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末代“胡子”

2014-02-23 08:58李兵印
參花(上) 2014年3期
關鍵詞:炮手山里紅胡子

●李兵印

末代“胡子”

●李兵印

李兵印,早期著有電視連續劇《虎嘯狼煙》,并列入黑龍江省影視劇制作中心1990年年度拍攝計劃;曾任牡丹江市鏡泊風雜志社記者,1991年報告文學《奉獻在大時代的彎弓上》獲黑龍江省文化廳三等獎,有小說、詩歌散見于《參花》《歲月》等報刊。黑龍江省牡丹江市作家協會會員。

“狼來了!”

隨著一個女人的喊聲落下,一間低矮的茅草屋里,孩子的哭鬧聲立刻停了下來,透過牛皮紙糊的窗戶,那忽明忽暗的煤油燈光也隨即滅了;空曠的黑夜里,除了風掠山林的呼嘯,間或幾顆隱約高掛的寒星,一切都似乎死一樣的靜?!袄莵砹恕边@個詞,是那個時候大人嚇唬小孩的招牌語言。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東北邊陲黑龍江,時常有狼蟲出沒,不但小孩怕狼,就連大人也會談狼色變,心有余悸,唯恐哪句話或哪件事招惹來了狼。于是,狼便成了那個時代邪惡的代名詞,其實,當地人對狼的恐懼,還有另外一層含義,他們怕的不僅僅是四條腿的狼,還有一個便是被這里的人稱之為“狼疤”的胡子郎亞彬。

郎亞彬原本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窮苦人家的孩子,身體瘦小,膽小怕事,并且聽話孝順,是屯里出了名的乖孩兒??删褪沁@樣的一個孩子,為了媽媽,做出了連大人都不敢做的事,也正是因為這樣,他變了,漸漸變得可怕,極端;由一個懂事的孩子最后變成了嗜血如命的胡子。

胡子一詞,來源于東北民間俗稱,是散落民間的非正規武裝,他們沒有信仰,沒有主張,不明事理,善惡不分;活著便是道理,胡子成員復雜,上山當胡子的人大多是為了尋仇,或是躲避追殺,這兒胡子的形成,也可以說是那個特殊時期的特殊產物,日本人占領東北時期,便是這兒胡子們的起源。不了解胡子的人,常常會把人的胡須與胡子一詞聯系到一起,把胡子看成人高馬大,兇狠彪悍,實則不然,郎亞彬就是人們通常理解的胡子的另類。

郎亞彬十四歲那年,媽媽多病,父親又被日本人抓了勞工,死在了勞工營里。之后,他與母親相依為命。由于他瘦小體弱,經常受人欺負,好在同村有一個名叫張建堂的人與他是發小,乳名黑子,時常護佑著他,使他的腰桿漸漸挺了起來。張建堂也是十四歲,但要比他健壯得多,是村里出了名的愣頭青,愿打抱不平,每每他受了欺負,張建堂便會仗義相助,久而久之,這種同盟便成了一個勝似親情的堅固堡壘。偶然一次,兩人聽了一個外鄉人來村里講評書,正好是聽三國里桃園三結義那段,兩個發小便在雪地里歃血盟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倆哪里知道,數年后的一天,這句話真的應驗了!

在一個十字路口,兩個男孩像一對小情人似的含淚默默地站了很久。

“黑子,真的要走嗎?早知道那個說書人要領你走,不去聽他講書就好了,真后悔!”從張建堂的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中,郎亞彬看出張建堂去意已決,在他心里,張建堂就是他的一棵樹,既可遮風擋雨,又令他相扶仰望。媽媽常常對他說:黑子是咱家的恩人,以后不可忘了。這回黑子走了,沒有告訴他去哪,做些什么,他隱約覺得,黑子是要去干一件大事。如果他不是想著多病的媽媽沒人照顧,他一定會同黑子一起走,這是他隱藏在骨子里的血性,那種噴薄的欲望已經在他那還未成年的血液里鼓動!血,本是鮮紅的,人的脈管猶如奔涌的河流,可誰又會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哪時,這條健康的河流,會在哪一個節點,被災難性的泥石流阻斷,干枯或變色!

張建堂更是有種不舍,可說書人告訴他,他要做的遠遠比守護兩個家責任更重。這些天來,他從那個說書人那里懂得了很多,也淺淺地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的責任和擔當。這次出行,他沒有告訴家人和郎亞彬去參加抗聯,那時的張建堂也許還未真正懂得什么是抗聯,只是害怕走后會讓家人擔心。

張建堂在向郎亞彬揮手,這是男子漢的告別,沒有眼淚,沒有拖泥帶水。

郎亞彬揣在兜里的左手依然攥著那塊已經捂熱了的玉米餅,這是媽媽讓他帶給張建堂路上吃的,他在糾結,媽媽已經好幾天沒有吃上一頓飽飯了,咋辦?禮物總要送的,最后,那塊玉米餅子的重量天平傾斜給了媽媽;他跑上前去,將自己一副棉手捫子塞給了張建堂,頭也不回地跑了。這是愧意的內疚?還是離別的酸楚?他也說不清。他只清楚一點,從今以后,沒有人可以幫他侍奉媽媽,沒有人可以幫他一起抵御外來的欺凌,在他眼里,日本人,山上的胡子,村里的癟三,都是他以后要面對的,不想哈著腰,低著頭走路,只有像黑子那樣把拳頭攥緊,攢足力氣,打倒對方。

積雪在他的腳下發出吱嘎吱嘎的斷裂聲,似乎在傳送一種力量,不過,這樣的力量有些太過野性,令人膽戰心驚!他太信奉爸爸活著時曾經說過的話:有山靠山,無山獨立。

媽媽的病漸漸重了。村里年長一些的老人都過來探望,從老人們那唉聲嘆氣的語氣中,他知道媽媽已經時日無多。一位遠親爺爺叮囑他,這些天多給媽媽做些好吃的。他傻傻地坐在只有三條腿的板凳上,哭了!哭得很無助,為了給媽媽看病,前兩天把僅存的一點米換了藥,到哪兒再去弄好吃的做給媽媽吃???十五歲的孩子,他把該做的都已經做到了,這回,真的把他難倒了!他像大人般地蹲在地上唉聲嘆氣,望著媽媽微弱的氣息和兩只無神呆滯的眼睛,郎亞彬分明感到媽媽的眼睛從他的臉上一寸寸地向下挪動,這,也許是媽媽最后在向他傳遞著母愛,還有無盡的牽掛與囑托;無疑,母子的心都在疼,疼得撕心裂肺!

冬夜,尤其是飄著零星碎雪的夜,透著一股特殊的寒意,擰著勁的風,殘忍地從他那漏著棉花的棉襖洞鉆進他的身體,他無暇顧及那針扎般的疼,徑直向村公所走去。這個地方,日本人下了兩條禁令:一是中國人擅闖村公所死罪;二是中國人吃大米者死罪。今晚的他,是冒死前來,擅闖村公所,是為了了卻媽媽很早時的一個心愿,那還是媽媽知道爸爸不在了的時候,媽媽說過的一句話:孩他爸,你命苦啊,你來到世上,臨了的時候連一頓大米飯都沒吃上!媽媽的話,他永遠銘刻在心,現在媽媽要走了,他顧不了那么多,一定要讓媽媽臨了的時候吃上一頓白米飯。

第二天一大早,他做了一碗香噴噴的大米飯,剛要端給媽媽,那個遠房爺爺急匆匆地推開房門,二話沒說,便把他強行拉出了村外,他似乎預感到了什么,扭頭朝家看去,只見村里的保長謝文舉領著一群日本人尋著他昨晚的腳印,進了他家。他的頭轟的炸了,想拼命掙脫,回家保護媽媽,但遠房爺爺死死地抱住了他。不一會兒,一股濃煙從他家的房子躥起,大火隨即燃燒開來……他的媽媽連同他的房子就這樣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了。那是一種怎樣的傷痛與仇恨?就在那一刻,他的內心便埋藏起了殺戮!就從那天的早晨,他開始了流浪,漂泊……

春暖,夏青,秋黃,冬冷;他依舊那樣,衣衫襤褸,朝不保夕。沒有人能夠理解一個在不能生存的環境下生存的人,生命該是怎樣的頑強!答案也許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會刻骨銘心地體會。

在一個大戶人家的草垛邊上,郎亞彬蜷縮在那兒,就像一條失魂落魄的狗。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吃上一點東西了。幾個半大孩子在草垛邊玩耍,一個小孩手里拿著一根一米多長的棍子,像逗蛐蛐一樣逗著他:“來呀,爬過來,爬過來就給你吃?!彼『⑹掷锏挠衩罪炞?,順從地爬著,爬著,也不知爬了多少圈,小孩手里的玉米餅子還是不肯扔向他。終于,他爬不動了,精疲力竭地趴在那兒,他似乎聽到了死神的腳步聲……

“干嘛呢,你們幾個?”這分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快來看,姐姐,這兒有一個傻子?!睅讉€小孩邊圍著他轉,邊將一團團雪球砸向他。

“別玩了,回家吃飯!”那個女人邊說邊接過小孩手里的那塊玉米餅子扔向他??匆矝]看他一眼,拉著幾個孩子進了屋。

他的兩手死死地抓著玉米餅子,一口便咬去了五分之三,像饑不擇食、落荒的野狗。當他把嘴里的食物咽下時,那唯恐有誰會搶奪他食物的擔心減輕了許多,便開始有了一些力氣想起剛才扔向他玉米餅子的那個女人了。遺憾的是,他剛才并沒有看清那個女人長的是什么樣子,其實,他根本就看不到那個女人的臉,因為那個女人的臉壓根就沒有轉向他。但他認定那個女人一定是菩薩心腸,也一定是一個美妙絕倫的女人!他在回想剛才那個女人扔給他玉米餅子的一瞬間,他隱約看到那個女人穿著的絨絨的上衣和那只扔給他玉米餅子的手了,那手、那細膩白潤的皮膚、那只耀眼的手鐲,令他永生難忘!也許只有這樣雍容華貴的女人才有資格戴那只手鐲。玉米餅子片刻間吃完了,恢復了一些體力的他依舊趴在那里,這時的他,并不是完全祈求再施舍,更多的是希望那個女人再次出現……

幾年后,他懂得了更多,學到了更多。他,長高了一些,雖然很瘦,可胳膊的肌肉鼓了起來,這是他想要站起來的資本。

他,終于可以站著平視這個世界了,雖然站得不是很直,有些裝模作樣,可心里的那把刀漸漸磨得鋒利起來!

