,那才是說給我的孩子他們也不會相信。事實到底勝于雄辯,我離婚了,兩個孩子由我來帶,絕對沒有任何朋友任何同行任何道德高尚的君子任何寫勸世文章賺社會稿費的九流作家來幫過我小腳趾那么一丁點兒忙。

我的男孩子,小時我媽抱過他幾年,祖孫二人情感格外深厚。關于家庭破裂后他的去向那孩子早就表過態:我誰都不跟,我跟奶奶!這樣,在我離婚后,他就一直在奶奶那兒吃飯。到他準備考大學讀書吃緊的高中三年里,我媽碰巧離休,更是全盤負擔了給他做飯的任務。

這樣,從客觀上講,母親離休后有孫子和她做伴兒,暫時消解了她的孤獨。當然,如此情形,與其說是我讓兒子和老太太做伴兒解悶兒,莫如說是母親離而不休含辛茹苦幫我照管孩子。更準確些講那是李密《陳情表》中一句現成的詞兒:母孫二人,更相為命。

說話之間,男孩子高中畢業。由于學習成績不壞,他被保送上海外語學院;到校經考核選拔,又直接升到二年級。這消息自然令全家欣喜,但隨之而來的不大不小的一個問題是:老太太身邊一下子沒人作伴兒了。當初,我媽給男孩子做飯,并不曾捎帶給我的女孩子也一并做了。這當然不足為怪,因為孩子們的奶奶有點大觀園里賈母的風范,不免偏心些兒。況且,母親能替我分擔一個孩子的吃飯問題,我已是感謝不盡,又安敢人心不足得隴望蜀。所以,我給女孩子煮飯燒菜便也整整三年。漢手漢腳,半生不熟。女孩子吃得香甜,長得壯實。到她也讀了大學之后,仍然懷念我的烹調手藝。有幾道菜給男孩子介紹描述,還直令他羨慕嫉妒,遺憾不曾品嘗過他爹的手藝哩!

且說老太太身邊沒人就伴兒了,怎么辦?奶奶偏心哥哥,妹妹本來就不高興,她是多少也要使點小性兒來點小情緒的啦!好嘛,現在用得著我啦?不過,女孩子讀書也到高中程度,畢竟到了懂些事理能為大人分憂的年齡。經過我的動員解釋,女孩子便也高高興興到奶奶那兒去上灶。人本來皆有見面之情,何況到底血濃于水,祖母和孫女由此便也情感融洽芥蒂盡消。

于是,女兒吃到應時飯食,母親不覺寂寞,我從鍋臺邊獲得解放,一石不止三鳥。幸甚至哉!

我的女兒只比兒子小不足兩歲,又是說話之間,她也高中畢業,赴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去讀本科。孩子們長俊,不曾象好心人們所擔心的那樣,反倒是不出我之所料,兩年之內,捷報再傳。全家老少,自是歡喜。這份歡喜,雖不足與外人道也,我卻自恃手中有一管筆,偏生寫了文章來發表,旨在證明一點什么。男孩子初赴上海,我曾在我們太原日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叫做《送我家的男子漢上路》。父親小時家貧,只讀過一季冬學;我有幸念完高中,偏又屬于所謂老三屆被耽擱了上大學。咱家祖輩種地當苦力,終于出了一名貨真價實的大學生,原也值得撰文慶賀。而今女孩子又赴北京,為著同樣值得慶賀,也為著對兒子女兒一視同仁,我便又在報紙上發了一篇文章《又是陽關》。我在后一篇文章里,特別強調了母親的功勞苦老。原來世上說事容易做事難,母親任勞任怨不分寒暑煙熏火烤數年如一日給孩子們燒菜煮飯,容易的嗎?我對母親的感戴,是由衷的,也是真誠的。盡管母親為我招呼兩個孩子,出乎親情,并不需要誰來感戴。

有道是多年父子如兄弟。隨著孩子們長大成人,我對他們不再聲色俱厲居高臨下,而盡量與孩子平等相處友好談話。無形之間,父子親情當中,就又滋生出幾分仿佛朋友弟兄之間的那種理解尊重和平等友誼來。兩個孩子雙雙離家,各奔前程,固是我的愿望,我的心中卻到底一時空落落的。父親有句話講得好:

小鳥翅膀硬了,都是要離窩的呀!

仿佛是在贊嘆,分明又透著無奈。

而無論是我由衷感戴的文章,還是父親透著無奈的開解,都無法分擔與解除母親那驟然失落之際的無邊空虛和濃烈惆悵。

女兒在北京,兒子在上海,上海氣候熱而北京風沙大,兒子很靦腆而女兒太清高,關心一雙兒女,我這廂不能不分心兩下。

父親回老家,母親在太原,老太太血壓高而老爺子肺氣腫,爹要造墓葬而媽想買房子,掛念二老雙親,我這廂又不能不分心兩下。

——就我的角度而言,這叫“四下分心”。

太極分兩儀,兩儀生四象。二加二等于四,四下分心。事不關心,關心則亂。關心兒女掛念爹媽,卻又是常人葆有的赤子之心。人到中年,種種諸般皆為題中應有。紅塵中人,我又安能免俗。

四下分心,一顆心怎生擺布?

