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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的故事

2014-02-23 08:58◎胡
參花(上) 2014年3期
關鍵詞:屎殼郎

◎胡 悅

他和她的故事

◎胡 悅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看好他們的姻緣,也就是傳言中天設的一對,地造的一雙??刹皇敲?,他身材高拔,身板結實,周正的臉上五官協調明朗,正是青春當口、蓄勢待發的時候,青春的能量還在蓄積,已經把持不住地宣告著他有待開發的無盡的潛力。她亦然,眼波流動,眉目含情,一顰一笑、羞嗔之間散發出少女的純真和青澀。和所有曾經聽到過的愛情故事的開頭一樣,他家在村子的東頭,她則居住在村子的西頭,村子并不算大,他倆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他替她擋過別的孩子欺負過來的拳頭,她替他包扎過磕破的傷口。他們兩小無猜,有時候把大人偶爾說他們的一句玩笑當作了鼓勵,起勁地熱情看著對方。他們一直有意無意地呵護著這種意氣相投,直到隨著年齡的增長,已經知道男女之事的時候,才不那么熱乎,仿佛一夜之間,醍醐灌頂,第二天以后,連走路碰頭了,都開始閃避著對方。大人們就又樂了,說可不就是一對十足的冤家,就用話語把已經走出去很遠的他們捆綁在一起抖包袱。兩個孩子的舉動大人們看在眼里。兩個人開始生分,兩家的大人卻比以前熱絡起來,話雖沒有說破,但碰了面,他的爸爸會隔著一溜兒人給她的爸爸遞過來一根煙,她的媽媽多摘了幾串辣椒或者茄子遞給鄰地的他的媽媽,說的是張家長李家短看似毫不相干的話,但無話不說的親密已經暴露了彼此的心照不宣。漸漸的,兩個人都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齡,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愣是沒有人上門提親,誰都知道除了他,她誰也看不上,兩家早已中意的事情,誰會不識相地去討那個沒趣呢?她對他說:你可得聘個媒人上門提親。他說都什么年頭了,還非得在乎那一種形式?她說那不,你說過的,要明媒正娶、堂堂正正把我接過門。他說那不是小時候鬧著玩說的嗎,你還真當回事了。她說那是,你說過的每句話我都記在心里。她說得那么情真意切,讓他們曾經所有的戲謔都開始嚴肅而生動起來,讓他一陣陣的感動??粗勰鄱奔t起來的面容和曲線分明的身體,嗅著她可以催動血液沸騰的體香,他又開始一陣陣的暈眩,好像有巨大的浪潮在體內奔涌,讓他集聚起能量擴張的沖動。他忍不住親了她一口,想以此為突破口在他們之間掀起更大的潮涌。但她卻搡開他,說不到時候,不怕夾生飯噎了脖子?他懊惱地用左腳踢右腳,又用右腳踢左腳,《射雕英雄傳》里的周伯通可以雙手互搏,他儼然練成了雙腳互搏之術。他說小時候我們一塊兒玩,還在河里洗澡,你身子的哪個部位我沒見過?她說此一時彼一時,你那時候見的是小丘小溪,無驚無險的,現在可是高山瀑布驚濤駭浪。話說完,她自己倒臊紅了臉,心里怪過意不去的,就伏在他的胸上,說是你的終歸是你的,等結婚的那一天,瓜熟蒂落,一切都是你的。

其實,媒人的存在只不過是對形式的一種補充。因為這種形式的存在,所有的內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得到填充。媒人感慨:她是世界上最省事的婆子,接了男方的大禮,進女方的家門又受到極其隆重的接待,毋需多言,三言兩語之間水到渠成,事情如意料中的順利,順利得都不好意思用時間計算,剩下的,就是等著喝他們的喜酒了。兩家結了親,兩個人的交往就可以公開而合理了。他領著她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人們紛紛投來艷羨的目光和發出嘖嘖的贊嘆。這些,都發自他們的內心,不存在任何的嫉恨和仇視。嫉妒往往是因為存在某種情況,讓人們的審美效果發生了傾斜。其一:看過去,男的配不上女的,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的現實版,一朵花插在了牛糞上;其二:女的配不上男的,如果走在一起,人們替男的叫屈,惱怨著自己的女兒怎么就沒有尋到一位這樣中看的男人。而他們在一起,讓所有看過來的眼睛為之閃亮,仿佛增加了電壓的燈泡。盡管他們的結合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會給他人造成任何的心理落差,可是,當他攜著她的手迎面走來的時候,人們才深切地感受到這一對俊男靚女縫合了期望中的天作之美。老天爺如此地眷顧著這兩個人,自小,他倆就莫名的親熱,而且,這種親熱延續到了可以同床共枕,憧憬著白頭偕老呢。村里人登門道喜,沒有一戶不來的。他們的心是真誠的,兩個孩子溫良和美,人人都挑不出毛病,他們能夠走在一起,讓太多的人松了口氣,好像放下了一樁心事。不是么,假如她另嫁他人,會大跌眼鏡,讓人遺憾惱怨,好比你對她的覬覦卻便宜了一個并不比你強的男人,只有嫁給他,才讓人心安理得。因為和他相比,太多的男人自慚形穢,或者輸得心服口服,假如他另娶了她人,人們會搖頭嘆息,尤其是那些女人們,會嫉妒死那個嫁給他的女人,恨自己的丈夫怎么就不如他那么帥氣硬朗,恨自己時乖命舛,沒有嫁給他的命。但現在好了,他娶了她,她嫁給了他,讓所有過多的擔心為之消彌。人人都在期待著他們大婚的那一刻,真誠地祝福著他們的完滿,嫉妒的,也許只有老天。

