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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再考

2014-01-29 12:35李奇術
關鍵詞:羅生門芥川老嫗

李奇術,孫 英,姜 凌

(1.肇慶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2.河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羅生門》是芥川龍之介早期發表的短篇小說,情節取材于日本古典故事集《今昔物語》,“薄暮時分,羅生門下,一個家奴正在等候著雨?!?。當他茫然不知所措,彷徨于生死未決時,偶遇以拔死人頭發為生的一老嫗,走投無路的家奴邪惡大發,決心棄善從惡,剝下老嫗的衣服逃離了羅生門——情節簡單,人物稀少,短短的篇幅,小小的場面。時間、地點、人物、結局全都展現在讀者的面前。作品雖以舊題材創作的歷史小說,卻被賦予了一定的寓意,描寫了社會最底層頑強掙扎著繼續生存的民眾,而并非單純意義上的歷史小說[1]272。

“他們也同我等一樣,是掙扎在世間受苦受難的人”,“阿修羅、餓鬼、鬼門,畜類們的世界也并非是處于現實社會之外”(「彼等もやはり、僕等のように、娑婆苦の為に、呻吟した」、「修羅、餓鬼、地獄、畜生等の世界はいつも、現世の外にあったのではない」《今昔物語集》)。由此可見,芥川尋求歷史為題材,選擇《羅生門》為題目的動機所在了。

芥川的創作生涯是在大正五年前后,資本主義高速蓬勃發展的背景下開始的。這是一個天災人禍橫行的亂世,社會動蕩,經濟蕭條,民不聊生,就連人們憧憬的京都都那么格外的荒涼。善、惡、虛、實等所有的一切都被絕對化、孤立化,人與人之間也相互疏遠、陌生,看不到任何人性的真誠,丟棄的女尸生前“吃”官兵,老嫗“吃”女尸,家奴“吃”老嫗,人人都在 “吃人”,人人又都在被 “吃”,完全如同人與狼、生與死的關系。在這樣充滿恐慌、失業、崇洋、虛偽以及戰爭的時期,作為有著敏銳洞察力的知識分子——芥川龍之介,將是怎樣的忐忑不安?而這種不安則被芥川在《羅生門》里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同時也通過《羅生門》控訴了資本主義社會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丑惡世態。在這種人吃人的社會,芥川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慨然興嘆“行好不見好,作惡現得利”(「善をすれば善を得ず悪をすれば、かえって、利益を得る?!梗┻@種不可理解、不合理的社會倫理觀。并批判性的通過對被剝光衣服老嫗的描寫來赤裸裸地揭露人性的丑陋以及利己主義思想泛濫的罪惡。

芥川文學被稱作“日暮文學”,《羅生門》就是體現其典型的一例。

小說從設定“某日傍晚”(「ある日の暮れ方のことである」)這個時間段來展開,荒廢的“羅生門”猶如繪畫般浮現在眼前。雖說是場景設定,但卻是作者有意識地描述?!皩拸V的門下,除他以外,沒有別人”(「広い門の下には、この男のほかに誰もいない」)。本該有三、兩人同在侯雨,可現在卻只有他一人,巧妙地把“羅生門”荒涼的景象描繪了出來,同時也把主人公家奴困窘、無路可走的蕭條境況這一主題呈現給讀者。

“羅生門的修葺管理,原本無人問津,現在更是無從顧及了”“狐貍和盜匪便乘勢作窩”“把無主的尸體……〈略〉……誰也不上這里來了”(「羅生門の修理はもとより、誰も捨てて顧みるものがなかった」、「狐貍が棲む、盜人が棲む」、「引き取り手のない死人を……中略……足踏みをしないことになってしまったのである」)。狐貍作窩,盜賊入住,無主尸體的丟棄。加之落魄流亡的家奴,骨瘦如柴的老嫗,堆滿城樓的死尸、遍布低空的烏鴉。如此濃重陰沉的氣氛、消極可憎的狀態、錯綜復雜的危險預兆,都是對“羅生門”景象、人物的描寫,但讀起來并不是僅讓人感受到“羅生門”的蕭寂,更多的則是恐怖緊張感。作者雖然采用了近景描寫技巧。難道這僅是單純的情景再現嗎?不,這正是人世間的滄?!o我們講述了人類社會的一個側面?!傲_生門”象征無法無天的地域,像“狐貍和盜匪乘勢作窩”一樣不法活動猖獗的地區[2]80。這也是作者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描述了“一種司空見慣的現象”(「習慣となっていて」)已經被社會所認可——現代人對善惡早已麻痹了的丑惡社會。

“不知從哪里,飛來許多烏鴉”“夕陽通紅時,好似在天空播撒了黑芝麻”“頂出野草的石階上,留落著點點白色的鳥糞”(「鴉がどこからか、たくさん集まってきた」「門の上の空が夕焼けで、あかくなる時には、それがごまをまいたように」「長い草の生えた石段の上に、鴉の糞が點々と白くこびりついている」)。針對上段的近景描寫手法,這里卻采用了遠景對照描述,可謂上下對照法。

