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材豐贍 屬文典雅——以《沈曾植年譜長編》為例論年譜學術價值

葉憲允

(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上海 200241)

年譜是按時間順序記載某人生平事跡的文獻。年譜最早出自宋元時期，一般認為宋洪興祖編有《韓愈年譜》，趙子櫟編有《杜工部年譜》，元程復心編有《孟子年譜》，是幾部較早的年譜代表。宋代薛仲邕說:“唐李杜文章光焰萬丈，與韓柳并傳于世，學者莫不諷誦矜式。丞相汲公呂微仲為《杜詩年譜》，丹陽洪興祖為《韓文年譜》，潞國文安禮亦為《柳柳州年譜》矣。獨太白之集闕焉。予聞見淺陋，杜門循習之余，無所用心。因取唐史諸紀傳與李陽冰、魏灝、樂史、宋敏求、曾鞏所序，述參校文集，為之年譜。先生遍游宇內，篇什最多。然往往不著歲月，故可考者少。又流夜郎事史官所載與代宋中丞自薦表尤為異同，妄意當以表為正。遠方無書檢閱，其余更俟博學多聞 君子審訂增廣，庶幾為全譜云?！笨梢娝未鷷r期，已經有幾位大詩人、文學家的年譜面世。明、清時期年譜編撰達到鼎盛，據稱清代有800多種、1000余卷。民國以及現代年譜撰寫日趨完善。至今存世的各種年譜約有四五千種，其中包括不少善本、孤本、稿本和手鈔本?，F在每年還都有一定數量的年譜出版，包括碩博士論文。

隨著近年來我國學術研究的繁榮興盛，學術研究的各種方式、方法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發展。由青年學者許全勝撰寫的《沈曾植年譜長編》，受到著名學者卞孝萱等學界專家的充分肯定，卞老稱其“取材豐贍，考訂精審，編裁得當，屬文典雅”。沈曾植(1850—1922)，浙江嘉興人，博古通今，學貫中西，以“碩學通儒”蜚聲中外，被譽稱為“中國大儒”。王國維評論認為沈曾植的成就稱其足可與清代著名學者顧炎武相媲美，深度上超過龔自珍、魏源，精處勝過戴震、錢大昕。沈曾植乃光緒六年(1880)進士，歷官總理衙門章京等職。1901年任上海南洋公學(上海交通大學前身)監督(校長)，成績卓著。晚年居上海。沈曾植長于史學掌故，潛心于律法與輿地之學。他是書法大家，受到當時書法界的推崇。今有著述存目四十八種。

《沈曾植年譜長編》是近年來年譜方面頗有分量的著作，受到學界的贊揚。其原為許全勝的博士論文，2007年中華書局予以出版。

《沈曾植年譜長編》具有以下幾則優點可供學習與借鑒。

1 體例完備

在七十五萬字的篇幅中，《沈曾植年譜長編》體例方面頗有系統，前后安排錯落有致。開首是沈曾植畫像兩幅，一為全身素服像，一為官服半身像。然后是沈曾植手跡兩幅，再就是沈曾植用印字模十一款(沈一生所使用的名號達幾十種，又好金石之學)。其后才是《沈曾植年譜長編》的目錄。目錄之后是文化名人卞孝萱序、許全勝導師劉永翔的序以及許全勝自序。然后為“發凡”?！啊镀貢ぜ娮ⅰ范?、年譜一卷(木山閣刊本)……詩話與文集中之有歲月可稽者，創為年譜一卷。則又較惠定宇、金林始二家所撰《漁洋年譜》體例尤為盡善。凡作年譜者，所當取法也。卷首載王士禎、魏禧、高佑釲、顏鼎受、《竹垞文類》四序，查慎行《騰笑集》序，潘耒及慎行《曝書亭集》二序，又有像贊，及陳廷敬所撰墓志銘?！薄渡蛟材曜V長編》遵循年譜一般體例而又不完全拘于體例，而是根據實際情況加以增益取舍。

《沈曾植年譜長編》正譜之前是世譜，簡記沈曾植祖十三世，最早到其十三世祖用霖公，為明成化間名儒?；旧鲜沁h略近詳，祖父、父輩最為詳細，最后列沈曾植兄弟胞姊及妻子李氏及沈曾植傳記資料十則。