她對他說,我是為你而生的。

他對她說,我是為你而活的。

現在,他們相偎相依,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恨不得借助不斷升高的體溫融化為一體。新房已經布置妥帖,一切都是按她的意思設置的家居和裝潢。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新的家件,新的被褥床罩,新的窗簾新的門窗……就等著幾天后的黃道吉日,貼上大紅的喜字,迎接一對新人入洞房。他把持不住自己了,恨不得此刻就是洞房花燭夜,良辰美景時,或者說不滿足手上的動作,聳起身就爬了上來。她立刻醒了,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動作。她已經為他打開,卻固守著最緊要的一步。她感覺他的激吻和滾燙的撫摸在掀起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浪涌,讓她構筑的堤壩搖搖欲墜,處在了幾欲垮塌的邊緣。他的手就像烙紅的火烙,在她臉上、脖頸、乳房、小腹還有……點燃了一叢叢的火焰,要快把她焚為了灰燼。她感覺自己就要撐不住了,一時間產生了紛繁的錯覺:是愿意在溫柔的殺手里去死還是被粗暴的生活折磨著活下去,她不得而知。當他的手掠過她起伏灼熱的小腹,伸向她幽閉的禁地,她再也忍不住呻吟出了聲,她的心房和整個身子都在為他顫動,甚至渴望著他渴望的蔓延。他的手已經成了在深海溝壑里覓食的章魚,觸須狂舞,掀起暗流涌動,水漫沙灘。

是這里嗎?他問。

她羞怯地應諾。

他手指輕輕用力試探。

她立刻感覺到了痛,就果斷地坐了起來,不再讓他的堅硬找到沖撞的理由。

他懊喪極了,是強烈的擴張得不到包容之后的無可奈何。他是那么的愛她,就不再計較她一次又一次這樣的固執和推諉。

她真覺得過意不去,就抱住他的頭,像寬慰孩子一樣拍著他,說忍幾天,都是你的。她呀,從來把他們之間的事設計得完美無缺,她要把自己在她和他最為重要的那一刻交給他,只有這樣,才顯其鄭重,才不會讓他們之間存在任何的缺漏,哪怕僅僅是一種感覺。

外面已經黑了好一會兒??纯磿r間,她起身整理凌亂的頭發和衣服。該走了。

他說我送你。

她說算了,你還是早些睡吧。這幾天忙著婚前的準備,他確實有些累。她心疼著他。

把她送出門,他欲火未消,兩只眼里還盛滿著沒有得到撫慰的焦渴,就挽住她的胳膊,試圖挽留正在消散的溫存。她不易察覺地猶豫了一下,他以為她還會執拗,就在遲疑的一剎那,她還是丟開他的手,像一頭歡樂得到滿足的小鹿,輕快地消失在黑夜里,溶化了一般。

后來,每每想起,他都后悔不迭,如果他不撒手,他們之間一定會如人們看好的那般完滿,幸福就在咫尺之間從指縫里溜走,不帶絲毫的痕跡,卻留下了無盡的創痛。那個暗沉的黑夜作證,這,是他用其一生都難以抹平的痛楚。

她走后,他佇立在院子里很久很久,直到身體完全冷下來后,才轉回身上床休息。睡著后,他一連做了好幾個夢,好幾個夢糾纏在一起讓他難以理出個頭緒,還摻雜著和她在一起的亢奮,夢里的他不再斯文,暢快著他的粗魯和強勁。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就被一陣亂糟糟的狗叫聲驚醒。褲襠里已經濕了,冰涼著大腿根部。他就脫了內褲,裸身躺著,卻再也睡不去,就那么大睜著眼睛,一直捱到天光見曉。

對于婚禮,他已作了精心的設計和安排。那一定是這個地方有史以來最為出彩的婚禮,若干年后,勢必還為人們津津樂道。

按習俗,婚禮的前三天他和她是不能見面的。雖不至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但三天時間,彼此積蓄的熱切和渴望一定會在婚禮的當天釋放出前所未有的高潮。想起來,他就激動得難以自禁,就是在夢里,也難以讓情緒從某一種狀態中走出來。他覺得他就要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所有結婚的必備他已準備妥當,只等著結婚的當天,他要當著全村人的面用最為隆重的儀式把她接過門。他們的婚禮是古今合璧的樣式,既不失現代的檔次,又增添了傳統的喜慶。他訂了六輛轎車,結婚的當日,婚慶店里的花工將婚車裝飾得花團錦簇,一溜兒在車頂蓋貼上燙金大紅的喜字,喜氣洋洋地去接他的新娘。但車只是個排場,那種古老的轎子是找不到了,他就租了輛帶斗篷的人力三輪車。三輪車也被裝點一新,連車轱轆都涂上了紅艷艷的漆。作為新郎官,他沒有西裝革履,而是一副舊時年間的行頭,頭戴箍了紅綢的禮帽,身穿大紅綢緞對襟矮領上衣,斜挎大紅的彩紅綢帶,胸前墜一顆碩大的大紅花,如果胯下騎的不是三輪車而是一頭毛驢,那和舊時接親的新郞就相差無幾了。這個時候,催促的鞭炮聲聲炸起,轟天雷把他們喜慶的消息送往更高更開闊的天空。他足蹬三輪車,在六名穿紅掛綠、頭戴瓜皮紅帽的童男童女的引領下,去迎娶她。身后是浩浩蕩蕩的迎親車輛和人群,從出發地可以排列到她的家門口了。今天,整個村子都換上了喜慶的顏色,放眼看去,成了花的海洋和紅的世界,一切新簇簇的在創造著開心和快樂!今天,他紅光滿面,萬眾矚目,是當之無愧的主角。鞭炮聲響了有一陣子了,總是響個不停,她在那頭等得有些心慌慌的著急,不知道他還在磨蹭什么。想必是一路上討喜煙喜酒的不在少數。她也一身的紅,金絲鑲邊繡花抹紅的大紅衣裳,大紅綢描鳳彩的寬邊的褲子,大紅的繡鞋,頭上蓋的是鴛鴦戲水的大紅蓋頭,如果掀開蓋頭,她的臉也紅得像秋熟的柿子。

