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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作榮師

2014-02-12 21:29朱零
西湖 2014年2期
關鍵詞:徐剛老韓協和醫院

2013年11月12日凌晨兩點四十分,我所敬重的前輩、老師、兄長韓作榮先生,以所有人都覺得意外的方式,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北京濃重的霧霾和這個糾纏不清的人世。

11月的北京已現初冬景象,枯黃的樹葉開始零星地飄落。老韓那頂紅褐色的他非常喜歡的毛線鴨舌帽子,已經出現在他的頭頂。11月11號,光棍節,老韓似乎要跟這個近兩年漸漸火爆起來的節日開個玩笑,他沒要家人陪同,自己去了協和醫院,他有點咳嗽,以為自己感冒了。要是放在平時,他才不會在意這么點小小的感冒呢。他早就訂好了13號去南美的機票,過兩天就要出國了。他是怕自己萬一在國外感冒加重,看病不方便,所以才硬著頭皮去醫院的,我相信,他的內心,是極不情愿去醫院的。11號上午一早,他自己去了協和醫院,他肯定在想,拿點藥就回家。

其實兩天前他在延安的時候就已經不舒服了,胸口痛,他當時的現象已經叫微梗了,也就是出現了早期的心梗。如果這時候治療及時,這個病能得到控制??墒抢享n回來后,跟家里人一句都沒提過。他的心臟一直很好,從沒有過毛病。他太大意了,他是那么相信自己偉大的心臟。進了協和醫院后按感冒輸液,輸著輸著護士感覺不對,發現他臉色發黑,呼吸困難,馬上叫來醫生,一檢查,壞了,已經出現大面積心梗,馬上進重癥監護室。這時候老韓都沒覺得自己有事,司機小高問他需要給家里打個電話嗎?他說不用,一會兒就出來了。老韓,你也太自信了。

進監護室需要家屬簽字,老韓的家屬并不在身邊,他就自己簽了。他哪里知道,這是死神快遞來的死亡通知單,他居然就同意了。他肯定沒有好好看一下合同條款,要不然,他完全可以以詩人的名義,把通知單退回去,拒絕簽收。老韓進去就沒出來,等他出來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了,他的身體已經發冷,他那頂心愛的鴨舌帽和醫院里拍的一張片子、幾個藥瓶子一起,斜躺在一個塑料袋里。他的愛人、我所敬重的郭大姐見到他時,他已經離去……

大概的過程是,進重病觀察室以后,開始時都還算平穩,但晚上十點以后事情發展得出乎想象地快,只見醫生和護士進出匆忙,開始往老韓身上插各種管子,動用了各種搶救設備,此刻家里人一點都不知道他的狀況,他一個人在跟身體里的魔鬼戰斗。這場戰役兩敗俱傷,老韓寧死不屈,最后與身體里的敵人同歸于盡。郭大姐趕到醫院時,老韓身上的各式管子已經拔去,他安靜地躺在那里,兩人良久無語,最后開口說話的,是郭大姐,大姐只是喃喃自語……

我見到了這期間老韓的兩張照片,一張是渾身插滿管子正在搶救的,一張是拔掉了管子,他一個人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的,那么地安靜,他是那么地安靜……

那么大名氣的一個醫院,怎么連心梗都查不出來,一開始還在那兒當感冒輸液呢?唉,當年連梁啟超都在協和醫院丟了性命!當年梁啟超右腎衰竭,在協和醫院手術,主刀的醫生卻割掉了他健康的左腎。沒過多久,一代偉人梁啟超一命嗚呼,他竟死于協和醫院的庸醫手里。協和的事故說不完,算了吧,不說也罷。

我得到老韓去世的消息是12號的凌晨6點多,商震從寧波打來電話,說你趕快去老韓家,老韓剛去世,你先去家里照料嫂子。我和商震從內心里都把老韓當大哥,所以平時跟郭大姐都是叫嫂子。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頓時一片空白。我臉都沒洗,匆忙趕到老韓家。老韓一輩子的鐵哥兒們徐剛夫婦已經在家里了。徐剛見了我一聲嘆息:兄弟啊,作榮竟然走了……

嫂子神情有點木訥,只是說了一句:來了,便無語了。她還在恍惚中,她肯定不會相信,老韓已經離去。后來她就說一句話:昨天自己去的醫院,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會這樣呢?