兒女成人,小鳥出籠,分飛兩大直轄市,勢不能不準小鳥試飛,又不能將兩大城市來合并。只得分頭寫寫信,通通電話罷了。關心上海天氣預報,夏季潮熱冬季陰冷,曾寫信去教兒子使塑料桶裝滿開水烘暖被窩。兒子理解為敞口大桶,擔心踢翻水桶。念書把人念得發傻,始料不及。女兒來信隱約透露,學校有漂亮小伙兒玩兒腳踩兩只船拙劣把戲。擔心女兒陷溺其中,卻又明白孩子們唯有曾經滄海才能在游泳中學會游泳。

爹媽二老分在兩處,依常情常理倒有可能做些編排調度,讓兩位老人合在一處。除了拙劣而冒昧地要給二老舉辦金婚儀式碰了釘子,我還曾謙恭而謹慎地向爹媽提出過一個合理化建議。父親在老家干他的事業,已然騎虎難下越陷越深,只是在孩子們假期里抽空回城全家團聚,他多數時間鉆在山溝里不能來和母親做伴兒。那么,反過個兒來考慮,孩子們都遠走高飛,已無須母親給他們日日煮飯,她不能回家鄉去和老爺子做伴兒嗎?如此,孩子們放了假,老兩口雙雙回太原;村里有事,二老再一起回老家。他們老倆在一搭便于相互照應,我這廂兩下分心也好歸攏為一頭操心。這豈不是兩全其美一得二功的上好建議嗎?

父親且在那兒支吾其辭,母親早急煎煎火悻悻將我的話頭兒鐓回來:

好好的太原市我不呆,回你們那山溝旮旯里做什么?

回山溝里做什么,何須解釋。而母親的娘家雖在川地,不是山溝,但離我們老家也不過才八里遠近。母親分明是有情緒。也許,她是寧肯孤獨地呆在太原,也不肯投入父親過分熱愛的事業中去。也許,她是將太原的住所視作自己安放心靈的窩窠,小鳥雖已飛走,她要株守著回憶的溫馨,期盼一年兩度孩子們的歸省。

總而言之,我的合理化建議再一次宣告破產。父母二老就那么兩下里分開著,我依舊不能不兩下分心。

母親這一處,畢竟同在一座城市,相距也不遠,每周一兩次兩三次我去看看老太太。陪她說說話兒,念叨念叨孩子。

也是孩子們有心,怕奶奶孤獨,曾經找鄰家討過幾只貓咪叫奶奶喂養,和奶奶做伴兒。按我們老張家的家譜排列,我的孩子在“學”字輩。家譜扉頁上,有那么幾句象五言詩一樣的話語,“臣本先賢典,學謨博圣經;優良作國棟,文明事業興”,排了輩份。一只小貓,孩子們先戲稱為“張學友”。又覺得它太小,不肯與它同輩,改稱“丕謨”,仿佛是奶奶的曾孫。丕謨長大,要發情交配談朋友,總不能老關著它。我媽就日夜都開著窗戶縫隙供它出入。丕謨特別乖,整日跟在母親腳邊,和母親鉆一個被窩。母親成天和它對話,丕謨后來甚至能聽懂人言。讓它搖頭就搖頭,讓它擺尾便擺尾??洫勊?,它就表演許多花招;數落它,它能賭氣幾天不吃東西。母親對它的溺愛,絲毫不亞于對她的孫子。誰知丕謨某日外出,竟一去不復返。是被人捉去了?還是吃了毒耗子有了不測?母親簡直瘋魔了似的,她的痛苦我以為達到我無法描述的境地。

老人家整日回憶丕謨的種種頑皮憨態,不斷責備自己的諸多粗心大意,時時追悔某一次錯怪了丕謨。甚至懷疑是“丕謨”這名字取得太過高貴,反而不吉。后悔不曾叫它瓦罐破鍋歪毛臭貨之類。孩子們假期歸來,見奶奶那樣傷感痛苦,與我商量辦法。我說,唯有再抱一只貓咪來,才可能李代桃僵。孩子們又千方百計討來一只小貓,取名再不敢托大,男孩子反復推敲,叫了個“婆留”。字眼兒輕賤,意思也貼切。然而男孩子后來查知,大約南北朝時代哪位皇上乳名竟是婆留!

婆留的名字不期又取得太尊貴豪華了些。記取上次教訓,母親說,這回對婆留可不能太過溺愛了,免得萬一它再丟了,心里受制。但所謂寵物,靈通乖巧,慣會討人喜歡。纏綿廝磨,楚楚可憐,由不得人的。母親幾乎全憑它來對話解悶兒,起居作伴兒,對它怎能不溺愛?何況婆留名字尊貴,母親漸漸對它又嬌寵異常。自己舍不得割肉,卻盡日喂貓咪吃肝兒。婆留尤其喜歡吃梨,和我男孩子一樣;喜歡吃老玉米,和我女娃娃一樣,母親對它就愈加疼愛。那畜牲每餐能吃半斤梨或者半穗老玉米,老太太還得替它嚼碎了。