他終于進了門,她的心“砰砰”跳將起來,好像第一次見新郎一樣。他叫聲“爸媽”,而后雙膝跪地,行古式的三拜九叩大禮,感謝岳父岳母為他養了這么好的一個老婆。他把她抱起來走出門的時候,隔著蓋頭,她問:你穿了嗎?他說穿了。說你穿了嗎?她說穿了。這是老人的意思,要由內到外都是紅。她還特意囑咐過他,幾件套的床單,今天就挑那件大紅的在婚床上鋪就,否則落了紅,洗不干凈多難為情。幸福如此的慷慨,讓一輛三輪車成了萬頭攢動的焦點,三輪車竟如此的昂貴,讓名貴的婚車成為了它的點綴。記得小時候,他對她說:

你做我的老婆好嗎?

老婆是做什么的呀?

是給我做飯、洗衣還有……生孩子的吧!

那……等我長大給你生孩子好嗎?

好的呀。

……

沒有拜過天地,還沒有喝交杯酒呢。

你這是怎么了?他始終在問,已經心力交瘁,短短幾天,已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折磨得不成樣子。

她還是沉默,沉默成了她現在唯一能夠表現的方式,冰冷的表情讓人懷疑他們的兩小無猜和昨天的婚約是不是真實地存在過。

那天夜里,她走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他搖著她的臂膀,幾近歇斯底里。那天,從他那兒走后,第二天,她就變了卦,那個夜晚到底讓她著了什么魔怔,是那么冷酷而不容改變的要結束他們的關系?令人匪夷所思,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他都快瘋了。

這不啻是一顆炸彈,讓所有的人聞之色變,人們熄滅了關于他倆婚禮的期待,懷疑男方的不軌?女方的不貞?還是雙方的家里……這些都不是。那一夜成了一個謎,未經證實的種種猜想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主題。一時間,居然有人看見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浮動的魅影在房前屋后飄蕩搖擺。

他崩潰了。

崩潰的還有雙方的父母。

他的父親母親逼問他,是不是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

她的父親母親就差沒有給她下跪,說女兒,你這是唱的哪出戲,爸媽做人是小,你可別毀了這一生。

她無話可說,冷得讓人透不過氣來,表情里釋放出不容置疑的決絕,還有讓人不無擔憂的絕望。再執拗下去,會不會鬧出人命?

他哭了,說妍,你可以不嫁給我,但你得讓我知道這是為什么呀!否則,他心里梗著,不會有好的壽命。他看到她眼里的絕望在膨脹,就像死亡的陰影纏繞住了頸脖一樣讓人開始恐懼。

她還是開口說話了,但話一出口便哽咽難禁。她說你走吧,我配不上你。之后,再不出聲,又恢復了之前僵死的表情。她的心已被剁成了肉末,封凍在冰窖的最深處,永遠不要解凍的好。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心會軟下來,他越是痛不欲生,她必須越發的狠。

他絕望了,是怕把她逼上絕路。他說我走了,如果你能好好的過下去,我這就走。

她點點頭,算是允諾了他的懇求。

他就再也不能說什么了。抹了抹紅紅的眼圈,最后看她一眼,轉身離去。他們的關系戛然而止,就像一把兇殘的刀腰斬了所有的浪漫和溫情,也像一條通紅的辣椒串,卻掛在原始林莽的深處,強烈的視覺反差造就的唯美畫面,帶給人靈魂鋪張的想象。

她再也不用控制情緒,把自己關起來,慟哭不已??薜么沸仡D足、傷心欲絕。之后,恢復了平靜,拾掇已經不成樣子的心情,對鏡梳妝,把自己整理成出事前的模樣。愛情已逝,愛人已遠,心已死了,剩下的,只不過是敷衍每天必到的日子。

母親又氣又恨又心疼得不行,說兒呀,我和你爸這是造的哪門子的孽,你這樣下去,往后誰敢要你,難不成還要嫁給“屎殼郎”不成!

她說只要他愿意,我就嫁。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這成什么話,那“屎殼郎”可是個不務正業、吊兒郎當不成器的壞痞子!

誰知“屎殼郎”聽到這話后,竟然嬉皮笑臉地上門提親來了。這不是羞煞了祖宗么,她的父親母親一頓鋤頭掃把把這個不要臉的賤種打到了院子外面。

誰知,她竟然收拾了衣物,跟著“屎殼郎”進了他那個實在不成樣子的家。

這不啻又扔了一顆重型炸彈,驚得人們目瞪口呆,說她是中了魔怔無疑,睜眼往屎坑里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連串的事情違拗了人們正常的思維,就像傳說中的神話,突然間跳躍到腳跟前變成了事實,讓人難以對接虛實之間的硬茬。