一家地主經營的賭館養活了他。那時的日本人表面上是禁賭的,可這家地主有的是銀子,黑白兩道都玩得轉,自然這個賭場就有存在的空間了。他在這家賭場表面上是干雜活的,暗地里負責放哨,雖然地主有靠山,但這兒地段相當復雜,不光是南來的北往的客商多,更重要的是這兒附近的胡子更多,本來開設賭場就是坑人的陷阱,難免就會有仇家了,為了防止有人來尋仇,地主在屋里外頭放了十幾個明崗暗哨,在這些人當中,他的級別是最低的,不光活重,還沒工錢;即使這樣,他也是求之不得,能活下來,比什么都重要。

能吃飽了肚子,他便開始盤算怎樣報仇,有些時候,也拼命地想著那個在他將要餓死的時候,救了他一命的女人。他明白,他沒有資格愛她,可他必須要回報她。在他的骨子里,媽媽和這個女人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有的愛,是一生中給的;有的愛,則是一瞬間給的;媽媽是前者,而那個女人當屬后者。愛,就這樣把這個稍大了一點的男人燃燒了!

賭場來聚賭的人堪稱是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就連小日本兵也常常來揩點油水,日本兵不是來賭,用文明一點的話說是來拿;直接一點說,就是明搶。當然,這些道理地主都懂,有錢都能使鬼推磨,何況人乎!這個道理,不僅僅是現在的人懂,早在那個時候的人就懂了,或許更早。還沒等日本兵進賭場,地主聽到報告,便早早迎出去,塞了銀票了事。吃慣了嘴,跑慣了腿,日本兵隔三岔五便來一次。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尋找著為媽媽報仇的時機;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機會下手,那時的日本兵都被中國人打怕了,當地的日本軍官規定士兵出行,不能少于四人。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感到憑他一人是很難辦到的,唯一有能力幫他的,只有來這兒的胡子;而找哪一個山頭的胡子幫忙呢?這里面也有說道:在胡子們當中,綹子大的胡子架子大,門檻高,不易接近;只有綹子小一點的胡子是他爭取的對象,于是,他開始有目的地接近李華堂手下的二當家,名叫炮手李,此人心計多,槍法準,在胡子當中威信很高。在他倆的交往過程中,他得知炮手李也是窮人出身,幾年前打殘了同村的一個地主,跑到山上當了胡子。李華堂綹子里的胡子不多,只有二十來人,之前曾經有過一段人強馬壯的時候,但因他心眼小,自私,容不下有能耐的人,還是出了名的好色鬼 ,成天花天酒地,為此,大多數人與他分道揚鑣,自立門戶。只有炮手李手下的一干人馬還跟著他。

“炮手李,你殺過人嗎?”顯然,郎亞彬在試探他。

“殺過,不下十個?!迸谑掷罨卮鸬煤茈S意,似乎對殺人很不屑。

“你,你殺人時想過怕嗎?”他沒敢問為什么要殺人,或是殺人是不是一種罪孽,他在期待炮手李的答案能使他對胡子的憎恨少些。

“進了廟門就不是人,沒有幾個胡子不背負血債的,想活,就要殺人,殺日本人,殺和我一樣的胡子,還有那些有仇的人;這個時候殺人,不會有誰給你定罪,也不要問殺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自己能活著,比什么都強?!迸谑掷铌幱舻哪樣行┛膳?,他對他所做的根本就不會問什么因為所以!

郎亞彬無語了。他感覺炮手李的話有些道理,假如自己現在是胡子,不正應了炮手李剛才的話了嗎!他要殺人,每當他在設計著想殺他要殺的人時,那種酣暢的快意油然而生,想到這兒,他忽然有了一種很強烈的欲望,當胡子去!

“炮手李,我能當胡子嗎?”他的語速很快,很迫切,近似于央求。

“你?”炮手李望著眼前這個瘦小的、臉上毫無殺機的他,有些詫異:“能活下去就不要走我這條道,有今天沒明天?!?/p>

“你就說能要我不?”他邊說邊挺了挺還是很骨感的脊背,示意著自己的強大。

“進綹子,拜山門,是要見面禮的?!迸谑掷畹恼Z氣中,分明有些瞧不起郎亞彬。

“你說咋辦就咋辦,能報仇就行?!苯又?,他試探地問:“炮手李,能幫我做一件事嗎?”

“殺人吧?小事?!迸谑掷锼坪蹩创┝怂男乃?。

他兩手抱拳舉過頭頂,深深地鞠了一躬:“謝了!”

“謝啥,胡子的本分?!迸谑掷钫f話及臉上的表情儼然一副商人的模樣?!霸趺粗x我?”

這兒山里的胡子有一個規矩,替人辦事一定要索要回報,否則,會不吉利的。此刻,他真的難住了,俗話說:一分錢憋倒英雄好漢,身無分文的他,到哪兒弄一筆酬金,他尷尬地杵在那,抱在頭頂的雙拳遲遲無法放下來。

“別為難了,我破個例,你先不用拿錢,等我辦完事后,死人身上的東西歸我了?!迸谑掷钆牧伺乃呀洿瓜聛淼募绨?,又呵呵地說道:“這幾天抓緊練練膽,別到時候成熊包蛋了,我得回山祭廟拜神,你還不是廟里的人,先不信這個?!闭f完,炮手李沿著那條也只有胡子敢走的山路消失了。

順著炮手李走的這條道再往前五十里,是這兒最高的山,名叫鍋盔山,離鍋盔山二十多里有一道嶺,也是這兒方圓百里最長、最陡的嶺,人稱三道嶺;鍋盔山有熊,三道嶺有狼,當地人誰都知道,更沒有人敢去那兒招惹它們。有一年,幾個外地獵人到鍋盔山打死了兩只熊,興高采烈地拿著熊掌和熊膽回家,路過三道嶺時,被幾條狼截住,后來這幾個獵人不知為什么,竟然被狼吃掉了。當地人為此傳說著一句話:熊好打,狼難惹。還有人說,這兒的狼群里有一只狽,狽是狼的頭,它不但具備野性,兇殘,還有超越狼的智慧,至于說這狽長得什么樣,誰也說不清,有人說比狼大,還有人說比狼小,甚至有人說狽是三條腿,享受的是皇帝般的待遇,每走一步,都有狼背著,不管狼們逮到什么獵物,最好的那塊肉都給它吃,一時間,人們把這個誰也沒見過的狽,傳說得神乎其神。

蟒山,曠野,在寒冷的夜幕中,給人以無窮大的恐怖,雪地里,樹干上偶爾可以看見泛著賊綠賊綠的眼,還有不時傳來時高時低,音色各異的叫聲;就在這樣一個恐怖的夜里,一個黑影在向狼山蠕動,這樣的大深山里沒人來,也就自然沒了路;唯一能識別像路的模樣的就是狼或其他動物們留下的蹤跡,沒有人走的路不僅僅艱難,這其實就是在做一次與生告別,與死亡握手的體驗!沒有人敢這樣,更覺得不值??伤@樣做了,他要做一個比胡子更胡子,比狼更狼的人,這的確是一種別樣的狠。在這背后,間或有一種淡淡的野心。

恐懼,是與生俱來的,沒有人可以拒絕這種心理。他的一只手攥著還沒點燃的火把,一只手攥著山里人專用砍柴的刀,每前行一步,頭頂的頭發便越發炸立,這是恐懼的征兆,即使他手里拿著那兩件東西,也不足以為自己壯膽。這一路上,他設計了很多種與狼遭遇的場面,如何將狼殺死,手里的彎刀應該砍到狼的哪個部位才叫完美。在他的設計中,偶爾也會跳出另外一種想法:這樣的自我挑戰到底有何實際意義?他也說不清。熱氣,從他的棉狗皮帽子下沿竄出來,是冷汗?還是熱汗?兩者應該都有。雪,越來越深了,腳步也隨之慢了下來,這樣艱難的前行好似負重的烏龜,好在他的體力仍存,這也是山里人特有的潛質。