以夕陽映紅的天空為背景,在如此大幅的畫面下,像黑芝麻一樣滿天飛掠的烏鴉,同長滿野草荒涼的“羅生門”相對照的情景真乃巧妙絕倫。尤其是紅、黑、草綠及白色參雜在一起,把不祥、寂靜、毛骨悚然的景象更加生動地展現給讀者。由此可見作者之苦心。如果試將這種凄慘的景象組合起來,呈現在人們眼前的完全是一張陰森的圖像,如同身臨其境、望遠鏡展現的一般。

“從申時末下起的雨,現在也毫無停頓的跡象”“似聽非聽地聽著落在地上的雨聲”“暮色漸漸壓低了天空,抬頭望去,門樓斜出的飛檐上正支起一朵濃重的烏云”“風伴著夜色肆無忌憚地繞過門樓的柱間”“朱漆斑駁的圓柱上的蟋蟀,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申の刻下がりから、降り出した雨は、いまだに、上がる気色がない」「降る雨の音を聞くともなく、聞いていたのである」「夕闇はしだいに空を低くして、見上げると、門の屋根が斜めに突き出した甍の先に重たく、うす暗い雲を支えている」「風は門の柱と柱との間を、夕闇とともに、遠慮なく、吹き抜ける」「丹塗の柱にとまっていた蟋蟀も、もうどこかへ行ってしまった」)。申末時刻、暮色、烏云這些門前的荒涼景象,恰好都映照了家奴此時的心境。漸漸壓低的暮色,與家奴走投無路的灰暗心情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特別更要注意的雨、風、蟋蟀,可謂是作者極盡算計所描寫的場景,即靜中有動。正是這種正義與非正義之間的“動”、善與惡之間的“動”、不擇手段與順其自然之間的“動”、強烈地迷惑著家奴的心靈——是做盜匪,還是餓死?(盜人になるか、飢え死にするかという正義と非正義の中の動、善と悪の中の動、手段を選ぶか、選ばないかの動)。

作者在這運用靜中有動的描寫,完全達到了弦外之音的效果,“靜”的別有深意。簡言之“動中有靜,靜中有動,靜中之動更勝于靜”(「動の中に靜あり、靜の中に動あり、しかして靜の中の動は靜にも勝るなり」),用“動”把陰森恐怖、寂靜荒蕪的“羅生門”突現了出來[3]126。

以上是遵循作品實景描寫的粗淺認識。然而,視覺上的夜色與火光的描寫更不容忽視,場景依“火光”而展開?!盎鸸鉂u漸模糊”“暮色”“微暗”“昏黃”“朦朧的火光”“雨夜”“深夜”“沉沉的黑夜”(「日の目が見えなくなる」、「夕闇」、「うす暗い」、「黃色い光り」、「ぼんやりした火」、「夜」「夜の底」、「黒洞々たる夜」),都是依時間推移而逐漸明朗,同作者的心情、家奴的心理、現代人的樣態、社會的現狀無不密切相關緊密相連?;鸸馀c夜色既是鮮明的對照式描寫又是對社會現狀的烘托。朦朧 “火光”的閃爍,更讓我們感受到這種朦朧則是作者對人生的慌恐不安、現實社會的慌恐不安、現代人的慌恐不安的一種影射。

最后,作品以“外面是沉沉的黑夜,誰也不知道家奴到哪里去了”(「黒洞々たる夜があるばかりである。下人の行方はだれも知らない」)來結尾,暗示現代人同家奴一樣被引入到了黑暗的社會中,我們周邊的知識分子也同樣迷失在丑惡的現實社會中。被芥川改寫后的結尾,在效果上留給讀者余韻的同時在某種意義上也表明了對現代人未來的思索。隱含了在這樣恐慌不安的社會中生存的知識分子如何追求個性發展這一主題。正如芥川所言等待現代人的只有黑暗,那只是如同深夜般的黑暗。

“羅生門”也被稱作心理小說,但并非單純的心理小說,應把它歸類為對深陷極度困窘中的主人公家奴這個中心人物內心分析的體驗小說更為貼切。下面,我們就小說的故事情節來推敲家奴的心理變化。

小說的人物設定,是以被主人解雇無處可去的家奴登場開始的。在羅生門下等待雨停的家奴“漫無邊際地在想日子怎么過,怎樣渡過毫無著落的明天”(「明日の暮らしをどうにかしようとして、とりとめもない考えをたどりながら」)。又如“擇手段的話……(略)……不擇手段的話……(略)……無論如何也拿不出積極肯定的求生勇氣”(「手段を選んでいれば……中略……選ばないすれば……中略……勇気が出ずにいたのである」)。只有像這樣在善惡之間矛盾的人、生死之間決擇不定的人,為了生存內心才展開了殘酷、激烈的斗爭,才道出了憎惡不行惡就會“餓死”的迷茫、痛苦的心理。這是家奴內心深處的本能良知和正義感向“善”的呼喚,當面臨生存需求的壓迫,又無法挑戰自我、不得不屈服于“惡”時,他只能躊躇在善與惡、生與死之間。