八點以后,陸續有人來,大多是來問消息的真實性的。沒有一個人相信老韓真的走了。

我跟徐剛商量,是不是得給老韓布置個靈堂,讓來的人有個吊唁的地方?就去問嫂子,嫂子說,就在書房吧,他天天趴在那兒寫東西。

老韓的書房實在是太亂了。滿屋子的書,胡亂地堆著。我跟徐剛商量后決定,不整理了,保持原樣,也好讓來的朋友們看看老韓平時的生活場景。他平時坐的椅子靠墻,我就搬來幾摞書,放在椅子上;他生前自己喜歡的一張照片,直接從墻上摘下來,小高去做了個框,就把這張照片放在椅子上的那摞書上了??粗杏X不像靈堂,似乎還缺什么,是,照片周圍應該有點黑紗或者白花,這樣看起來更莊重、肅穆一些。我從來沒干過這樣的活,幾個人討論后,一個人下去小區門口買了一塊黑布,一朵小白花,以及香和蠟燭,我把那塊黑布鋪在那堆書上,找了點雙面膠,把那朵小白花粘在相框的上方。這樣一布置,像是靈堂了,再在老韓相片前面的書桌上點上香和蠟燭,氣氛頓時凝重起來。我和徐剛看著老韓的照片,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這是我進門后第一次流淚,之前竟沒有感覺,似乎同樣不相信老韓的去世,直到看著自己親手布置起來的靈堂,看見老韓照片下的黑紗,看見相框上的白花,才確信老韓真的已離去。一種痛,在胸口彌漫開來……

我和老韓,一開始只是上下級的關系。我剛進《人民文學》雜志社的時候,老韓還是常務副主編;說是常務,其實就是干具體活的,相當于足球場上的后腰,清道夫,臟活累活都得干,他自己還在編詩歌。我剛來的時候,商震是詩歌編輯,再就是何安了,何安是老韓的筆名。一次在一起吃飯,我問老韓,這“何安”有何出處?在座的老詩人王燕生就說,他姓韓,何安韓,就這么來的。還真是,何安,拼起來就讀韓。

我以前在云南,也在一家刊物打雜,干點雜活,編點主編指定要發的稿子,其實就是校對,所以編輯的基本功不行。剛來的前一兩年,平均每送十個人的稿子,要被商震斃掉幾個,再被老韓斃掉幾個,剩下能發的,不到一半,可以說,來《人民文學》的頭兩年我不是一個合格的詩歌編輯。沒有自己的觀點,沒有自己的審美,沒有自己的理論,光憑個人興趣選稿;有時送上去的稿子被斃回來,一看老韓在稿簽上寫的“格調不高,不發”,自己臉上就覺得發燙。

遺憾的是,直到老韓退休,我都沒有主動地找他請教過如何做一個合格的詩歌編輯,但他在工作上對我的潛移默化是十分巨大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經慢慢地對詩歌編輯這個崗位上應該做的工作有所感悟,并越來越理解老韓的編輯思路以及《人民文學》所發稿件的質量要求了。后來我送上去的稿子商震也不斃了,老韓也不斃了;再后來,老韓對我的編輯工作和態度越來越放心和信任了,就把所有寄給他個人的稿件全部轉交給我處理,我至今都銘記他給我稿子時對我說的一句話:“朱零,從今以后,我轉給你的稿子,全部當自然來稿處理?!笨此戚p描淡寫的一句話,老韓的胸襟和品格,就這么凸顯出來了。后來我看他轉來的那些稿件,有他的領導,有他的老鄉,有他的學生,有他的戰友;所有的稿件,老韓從沒有過問過我一句,我所有的送審稿件,全部都是我個人認為可發的。

我在北京這么些年,每年過年都是在通州商震他媽媽家過的;老韓一家三口也在通州過年,所以說,這十多年來,我、商震一家、老韓一家基本上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都是一起在商震媽媽家包餃子、吃餃子一起度過的。我逐漸發覺,老韓不茍言笑的外表下,竟然是那么的可愛和直率。老韓平時都是緊蹙雙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再加上煙不離手,說不了兩句話,就像火車排氣似地長嘆一聲“唉——”,所以經常給人一種不可接近感。熟悉了以后,我才知道,老韓的話居然也不少,要是說起他認可的某個人或某件事,他也可以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亂飛地說個半天;要是談起某個人品讓他看不上的人,他會大聲地說:操,去他娘的,不說他了。這時的老韓顯得嫉惡如仇,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正因為他自己行得正,他才會對一些丑惡的人和事痛恨不已。

老韓年輕時愛喝酒,據說酒量極大,高度的白酒一斤一斤半都沒問題,后來他在《人民文學》主持工作以后,身體漸漸出現了問題,醫生告誡他不能再喝酒了;許多時候,他有酒局又推不掉,如果又是幾個詩人邀請他時,他就會叫上我。這時只有我心里明白,讓我去喝酒助興那只是個借口,他每次都會在喝酒之前向不熟悉我的人介紹我:這是我們的詩歌編輯朱零,以后有稿子給他就行,你們給我的稿子我也會轉給他的。這明擺著是在向他的朋友圈推薦我,這樣的引薦和信任,我每每想起,都覺得溫暖,如沐春風。前兩天下班,路過十里堡北里的老魯院,看見邊上的那個昭陽湘菜館還在,里面人影綽綽,腦子里突然冒出了竹林七賢之一王戎的那首流傳千古的《經黃公酒壚有感》:“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壚。竹林之游,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蹦鞘枪?02年,位至尚書令的王戎路過當年與嵇康、阮籍一起喝酒的一個小酒館時,所發出的一聲長嘯。這時的嵇康和阮籍都已去世多年,我站在湘菜館門口恍惚了好一會兒,想起當年老韓帶著我在這里跟魯院學習的雷平陽、娜夜等等一批批詩人豪飲的場景,不禁潸然淚下。物是人非,此后在里面喝酒的,再也沒有老韓的身影了。

