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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下)

2014-01-24 07:58葛亮
新民周刊 2014年3期
關鍵詞:姨奶奶葉家

葛亮

這整一個襄城,誰都說仁涓嫁得好。怎么個好法,自然是各有一說。論家世,葉七爺是修縣第一大的財主,自嘉慶年家里就掛著御賜的千頃牌。出過兩個翰林編修,一任從三品的道臺,算是簪纓世家。門前的旗桿夾子、上馬石,就有數十座。論親緣,葉家的大太太,就是慧容的親姐姐。所以說是“姨作婆”,是親上加親的事。

和慧容不同,左慧月是個在葉家說得上話、拿得了主意的人。且人人服氣,稱得上是不怒而威。人人也都看出來,仁涓收斂了氣性,多少和這個婆婆有關。她的這番做派,是天生,也是家傳。左家長房沒兒子,就兩個女兒?;墼聫男〉慕甜B,便走向了颯爽一脈。整個魯地有門第的家族,女子會騎射的,恐怕只有這左家。于是也有人不以為然,說左姓,可稱得上是旁門左道的“左”。

關于微山左家的發跡,大面上,都知道是靠漁業的壟斷。但是對現時的風光,自然會有三不五時拆臺的人。好在左家人自己倒不諱言,甚至經常說數典不可忘祖。

說起來,都是前清的事兒。左家的祖上,曾是微山湖上有名的湖匪。卻不是普通的匪類,據說是太平天國的殘部,隨著天朝大將英王遠征天津時候被清軍打散了,便流落到了微山縣境,占湖為匪。當時的勢力相當強大,人數有上千之眾。他們的首領,叫佐逸軒,是天朝中的一位王爺。雖則這時,太平天國封爵成冗,王爺已不算得地位如何尊崇??蓽S落為寇,威信是服眾頂重要的一條。

這位王爺是個熟知兵法的人,從軍之前,還是個秀才功名,只因為被“發逆”裹脅,才入了伙。兵敗之后,便選在竹節島落草,以軍法治理,建設水寨,極有章法,勢力蒸蒸日上。因長年隱匿湖中,偶爾劫舍,終日以捕魚種田為生,便談不上有什么惡行。地方上的官員,時有耳聞,也不想背上地方不靖的考評,便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饒是如此,后來平定了太平天國,進入同光中興,全國各地算得上是欣欣向榮,從賊的人也少了。沒有了新鮮血液的輸入,這座水寨便漸漸地沒落了下去。后來王爺也病死了,于是水寨便是流云霧散,屬下紛紛隱姓埋名,重新干起了正當營生。

這王爺的后代,便是這微山的左家。王爺自覺氣數將盡,便將幼子托孤給老仆。說這半生倥傯,只敗給了人而無信。自己這姓氏,就砍了“人”字邊去,也圖個身后安靜。

老仆連夜帶著少主離開水寨,暗中集結了舊部,在縣城落腳,將王爺積蓄金貲盡數投入,和當地一個水產大戶合了伙,做起了漁業的買賣。

誰知這少主人天生聰穎,對生意是觸類旁通,又見得氣魄。十八歲,已經將這魯南四湖的漁產過往,握于掌股。又自己作了主張,娶了知縣的妹妹。這左家,便一躍成為微山有名的“官商”,算是從此洗了底。只是奇的是,左家的男丁一直都不興旺,往往一代一支香火。就有好事的說,這“人”字旁去掉是大大不智,砍得如今人丁單薄。但這左家,從來思想劍走偏鋒。既然命中弄瓦,就在這女兒的教養上下足了功夫。甚至比尋常人家對男孩還要用上心力。文治且不說,熟讀經史,女兒便已脫了一半的閨閣氣,卻還要武功,左家的女子弟從小習武,不是花拳繡腿,亦不是男兒粗魯勁猛的拳法。專從佛山請了一個女師傅,教授詠春,講的是剛中帶柔,以柔克剛。這竟就是男女間的辯證了。左姓女兒出來,便都有幾分英氣。不厚道的人,就說是祖宗的匪氣未脫。左家也不計較,眼光是要看長遠的計量。這些女兒出閣,教養便有了潛移默化之勢。本來微山的水色養人,相貌已十分出眾。但在夫家的釵鬟之輩中脫穎而出,看的是她們的性情。左家的閨女風度先贏了人三分,講禮數,識大體,懂度勢。拿得起,放得下。腹有詩書,遇到大事,見解獨具,竟比男子還另有一份擔當。加之女人的心思縝密,在家族的明潮暗涌中游刃,時至力挽狂瀾之境。久了,竟形成了口碑。遠近媒妁,絡繹而來。等不及的,男未弱冠,女未及笄,便先與左家定下了娃娃親。漸漸地,這左家的姻親,就遍及了魯蘇浙的達官顯貴。左老爺子便說,一兩個兒子算什么。我這半子半孫加起來,也算勢可敵國了。終于,為了讓家中的男人昌盛些,就又招贅了些女婿。家世可能差些,但都是品貌一流的年輕人。說起來,竟又成了廣納賢才的手段。到了左慧月這一代,終于進入最鼎盛的時日。