忽然,他的第六感覺告訴他,身后有種異樣的動靜,他,沒有回頭,只是把步子放得慢了一些,他要做的,就是兩個字:冷靜。這個場面,是他已經設計過的,本在意料之中,身后有狼!他這樣的斷定是來源于老人們經常講的故事:說是狼在吃人時,更多的是在人的身后出現,兩只爪子分別搭在人的肩膀上,當人回頭看是怎么回事時,狼的尖牙會趁機咬斷人的咽喉。于是,他在等,等狼的爪子搭在他的肩頭。果然,他感覺兩只毛茸茸的東西已經搭在他的肩頭上了,狼!他已經斷定這是一條很大的狼,因為在他前行時,那兩只狼爪附在他肩頭的力道很重。狼,隨著他腳步的移動而移動,狼也在等,等他回頭一剎那致命的一擊……他極力地抑制著內心的緊張,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演示著即將要做的動作,他,開始了,開始慢慢哈下腰,將兩只手的物件放在地上,順勢舉起兩臂,把他的兩只手分別搭在了狼的兩只爪子上,然后瞬間爆發腰、肩、臂的力道,拱腰、慫肩、壓臂,這一系列動作幾乎一氣呵成,一條黑影便從他的后背,沿著他的頭頂,被他重重地摔到雪地上,就在他的兩手還沒有死死掐住狼的脖頸時,狼,還是在死前發出了一聲瘆人的嚎叫,這叫聲在這空寂的雪野中穿透力極強,極其駭然。這叫聲,讓他心驚膽寒,他預感到:他的命,也許就會在這叫聲過后完結。不怕虎叫,就怕狼嚎。狼的嚎聲是它們傳遞信息的一種特殊語言,這種叫聲,一般會代表兩種信息,一是集體捕食;二是遇到某種危險。其他的狼們聽到同伴的嚎叫,便會從四面八方聚來,至于來多少狼,那是取決于這群狼的數量了。此刻,他拖著死去的狼,拼命地沿著來時的腳印往回跑,如果說剛才還有些倦意和疲憊,這會兒已經全然消失了,他只祈禱上帝:那些狼們,來得晚些、再晚些;來得少些、再少些。汗水,沿著鼻骨流到了他的嘴里,他甚至連擦汗的時間都沒有,只能用舌頭去舔。呵,咋是腥咸的?他用手摸了摸額頭,才發現他的額頭被狼爪子撕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血從像一個小泉眼樣的傷口中流出來。他不得不停下,包扎傷口。因為食肉動物對新鮮的血腥味十分敏感,會誘起它們的食欲,導致對其瘋狂的攻擊。當他又前行了幾百米后,他猛然停了下來,全身立刻泛起了雞皮疙瘩,透過月光,他隱約看到幾只狼擋住了他的去路。完了!這是一種潛意識的絕望,他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對手,不僅僅是幾只,甚至是幾十只,幾百只,但本能仍在驅使他必須朝前走……狼們已經開始從四面圍了過來。他的腿在發抖,砍柴的彎刀已不知丟到了哪里,似乎那根火把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盡管他緊緊攥著火把,可這根救命稻草的分量在強大的群狼面前輕得可憐,他的心,已無法用慌亂兩字形容,確切說是一種崩潰,之前的那些所謂的鎮定,已蕩然無存,這個時候,只有將要面對死亡的人,才有資格談論那可笑的鎮定自若,那裝模作樣的偽裝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如果說接受死亡是一種痛苦,那么對于他現在,更多的是一種宣泄!從他那猙獰可怖的表情中看得出來,他并不后悔選擇這次死亡游戲,死亡,倒是一種必然。不畏懼痛苦,那是他承受的痛苦太多太多。通常,那些猝死的人,臉上常常會留下驚異的表情。而對一個要坦然面對死亡的人來說,臉上的表情往往是安詳的,這樣的安詳意味著死者在彌留之際會在腦海中浮現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此時的郎亞彬就是這樣,他的腦中浮現出媽媽,那個海市蜃樓般的女人,還有他的發小張建堂,想到這里,他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這點滴的笑容與他臉上占有絕對面積的猙獰多少還是有些不匹配。他笑了,笑得是那樣的難看。重新在腦海里過濾并分享著他剛才摔狼的舉動,這是他一生中做的一次最為酣暢淋漓的壯舉!而這個壯舉正是張建堂小時候教他的,是摔跤中的一個招式,俗稱大背式,將此招式用到極致的人,會做到力貫千斤。有一次他就用這個招式摔壞了一個欺負他的人,為了逃避家人的責罰,兩個孩子逃到了山里,那天也是黑夜,他倆怕極了,還是張建堂出了個主意,說是狼夜晚怕火!怕火?回憶到這里,他猛然醒悟,將手里的火把點燃,狼們望著熊熊燃燒的火把,驚慌地逃避開來,遠遠地站在雪地,不敢靠近。

在火把即將燃盡的時候,他逃離了群狼們的圍捕,回到了那個賭場。第二天,他成了這里談論的話題,成了這兒的英雄。當有人要給他縫合額頭上的傷口時,他斷然拒絕,他要留住這個傷疤。從此,他的綽號“狼疤”漸漸隨著他的殺戮,響亮了起來。

從賭場出來的幾個日本兵,醉醺醺地向另一個屯走去,或是地主上供的錢沒能裝滿他們的口袋,或是想去下一個屯再撈上一筆,或是他們今天就該命絕于此,他們不會知道,一個即將要橫空出世的胡子,要拿他們的命,報父母的仇,鋪平進廟的道,練胡子的膽。

走在前面的兩個日本兵先后被狼夾子夾斷了小腿骨,后面的兩個還沒搞清怎么回事,便被狼疤和炮手李一刀一個,砍翻在地,隨后,狼疤把受傷的兩個日本兵綁到樹上,扒光了衣服,用匕首在日本兵身上劃著……最后,他在雪地上寫下了五個字:殺人者狼疤。

日本人抓不到狼疤,便血洗了賭場,后又將那里的二十幾人都抓了起來,指定日期讓狼疤來交換。如果狼疤不來,每天殺死五個人,直到殺完為止。在這場事件中,連地主在內有七人被日本人殺死,奇怪的是,地主那個剛從省城里畢業回來的女兒被一個日本軍官擄回城里后,過了幾天,又被奇跡般地放了回來,不但重操父親的舊業,還圈養了一些地痞流氓,開了大煙館。

狼疤自從上山入了綹子,很受胡子們的敬重。這不僅僅是因為炮手李的引薦,還有就是他獨闖狼山,刀劈鬼子。但有一個人卻在暗暗排斥他,就是大當家李華堂,他總覺得狼疤有反骨,這樣的疑心常常令他寢食難安,尤其狼疤額頭上那道標志性的疤痕和他臉上隱隱泛出的殺氣使他預感到了一種不祥的征兆。正當他為此煩悶的時候,日本人讓狼疤去交換人質的事兒傳到了他的耳朵,猶如大病初愈的李華堂找來了炮手李,商量著要把狼疤趕下山,開始炮手李并不愿意,當李華堂說到山上這二十幾人與狼疤一人相比哪一頭更重要時,炮手李不語了。是的,狼疤不下山,一定會連累他們,日本人早晚有一天會知道狼疤在這里,這個道理炮手李不是不懂。

一人做事一人當,狼疤沒有賴在這兒。在他下山前,求大當家李華堂借給他幾個人,李華堂當然明白狼疤的意思,很是爽快地答應了,派身旁幾個親信隨狼疤下山辦事。

炮手李以胡子特有的禮節,將自己和狼疤的右手指割破并握在一起,送了九十九步,這一習俗叫“血脈相溶,九九歸一”,其意思是,無論走到哪里,心在一起。

只有幾個小時的路程,狼疤回到了小時候住的屯子。

“你要殺這兒的保長?他弟弟可是這一帶出了名的胡子頭,人稱大當家的謝文東?!币粋€胡子顯然有些顧慮。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就是天王老子我也敢殺?!崩前痰哪樤诔榇?,猙獰可怖?!案鐜讉€記著,這個老不死的全家一共二十一口,一個也不能放過!”

幾個胡子互相對望了幾眼,默許了,因為他們心里明白,這個賬謝文東是記不到他們頭上的,況且狼疤也活不了幾日了。幾個人用事先準備好的布條將臉圍了起來。殺戮開始了,保長全家都還沒弄清咋回事,就糊里糊涂地做了冤死鬼,這些人就數保長謝文舉死得明白,當然死得也最痛苦,他幾乎是被狼疤凌遲處死的,那哀嚎聲,全屯的人都聽得見,尤其在這漆黑的夜晚聽得令人毛骨悚然,驚得那些小一些的孩子哇哇大哭,大人們怕惹事上身,紛紛對孩子們說:狼來了!果然,屯子里又是死一般的靜。

狼疤提著謝文舉的腦袋,朝他家走去。家沒了,媽媽也不在了,那個他與媽媽住的房子就是媽媽的墳墓,他要拿保長的腦袋祭奠媽媽。

當狼疤來到他家原來的房子時,臉色立刻變成鐵青色,他原本以為日本人燒了這里,不會有人住這兒了,媽媽的靈魂可以在這兒安息了,可沒有想到他原來的家竟又被人蓋了房子。這令他怒火中燒,不由分說沖進屋內,一陣亂槍,將住在這個房子的人也全部打死了。這會兒,他瘋了!久久跪在那里的他剛要起身時,后腦被人重重地擊了一下,他一頭栽倒在地。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才發現自己被人綁了,那幾個胡子的其中一人說道:“不要怪俺們哥幾個,這是大當家吩咐的,要拿你上日本人那兒換點大洋花花,對不住了?!?/p>

狼疤明白了一切,似乎并不奇怪,胡子就這樣:爾虞我詐,弱肉強食。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倒對李華堂出賣自己好像在情理之中。他微閉兩眼,一切只能憑天由命。押著狼疤的馬爬犁,緩慢地向刁翎縣那個方向吱呀吱呀地走著,狼疤和幾個胡子同坐一個馬爬犁,胡子不敢讓馬走得太快,走太快了會被凍僵,一個胡子對趕馬爬犁的那個胡子說:“嗨,到前面避風的地方停一下,我尿泡尿?!鼻懊婺莻€胡子哈哈大笑:“凍掉算了,省得你到了刁翎泡妓院,麻煩?!?/p>

狼疤聽著兩人的對話,覺得有機可乘,便說:“哥幾個,一會我也痛快一下,快要憋死了?!?/p>

那個要小解的胡子笑著說:“想痛快,快啦,晚上到了日本人那,日本人保不齊讓你死得很爽?!庇謱χ硗鈳讉€胡子說:“哎,我說哥幾個,你們說狼疤到小日本那兒,那幫龜孫子會怎么對付他?刀劈?槍斃?還是上吊?”