這“屎殼郎”是個什么貨色!看看就爬過了三十的年紀,還孤孓一人,從無正業?!笆簹だ伞弊杂赘改鸽p亡,是爺爺奶奶將他帶大,20歲的那年,爺爺奶奶又相繼去世,自此,無人管束,他便東游西逛,無所適從懶散慣了的一個人。他那個家就是暫時棲身之處,有時候在哪里打了人或者被人家打得頭破血流,滾在床上一躺就是幾天不出門,有時候一出去便鐵將軍把門,數日見不著蹤影,反正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有一回,被人灌醉了酒,把牛圈當做了窩,滾在牛糞堆里白天連著黑夜醒不過來,不就是一個鉆進了糞堆里的屎殼郎。他的一個親戚看不過去,想他再這樣浪蕩下去,一輩子不就毀了,就把他領回家,認真地替他洗整打理了一番,沒想到弄干凈后的“屎殼郎”倒也是個別人看了不再翻眼珠的后生。這親戚就尋思著給他結門親,雖然他一無所有,但也無掛無礙,有個女人拴著,或許能起死回生。誰知這“屎殼郎”人賴眼光高,他嫌人家女孩子個矮,脖子上還有一塊半個手掌大的紅瘢,扎眼,就不樂意這門親事。把這親戚氣得說就你這德行,還挑三揀四不識好歹,也不撒泡尿照照,就把他轟出了門?!笆簹だ伞睒妨?,說姨娘,別狗眼看人低,我不找就不找,要找就找個最棒的。嘖嘖,真是吹牛不上稅,把人的肚子都笑炸了。卻不料“屎殼郎”一語成讖,就像選好的時辰下的符咒,卻應驗在了她的身上??粗x無反顧、毅然決然地跟著“屎殼郎”進了家門,人們說天哪,這樣的玩笑可開不得!

當她真的跟隨“屎殼郎”入門的時候,“屎殼郎”慌了,他把住門框,說小妍,你……你可別當真?!笆簹だ伞焙沽鳑驯?,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縱是再怎么放任地去想,他也不會想到她會進這個家門!

她卻推開“屎殼郎”攔著的手臂,沒有半點遲疑地跨進了門檻。天哪,這哪像是個家呀,家里沒有一件像樣的擺設,能看得見的就是郁積的灰層和成團的蛛網。老鼠沿著墻根打了無數個洞,又把屋檐角摳了個看看就要撕裂屋子的“天窗”,雨就從那兒滴落下來,地面上潮乎乎的還沒有完全陰干。左廂是臥房,床上被子凌亂不堪地扭結成個疙瘩,近得床前,霉臭味直沖心肺;右廂是廚房,鍋里攤著的碗筷已經發霉,鍋底結了層厚厚的銹,被蟑螂做成了窩。她二話沒說,扔下盛衣服的包,就動手拆洗被褥,刷洗鍋碗?!笆簹だ伞便对谀抢?,不敢咬下這塊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這個時候,她的父親母親急火火地跟過來,還有一個村看古怪的老少。

母親要把她拉回去,說兒呀,你可別嚇著了爸媽。他們已經嚇得不輕,以為女兒真的是腦子進了水,這孩子,可是個搭錯了神經的人!

她掙脫母親的手,說不,今后這里就是我的家。

母親再也無法容忍女兒的執拗——不,簡直就是神經質!當著全村人的面,她狠狠扇了女兒一個大嘴巴。這,還是她第一次打女兒。

她一陣暈眩,強撐著沒有倒下去。父親母親從沒舍得講過一句重話,更不要說打了。她想到了死,這個念頭其實一直盤踞在心里沒有離去。她又想起他,其實,她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他,他說過,要她好好活著。不知道,他聽了這個消息之后會怎么想?

父親母親回天乏術,死了讓她回心轉意的心,就跪下來,對著她“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當著村里人的面公布:今后,他們再也沒有她這個女兒!

她沒有回頭,繼續著手里洗碗的動作,一個破碗的豁口割裂了手指,鮮血染紅了一鍋的洗碗水,她都沒有感覺到疼。

天黑下來的時候,她燒了一鍋水,叫“屎殼郎”,不,是丈夫洗澡,洗凈了身子好上床睡覺。

“屎殼郎”受寵若驚,說小妍,你還來真的?

嗯,你以為呢!

“屎殼郎”不再猶疑,他不知道自己親爸親媽的模樣,但他這個時候卻見到了親爺親奶,就沖著看見爺爺奶奶的方向磕頭,說爺爺奶奶,我知道你們在保佑孫兒,從今后孫兒可得好好過日子了。

“屎殼郎”哭了,感動這個時候才敢真切地爬上心頭??粗肀蝗斓乃?,突然就汗毛豎起來,打了個冷顫。

她以這種方式選擇了另一種生活的開始。

他卻已死過一次,最起碼心如死灰。

陳設一新的婚房因等不來久別的新娘而呈現疲乏的空癟。他蓬頭垢面,衣冠不整,竟然喝起了酒,酩酊中將新房的家具砸了個稀巴爛,要不是拉得及時,他會一把火把這房子也燒個精光。沒有了她,這些鳥東西戳得他眼珠子痛,痛到了骨子里。痛會永遠持續下去,就像個破碎了的玻璃瓶,無法圓攏過去的完滿。站在這破碎的婚房里,捧著他和她這張最為中意的合影照,他神思惝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地的狼藉。

天地玄黃,一切都在默默地流逝,哀嘆和惋惜只不過是人們對不愿意看到的既定事實流露的感傷,一切已經于事無補,也許,只有當事人才那么深切感知其間的滋味。

她是那么的平靜,仿佛是那么心甘情愿、為之妥帖地跟著她的“屎殼郎”丈夫一心一意地把日子過好,沒有抱怨,沒有任何的不滿意或者懊悔的情緒存在,不給自己留有任何的退路。

他的心已死了,再也沒有女人能夠進入他的內心。男女之間的情感對他來說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與他的生活水火不融。他要知道這是為什么?哪怕用其一生,等到天荒地老,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他也得因為放得下才會安心地死去,否則,他杵得慌。他不再醉生夢死,村里他是呆不下去了,更不用說面對一切熟知的尷尬和悲傷。他家境富裕,就在城里買了套房子,早早地接過父親的礦石生意,心無旁騖,一心賺錢,不幾年,便賺得盆滿缽滿,好像曾經的一切沒有發生過。