左慧月嫁到了葉家,很快便得人敬重。葉府也是大家,家道還更殷實些。上下不免都有幾分傲氣,可兩年之內,竟全都被左慧月給收伏了。后來竟然凡事都有些離不開她。左慧月也叫不負重望。家中的大小事端,收拾得井井有條。她常說的一句話,家里太平了,才好讓男人修齊治平,天下才得太平。

這迎娶馮仁涓的事,自然是她拿的主意。但待到過了門,多少有些后悔。這兩個外甥女,她其實不是沒思量過。這大的是鈍和拙些,但也未必是壞事。笨人是不易調教,但一旦調教出來,便分外上心使力。這好有一比,年前家里來了個洋買辦,帶來一只美國產的鐵皮鴨子,這上足了發條,它便不管不顧地走個不停,勞碌得喜人。但仁涓不是如此,在慧月看來,她還占了一個“懶”字。

大婚頭天清早,竟忘了給公婆請安。失敬還在其次,女子耽于床笫,在慧月看來是大的罪過。便私下與她說了幾句,仁涓喏喏稱是?;墼卤阋灿行┬陌?。但她終于發現。這孩子嘴上答應著,其實并沒有上心。來了半年,對葉家的事情,并沒有半點關心。不過問,也不想學。身為長房媳婦,并無要為她分擔的意思。倒是很快和家中的姨太太打成了一片,學會了打麻將,在西廂房里昏天黑地地打。到了后來,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她多少有些居功,月子里,竟又要起身熬著夜上了牌桌。夜里頭餓了,說要食補。便開了個方子,要伙計熬些當歸、黨參和淮山來吃。這本沒什么,可這方子上寫了,要用十八吊的老母雞湯來熬。工序極為復雜,六只老母雞,先在龍屜里蒸熟蒸透,然后再放到高鍋里煮。開了撇沫,要撇上七次,撇一次便用紗布濾一次渣,直到雞湯純凈如水,才下了藥包進去。用小火慢燉,五個時辰下來,燉到最后,六只雞只有一盅湯。雞架雞肉則分給下人去吃。下人們并不領情,因為給折騰得夠嗆,但多少有些敢怒不敢言。畢竟這新過門的大奶奶為葉家新誕了少爺,又是大太太嫡親的外甥女,誰人不忌憚幾分。

但到底給慧月知道了,她這回實在有些惱。但細想想,這孩子的做法,實在不像是出自慧容的教養,便將仁涓叫到房里查問。問了才明白,這方子,是馮家的姨奶奶給的,囑咐她在月子里不得含糊。姨奶奶是馮家老太爺娶的小姨太太。原是城東裁縫王家的老閨女,有一次到馮府送訂好的衣服,竟給老太爺看上了,強娶了過來。過了門才四年,老太爺就歿了。她的身份就有些上下不是,人是要強的,也不過是秋后的葦子,一陣風就折斷了的。馮家念她少寡孤苦,也有些憐恤,便想在小輩里挑個人時常陪她。她卻點名要初生的四房大小姐。沒成想,四爺竟然就也答應了。仁涓就跟著姨奶奶長到了六歲。平心而論,這女人對她是很疼的,當親閨女一般??删烤故切舫錾?,做人處的不講究和計較,也是有目共睹。仁涓大了些,慧容就不太樂意讓她多到姨奶奶那去了?;墼滦睦镆呀浢靼琢艘话?。但還是正色問,姨奶奶是怎么跟你說的。endprint