其中一個胡子笑著道:“操那心干嘛,等咱拿了錢,俺們去酒館,你去逛窯子?!?/p>

狼疤趁著幾個胡子說笑,悄悄地弄開了綁著自己雙手的繩子,在爬犁上摳出了一顆鐵釘,等待著逃脫的機會。

也許是老天開眼,胡子們把馬爬犁停在了一個陡而長的山坡上,還沒等那個小解的胡子下來,狼疤猛地跳下雪爬犁,隨手從一個胡子腰間拔下一只駁殼槍,又快速準確地將手里的那根鐵釘深深扎進了馬屁股里,馬兒疼痛難忍,尥著蹶子順著陡坡狂跑起來,當幾個胡子回過神來,他們與狼疤已經有好幾百米的距離了。狼疤知道他們不敢開槍打死自己,放心地朝深山跑去。日本人要活著的他,無疑是幫了他,可地上的雪,卻又害了他,他知道,甩是甩不掉他們,僅就這場追殺,胡子對胡子,誰也沒有什么秘密可言,逃跑的一方,顯然是追殺一方的靶子,在那空曠的雪地里,運氣就要看天意了,只有天降大雪,才有機會逃生,憑他的經驗,明天有雪,能堅持到明天嗎?他沒有這個把握。步子越來越沉,身子也越來越重,他的兩眼發花,不時冒著金星,該休息一下了。而如何選擇休息的地點,這是一門學問,這門學問,是他獨創的。他的兩眼終于看到了一棵很粗的枯樹,深山里多半的枯樹樹根,都有窟洞,那是野豬或黑熊冬天里藏身的地方。根據他對周圍雪地的判斷,今年冬天這個樹洞沒有野獸藏匿,選擇在樹洞里休息有兩個原因:除了遮風避寒,還可以在樹洞里找些充饑的食物。果然,他在樹洞里找到了橡子,吃了一點東西,算是勉強補充了一些體力,摟著大張機頭的二十響,長舒了一口氣,兩眼便半睜半閉地睡著。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狼疤被老鴉的叫聲驚醒,他鉆出了樹洞,這是一個大風天,有些陰,呼號的北風夾著刮起的雪片,打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被哈氣融化的雪片浸在臉上更是鉆心的痛,他瞇縫著眼,打量四周;老鴉的叫聲,說明周圍一定有什么東西驚動了老鴉。令他慶幸的是:一場大雪馬上就要來臨,前者對他來說不是好事,后者則是他求之不得的。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對于他來說,最最實際的,莫過于一個字:逃!逃才是硬道理。他甩開了步子,沿著山梁遁去。昨天他選擇的路線是山底,誰都知道,在山底下的灌木叢里行走難度最大,每走一步,腳下的亂石、雜草、野藤令人舉步維艱,而他卻充分利用了這些因素,最大限度地發揮了他瘦小靈活的身材優勢,把那幾個身體臃腫笨拙的胡子遠遠甩在后面,無疑,昨天他是一個贏家;而今天他選擇朝著山梁走,更有他獨到的見解,這種見解是源于這場大風,因為大風,會改變不同地域的雪的厚度,越往高處走,積雪越薄,越往低處走,積雪越厚,這種現象,山里人稱之謂“大雪漂”。這樣的大風剛過,山里人是不敢走山溝底的,搞不好就會掉進雪窟里,要是沒人相救,十有八九會命喪于此。老鴉的叫聲一聲緊似一聲,這無疑是最最危險的信號了,他,開始拼命向山的更高處爬。

身體極度透支的他,狼狽地癱在山頂上一顆柞樹下,一邊大喘著呼氣,一邊用手扒開了雪下面的枯草,尋找著橡子,忽然,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心里說:完了!冷風漸漸打透了他的棉衣,一絲絲刺骨的涼開始侵襲著他,剛才還冒著熱氣的頭發已經成了縷縷冰柱,被汗水浸透的內衣已冷得令他打顫,沒有柴火,更沒有什么可以取暖,他近似于絕望了。

一聲狼嚎,傳進了他的耳鼓,循聲望去,在山坡的左面,一只母狼在拼死保護一只小狼,母狼的對手是一只獵豹,通常情況下,一只山丘狼和一只獵豹打斗,山丘狼是輸家,可這是一只深林狼,它的體型比山丘狼稍大,異常兇悍;雖然眼下這只母狼和獵豹相斗,母狼稍顯下風,但母狼為了保護它的幼崽,獵豹也一時占不了什么便宜。兩只食肉動物在不停地游走,撕咬。獵豹非常清楚,剛才那聲狼嚎意味著什么,于是,獵豹向那只狼崽的進攻更猛烈了。

狼疤看著母狼和獵豹打斗,尋到了一個求生的機會,他,在慢慢向狼崽靠近,再靠近。

長時間的拼搏,母狼漸漸處于了劣勢,它被獵豹咬斷了一條腿,已無力保護它的幼崽了,看著獵豹撲向狼崽,只能仰天哀嚎。

“呯”的一聲槍響,狼疤的二十響擊中了獵豹,獵豹應聲倒下。他抱起了狼崽,將狼崽揣進了懷里,

這時,已有幾十只深林狼圍了過來,母狼朝狼們跑過去,似乎逐個地向狼們交流著什么,然后,狼們只是圍著狼疤打轉,不遠不近,不離不棄。是狼們對狼疤救了狼崽懷有感恩之心?還是因為狼崽在狼疤手里狼們心存忌憚?狼疤不知道。此時,他已豁出去了,就是被群狼吃掉,也不會放掉狼崽,放掉了狼崽,必凍死無疑。

他的后面,傳來幾聲槍響,透過樹木的縫隙,他看見那幾個胡子正在追來。他們一定是聽到老鴉和狼的叫聲尋來的,狼們隔在狼疤和那幾個胡子中間,硬是不讓幾個胡子靠近狼疤。胡子們急了,舉槍向狼們射去,狼們一個個倒下,又一片片涌來,它們就這樣,無謂生死,前仆后繼,并開始向胡子們反擊。狼疤懷里的狼崽似乎明白了大狼們為它做出的犧牲,發出了脆弱的嘶叫。小狼的叫聲,更激發了大狼們殊死抵抗的決心,那一排排的倒下和一排排的沖鋒,該是怎樣的一種悲壯!雪和血,人和狼,殺戮之心和舔犢之情,演繹著怎樣的靈性!狼疤,他沒有放下狼崽,沒有放棄自己的生命去阻止這場殺戮,相反,他將狼崽抱得更緊。這是一次曠世罕見的綁架!

已經遠離了胡子們和狼們血拼的狼疤,來到了一間過往獵戶住的茅草房,那冒著炊煙的煙筒,讓他頓時感到了安全,終于把懷里的狼崽放到了地上,母狼用嘴叼著狼崽向回狂奔……那是狼們和胡子們血戰的方向。后來聽人們傳說,在人狼大戰的那個山坡,留下了一堆堆白骨,里面還有人的頭骨。

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曬著太陽,后背依偎著似乎一碰就會塌掉的茅草房,這個茅草房原來是屬于一對兄弟的,狼疤那天到來后,茅草屋就是他一個人的了。屋子雖然破舊,但卻身處要塞,南來的北往的人必經由此地。開始時,狼疤還為過路的人沏茶做飯,可后來遇到了幾個來這兒做買賣的富佬闊商,望著他們袋子里金燦燦的金條,狼疤便動起了邪念,從此以后,他開起了野店,凡是來到這里的人,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

僅僅四年光景,在這間茅草房里,他殺過的人就不下幾十個,其中有胡子、商人、獵人、百姓。他的信條只有一個,他不會讓任何來過這里的人暴露他的行蹤。然而,有一個人例外,是一個女人,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一年前,狼疤的茅草屋,來了三位不速之客,這三個人衣著講究,闊卓富態,一眼便知出身名門。按照狼疤的話說:這是有錢人!這三個人和狼疤寒暄了幾句之后,狼疤才知道,這一行是兩男一女,這女的極少說話,但從另外兩個男人的言行和表情中,狼疤看得出來,這女的是個頭。按照常規,狼疤在他們進屋幾小時后就會找個機會把三人殺掉,但這三個人特警覺,狼疤感覺很棘手;更讓狼疤頭疼的是,這三人有槍,尤其是那兩個男的,身手很好,是很麻煩的角色;更麻煩的是,這三人經驗老道,非常江湖,一般的江湖把戲他們是不會中道的,就連他們的飲食,都是自己安排;他摸不清這三人的路數,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這三人的對手,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想的更多的已經不是怎樣殺人了,而是祈禱這三人快些離開這里,因為誰都知道那種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

隨著天漸漸的暗,各種各樣的聲音從山里面傳來,那聲音,就像天然警報,告誡著黑暗處處潛伏著危機和陷阱,這三人當然也明白夜的含義,都瞪大著眼睛,不肯睡去。從那三人虎視眈眈的眼神里,狼疤感覺到:自己已處在極度的危險之中!先下手為強,必須冒險,想罷,狼疤從一個不起眼的木箱子底下拿出半根蠟燭。

蠟燭點燃了,在漆黑的夜里格外的亮,亮得也格外發賊。屋里的三人成三角形依就而坐,這是最佳的防御姿勢,他們似乎把所有的因素都計算到了,就是沒有想到這個小小的蠟燭會被狼疤浸入迷藥,隨著蠟燭的漸漸燃燒,迷藥也漸漸浸入他們的體內……兩個男人先行倒了下去,那個女人見狀,剛從腰間拔出手槍,還沒等找到射擊的目標,身體也軟軟地倒下了。

狼疤一手持槍,一手拿刀,挺著腰,獰笑著向那兩個男的走去,這是一種勝利的姿勢,抑或是一種成就的炫耀,他的刀舉過頭頂,又頃刻停頓了一下,這一下,很有張力,極具個性,這是他殺人時的一個標志性動作,或許,他把他那泯滅人性的殺伐決斷都張揚在這個動作中,兩個男人瞬間就命喪黃泉了;他又把刀舉向了那個女人,當他那個標志性動作還沒有展現完美時,他的兩眼像釘子一樣地釘在那個女人的一只手腕上,那只手腕的一個白銀手鐲瞬間將他全身的血液凝住了,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只手鐲,那是他的生命,如果說他現在還有愛的話,也只有與這只白銀手鐲相關聯的故事了,難道是她?