老韓于我,是那種知遇之恩。

如果說我現在在編輯方面有什么師承的話,那直接的源頭就是老韓,我繼承了老韓的大部分精神遺產。老韓退休后,他口頭上說不再管《人民文學》的任何事情了,但我知道,他每拿到一期新的《人民文學》,首先翻開的,肯定是詩歌欄目。老韓的存在,讓我每時每刻都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我背后注視著,讓我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和松懈。對老韓的敬畏,其實是對《人民文學》詩歌傳統的敬畏,是對老一輩編輯家留下的無私、敬業、稿子面前人人平等以及具有個人犧牲精神的傳統的敬畏。眾所周知,老韓不僅僅是個優秀的編輯家,他更是一位杰出的詩人和散文家,自從他主持《人民文學》工作以后,自己的創作基本停止了,他更多地,是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文學》雜志社全體員工謀福利、提高待遇以及各種各樣開不完的會議上了;如果沒有犧牲精神,不可能當得好刊物的一把手,所以當老韓退下來以后,他留給《人民文學》的,是大家有口皆碑、有目共睹的團隊和財富。

今后的《人民文學》,老韓是再也看不到了。以前,我內心里,一直將老韓作為編輯界的一座高峰來敬仰,并暗自想象著如何超越,可是老韓,你竟然不給我機會了。你離去后,有誰再來給我無窮的壓力和動力呢?以前我編完稿子,都想得到你的贊揚和認可;今后,我去哪兒尋找這樣的溫暖呢?

我跟老韓的感情,在他退休以后,反而更加深厚了。以前因為他是主編,我和他畢竟是上下級關系,有些話不好隨便說,所以說,雖然在情感上,我們比其他一些同事,要稍微靠近一點,但在工作中,我總是更加努力,想方設法替他減輕負擔,主動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盡量不給他增添麻煩,以免給別人留下話柄。幸運的是,在他主持工作期間,我工作盡心盡職,沒有過任何失誤,跟同事之間也相處得很融洽。我因為在事業發展部工作,單位的一些外出采風、聯系作家參加各種活動、與一些地方政府合作以及一些評獎事宜,就會落到我頭上。老韓退休以后,每有什么活動,我第一個總是給他打電話,問他是不是想出去走走?帶上老韓,一是他退休了,怕他在家里寂寞,悶得慌;二來他是老領導,又是著名的詩人,場面上講個話、跟地方領導握個手、坐個主席臺、吃飯時坐個主桌什么的,老韓都能勝任。他也愿意跟我出去,什么都給他考慮周全了,不用他操任何的心,就一個字:玩。累了就回賓館休息,不想講話就不講,不想見的人就不見;中途想起有個什么事、還想去個什么地方,馬上就安排,所以老韓退休以后,日子過得很是滋潤,他退休以后似乎就沒閑過,一直在外面玩,全國各地的詩友都愿意跟他玩。哎,人活到這份上,才叫成功。有些人一旦退下來,在位時享受的那些待遇即刻煙消云散,門前冷落。從老韓身上,我悟出一個道理,人活得成功與否是從你退休那天開始檢驗的,從這一點上說,老韓的一生,無疑是成功的,完美的。

但我還是在他退休幾年后,讓他著實替我操了幾回心。有些是我個人的私事,有些是單位里的事兒。其實細想起來,老韓對于朋友們的關愛的事,還有很多很多,比如他對昌耀,對葉文福,對徐剛一家,對商震……無不充滿了全心全意的關愛。老韓的骨子里,是有大愛的。同時,老韓自己,也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對于年輕時提拔過他的老領導,直到他離開人世前,一直都在用心回報。

在你經挫折、被誤解的時候,任何一個出來安慰、鼓勵你的人,都是你此生最值得交往的知己;如果這個人還是你的師長,那么還有什么事情,比得到一位知心的長輩的惦記和牽掛,更讓人感到欣慰的呢?

嗚呼老韓,寫了半天,說是悼你,又何嘗不是在哀悼我在《人民文學》流逝的青春。我把最美好的十年奉獻給了這個單位,我不求回報,但求問心無愧。今后,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兒,你再也不用操心了,安息吧,韓老師,只是你離開得太早了,讓愛你的親人和朋友們心痛,如果你還有什么未竟的遺愿,盡管托夢過來,我來為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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