仁涓猶豫了一下,終于開了口,姨奶奶說,這方子就是個排場?!都t樓夢》里的茄鲞原也沒那么好吃,只是排場足了。有了排場,葉家就不敢看輕了咱們。

慧月聽了,有些哭笑不得,說,原來姨奶奶將葉家當了劉姥姥。這樣說著,嘴角就冒出一絲冷意,心里也有些涼了。

這時候,慧月終于覺出了自己對兒子的辜負。她總覺得若鶴是通情理的,雖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婚姻大事,還是唯父母之命。但這結了婚,生了孩子。竟然不怎么回家了。去年在中央大學畢業,就在南京謀了個中學老師的差事。趁著去辦貨的當兒,慧月讓管家去看了看他?;貋砉芗艺f,大少爺什么都好。住得寒素些倒沒什么,只是身邊沒個人,到底不知冷熱。再過了些日子,南京傳了話過來,說不得了,大少爺和一個女教師同居了?;墼虏胖缆闊┝?,連夜趕到了南京去,帶了錢,要打發了那女的。那女的倒不要錢,說是和若鶴真心相愛?;墼卤銓θ酊Q說,你身邊缺個人,等孩子長大些,我就讓仁涓過來陪你。家里的事,倒有你二弟撐著。

若鶴便冷冷地說,她來?我還得另外找齊三個人陪她打麻將。

慧月便知道,兒子厭棄這媳婦不是一兩天了。

她沒有說話,因為心里其實是理虧的??僧斨鴥鹤拥拿?,自然是不認。然而心里卻已有了另一番尋思。她又想起了仁玨。

這個小外甥女,她一向不怎么看好。人是聰穎的,但脾氣不算柔和。待人接物上總有些生硬,像極她的小名“蠻蠻”。但奇的是,她和若鶴自打見了一面,便很投契。若鶴也并不是八面玲瓏的性子,與他好的,他也就一味地好。將旁人晾在了一邊。打圓場的就說,這表兄妹,真就叫做青梅竹馬。連慧容都說,這將來省得換庚帖了??苫墼聟s另有一番盤算。她發覺這女孩兒和兒子呆得久了,兒子就和眾人更不同些。兩個小孩子,倒仿佛是有一個小世界。說的話,做的事,她這做大人的都仿佛有些不明白。長大了些,串門少了??墒侨酊Q卻學會了自己坐火車去二姨家,只是為見一見玨表妹。待他去了南京讀書,放了假回來,就將自己關在屋里抄抄寫寫。有一日,慧月便趁空去看了。抄的是一個叫做蘇曼殊的人寫的詩歌,“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又看到桌上有封信,展開看,是仁玨的。這信中,除了頭一段,兩個人并無太多卿卿我我的言語,余下卻在說一些慧月看不懂的話。說的是一本書,叫《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信里夾了一張畫片,背面是些蝌蚪文,畫片上是個大胡子的外國男人。不知怎么,慧月看了又看,心里就有些不安。對于不懂的東西,她是怕的,總是有很多的疑慮。而這些不懂,竟是來自自己的兒子和外甥女。這讓她的怕,又增加了許多成。

也是這件事,讓她早早將兒子的婚事定了下來。若鶴自然是反對的。她便用了一些手段,心里倒并不愧疚,想長遠看,她是在是為了兒子的好。

而今面對南京這樁難收拾的事,她嘆一口氣,又想起了這個外甥女。想起造化弄人這個詞。想自己是人意弄天,就實在是不得好。一時間,突然有了個想彌補的心思。修縣這邊,婚結了,孩子也生下了。這老葉家的香火,算是沒有辜負??扇酊Q那邊,身邊真要有個人,哪里還有比仁玨更合適的。

她就將這一層,和仁涓說了,說若鶴還年輕,若是沒有個自己人看管著他,由他去胡鬧。她真不放心。

仁涓聽了,并沒有多言,半晌說,我那妹妹心氣這樣高,能愿意做???