日子兩不相干,各得其所,天高地闊,白云蒼狗,總是有不斷新鮮的事情出現,新鮮的故事掩蓋了舊日的痕跡,人們聽到在撂荒的田間地頭或在院子的一顆老槐樹下,有剝豆子或是用其他細碎的事情來纏繞指頭的老人哼唱著屬于他們年輕時候的歌謠,歌聲蒼老而嘶啞,曲調舊拙而沉緩。

春天里來喲嗬百草長

家家里喲嗬鬧村荒

背起褡褳要出門

哥哥小心倒春的寒

夏天里來喲嗬熱死頭牛

熱了莫進那水旁

水鬼逮那遠來的客

天熱水深熬煞人

哥哥就把那妹子想

秋天里來喲嗬秋風涼

趕路的人喲趕得慌

趕路要趕那大路

小路有鬼擋道旁

冬天里喲嗬雪茫茫

哥哥你要多穿衣裳

雪落無聲妹歡喜

哥哥喲就要回家鄉

哎喲 哎喲 哎喲嗬

哥哥就要回家鄉

哎喲……哎喲……

一對命里八尺難求一丈的冤家。

六年之后。

媽媽,媽媽!在院子里玩耍的兒子叫著她,兩只小腿像劃動的槳葉,輪番“吧嗒”著往家門里鉆。

她在清理屋子里的衛生,主要是換掉床上的夏用之物。一場雨后,氣溫就勢跌落了十幾度,今年的溽熱已經不可能東山再起,早晨晚間的空氣與裸露的皮膚已經擦出濃厚的秋涼的味道。她把塞在衣柜里的秋被墊褥都翻出來曬,該翻新的翻新,該換舊的換舊,光凈的太陽能很好地祛除陳厚的樟腦丸的味道。今天丈夫回來,她還計劃著往鎮上跑一趟,先是到發廊里把自己料理清爽,還得置辦些下酒的菜,也許今天是個沒有什么特別的普通日子,但她開始想給這普通的日子注入不一樣的心情。六年過去,兒子已滿三歲了,自從進入這個家門,她始終以一種調諧不出任何味道的心情和她的“屎殼郎”丈夫過著日子。愛情已經死亡,婚姻只不過是沒有血液流動的軀殼,今天是昨天的延續,明天又將是今天的重復,心若果衰亡,所有的生動便會被冷落成多余和聒噪。有時候,越是藏得近乎于忘卻的人和事,越會踩著夜深人靜的鐘點準時地鉆進人的腦海,搗鼓著從不曾修復過的心壁。往事涂上了防護劑,卻抵擋不住記憶的滲透和腐蝕。她試著讓自己不去想,唯一的方法就是嘗試著對丈夫好起來??墒?,六年過去,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讓她產生了些愧疚感,是對丈夫的愧疚,這種對丈夫的愧疚是昨天?今天?或者是更長些的時間產生的?她不得而知??傊?,她覺得應該對丈夫好一點,畢竟,這些年來,他對自己百般遷就,從無怨言,而且,娶過她后,丈夫任勞任怨,勤勉勞作,很快就洗脫了“屎殼郎”的罪名。應該對丈夫好一點,她這樣告誡自己,真的!比如今天需要去做的一切。

聽到兒子的叫喚,她趕忙放下手里的活,去迎合那可人的鬧歡與要愛。

兒子像她,清秀伶俐,如果在腦袋上扎兩根辮子,人們絕對不會猜到“她”竟然是個男孩。把兒子抱在懷里,兒子嘴里哈出的氣擦得她耳根麻酥酥的癢,癢到了心里。兒子是她的命根子,是生命還能顫動的唯一理由。

兒子說,媽媽,你看。

兒子手里舉著的是個閃著銀質光彩的蝶形發卡。發卡成人拇指般大小,通體銀白,蝴蝶的頭部上端叉開兩根銀絲扭結累盤的觸須,觸須頂端鑲嵌的是深紅色的瑪瑙,雖只有黃豆般大,但瑪瑙色澤暗沉,分量超越了它體積的包容。這只蝴蝶的翅膀呈微張待飛的姿勢,翅膀末端稍向后攏,托舉著一顆渾樸滾圓的珍珠,這只銀色的蝴蝶發卡由頭至尾刻滿了細密的紋路,手指輕觸,脈絡明晰,粗細勻稱,稍一動彈,蝴蝶觸須顫動,借勢要飛的樣子,瑪瑙的紅色與身體的銀白形成鮮明的視覺反差,又與雙翼支撐的珍珠的絳色相映成趣,真是造詣精巧,栩栩如生?,F在的女郎,頭頂已不再是發卡的流行色,但這只發卡,一看就是傳家之物。

不知兒子從哪兒弄出來的?