作者在此肯定了“人之初,性本善”這一倫理,并通過家奴“躊躇”來巧妙地批判逼良為娼的現實社會。

家奴在躊躇中,卻因看到了在羅生門上點著火窺探尸體的老嫗的怪異形象而產生了“六分的恐怖和四分的好奇心”(「六分の恐怖と四分の好奇心」)。在此,作者充分地抓住了家奴“對一切罪惡引起的反感”(「あらゆる悪に対する反感」)這一心理變化進行描寫[4]468。

如果將家奴的心理進行一一分析,會顯過于繁冗,以下簡單以圖釋之。

家奴的心理是由老嫗的行動和言語驅使發生變化的。當他聽到老嫗說“這里的死人,也都是些干盡壞事的人”、“為了生存,這不是作惡,也是沒有法子呀,這里的死人會原諒我的”(「ここにいる死人どもは,悪事を働いていた人間ばかりだ」「生きるために、自分の行為は悪ではない、ここにいる死人たちは、私の行為を許してくれる」)的話后,家奴內心深處的恥辱感、羞恥感、正義感及本能良知急轉直下,泯滅全無[4]468。人性“惡”的一面凸顯,靈魂深處的“惡”一瞬間被宣泄了出來。老嫗的“生存倫理”頓時壓倒了自己的“死亡倫理”,于是,“那么,我剝你的衣服,你也別怪我,我不這樣,我也會被餓死”(「では、己が引剝ぎをしようと恨むまいな、己もそうしなければ、飢え死にをする體なのだ」)。

作者在這里積極地批判現代社會,把“人要想繼續生存下去,是不能脫離社會的,必須順從周圍環境”(「人間は、社會を超越して生きることができず、生きつづけるために、環境によって、生活せざるを得ない」)?!霸谌顺匀说纳鐣?,在像狼一樣的惡人猖獗的社會里,別無他求,只能這樣生存”(「食うか食われるかの社會の中で、狼のような悪人の活躍している社會の中でそうするほかはない」)的污濁、丑陋的現代人姿態暴露給讀者[4]469。

另有一處微妙心理變化的“腫皰”描寫更應高度重視,不得忽略。短短幾頁的作品中先后出現四次:“顧及著右頰的大膿皰”“右頰的短胡子中長著一個紅腫的膿皰”“右手又去摸摸臉頰上的紅腫膿皰”“跨前一步,突然右手從膿皰上挪開”(「右のほおにできた大きなにきびを気にしながら」、「短いひげの中に赤くうみを持ったにきびのあるほおである」、「もちろん右の手では、赤くほおにうみを持った大きなにきびを気にしながら」、「一足前へ出ると不意に右の手をにきびから、離して」)。對“膿皰”的描述正體現了年輕家奴的心境,直接展現了家奴細致生動的心理變化過程。同時,又突出了陷入困窘的家奴,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年輕人。這正是作者所擅長的表現技巧、獨特的創作風格。

最后“右手從膿皰上挪開”(「右の手をにきびから、離して」),如果理解為單純的挪開(「離して」)或許有些牽強附會,一定有其深意所在。作者雖然使用了“突然”(「不意に」),卻又使用了“挪開”(「離して」)這一意志動詞,可以判斷其意在表明家奴“舍棄一切”(「すべてを離して」)的心意已定。這正是老嫗的話促使家奴產生了舍棄一切而去生存的勇氣。家奴舍棄了像“膿皰”這種與生俱有的東西,舍棄了像“膿皰”這樣表面丑陋——虛榮心、善、正義感等所有的一切,為了生存,尋求到了人內在的本質,尋求到了新生世界[2]80。換言之,舍棄了善和死,與天性的、固有的東西訣別后,開始踏上了生的道路。

羅生門位于都城正中,它既是城內與城外,中心與周邊的劃分空間,又是秩序與混亂,善與惡,生與死,正義與非正義完全對立的分界線[5]20。什么道德,什么底線,為了生存,拔死人頭上的頭發、扒別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都是合理的,把對人性的困惑轉化為了對人性的自我改變。小說最后老嫗的遙望,黑暗環境的烘托,家奴的離去,這已不僅僅是場景、意識的轉換。它必然會導出家奴越界這一主題,即穿越人性的各種界限 ,發生心靈深處的本質轉變[5]208。如此陰森、潮濕、凋零、殘酷敗落景象的羅生門,其實就是芥川龍之介的內心寫照,是他無法訴說的苦悶,也是在傾瀉自己內心的迷茫與不安。在如此惡劣的社會環境中,人們的心靈又怎么能找得到棲息之處呢?這部小說一方面肯定著人性的冷酷和殘忍,另一方面透露出對人性本質的懷疑和對“要道德、良知還是要生存、活命”這樣倫理的拷問,同時也突現出人性的本能良知對“善”的呼喚。

[1]近代日本の文學編集部.近代日本の文學 [M].東京:雙文社出版,昭和55.

[2]松沢信祐.近代作家入門 [M].東京:日本桜風社,昭和55.

[3]森本修.芥川竜之介 [M].東京:日本桜風社,昭和46.

[4]近代日本文學編集部.近代日本文學大系24[M].東京:筑摩書房,1975.

[5]伊豆利彥.日本近代文學研究 [M].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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