我分心的母親這一處,簡略說來也就這樣。離退休干部一座宿舍樓,大家有時叉幾圈麻將,不過五分一毛的點子,純屬磨時間費指頭肚兒。公安局掃黃打非搞創收,女婿丈人過年在家里玩兒兩把也要抓賭,罰款狠惡:打牌的丈人女婿每人罰五千,看牌的孫男外女每人罰三千,光這一家倒霉鬼,就創收你兩萬!沒錢?好辦。有高壓電棍子狼牙手銬子伺候。我媽她們住的是區委宿舍樓,離退休干部集中,與現時掌權頭腦有說不盡扯不清的恩怨往來,公安局倒也輕易不來抓賭。其次,區上老干部局每次組織活動,我媽都積極參加。如在公園環湖散步一周以迎香港回歸之類,不唯意義重大消息要登報,參與者每人還發放一條毛巾兩塊肥皂以資鼓勵。老太太領到紀念品,必會當做重大喜訊寫信報告孫兒孫女。毛巾肥皂還要特別存放起來,等孩子們放假歸來作為特殊禮物分發。自然是男孩子多些,女孩子少些。

我兩下里操心爹娘二老,如實講來,操心父親那頭更深更甚些。爹媽膝下就我一個孩子,對他們恭養孝敬的責任義務盡數在我肩上。況且我向來認為,即便父母有一千個孩子,父母對于我個人仍然是獨一無二無可選擇的高天厚地。父親年事已高,老人一輩子下大苦,斷過一條腿,嚴重肺氣腫;家鄉生活水平低,醫療條件差;點話打不通,電報走得比書信還慢;我的老家不算遠,離太原一百多公里,交通卻不很方便。諸多緣由,所以每隔一月兩月,我就心神不寧,沒來由地玄想重重,做些斷房梁掉牙齒的怪夢。于是,必定要扔開手頭事務奔回老家一趟。親眼看看老爹氣色,親耳聽聽他的膛音中氣,親口過問一回老爺子的飲食起居。倘若家中捎話上來,說我爹身體不適或者要來太原購買急用的農藥農具,我更得聞風而動立即還鄉。而且,我還得盡可能千方百計搞一輛小轎車。老太爺年邁蒼蒼,實在不忍叫他趕奔山路等候長途汽車,濃煙爆土顛簸那把老骨頭。

我省作家協會我工作的地方,號稱群眾團體卻如同其它黨政部門被劃作什么廳局級單位。作家號稱自由職業者,卻也不能不受單位管理,領取工資享受住房。因而有關上級無形中覺得是花錢養著作家,作家們竟然并不感恩圖報良心大大地壞了。作家們寫稿子賺稿費,但他們的作品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商品。稿費終究有限,工資還不能不領。于是,大家住樓房怕高,評職稱嫌低,無法全然拋開許多世俗無聊把戲,仿佛成了題中應有。

且說我們作家協會廳局單位,自然有幾輛轎車。但那是按政策規定分配給夠級別的領導即所謂人民的公仆們乘坐的,公仆們坐得屁股生疼,大家只好說那是活該。好比愈是攀升到高級別的官員,愈要大唱當官的苦經,還撿拾一兩句文雅的話來說:“為五斗米折腰”啦,“高處不勝寒”啦。只領一升米的,深深落在低處的,能說什么?公仆們坐得已然屁股生疼的轎車,人民要乘坐,很難。第一不知趣,好好的人民,走路健身、騎自行車減肥,那是何等高級的玩藝兒,為什么偏要坐公仆汽車?第二不自量,我們公仆為人民服務難道就是為你服務嗎?抽象肯定具體否定外帶革命評論家的著名反詰式套話,難道還不能將你套進連環套嗎?

找朋友托關系弄輛車,也不易。人情社會相互利用,那得有來有往。朋友們或者有點小權,管戶口吃戶口管小偷吃小偷,我無權無勢只有一肚皮不合時宜。欠了人情都是債,至少打狗瞧主人還得甩給司機一條煙。有位在縣里干副縣長不過副處級的朋友,司機家中養著狗,說那狗每天他要上招待所拎兩只燒雞來喂它吃,熏腸醬肉都不怎么合胃口。給人家司機一條“紅塔山”,不免還難以出手,怕人家嫌寒磣。如此小心巴結曲意逢迎搞到一輛小轎車回鄉接老太爺,老太爺還絕對不給我什么好臉色。他倒不是命里犯賤:大車不暈小車暈,最是拉車舒懶筋。他是實在心疼那一條煙:八塊來錢的長途車漲價漲到一百元,你老子的屁股倒尊貴!

挨罵歸挨罵,操心老父親的一片心情放不下。父親勞神費心全力投入的事務,他的退休工程、扶貧工程,漸漸在無形中也成為我有所關注的對象。在心理上關注,包括在經濟上支持,我也在無形中陷進去了。

對于父親來說叫做“宿命”的東西,漸漸感染了我,纏繞了我。

往返于城鄉之間,我不知道自己回老家是“回家”、抑或是回太原是“回家”。

我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在圍城里?還是在圍城外?那座圍城又是誰的圍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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