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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狼

2014-02-28 08:14衣水
吐魯番 2014年3期
關鍵詞:羊腿柿餅柿樹

衣水

懷念狼

衣水

父親騎在村口那一棵老柿樹上,正費勁地嚼著干柿餅。父親說,那是天然的柿餅,比現今集市上賣的清甜多了;那是經過半個冬天暴曬和霜凍的柿餅,啄木鳥早已啄不動它。在父親的眼里,老柿樹上的天然柿餅,早鉚進他強勁的胃里一個冬天了。

父親賣力地嚼著甘甜的柿餅,冷不丁一低頭,瞥見柿樹下半蹲著一條狗。父親說,這是羊倌張老四養的一條牧羊犬。在他看來,這只跟著張老四看羊的狗也餓瘋了,它坐在老柿樹下,在等著那些偶然落地的柿餅。父親說,我把嚼了一半的柿餅扔給它,但它紋絲不動;它一直仰著頭,用一雙暗淡的眼睛看著我。

多年后,當父親還有一些惶恐地給我們說,那時候我已經辨認清楚,蹲在老柿樹下的,絕不是張老四養的那條狗,而是一條同它長得一模一樣的狼。父親說,如果不是看到它眼睛里偶爾閃過的綠光,我保準認為它就是張老四養的狗了。

我知道它是一頭餓得已經絕望的狼;它一直盯著我,它瞅準了,我就是它的一頓大餐。我騎在樹丫上,嚼著的柿餅已經不那么香甜了。不過,我也在狠狠地看著它,我們在敵視之中。

我幾乎渾身哆嗦起來,那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嗖嗖的冷風嗚嗚地刮著。我又摘下幾枚堅硬的柿餅,狠狠砸向它;但這頭狼仿佛事先知道,我根本就砸不住它;它只在柿餅要砸中它的時候,歪一歪腦袋,就輕巧地躲過了我的攻擊。

父親瞇縫著眼睛,他在抽一支香煙。父親說,那一年我已經十六歲了。十六歲的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像現在的你們,他指著我們兄弟幾個說,要是像你們現在,想吃啥有啥,我會把身體吃得結結實實的,別說那是一只餓得快要昏倒的母狼,就是一只膘肥的大公狼,我也不會膽怯它??赡鞘巧a隊后期,大人們幾乎都吃不上干飯了,一頓只能喝上一碗稀粥。那時候我餓得直吐酸水,要不是看著老柿樹上還有幾枚硬得像石頭一樣的柿餅,我是打死也不爬柿樹的。

但我知道,父親說,那只狼比我餓得更狠,我看見它的兇狠的眼光里,幾乎只有奄奄一息的溫熱;我知道,即使瘦弱如我,只剩下皮包骨頭,我也不會輸給他。我們能打個平手,或許我能夠戰勝它。父親突然有一些興奮,他說,我決定爬下老柿樹,和這只準備要我性命的母狼,斗上一斗。父親說到這里時,我們兄弟幾個都在為那個還在十六歲的父親擔心著。

父親說,我不敢貿然下來,我在估摸這只母狼的力氣;這只母狼也在估摸我的力氣;我們倆誰也不敢輕易地同對方交手。如此看來,那個時候父親真的同這只母狼較上勁了。

父親去世很多年后,當我想起他講的那一段經歷,我能想象得到父親騎在老柿樹上的驚恐和焦慮。很顯然,父親沒有母狼那么兇猛。父親那時也是這么說的,他說,看見那只母狼在暗下來的天色里,眼睛放出綠幽幽的饑餓的光,我就渾身打了一個冷戰。你們可以想象,一頭母狼盡管和一條獵狗非常得相像,但當你知道它是一頭母狼的時候,你首先在心理上就膽怯了。

當我知道它是一頭母狼的時候,我確實膽怯了一陣子,大概有十來分鐘吧。我想,無論我如何地喊叫,在這個饑餓降臨的傍晚,誰也不會聽到一個孩子在寂靜的村頭呼喚;而一只餓得發暈的母狼,也絕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它已經摸透了這個饑寒交迫的年代,人們的心中不會燃燒過多的火焰。而我此刻,能夠使自己免于命喪狼口的最好辦法,就是老老實實地待在老柿樹上了。

不過待在老柿樹上,也并不是好辦法啊。我想,如果待到天完全黑下來,在零下十幾度的樹枝上騎著,即使不被狼吃掉,也會被活活凍死。況且那時候天已經黑下來,霜凍已經密密麻麻地下在我身上了。我知道,必須得想一個辦法了,以免命喪狼口,或者被活活凍死。

父親一根香煙快抽完了,我大哥慌忙給他續了一只,并熱情地點燃。我大哥說,阿爸,那后來你想出什么好辦法了沒有?父親不慌不忙地抽著香煙,悠然自得的神態告訴我們,他當時已經想到免于被狼吃掉或者被凍死的好辦法了,或者兩個辦法他都想到了。

父親故意賣關子說,你們說我想到了沒有?我們兄妹四個異口同聲地說,阿爸肯定是想到了。父親哈哈大笑說,你們不愧是我的孩子。但是父親說,不怕你們兄妹笑話,那時候你父親,就是那個十六歲的我,確實沒有想到什么對付那只母狼的好辦法;也沒有想到要對付饑餓的好辦法。