狼疤俯下身去,用槍管翻了一下她的頭,想仔細看看那張臉,當他的兩眼落在她的臉上時,他又頓時困惑了、茫然了,繼而顯出難以名狀的痛苦,他的這種表情絕不是因為她長得丑,相反,這是一張極標準的女人的臉,這張臉,他連想都沒想過世界上還有如此美貌的長相。那么,他這樣的表情又從何而來呢?因為,他無法證實眼前這個女人到底是不是那個曾經救過他命、給了他一塊玉米餅的那個女人,無法證實的原因是當時根本就沒有看見那個女人的臉。僅憑一只白銀手鐲嗎?自己能夠認定這只白銀手鐲就是當年看見的那只嗎?而眼前的這個女人真的是那只手鐲的真正主人嗎?盡管這些疑問在質疑自己,但他還是放下了屠刀,在他心里,僅存的那點溫情和念想恐怕只有這一點點了,或許,他此時真的需要這一點點!

他把那兩個男的身上值錢的物件都留了下來,照例把兩具尸體扔進一個地窖里,然后將地窖蓋嚴嚴實實地封死了。不知為何,那個女人身上的東西他沒有動,甚至他連一丁點想動的意思都沒有,包括她的身體。當他再一次查看那女人時,那滑膩如玉的皮膚像高壓電流般地導入他的指尖,并電擊他的全身,直至心臟,他不敢做出任何一個多余的動作,也不敢把自己的兩手放在他認為不該放的地方,于是,他輕輕地,輕輕地把她從地上抱到了炕上。他愣愣地坐在那里,除了那只白銀手鐲,其他的在他的記憶里都很模糊,模糊得就像夢里喝了孟婆的“迷魂湯”,他,真的希望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那個曾經救了他命的那個女人。在他的生命中,除了他的媽媽,那個女人該是多么的重要!

女人醒了,望著眼前這個野人似的男人,顯露出一副極其恐懼的表情,那種來時雍容華貴般的矜持已蕩然無存,像極了一只鷹爪下的小鳥,瑟瑟發抖,她感覺即將要發生什么,或是已經發生了什么,當她用女人那種特殊敏感的觸角,潛意識地感應身體的那些容易被男人侵犯的部位時,她覺得應該沒有發生什么,說實在的,即使發生了什么,也不足以使她痛心疾首,她的身體,早已不屬于她了,她只不過是想用一些事實和現象證實和撲捉一些信息而已,以便正確指導她下一步的應對措施,至少,她目前要保住命,此時她非常明白,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消失一條生命,比消失一縷空氣還容易、簡單。她沒有動,軟軟的身體盡量保持著那種誘人的曲線,平緩的呼氣使她面部、頸部、腹部緊張痙攣的肌肉松弛下來,放棄強悍,也是一種進攻。她在等待,等待眼前這個野人暴雨般的蹂躪,或者愛撫,她知道,眼前是個男人,也明白男人就要干男人的事;但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因為她幾年前隨意向一個要餓死的要飯花子扔了一塊臟兮兮的玉米餅子,就是這個玉米餅子,今天救了自己一命。她,就是狼疤要找的那個女人,這個女人名叫山里紅,是那個地主家的女兒。那年狼疤和炮手李殺了幾個日本人后,山里紅被日本人抓了去,有個日本軍官看山里紅頗有姿色,先是奸污了她,后又成了他的姘頭,待山里紅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之后,這個日本軍官便把山里紅放了回來,并在當地開了妓院,大煙館。

山里紅這次進山,就是為了打通大煙通道,原來住在這兒的,是專門種植大煙的兄弟倆,以前供貨給山里紅。狼疤來到這,打死了倆兄弟,山里紅的大煙通道自然也就斷了。這兒發生的事情,山里紅當然不知道,她還以為兄弟倆又有了新的下家,所以親自前來。當山里紅看到兄弟倆不在了,斷定這兒發生了變故,她在有意無意間地試探了狼疤幾句,狼疤的回答完全不在道上,但從狼疤那匪氣十足的言行中,山里紅確定了狼疤的身份;為保險起見,山里紅決定暫住一夜,第二天回去再做打算,沒想到,還是中了狼疤的道。

“這個手鐲是你的嗎?”狼疤的目光直視那只手鐲,仿佛要把這只手鐲看穿似的。

“是我的,俺媽留給我的?!彼挥姓諏嵳f,唯恐哪一句沒有必要的謊話會要了自己的命。

“戴了幾年了?”他繼續問。

“十一歲就戴?!彼f。

“你今年多大?”他明顯對她剛才的回答不太滿意,故追問了一句。

“俺二十六了?!彼颜Z氣故意壓得有些嬌柔。

“這十五年,手鐲一直都是你戴?”他的語氣有些急迫。

“嗯哪,這是俺媽的紀念?!彼匾鈱⑹骤C伸到自己的眼前,或是珍惜,或是炫耀,但更多的是她想通過這個動作,加深眼前這個男人對這只手鐲以及自己那種萬般嫵媚的印象,她想,眼前這個男人之所以關心她的手鐲,一定是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是她,就是她!狼疤暗自竊喜。接著,他對山里紅終于露出了一絲吝嗇的微笑:“你還記得嗎,你用一塊玉米餅子救了一個要飯的?”

山里紅詫異地看著狼疤,在她的努力回憶中,似乎想起了那件事,而那件事在她的生活里實在是太渺小和模糊了,她真的不明白,那個已經淡出她記憶之外的叫花子和玉米餅子,與眼前這個男人有著什么關系?難道那個叫花子是他?她真的不敢相信,如果真的是他,她的命運一定是老天刻意安排的,換句話說,他就是她的災星!想到這兒,山里紅完全忘記了虛假的矜持,猛地從炕上坐起,直勾勾的眼睛里閃著仇恨:“你是那個……”她沒敢說出狼疤兩字,便不敢問下去了。山里紅剛才這一反常的舉動,狼疤絲毫沒有撲捉到,他的靈魂似乎飛到了九霄云外,沉浸在追夢的幻覺之中。

過了好一會,狼疤站起身,極是莊重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說:“謝謝你當年的救命之恩!”

眼淚,刷刷地從山里紅的眼眶里流出,是仇恨?抱怨?委屈?傾述?還是宣泄?反正那種抑制不住的情感噴涌而至,心里暗自罵道:畜生,冤家,你可把我害慘了!你知道嗎,人家都罵我什么嗎?狐貍精!哪天要是日本人倒臺了,那些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狼疤跪在地上,任憑山里紅用圍脖抽打他,嘴里夾帶著誰也聽不懂的嗚咽的抽泣。山里紅不敢說出她被狼疤牽連后的真相,她甚至認為那個真相一旦被狼疤知道,不但不會博得狼疤的同情,反而能使狼疤厭棄她,防范她;她只能屈意承歡地在狼疤面前施展她的媚術;面對這樣一個美女,兩個人原有的主動與被動倒置了,那種殺氣被山里紅這一鬧騰給淹沒了,屋子里那關乎生與死的冷空氣就這樣給瓦解了,暖和了。一個是強大的、潑婦般的女人;一個是猥瑣的武大郎式的、熊包蛋男人。狼疤依舊跪在地上,垂著越來越低的頭。此時的山里紅像是從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平緩下來,她邊鬧騰邊審視著事態的發展,至少有一點她可以掌控,那就是眼前這個嗜血成性的野獸已經被她馴服了!并隱隱覺得,那消失的敵意或許會變成銅墻鐵壁般的合作伙伴,因此,她把盯著炕沿上那把手槍的兩只眼睛收了回來,干掉狼疤太容易了,只需一秒鐘,抓槍,抬手,射擊,便了卻了一切??缮嚼锛t有她的想法:往近上看,兩個伙伴的命沒有她的煙土值錢,留著狼疤,就等于留下了財富;往遠上看,日本人一定會失敗,自己雖然沒有血債,但有民恨,以后唯一的出路就像狼疤一樣,上山當胡子。這兒,也許就是她的退路。至于她與狼疤的恩怨,走一步看一步吧。