她陡然變色,幾欲暈厥。雖然沒有陽光直接照射到這只發卡之上,但它所能反射的光已經能夠令她的神經為之痙攣,倚住門框,她才沒有跌坐下去。這是誰給你的?她問兒子。

兒子指指門外。

她趕緊跑出去看個究竟。是誰能夠見證她那夜丟失這只發卡的情境?又是誰是那一幕的當事人?由于腳步踉蹌,她差點被門檻絆倒往前沖個跟斗。門外,什么人都沒有。這些年,從沒有人進過她的家門,人們從她門前經過,也是來去匆忙,就是看她兒子可愛,三言兩語的夸獎里還是流露出拿捏不住的遺憾和憤憤不平。她大睜著驚恐的眼睛搜尋任何一個能夠看到的角落,像是一個被撂在茫茫黑夜需要一星半點的光亮來支撐內心已經坍塌的人??墒撬床坏揭粋€人影,只有上好的陽光無處不在地證明著自己的無辜。兒子尚幼,除了叔叔阿姨這種形象直觀的分辨,他還不存在任何抽象描述的能力。她汗毛炸起,覺得一直以來,是不是就有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在暗地里窺視自己,這種猜測讓她呼吸緊促,如芒刺在背。她內心遽然就背負了被動的活著和活著的被動的雙重陰影。

她對兒子說:媽媽帶你上街,好不好?

兒子高興地拍起了小手。街上多好玩呀,有各種解饞的零食和飲料,還可以坐旋轉木馬、搖搖車。

她盡量穩住心緒,收拾起凌亂的心情,想著應該把自己計劃內的事情做好。上街后,先是到發廊里修整個她喜愛的發型,發梢的末端燙染成時下流行的棕色的卷窩。而后,她給丈夫買了一套秋衣秋褲。丈夫身板敦實,秋衣秋褲純棉的,彈性好。滿足了兒子玩那些在大人眼里不具備把玩內容的“兒童套餐”之后,估摸時間差不多了,她這才上菜市場,買來那些還鮮活著的雞鴨肉蝦,還有時鮮的蔬菜。傍晚時分,丈夫應該就回來了。在他回到家里之前,飯桌上必定擺上了她做的清蒸鱸魚、糖醋排骨、紅燒豬大腸、清蒸豬肘子……在飯店里,這不算新奇的菜肴,但她給丈夫做這么好吃的飯菜,還是頭一回。丈夫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過酒了,最起碼,從進這個屋,她沒見丈夫沾過酒。酒是農家釀的渾酒,喝起來甜在舌根,后勁大。今天,她要陪丈夫喝一杯。等這些都收拾妥當,色澤鮮美的菜擺滿了一桌子,她抱著兒子坐在門口等丈夫回來,那情景,真的就像溫順的妻子等待久別的丈夫,那一份對溫存的渴望已經急不可耐地從心里飛到了臉上。只是她那一雙眼睛,好像隱藏在深深的幕簾之后,讓人探究不出路數,已經悖離了面部表情的一致性。

丈夫果然受寵若驚,不,驚訝之余是不敢相信。自從和她做了夫妻,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從沒見她有過例外的主動。她忠實不二地履行著妻子的職責和義務,給他做飯、洗衣,甚至給他生了個兒子,對他,她無有管束,對家,她亦任由他自行其事,她的生命就像一架沒有動力的機械,只是被存活的本能拖拽著前行。靈魂遁失,余下的生命已經調和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笆簹だ伞辈还炙?,沒有任何的怨言,只要她能夠進出這個家門,他就阿彌陀佛了。想起當初,他只不過是借著她放出來的氣話就敢上門提親,他真有些后怕,權且在厚著臉皮戲謔,沒成想真成就了他的一樁美夢姻緣。很長的時間里,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以為她只不過是圖一時之快的負氣行為,會在某個早晨醒來或者一頓飯后撂下碗筷就走人,但她始終不存在離開他的跡象,直到她懷了他的孩子,讓他做了爹,他懸著的心才放下。他不需要她為這個家承擔或者付出什么,只要她真實地鮮活在這個屋子里,他就滿足了。只要她愿意,他不會讓她干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活,他打心眼里樂意把她當菩薩捧著、供著。他知道村里人看不起他,而現在又在恨他、嫉妒他。這些,他都不在乎,重要的是人人卻又羨慕著他,因此,他不再懈怠,他開始勤奮起來,不再賭博,不再嗜酒,他要把人們對他的羨慕扛到底。他有的是力氣,其實腦子也好使。這年頭,不管是使門路還是賣死力氣,只要愿意,日子總是會慢慢開闊起來的。他掙了錢,是靠自己的勤勞一分一厘攢起來的。錢拿到手后,他會一分不少地交到她的手里。她總是看也不看就塞到床頭的矮屜里。她傷得不輕,已經沒有什么能夠讓她起死回生,對她,他除了愧疚,內心的恐懼總是存在著隨時被放大的擔憂。

現在,他在礦山干活?;铍m苦點累點,但來錢。他要蓋上和別人一樣氣派的樓房,讓她們娘倆過得體體面面。每當想起以后的日子,他的心就如沐春風,美滋滋的。礦山上干活得一個禮拜才能調休一次,可是今天,她卻帶來讓他回去的消息。這讓他意外。以往,不管他回家還是出門,她從來不會多問一句,說白了就是視而不見。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趕回家,面對一桌子從未有過的下酒菜,他腦子發懵,酒沒有喝一口,卻像灌醉了一樣暈乎乎的弄不明白個所以然。

她給他斟滿一碗紅汪汪的米酒,酒是熱的。她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一愣,才明白原來自己也有生日。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是天上掉下來石頭里蹦出來的,原來一年當中的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感慨萬千,五味雜陳,沒有想到她竟然知道他的生日,連他自己都忘記了。除了爺爺奶奶,好像記憶里并沒有人對他這么認真過哪怕是那么一回。疑慮盡釋,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酒了,一口酒沒咽到位,眼淚卻嗆了出來。以前,她對他生分,兒子也跟著不跟他親。小東西站起來沒桌沿高,卻學會了看大人的頭臉,見媽媽對爸爸好起來,也跑過來往他的膝蓋上蹭。他抱起兒子,眼淚就真的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掉在了酒碗里,又濺濕了桌面。他就低下頭,大口大口啃著燉得松軟流油的豬肘子。