“沈譜”正文共分為五個部分?！凹闻d沈曾植先生(1850—1922)，字子培，號乙庵，晚號寐叟。生平可分為五階段。一、清道光三十年庚戌(1850)一歲至光緒五年己卯(1879)三十歲，為通籍前求學時期。二、光緒六年庚辰(1880)三十一歲至光緒二十三年丁酉(1897)四十八歲，為京官時期。自第庚辰進士后，歷任刑部主事、員外郎、郎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丁酉丁母憂，戊戌(1898)南歸。三、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四十九歲至光緒二十八年壬寅(1902)五十三歲。期間戊戌、己亥，應張之洞之聘，主講武昌兩湖書院史席。辛丑，應盛宣懷之約，出任上海南洋公學監督。庚子之亂，與張之洞、劉坤一謀東南互保。壬寅還刑部，借補外務部員外郎。四、光緒二十九年癸卯(1903)五十四歲至宣統二年(1910)庚戌六十一歲，為外任時期。歷官江西廣信府知府、署鹽法道、江西按察使、安徽提學使，署安徽布政使，護理安徽巡撫。五、宣統三年辛亥(1911)六十二歲至民國十一年壬戌(1922)，歸隱滬上，以遺老自居，直至逝世。丁巳(1917)曾赴京謀溥儀復辟，授學部尚書?！蹦曜V是用編年體裁記載個人生平事跡的文獻，大多是后人就其著述及史籍所載事實考訂編次而成?！渡蛟材曜V長編》也可視為日譜，年譜之記事有時會精細到以日為單位。其采用陰歷記載，在陰歷后加以陽歷年、月、日。清著名學者孫詒讓在《瑞安新開學計館敘》中對年譜的體例以及功能作用有詳盡地闡述，他說:“自北宋人以陶、杜之詩，韓、柳之文，按年為譜，后賢踵作，綴輯事跡以為書者日多。于是編年之例通于紀傅，年經月緯，始末昭焯，此唐以前家史所未有也。蓋名賢魁士一生從事于學問，論撰之間，其道德文章既與年俱進，而生平遭際之隆污夷險，又各隨所遇而不同，非有譜以精考其年，無由得其詳實。即一二瑣屑軼事，亦其精神所流露。國史家傳所不及詳者，皆可摭拾入之年譜。凡史傳碑狀紀述舛誤不可治者，得年譜以理董之，而弇然如引繩以知矩也?！卑磳O詒讓之論，《沈曾植年譜長編》完全做到了這一點。

《沈曾植年譜長編》的附錄內容也很豐富。先是譜主傳記資料四則，分別來自《清史稿》、墓志銘、行略、清代官員履歷檔案。之后是跋、參考書目、人物小傳、人物字號索引。

2 廣征博引，內容豐厚

《沈曾植年譜長編》內容豐富詳實，實為沈曾植研究的重大成果，為深入研究沈曾植的學術成就打下堅實基礎。作者廣泛收集各種文獻資料。許全勝自序曰:“走訪海內各圖書館、博物館、檔案館、拍賣行及私人藏弆，廣覽日記、書札、題跋、筆記、詩文手稿，遍檢清人別集。譜中參考文獻數百種，多首次刊布者。數載心力，瘁于是焉?！爆F在看作者年譜后附錄之文獻資料，確實頗為豐贍。其中沈曾植著作有日記4種、書札電稿72種、詩詞10種、文55種、專著8種、其他資料4種。沈曾植友朋書札37種。此外作者征引參考文獻231種，還采用工具書19種?？梢娮髡哂眯闹?、用功之勤。