慧月便說,旁人也就罷了??墒侨酊Q自小和她好,也真說不定。只是你娘那兒,指不定要費了許多口舌去。

又過了許久,仁涓說,當初生生拆散了這兩人。我雖未做什么,倒也好像虧欠了他們一輩子。我知道若鶴不待見我。既然婆婆開了口,就算我成全了他們。我在修縣教子,讓仁玨在南京相夫,總比討個不知底細的小老婆強。

慧月聽了有些吃驚,一邊稱好,一邊想著仁涓其實心里是清明得很。

兩個人就想借著新年,將這事辦了。

年初四,母女三人坐在燈下,各有心事。

到底還是慧容先開了口,蠻蠻,過了夏天,學堂那邊,也該畢業了?

仁玨“嗯”了一聲。

慧容說,杭州那邊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誰一輩子沒個行差走錯。何況這新式的教育,都要個自由戀愛。

仁玨低了頭,然后說,是女兒不孝,娘何苦說這些。

慧容沉吟一下,終于說,女人一輩子,就是要跟對個男人。你的事,這襄城里多少知道一些。閨女,你也要想好將來的打算。

仁玨沒說話,忽然間站了起來,娘是擔心我壞了門楣,再也嫁不出去了么?

慧容垂目良久,低聲道,按說這大年下,不該戳了痛處。娘知道你當年是為了和若鶴的事情賭氣。今天也正是想和你說說這事。

仁玨聽了原委后,冷笑道,大姨精明,是要借我趕走別人,然后再將我趕走么。

仁涓指間絞著絲帕,聽到這里手下一緊,便道,二妹,姨這次是的確為了你著想。我終日在修縣。你到了南京,那若鶴還不就是你一個人的。再說,我與你親姊熱妹,就好比娥皇和女英。也便無須分什么大小彼此。

仁玨心口一陣發堵,她將手擱在椅背上,看看母親,又看看姐姐,緩緩地說,娥皇女英?他葉若鶴以為自己是誰,前朝的虞舜么。

兩個人走了后,仁玨眼眶一熱,淚終于止不住地流。她知道自己后來跟了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棄??伤滩蛔?,只為這男人除去眉眼間的紈绔氣,很有幾分像那和自己一塊長大的人。久了,她也看得出,也聽得出所謂舶來的言語,于端木的生活只是時髦的點綴。骨子里并非如此,可她,就是對自己禁而不止。被這公子哥兒拋棄,是意料中事,遲早的。她倒沒什么?,F在成了她自己的罪過。

她擦一擦眼睛,從櫥里掏出一只匣子。一沓信疊得整整齊齊。拆開一封,看到“玨妹”兩個字,她便不想再看下去。揣進懷里,出了門去。

外面黑黢黢的天,干冷。雪化得成了泥濘。地上還滿是鞭炮的碎屑,被雪水融了顏色,有些發紫,像是骯臟的血。

仁玨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將那疊信壘成了小小的紙塔,點燃了火柴??茨羌垪l燃起來,火光驟然亮了。不知為什么,她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絲歡樂的意思。

但那火也忽然黯淡了下去,來不及她看明白。便成了些灰色的碎片。她呆呆地蹲在原處,想用手將那些還有余溫的碎片聚攏??蛇@時候有了一點風吹過來,又滾動著散開了。

她站起來,撣一撣裙子,往屋里走。

聽到隱隱地從書房里傳來了胡琴的聲音。她跟上了自己步子,走了進去。見父親坐在門口,閉著眼睛,喃喃有聲。

她聽出這是一段四平調。唱道:孤忙將木馬一聲震,喚出提壺送酒的人。是沉虞的老生唱腔。突然來了一句嬌俏的“來了”簡直石破天驚。

仁玨便聽明白,父親一人分飾兩角,在擺一出《梅龍鎮》。

原是十足的喜劇,插科打諢。正德皇帝和李鳳姐,勾心斗角的好不熱鬧。父親臉上卻無表情,嘴唇開合,調全都在琴音上??伤坪跤秩辉?,竟唱出了清冷來了。

故事里的皇帝,被耍得團團轉。是真癡,也是裝傻。仁玨站著看了半晌,父親穿得單薄,她本想叫他一聲??蛇@戲文太長,全是念白。她一開口,竟好像是要打斷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她又聽了半晌,終于走了。

第二天清早,四房的二小姐馮仁玨,沒和人言語,離開了馮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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