這頓飯是她進這個家門之后,他吃得最香的一次。他醉了,醉得痛快,醉得徹底。但愿長醉不愿醒,人生的快樂不在乎時刻總是存在,有那么一次的酣暢淋漓就夠了!也許命中注定,這是需要他用其一生為之記住的一頓飯,也是不尋常的一個夜晚。

她早早地把兒子哄睡了過去。借著太陽能釋放的熱水,兩個人先后洗了澡。她洗得非常仔細,先是用香皂,再用沐浴露擦洗過每一寸肌膚,就穿著粉色透明的內衣內褲,連胸罩也不戴了。朦朧的燈光下,溫熱的身體散發的體香漫溢氤氳,和酒精在體內作用成可以引爆核裂變的巨大威力。

他腦袋發漲,覺得這一切突然的不具真實的觸摸,讓他還停留在之前的心緒不敢承接這突如其來的溫馨。他寧愿她對他還是以前那樣的冷漠,他已經習慣并開始不習慣這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溫情脈脈。她越是熱情,他越感到生分。他就要忍受不住了,從小到大,他習慣了別人對他的漠視,誰要是對他好,他會毫不猶疑地袒露胸膛任他(她)的溫柔之劍刨心取肝。

她給他買的衣服是那么的合體,好像還從沒穿過這么合體舒坦的衣服,裸露在外的肩膀上有一道結了痂的傷痕,那是前幾天礦石磕破的。整天和石頭打交道,這不算什么。她竟然輕柔地撫摸他的創口,說要是覺得太苦太累,就不用在礦山上干了,還危險。

他的嘴唇張了張,卻努力著說不出話。他的心在顫抖。

她就躺在他的身邊,是那么的纖毫畢露、通體透明,不再遮遮掩掩。她說這幾年辛苦你了。

他囁嚅不能言。想說沒事的,只要你娘倆過得好,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墒撬f不出口,也許還是不習慣她開始柔順起來的交流方式。他覺得自己就要憋不住了,他甚至想求她別再對自己這么溫情。

她說你也是苦命的人,從小就沒得到過關照。

他已經滿頭大汗,坐在床沿,卻一腳踏入了崩潰的邊緣。

她說我想過了,你還是不要在礦山上做了,那兒危險,你要是出了岔子,上對不起死去的父母爺奶,下對不起兒子。

他再也忍耐不住了,痛哭流涕,稀里嘩啦跪倒在床跟前,把自己的臉抽得脆生生響。說小妍,是我對不起你呀!

她一驚,仄起身子,說你……你對不起我?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你害了我?她坐起來。

是我六年前的那晚害了你,是我呀!他癱倒在地面上,像一坨干硬的屎。她大驚失色,差點就暈了過去,隱約的擔憂和疑慮在瞬間變成了事實。但她隨即冷靜了下來,數年來一潭沉靜的水,已不再輕易的起落漲跌。她從枕下掏出在模糊的燈光下依然能夠閃爍出光芒的蝶形發卡。

他驚得從地上蹦了起來,毛骨悚然。天哪!報應,真的是報應!他藏得那么深,竟然被不諳世事的兒子從哪兒挖了出來!

得知她的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獨坐在床上看書。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喜歡上了看書。時下,這可成了稀有的愛好。他先是什么書都看,包括那些廣告內容為主的雜志和報刊的邊角,久而久之,就只好上了純文學書籍。能夠靜下心來看書,是多么的好呀!書里的故事和人物可以讓他暫時逃避現實的糾纏和內心的牽扯,或者說可以消噬淡化盤踞在內心的焦躁,在現實和虛擬之間,他更愿意把自己想象成虛構的人物在故事里奔走。他想忘掉一切,卻打不起面對未來的心勁。他以為真的把她忘掉了,就如同他被書里男女主人公的境遇所打動,痛哭一場后,抹干凈眼淚鼻涕就過去了一樣??墒?,當聽到關于她的消息后,他的心“咯噔”一下,就像一顆秤砣掉下來把地面砸了一個碩大的坑。但他還是忍住了,就那么咬牙切齒地逼著自己看完這部書的最后一個章節的最后一個字。已經不知道是什么時間,他起身想撒泡尿,卻無端地倒了一杯水往喉嚨里灌,水是冷的,一瞬間就把他激醒了。他才醒悟過來,火急火燎地叫助理把車開過來,他等不急了,一秒鐘也不想等,他要見她!

助理睡意正濃,說大哥,你消停些吧,這都幾點了。

他這才看看,已經是凌晨一點許,助理說你先別忙,這事急不得,等天亮了咱再慢慢料理。

他聽了助理的話,也是的,午夜時分,找誰來理解他這份急迫和切盼?