沈曾植乃中國近現代史上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學術成就卓著，經歷頗多，結交廣泛，加之生活時代距離當今并非久遠，故此資料十分豐富，想收集全面并非輕易之事?！渡蛟材曜V長編》卞孝萱序稱:“嘉興沈公乙庵，清末獲理皖撫，仕宦不可謂不達，而獨以學問淹博絕倫，為世所共仰。公于學無所不窺，尤長于史學，深于地學，邃于律學，精于佛學，詞章翰墨，皆為神品?！痹S全勝也稱其“沉酣經史，宗鑒百家”，“精研西北、南洋史地及遼金元史”。許全勝還指出沈曾植“邃于律學”“善詩”“酷嗜金石”，“又精鑒別，于古籍、碑版、書畫皆獨具法眼”?！跋壬鷮W問湛深，識見雄偉，為清季一大宗師。其學所以繼往開來者，王靜安《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論之最為警辟。蓋欲識沈先生之地位，須知近三百年學術之流變。竊嘗謂乾嘉學術之隆與清三百年漢宋之爭，實由滿漢之爭有以致之。明祚不永，當鼎革之際，華夏士人震悼哀痛，淪肌浹髓。清初亭林、黎洲之儔俱有志興復，故其為學重在經世致用?？蹈芍?，文網益密，文獄大興，學術趨于訓詁考訂，固時勢使然，亦學術隨政治轉移升降之一表征也。東原、竹汀、高郵父子為此中魁杰。道咸以降，世運日衰，學者思有以振之，龔定庵、魏默深、王弢園、馮景庭其選也。先生生當其世，受其薰習，沈酣經史，綜鑒百家，冶漢宋于一爐。其時邊徼日警，承定庵輩之余緒，精研西北、南洋史地及遼金元史，著有《元朝秘史補注》、《蒙古源流箋證》、《島夷志略廣證》?！鄙蛟灿雅蟊姸?，多為達官顯貴，文人學士更是不可勝記，門人弟子遍及天下。一些聲名卓著的人物多受到沈曾植的影響。許全勝評價:“先生鴻博偉麗、云蒸海負之才，其沾溉后學亦深。王序所謂‘趣博而旨約，識高而議平’者，良有以也。王氏(王國維)治蒙元史、西北地理，受先生影響最多;陳寅恪暮年有頌紅妝之《柳如是別傳》，而先生《投筆集跋》于河東君早有闡發，羅雪堂、王觀堂亦皆有論述，可覘一代學術之風氣矣。先生智徹天人，語造精微。胡適之傳荷澤大師，楊蓮生解‘籠袖驕民’，皆矜為發覆，不知先生發之在先矣。舉此可見淵雅之一斑。而其憂世之深，擇術之慎，則更有為后人所不可企及者。故愚嘗謂，嘉興沈先生，誠三百年學術史之關捩，上承清初乾嘉諸老，亭林、竹汀以降，當推先生為巨子，下啟人間、寒柳兩大師，而為吾徒所景仰欽慕者也?！睋渡蛟材曜V長編》附錄的“人物小傳”中征引的各種重要人物有476人之多，其中包括了日、德、法、美、俄等諸國人士，作者皆加以小傳。

通過年譜來記載沈曾植一生的事跡與學術成就是恰當的。年譜是紀傳和編年二體史書的一種演變和發展，關于年譜的價值，清初學者全祖望在《施愚山先生年譜序》中說:“年譜之學，別為一家。要以巨公魁儒事跡繁多，大而國史，小而家傅墓文，容不能無舛謬，所借年譜以正之?！薄渡蛟材曜V長編》的撰寫者采用年譜長編的方式顯然是有所考量和別具匠心的。通過本年譜長編，以譜主為核心，以年月為經緯，將涉及沈曾植的一切有關活動加以囊括，可以廣泛搜略資料和展示譜主生平全貌?！断笊较壬曜V序》:“文安陸先生之學，偉然立卓，其遺文大畧可覩矣。而未有年譜可以參考，其始終之條理非缺典乎?！边@也正是《沈曾植年譜長編》價值之所系。