“狼疤,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吧?!鄙嚼锛t溫存的語氣直教人心里發燙。

“你、你咋知道俺的名字?”狼疤既疑惑又激動。

“是你頭上的疤告訴我的,這一帶,連小孩都知道你的大名,你都成這兒的瘟神了,我不但知道你的外號,還知道你叫郎亞彬,你忘了吧,日本人到現在還在抓你呢?!?/p>

“你、你不恨我?”狼疤還在為自己殺了山里紅的人而耿耿于懷。

“恨你?呵呵,此一時彼一時了,你現在是我的靠山,我的大樹,我的財神了?!?/p>

狼疤戰戰兢兢地起來,山里紅的話,他雖然聽得很懵懂,但無疑是對他的一種寬恕、特赦,不知為何,對眼前這個成熟美貌的女人,他沒有欲望,沒有邪念,更沒有一絲的防范,山里紅在他的心里,就是神,即使死在她的槍下也值。好在山里紅沒有向他開槍。

那晚,狼疤坐在炕頭,守護著山里紅。

那晚,山里紅和衣坐在炕梢。

狼疤知道炕頭與炕梢的距離,他深知自己不配,并抑制生理上的誘惑,他堅持認為:哪怕來自心里的一丁點齷齪,都是對她的褻瀆。

第二天,她告訴了狼疤,她叫山里紅,又告訴了他很多事,也就是從那天開始,狼疤開始種植大煙,之前他雖然痛恨這東西,但,為了她,值。

人們都說,抽大煙上癮,可狼疤種大煙更上了癮,這不僅僅是因為大煙會給他帶來更大的財富,更重要的是他從朵朵的大煙花里分享著一種癡情的滿足,他,盼望著收獲的季節,每當那個季節,他心中的神都會來,她本不該來的,她之所以不辭辛苦,甚至冒著危險來這個深山老林,她心里明白,他心里似乎也明白,但這種明白每每要更明白的時候,卻又很糊涂了。

這個季節又來了,他依舊曬著太陽,之前他刻意將自己收拾了一番,胡子剃得很干凈,但頭發還是那么亂,他不愿把頭發剪掉,那樣的話,額頭那道疤痕會很扎眼,他盡量讓自己在她面前表現得文靜些。等了四天,她,沒有來,心急如焚的他,更多的是擔心了……

夕陽,漸漸地從最高那座山的最高那排樹間隱去,最高處的山后隨即泛起淡紅色的云。狼疤站著臨家最高的那個山崗,抻著脖子,踮著腳尖,向遠處的那條羊腸小道望著。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心急如焚地用同樣的姿勢盼著山里紅的到來,這里的山里人趕路,一般都會在太陽落山前到家,哪怕再遠再累也會加快腳步,沒有人愿意在黑天趕路,且不說天黑會招來狼蟲虎豹、胡子劫道等等;每每誰家有人夜里晚歸,年歲大的老人都會讓回來的人脫掉衣衫,在屋門外使勁地抖落抖落,那是怕把晦氣帶回家。

影影綽綽的一個人影,從那條小道急匆匆趕來。狼疤箭步迎上前去。

“兄弟,敢問是你一個人?后面還有人嗎?”狼疤以為這個人是跟山里紅一起來的。

“別提了,我來的道上看見胡子砸杠了,死了好幾個人呢,都齊刷刷地摞著哪?!蹦侨诉呎f邊走。

“別走啊,山里紅在哪兒?”狼疤仍在追問,那語氣有些顫抖。

“我不認識,想知道自己去看?!蹦侨俗叩酶h了。

在一個山洼處的一個坑里,狼疤見到了那人說的四具尸體,這四個人都是山里紅的男隨從,頭部中槍,看來死得沒有痛苦,四個人臉朝下,被摞成了一摞,狼疤倒懸的心雖然落下,但仍然繃得很緊,山里紅沒死,一定是被擄走了,并且是被李華堂擄走的。狼疤對這樣的肯定絲毫沒有質疑,他在李華堂的綹子里待的時間雖然不長,可對李華堂的生活習慣和殺人手法太熟悉了,山里面的胡子,都有自己的行事作風,尤其是在他們殺人時,手法各不相同,以便區別,這些,也就是胡子們自己知道,外人是很難辨別的。狼疤的雙拳攥得咯吱咯吱響,新仇舊恨一起涌了上來,幾秒鐘后,他漸漸平穩下來,他,已經不是幾年前的他了,他的血脈,涌動的更多的是陰險和狡詐。

狼疤用一根金條,買通了一個放哨的胡子,通過這個胡子和炮手李秘密地見了一面,之后,上山拜見了李華堂。

狼疤直直地跪在李華堂面前,不懼不怵,不卑不亢。

“狼疤,你膽子夠大的啊,這么多年我找不到你,你自己倒送上門了,咋的,是上山送命?還是再送一個美女給我???”李華堂坐在老虎椅上,擺弄著手槍,甚是得意。

“大當家,你想要我的命很容易,只要你的右手食指一勾,我就完了,我這次上山是求你不要殺了山里紅?!崩前涕_門見山。

“你求我?憑啥?你在我面前,連一滴尿的面子都沒有?!崩钊A堂不宵地蔑視著狼疤。

“大當家,我是沒面子,可錢有啊?!崩前坦室鈱⒃掝^停了下來。

“哼,錢,就你,能有幾個子?說夢話吧?!崩钊A堂雖然這樣說,可依然用疑惑的目光望著狼疤。

“大當家,我有金山,你信嗎?”狼疤從李華堂那貪婪的眼睛里已經看到,李華堂已經朝他挖的那個坑邁進。接著說:“我不求你放了山里紅,只是求你保證她的命,因為山里紅救過我的命,重要的是我和她是合伙人,那個金山我們倆一人一半,沒有她,你看不到金山?!?/p>

“哦,是這樣,哈哈哈,”李華堂大笑道:“山里紅她人都是我的了,我還怕啥金山跑了不成?!彪S即喊道:“出來吧,看看以前的狼疤,今天這個熊樣?!?/p>

山里紅笑盈盈地從后屋走出來,摟著李華堂的脖子說:“當家的,讓他起來吧,咱那個金山,可缺少打工的?!?/p>

“寶貝,還真有那個金山???我還尋思狼疤蒙我呢?!崩钊A堂的眼睛里透露著貪婪的目光。

“有,當然有,明天就讓狼疤領你去看,”山里紅嬌滴滴地回到了后屋。

“好哇,先把狼疤綁了,明天去看金山?!苯又謱ε谑掷钫f:“今晚把我的槍擦好,再派幾個兄弟先去探探路?!?/p>

昨天火燒云,今天熱死人。李華堂、山里紅、炮手李、狼疤等十多個胡子,頂著火辣辣的太陽,終于來到了狼疤住的那間茅草屋。李華堂看著一片一片耷拉著頭的大煙壺,喜樂之情,溢于言表:“哈哈,我的美人??!我的大煙??!我的金山??!”

李華堂的身后,冷冷地傳來了炮手李的聲音:“ 那不是你的,是我的?!?/p>

李華堂遲疑地回過頭去,只見狼疤的槍口對著他。

“你、你、你的槍?”李華堂的目光從狼疤的槍口慢慢移向炮手李,似乎明白了一切,說:“炮手李,你反了我?”說著,他快速地從腰間拽出手槍,對準了炮手李。

“沒用,打不響了,昨晚我就把撞針卸掉了?!迸谑掷畎杨^扭向了一側。

狼疤的槍響了,這一槍,直中李華堂的心臟。狼疤沒有李華堂那么傻,他這一槍絕不會打在李華堂的頭部。這次跟來的十幾個人都是炮手李的親信,看到這一幕,沒有太大的驚訝,在胡子們內部,發生類似這樣的事已不足為奇,他們習慣了。山里紅更是不以為然,拍了拍狼疤和炮手李的肩膀,說:“金山誰都想要,又成你哥倆的了,別忘了,過兩天把上好的大煙膏給我送去?!彼呓前?,用很平和的語氣說:“你送我回去吧?!?/p>

狼疤怔了一下,心里想不明白:山里紅為何對他就少了那些浪勁呢?不過,他還是收獲頗豐,只一槍就接管了這伙胡子,并報了仇,雪了恥。

有了錢,自然就兵強馬壯,其他山頭的胡子也紛紛前來投奔,狼疤這伙胡子的迅速崛起,打亂了各路胡子們原有的平衡和秩序,不按章法出牌的狼疤,首先破了規矩,他種植大煙的做法,已經在部分胡子們中間引起了不滿,近來他更變本加厲,替山里紅組織了一伙討賬隊,專門收取賒欠大煙款和賭債,這樣就難免與附近山頭的胡子發生摩擦。胡子們都有各自的地盤,地盤里的百姓向保護他們的胡子進貢,現在俗稱保護費。有很多不在狼疤地盤里的人欠了大煙錢或賭債,狼疤的討賬隊便去那里,打、砸、搶。自然,保護這些人的胡子們一定出面干預,于是,從小的摩擦到大的爭斗,連綿不斷,這個地區的百姓便怨聲載道,叫苦不迭,無論大人小孩對狼疤是又恨又怕。

肆無忌憚的狼疤玩得越來越大,終于超出了那些胡子們忍耐的底線,他們糾集了十幾路胡子,約兩千多人,大舉向狼疤討伐。就在狼疤的防線快要崩潰的時候,山里紅領著兩個中隊的日本鬼子為狼疤解了圍,這次狼疤雖然逃過了一劫,但也元氣大傷,人員傷亡過半。