他就這么關了燈和黑夜抗衡著捱到天明。心事就像找到了借口,不再隱忍著要將他覆蓋。

他怎么能忘記呢?那晚他們商定好了的,第二天,一起到民政部門領取結婚證。他把那只蝶形發卡交到她的手心里,說這是他祖上傳下來的,是太太婆傳給他太婆,太婆再傳給他奶奶,奶奶再傳給他的媽媽,年代已不具考證,現在,他媽囑咐他,把它傳給她,這就意味著她將正式成為他們家的一員。

這只發卡太可愛了,腹下微屈精細的四足都那么活靈活現地鍛錘得出來,識貨的一看就知道并非普通之物。她依著他把發卡別在劉海的前端,頭上已不存在長長的發髻,齊耳的短發上別著發卡雖有些不相映稱,但看上去她真的就像個小媳婦了。

他就又不安分起來,從后面抱住她,雙手像泡著桐油一樣貼住她的肌膚摩挲。當他的手往下,要深入的時候,她就又截斷了他繼續攀爬的欲望,說沒有通行證,切莫闖禁區。

他懊惱地縮回手,又喜歡她這一份矜持和靦腆。

他后悔喲,后悔沒有挽留住她,后悔沒有送她回家?,F在想起來,一切都罪在自己。當她別著發卡從他眼前消失,好比歡騰的蝴蝶兀自在夢的繚繞下飛舞,還不知噩夢正悄悄地降臨。

那個千刀萬剮的“屎殼郎”,喝醉了酒胡亂逛蕩摸不著家門,竟依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下睡著了,不特別在意,黑沉沉的夜里,真難發現他。她就像一只輕盈的蝴蝶,無聲地飛過,幽沉淡雅的體香濡染了黑夜的空氣,也刺激了“屎殼郎”體內荷爾蒙的膨脹。他像狗一樣靈敏的嗅覺立刻感觸到了這是誰,他醒了,瞪大的眼睛發出餓狼一樣的綠光。酒勁擁上來,已經讓他喪失了做人的理智。他的手和身子在哆嗦,摸索到腳邊的一塊斷磚,一咕嚕爬起來,向著還在回想著剛才和他在一起的她的腦袋扣了下去……

一切都已改變,他們設定的未來美好就像那只已經不能尋找的蝴蝶發卡一樣成了不可捕捉的空洞。

他傷慟不已,悔恨著這幾年對她的偏見和猜忌。她忍受著天大的屈辱,居然還跟毀了她一生幸福的人過日子!是“屎殼郎”毀了他們的幸福,而現在,真相大白,愧對她的是自己。他一刻也不能等待,他要去贖罪,去找回曾經遺失的屬于他們的愛戀。

可是,他已不再是遇事急躁的毛頭小伙子,已經有足夠的成熟來應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他應該冷靜、再冷靜,把該做的事,該說的話在肚子里翻來覆去地練熟。等到天亮了,他起床洗漱,剃胡須,攬鏡自顧,才發現,這幾年過去,容顏沒改,但兩鬢的頭發全白了。他不想看到他蒼老的樣子,就急得在屋子里團團轉,是該把頭發染黑還是就這么讓她知曉其實他壓根就沒有放下?最后,他還是到街上的發廊里花了足足兩個小時的光景染黑了頭發。而后,不慌不忙地到超市買了時新的玩具??纯磿r間,到了一天中最為起勁的時候,才動身往村里趕。他要正大光明地去看她,還有她的兒子。

自從六年前離開村子后,他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是生他養他的地方,卻變成了他的傷心地。幾年沒來,村容村貌像動過手術般的有了不小的變化。最為明顯的,是村里的主干道澆上了水泥路,路邊一溜兒栽著的是路燈,夜里路黑,有路燈明晃晃地罩著,再也不怕跌倒摔折了腿。這些,都是他出資興建的。村里人見他,并不感到意外,上來和他打招呼,有的走過來還說些體己的寬慰話。終于看見了她敞開的家門,他以為已經調控得四平八穩的心還是一顫,但隨即穩住自己。孩子在院子里玩溜溜球,見來了生人,沖屋子里叫他的媽媽。她正在炒菜,準備著午飯。丈夫是被她送進去的,但這個家還在。手里掂著勺子,腰里還扎著圍裙,見是他,好像是招呼已經約定好的客人,說來啦。給他倒了杯白開水(她知道他喝不慣茶葉),她就又回廚房里燒她的菜。等午飯準備好了,她就招呼他吃,如果是不明就里的人,一定誤以為這是一家人在享用午餐。菜里沒放味精,她記得他不喜歡吃有味精的東西,能放的盡量放多些醋,他喜歡吃醋。

飯吃過了,碗撤掉了,吃飽了的孩子等不及似的到院子里玩他買來的新玩具。兩個人相對坐下來,再沒有多余的事情拖延和干涉他需要直白的話題。

他說你跟我走——還有孩子!

她無語。

他以為她沒聽明白,就重復了剛才的話。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讓他判斷不出是非。

他說妍,跟我走,我們再也不分開!

她把窩在手里的東西窩到他的手里,說不,我等他出來。

他最擔心的結果出現了。他對她是那么的了解,他再也不需要控制和隱藏,心真的碎了。他的身子在哆嗦,攥住她的手以不容申辯的語氣懇求:妍,你必須跟我走!

不,我等他出來!她終于抬起頭看他一眼,淚水早已淹沒了一張悲凄的臉。

他不肯松開她的手,怕一不小心,她會從他眼前遁逝無形。他們就這樣互相把握著,誰也沒有松開誰的手,哭得是那么的傷心。六年過去,他無時不刻不在想她,想她是一種折磨,但沒有這種折磨的存在,他都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六年過去,她每時每刻都在惦記著他,惦記是一種痛,但沒有這種痛,她將失去活著的支撐。他哭時乖命蹇,她哭造物弄人。

他們不知道,這個時候院子里已擠滿了人,差不多村里人都來齊了,她的父親母親也來了,抱著她的兒子。所有人的眼里和他們一樣,都掛著一種叫做晶瑩的東西。

(責任編輯 周瑞思)

胡悅,原名胡民主,1972年出生,安徽銅陵人,現居浙江金華。1990年參軍入伍,2006年轉業至地方政府部門工作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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