3 學術水準對作年譜的作用

《沈曾植年譜長編》頗受贊譽，此乃得益于撰者良好的學術修養和博學多識。卞孝萱甚為稱許之，其曰:“取材豐贍，考訂精審，編裁得當，屬文典雅，非徒為沈氏之功臣，亦且補史家之缺失。展卷之余，實獲我心?！笨芍^對《沈曾植年譜長編》的高度評價，也是事實求是的客觀之論。卞孝萱還稱:“君(許全勝)好學敏求，才氣英邁，尊師重道，敦于古風?！币话阏J為作年譜與作傳不同，作傳需要史學知識還需要文學知識，作年譜只需要史學知識，把譜主的生平事跡、人際關系等諸多方面按照年月一一列舉即可。但其實則大不然，在細微處可體現作者的功力與學術素養。沈曾植是一代大家，接觸人物眾多，需要取舍剪裁的資料也很浩瀚，怎樣加以使用并用優美的文字表述，無不需要作者的才、識、學、力?！渡蛟材曜V長編》中作者選材精嚴、議論精當、考訂精嚴、文筆典雅，其深厚的學術功力自然使整部年譜長編充滿濃郁的學術氣息，學術價值無疑得到很好的提升。如:“先生久官刑曹，邃于律學，詳究歷朝法制，有《漢律輯存》、《晉書刑法志補》之作。平生精佛學，于華嚴、天臺、三論、慈恩、禪、密諸家無所軒輊，又深研道藏，錢牧齋后，一人而已?？蓞⒂^《海日樓札叢》。昔覃溪論詩，倡‘遺山接眉山’之說，愚于釋道之學則曰‘寐叟繼蒙叟’，不亦可乎?”“先生善詩，與陳散原、陳石遺、鄭海藏俱為同光體健將，其詩規模江西，而能稍稍逸出，好以佛道語入詩，多用僻典，雖傷于奧澀，非詩國勝境，要可拯時人不學浮薄之風，有《海日樓詩集》。論詩則有學詩須通元嘉、元和、元祐‘三關’說。復擅倚聲，有《曼陀羅寱詞》?！薄跋壬崾冉鹗?，其書法初規模包安吳、吳讓之，后寢饋六朝，融化貫徹，以入《蘭亭》、《閣帖》，尤得力于《二爨》，自謂‘置我二王二爨間’。晚歲更參鐘鼎盤彝，急就奇觚，流沙墜簡，境界益高，談藝家莫不推為巨擘。有《海日樓遺墨》行世。又精鑒別，于版本、碑版、書畫獨具法眼，其說見《寐叟題跋》?！鄙鲜稣撌龅溲鸥吖?，是文才與史才的結合，由其人作譜自當格調上乘。

許全勝的勤奮耕耘也是《沈曾植年譜長編》一書取得成果的重要基礎。對于該書資料收集之全之勤，劉永翔進一步指出:“(許全勝)訪于寰宇，目昏渠閣之貯，手緇故紙之塵，近人筆札所及、報章雜志所載，凡有關嘉興先生一字一句者，罔不搜羅。甚而聞拍賣會有乙庵手跡，亦必百計求一寓目焉?！笨梢哉f，勤于搜羅各種資料是《沈曾植年譜長編》獲得成功的必備條件。

4 亮點與不足

《沈曾植年譜長編》學術價值主要體現在其正文內容豐贍，體例精當，文筆典雅。作者詳細記載了譜主七十三年詳盡的人生履歷與生平事跡，使讀者能對沈曾植有全面的了解。此外該書還有不少的亮點。如附錄的“人物小傳”無疑豐富了譜主的生平事跡，拓展了以譜主為中心的近現代歷史研究的空間。該書長達七十多萬字，涉及人物與歷史事件眾多，查詢起來可能有所不便。許全勝特地作了人物索引，共550人。這就為沈曾植的研究者和治近現代史的學者使用該書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然而，人物小傳中的人物資料并未注明來源，降低了可信度，學術上也稍欠嚴謹。人物小傳中的人物如果能說明和沈曾植的具體關系無疑會增加年譜的厚度與廣度。還有一些錯誤理應避免，如第599頁中人物小傳第三位“鄒代鈞(1954—1908)”的生年有誤。

此外，一般文史研究者對沈曾植不可能做到非常了解，閱讀長達七十五萬字的厚重之作也難以有始有終。如果作者能撰寫一篇全面介紹研究沈曾植的文章，置于該書首或書尾，定可使一般的閱讀者獲益更多。

［1］［宋］薛仲邕.李翰林年譜［O］.明刻本.

［2］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卞序［M］.上海:中華書局，2007.

［3］［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七十集部一之上［O］.民國吳興叢書本.

［4］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自序［M］.上海:中華書局，2007.

［5］［清］孫詒讓.籀廎述林:卷五［O］.民國五年刻本.

［6］［清］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三十二［O］.四部叢刊景清刻姚江借樹山房本.

［7］［宋］包 恢.敝帚稿略:卷三［O］.民國宋人集本.

［8］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劉序［M］.上海:中華書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