在為狼疤的壓驚宴上,山里紅想當然地成了胡子們眾星捧月的功臣。酒過三巡之后,狼疤晃悠悠地站起身,對著胡子們說:“弟兄們都聽好了,山里紅就是我的神,每次閻王爺要收我的時候,都是山里紅把我拽了回來。以前,我沒啥答謝人家,可現在不同了,我要把下回的大煙膏,全部送給她?!闭f著狼疤把頭轉向炮手李說:“你該沒意見吧?啊,兄弟?!迸谑掷钚牟桓是椴辉傅貞兜溃骸澳鞘?,那是?!睂嶋H上,這句話是勉強從炮手李的嘴里擠出來的,他對狼疤剛才的話很不滿,他心里想:那些別的綹子為什么打他們,不還是因為你狼疤讓兄弟們去為山里紅討賬嗎!那山里紅來為咱們解圍也是應該應分的,你把大煙膏給了山里紅,不就是為自己斂財找借口嗎?誰不知道你倆眉來眼去的那點破事!想罷,炮手李抬腿要走?!鞍?,別走啊,聽你剛才的意思,不會是不太高興吧?沒關系,有狼疤我在,就有你吃的喝的,哪天你不愿意在山上待了,我給你買一間大房子,娶一房媳婦,咋樣?”炮手李只是哼了一聲,向外面走去。他心里發酸,并有些疼:這不明擺著攆我走嗎!沒有我哪有你狼疤的今天,哎,人??!他真的不想和狼疤翻臉,他認為他和狼疤這些年走下來不容易,就為了這點錢財,不值。一閃念間,他真有下山的打算了。

“炮手李,等妹妹一等?!迸谑掷钪桓械缴嚼锛t像旋風般地撲了過來:“剛才是狼疤喝多了,瞎說的,你倆好兄弟這么多年了,你可別往心里去??!”

“哦,不,不會的?!迸谑掷钫娴暮ε逻@樣的糖衣炮彈,尤其是像山里紅這樣的女人投過來的。

“說起這事也怪我,要是狼疤你們不幫我辦事,你們哪會惹來這身禍……”山里紅說著說著,竟然趴在炮手李的肩頭抽泣起來。

炮手李碰過女人,逛過窯子,可這柔柔凄凄的一幕,直叫他魂飛魄散,山里紅那股淡淡的、女人特有的體香迷藥般地腐蝕了他的靈性,也許就這一觸,便徹底顛覆了他剛剛建立的思想,改變了寧事息人的態度,他顫抖地把雙手伸向了山里紅的后背……他是在試圖感受女人的力量嗎?還是女人的力量已經俘虜了他?

面對又一個自作多情的男人,山里紅心里笑了,她喜歡看著男人們為她爭風吃醋,喜歡看著男人們為她流血決斗,而這次她為兩個男人埋下的卻是一顆兵不血刃的炸彈……

1945年9月9日,日本人投降了。

隨即,人民政府,土改工作隊的牌子掛了起來。

隨即,人民政府開始土地革命,開始鎮壓罪大惡極的漢奸、胡子。

隨即,山里紅也在被抓捕之列。

那時是個特殊的歷史時期,日本人的投降,使這里暫時成了一個真空地帶,由于這里位于東北東部,山林茂密,人口稀少,善于摘桃子的國民黨那個時候還沒來得及顧及于此,而共產黨先遣的只有土改工作隊;這里的武裝,倒數各個山頭的胡子了。實際上,這里的刁翎縣,還處于亞解放狀態,那些虎視眈眈的胡子們,隨時都可能武裝沖入縣里。當時的政府機構很簡單,簡單的可以載入史冊:一個縣長,一個土改工作隊隊長,還有一個連的土改工作隊戰士,擔任這個土改工作隊隊長的就是當年小名叫黑子的張建堂。

張建堂帶領工作隊的戰士們布置著處決漢奸們的公審會場,山里紅也在被公審之列。這是一個沒有法院的時期,人民群眾就是法官,在這歡天喜地的時刻,窮人就盼望著兩件事,看到壓榨自己的那些漢奸地主們得到嚴懲,再就是安安穩穩地盤著腿坐在炕上,香噴噴地吃上一頓白大米飯!

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各個山頭胡子們的耳朵里,胡子們隨著老百姓一起,放散羊似的沿著日本人撤退的路上撿起了“洋落”(地方語:指日本人的物資輜重)。狼疤卻在做著另一件事情:他抓了三十多個老百姓,氣勢洶洶地撲向刁翎縣。在這三十多人當中,其中有六個人是狼疤的人,這幾個人,幾年前狼疤就把他們安插在山下的老百姓當中,充當眼線,以備應急之需。這件事,就連炮手李都不知道。

“炮手李,他們沒有幾個吊人,不用怕,我在前,你在后?!崩前逃醚坌币曋谑掷?,看他的反應,這些天來,狼疤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來自于炮手李,至于是什么?他也說不清。

“大當家,放心,我炮手李的綽號不是浪得虛名,槍法指哪打哪,指定讓你滿意。咱百十號弟兄不是吃素的?!迸谑掷畹脑挷唤尷前堂碱^一皺,聽得出來,大當家這三個字,說得很假,假得讓他惡心。

狼疤不是傻子,從那次慶功宴之后,炮手李漸漸和他離心離德了,那種兄弟間的情分就像減肥一樣慢慢地消瘦下去,這樣的結果他也知道是與他那次的醉話有關,可就那幾句話,總不會讓炮手李記一輩子吧!他哪里知道:就山里紅伏在炮手李肩上的嚶嚶一泣,竟然讓炮手李邪念頓增,想入非非了!狼性的性格,決定了狼疤的一切,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狼疤,已經琢磨著該怎樣對付炮手李了,類似用對付李華堂的手段來對付炮手李,顯然是下策,這些年來他倆熟悉得就像左手和右手,還在一起共事嗎?那種一個鍋里攪馬勺的感覺,又像是都已出了軌的夫妻,一點滋味都沒有,若不是看在錢的份上,或許他早已與炮手李分道揚鑣了。明刀明槍地決斗?他根本沒有十足的把握,炮手李原來的嫡系和后拉進來的人馬要比他多好幾倍。日本人這一投降,倒徹底斷了他和炮手李繼續共事的念想,日本人完了,大煙的財路也就完了,他這次暗暗狠下心來,救回山里紅,遠走高飛。

離刁翎縣三里處,有一個天然平臺,這個平臺一面靠縣,三面環林,平臺中間有一顆粗約一人抱的大樹,這個地方就是雙方約定的換人地點。狼疤早早地來到了這顆大樹下,面朝縣城,背靠大樹。這是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犯了兵家大忌的選擇,他選擇這顆大樹,無疑是想利用它來作為掩體,而他卻把大樹放在了自己的身后,寓意何在?張建堂不知道,胡子們不知道,然而,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炮手李。此時的炮手李,既驚嘆,又懼怕,心里暗想:狼疤啊,你這是防著我哪,我今天不打死你,以后我必定會死于你手!

逆風而立的張建堂,就那樣久久地站在狼疤的對面,誰也沒有說話,此時的兩人,不知從哪兒說起,不知從哪兒結束,要說的話似乎太多了,可又覺得沒啥可說,兩個人都知道,他倆根本不可能像兒時那樣了。歲月在變,他倆也在變。這些年來,張建堂除了長大長高,身上多了七顆子彈,那是打日本人留下的;狼疤除了長大長高,身上多的是匪氣和血腥,還有就是額頭上那處狼抓的疤痕;誰也沒想到,十幾年后,兩兄弟的第一次見面,竟然是這樣刀對槍的邀約。

“郎亞彬,不,狼疤,開始吧?!睆埥ㄌ眉粯拥哪抗庵币曋前?。把被捆綁的山里紅推向胡子們的方向,接著大聲喊道:“老鄉們,快點過來?!?/p>

山里紅走過了狼疤,帶著一種奸詐的淫笑。狼疤背靠著大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張建堂。山里紅就要走到炮手李跟前了,而炮手李沒有去接她,反而身子向另一側移去,同時舉槍瞄準狼疤。與狼疤對視的張建堂用余光看到了炮手李這一舉動,驚訝了!他不明白,炮手李的槍口為什么指向了狼疤?張建堂臉上那瞬間的變化立即被狼疤看到了,身子便下意識地向右撤去……

炮手李的槍響了,子彈從狼疤的后左肩胛骨貫穿而過。

“張建堂,你和狼疤從小是兄弟,沒法下手,我替你做了,哈哈哈……”炮手李笑著揚長而去。

就在炮手李槍響的同時,藏在老百姓當中的胡子,還沒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抽槍,慌亂地向張建堂射去。第八顆子彈擊中了張建堂的腹部,張建堂幾乎與狼疤同時倒下。一陣亂槍過后,張建堂和狼疤都被自己的人救了回去。

合江軍分區領導專程來慰問了張建堂,并對這里的匪患做了指示:從重從快,清除匪患。不久,從軍分區調來了兩個團,開始對這一帶的胡子進行圍剿。

盤踞在各個山頭的胡子,除了被勸降的以外,剿的剿,滅的滅,已所剩無幾,遺憾的是,狼疤、炮手李、山里紅漏網了。張建堂送走了大部隊,便肩負起剿滅這股胡子的任務。

又是一個寒冬,沒日沒夜的冷,嘎巴嘎巴的凜冽,厚厚的雪,似乎是老鼠的庇護,雪上,幾乎看不到它們的蹤跡,只有高于雪的動物,夾著尾巴,在雪地上標注著自己的存在,于是,雪,像一面鏡子,暴露了它們,成了它們不折不扣的天敵。

狼疤傷好了以后,在這大半年里,像惡狼般地追殺著炮手李和山里紅。沒事的時候,狼疤總是在想:炮手李打他的黑槍無外乎是為了名,為了利,為了女人,令他悲哀和憤慨的是:山里紅為什么會這樣,三番兩次地侮辱他的尊嚴,挑戰他忍耐的極限,讓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投進了別人的懷抱,是她自始至終利用自己當賺錢的工具?還是她與生俱來地喜歡畏于強暴?他找不出答案,但他必須弄出個答案,無論那個答案能否令他滿意,在他的心里,便無憾事了。

狼疤和他的一個親信長拖拖地躺在一條通往山里的雪道上,連續幾天的追殺,已經精疲力竭,饑餓,寒冷,漸漸消磨他的意志,同樣,炮手李也不會堅持太久了,況且,山里紅這會兒便是炮手李最大的負擔,這幾天他能攆上炮手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翻身坐起,隨手抓了幾把雪團塞進嘴里,兩眼盯著雪地上的腳印,心里矛盾起來:剛才一起留下的是三個人的腳印,到了這里,只有一個人向前走的腳印了,那兩個消失的腳印去了哪里呢?附近沒有上山的腳印,只有一個人下山的腳印,難道……難道……狼疤又俯下身去,用兩只手反復地量著那趟下山的腳印,并用手指感應著腳印前端和后端的虛實度,心里暗罵道:哼,狗日的,這招都用上了,那也騙不了你爺爺。他向那個胡子一招手,兩人便向山上追去。順著這個方向向上,便是這兒很有名的老爺嶺,在老爺嶺半山腰,有一個天然山洞,這個山洞被當地人稱“狐仙洞”。據說“狐仙洞”在清朝年間住著兩只狐貍,渾身血紅,很有靈性,凡是在附近迷路的,或是有災有難的,都會有這兩只狐貍的保佑,更有甚者傳言,說是在很早年間,有一小隊的日本鬼子在這兒神秘地失蹤了,就是與“狐仙洞”的神狐顯靈有關。于是,這樣的傳言越來越神,越來越讓這兒的百姓置信不疑,不知啥時候,便有了這兒的“狐仙洞”一說。狼疤認定了炮手李和山里紅一定會在“狐仙洞”落身,那里不但洞深暖和,還有當地人經常去那兒俸祭供果,在那兒躲藏,三五天不會餓到的。他越往前走,心里越發寒,他知道他將要面對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局面,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在洞外,一個在洞里;還有一個是他必須面對的饑餓和寒冷;在這惡劣的條件下和炮手李對峙,幾乎是沒有勝算的可能。但他必須要和炮手李有個了斷;死,這個時候對他是件極其簡單的事情,他已毫不吝嗇死亡這個字眼了,對于一個人,那毫無愛的世界,將是多么的空洞和虛無,他的那個“神”已經不存在了。

身心疲憊的狼疤距“狐仙洞”二十多米處停了下來,趴在一棵大樹后面,這是封鎖炮手李和山里紅出逃路線的絕佳位置,他知道,這一路的追殺,他和炮手李所剩的子彈都不多了?,F實,一定是一場極其殘酷的對峙,他,不敢進去,炮手李和山里紅也不敢出來,而這場僵持的勝利者多半不會是他。

“狼疤,俺服你了,你咋知道俺會來這?”山洞里面傳來了炮手李的聲音。狼疤從聲音判斷,炮手李目前的體力尚好,估計是剛剛補充到了食物。

“哈哈?!彼麡O力掩飾自己饑寒交迫的窘境,意欲從氣勢上壓倒炮手李:“我更服你啊,為了逃命,連自己的腳都不想要了,還把鞋倒過來穿騙我,你在前,山里紅在后踩著你的腳印上的山對吧?”

“可你又咋看出來的呢?不會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吧!”聽得出,炮手李不太相信這個判斷來自于狼疤。

“都是千年的狐貍,還玩啥聊齋啊,這還用我告訴你嗎,下山的腳印總要比上山的腳印長,那是雪滑哧溜的,因為重心在后;上山的腳印沒有那樣長,是重心在前?!崩前痰脑拕傉f完,隱約聽到炮手李換彈夾的聲音,這個聲音,讓狼疤為之一振,他感覺到,機會來了。在雙方對決之前,他又想到那個令他總是耿耿于懷的疑問:山里紅為什么會對他這樣絕情?

“山里紅,我們現在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啥這樣對我?”狼疤臉上的表情很復雜,在絕望中還夾帶著一絲期望。

“狼疤,實話告訴你,我恨你,一輩子都會。你還記得你殺過的幾個日本人嗎?你殺了也就殺了,為啥還要留下你的臭名?我爸是你的東家你不知道吧?你殺完人一跑了事,可日本人管我爸要人,殺了我爸,我也被日本人抓去,成了一個日本人的玩物,從此,我這一輩子也就完了,我今天為什么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和你販大煙,只是為了錢?!鄙嚼锛t的語氣里帶著仇恨。

狼疤恍然頓悟,埋在心底的疙瘩終于解開了,是的,因為他,她的爸爸沒了,她也淪落風塵;本應做一個人妻慈母的女人,卻成了一個共產黨鎮壓的漢奸!他此時無語了,只感覺心里既沉重又輕松,沉重的是他毀掉了一個女人!輕松的是他已了卻了一份愛的負荷!他又想到:當時刺殺那幾個日本人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還有炮手李??伤忠幌?,那時炮手李是出于情義,也是他求助于炮手李的,這件事不能告訴山里紅,這種離間的方式太過卑鄙、齷齪,男人的事,就應該用男人的方式解決!

炮手李也在沉默,他是不是也在反省山里紅剛才的那些話,他,畢竟是一個事件的參與者。他或許在等狼疤說出他來……

“炮手李,咱倆開始吧?!崩前陶f罷,抬手一槍,子彈,擦著炮手李的耳邊飛過。

炮手李還擊了,兩人就這樣對射著。狼疤在心里默記著炮手李發射的彈數。他迫切地希望炮手李將彈夾里的二十發子彈射完,在炮手李換彈夾的時候,他才有機會沖進洞里。恰恰在炮手李打完第十九發子彈的時候,炮手李忽然停止了射擊,是炮手李所有的子彈都打完了?還是炮手李發現了狼疤的企圖,留了一發子彈,誘騙自己進洞?他無法斷定。沒有把握的事情他不敢冒險,這是他的原則,除非自己想死。

僵持仍在繼續,僵持的方式也沒有改變,狼疤感覺已經沒有任何勝算的可能了,便對身旁的那個胡子如何這般的囑咐了一番,那個胡子下山了。

第二天一早,那個胡子領著張建堂等十多名戰士包圍了這里。狼疤懇求著張建堂:“黑子,給我兩顆手榴彈,讓我最后做一次人事,行嗎?!”張建堂沉默了一會,給了狼疤兩顆手榴彈。狼疤伏在張建堂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這幾句話誰都沒有聽見。

隨著兩聲爆炸,狼疤持槍沖進了山洞,炮手李已經奄奄一息,對狼疤說:“你很爺們兒,沒有說出那件事?!崩前淌掷锏臉寵C頭大張,臉上卻是超乎異常的平靜:“炮手李,咱倆曾是過命的兄弟,山里紅跟了你,是你的本事,用女人說事不是爺們的性格,我命大,你那一槍沒有打死我,今天,你得死在我前面了,還有話嗎?”炮手李把臉艱難地轉向山里紅:“老婆,殺死日本人的不光是狼疤一個人,還有我一個,你恨我嗎?”沒容山里紅回答,狼疤的槍響了。望著炮手李的尸體,山里紅沒有表情,那種鎮定像是周圍發生的事與她毫無關系,只是兩眼眨都不眨地望著狼疤的槍口。

“怎么死?”狼疤望著眼前曾經的女神,真的不希望她回答與死有關的話,狼疤此時想從山里紅的話中得到一絲溫暖,一點滿足,在這兩個人當中,貌似強大的狼疤,內心又是多么的可憐!

“和他一樣?!鄙嚼锛t的回答讓他絕望了,山崩海嘯般的絕望。

狼疤的槍就那樣對著她,對著她,還是沒能扣動扳機。

山里紅從炮手李手中拿過那只駁殼槍,對著自己的頭說:“狼疤,我知道你不會對我開槍,可我死也不會給你!”槍聲,隨著她最后一個字的音節,炮手李槍膛剩下那唯一一顆子彈響了。這顆子彈是之前她讓炮手李留給她的。

狼疤也把自己手里的槍對準了自己的頭,槍也響了。

戰士們把三具尸體裝上了馬爬犁,順著山坡向山下走去。這三個人被剿滅,標志著這一帶的胡子基本肅清了。

就在張建堂和戰士們走到山下那條雪道上時,一聲槍響,擊中了張建堂的胸口,這一槍,是炮手李埋伏在山下的那個親信打的。張建堂沒有躲過這第九顆子彈,英勇犧牲在這個地方。

解放后,地方政府和人民為了紀念張建堂,把這個地方命名為“建堂鄉”。至今,每年張建堂的墓地,都會有鮮花。在人們祭奠英雄時,偶爾也會想到狼疤,他沒有墓,更不知道他的尸骨在哪,也不知道從誰那兒傳言:說是狼疤最后和張建堂耳語的話是求張建堂將他死后埋了,那是狼疤怕狼們把他的尸骨撕碎了;還有人說道:在一處山溝里,常??吹揭蝗阂肮返鹬粋€人的頭骨,那個頭骨就是狼疤的;但更多更多的人總會念叨這樣兩個字:報應!

(責任編輯 徐文)

猜你喜歡
炮手山里紅胡子
A Study on the Diasporic Translator’s Model
——Take An Empty Room as an Example
胡子
又見山里紅
最后的虎嘯
寒冬臘月
黑龍江省不同地域山里紅葉的生藥鑒定研究1)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