我心驚膽戰地問父親,阿爸,那你不是死定了嗎?父親說,我坐在樹枝上的時候,確實想到我已經死定了。

父親的話,讓我們兄妹心驚膽戰。我們都知道,父親的命運將決定著我們的命運。這時候我有一些驚恐了,而大哥和三妹四妹,已經有一些抓耳撓腮的樣子。我們都在擔心著父親的生死命運,倘若十六歲的父親就此殞命,我們也就不復存在;那么現在的我們又該是誰的孩子呢?我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大哥和三妹四妹也在想。

我戰戰兢兢地問父親,我說阿爸,按常理推論,你早晚會被那只母狼吃掉,或者被凍死在那棵老柿樹上;但是你看,你現在不但有了四個孩子,而且你還在抽著我大哥孝敬你的香煙呢。

父親微笑著看我,并不答話,他噴出來的煙霧,仿佛是春風彌漫的花香?,F在,我們正擔心地看著父親。

然而父親說,你們不會想到,我當時也不會想到,那頭餓瘋了母狼竟然開口說話了,或者說,那頭母狼的一言一語,我都聽明白了;或者說,我的一言一語,母狼也都聽懂了。

我聽見那頭母狼嗚嗚地叫著,我感覺它是在說著我們的話語。它說,我們和解吧,我們不應該敵對,我們應該是朋友;我看你餓得已經在啃樹皮了,而我也快走不動了。

我也嗚嗚地叫著,我說,我怎么能和一頭狼為伍呢?我怎么能和狼講和呢?你們狼已經禍害了很多的人和牲畜,你們幾乎跟牲畜沒什么差別。我戰戰兢兢地說完,很優越地看著那頭狼;那頭狼說,人是人,狼是狼,僅僅是兩個概念而已,你何必計較那么多的概念呢?不如我們和解,我們倆先把小命保??;否則,我們倆都將凍死在這里啊。

我當然知道,這頭狼說的話是對的;可是我怎么能和一頭畜生為伍呢?但是我想到,我的命和這只狼的命,已經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了。

父親說,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會同一頭狼走在一起,并且一起作戰,這不僅僅救了我自己,也救了我們一家人,也救了那頭狼。所以我至今還在懷念那頭狼,那是一頭在狼窩里還等著五個孩子的母狼。我對那頭母狼說,我們合作吧,只要我們合作,今晚我們都能飽餐一頓,我們都會得救的。那頭母狼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只要我們合作,我們都會活命的。

我對父親的這個說法有一些懷疑。首先,我想到狼不可能會說話;其次,狼和人之間,從來都是敵人的關系,怎么可能會合作呢?再次,狼也不會聽懂父親的人話。不過父親說,我和狼確實沒有說過話,但是在精神上,至少在眼光的交流中,我和狼已經達成了默契;我看到那頭母狼饑寒得發抖的身體,我的身體也饑寒得發抖了;我看到那頭母狼的綠幽幽的眼光中,充滿著哀怨和慈祥,我的眼中也有了類似的哀怨和慈祥了。

父親說,我從樹上爬下來的時候,母狼半蹲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我對母狼擺擺手,對它說,走吧,我們各回各家;然而那頭母狼仍舊半蹲著,用前爪子扒著地,似乎在告訴我一些秘密;我對母狼指了指村里生產隊羊圈的方向,母狼立刻精神起來了;我拍了拍母狼的頭,示意它往村里走去;母狼也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立刻達成協議,我們仿佛是多年并肩作戰的弟兄!

我和那頭母狼朝生產隊的羊圈走去;我告訴母狼,你去打獵,我在羊圈的后面放風;母狼同意了;它貼著羊圈,找到一個安全的高坡,一躍就躍進了羊圈;我知道,如果沒有羊圈里的羊,無論如何,這頭母狼都不會跳那么高的,竟然有一人多高,一躍就躍到羊圈里了。

我聽見羊圈的羊,慌亂一團;它們咩咩的叫聲充滿了無限的驚恐;你可以想象,一頭饑寒的狼,在饑寒的羊群里橫沖直撞,直到咬斷一只小羊的喉嚨,汩汩的鮮血,噴了母狼一臉,一頭,一身;但是這頭母狼,它已經下定決心,要給孩子們帶回一只羊??;哪怕是一只又瘦又小的羊呢。

羊圈外面,父親在放風,他聞到了羊血的味道,他早已耐不住了,他要吃一條腥膻的羊腿。明天,他將臉色紅潤地走在村里,走在饑寒的父老鄉親面前。父老鄉親也都知道,他偷吃了狼叼走的一只羊的一條羊腿,或者是一些內臟;不過饑寒的鄉親們都會說,父親是一個幾乎被狼叼走的少年,只因為他太瘦弱,狼又找到了羊圈,所以這小子算是撿了一條命。然而他們誰也不會想到,那只羊被一頭母狼順利地叼走,是父親和狼精誠合作的結果。

父親獲得的當然不僅僅是一條羊腿。那一天夜里,狼叼走那一只咩咩叫的羊之后,父親同它在村外一個燒磚的破窯里,均分了它。父親把那半只羊血淋淋地拎回家,著實把我的爺爺嚇了一跳。

父親說,你爺爺一看見半只羊,就興奮得不得了;不過那時候我們不敢公開吃這半只羊;我和你們的爺爺奶奶,只好等到后半夜,等全村的人都睡熟了,才把這半只羊煮在鍋里。父親說,那一晚,我足足吃了半條羊腿。

父親說,你們知道,生產隊的羊第二天少了一只,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不過所有的村民,包括生產隊長,都一直認為這是一頭狼的行兇。生產隊長說,張老四,狼以后要是再叼走一只羊,你就別想吃飯了。張老四甚是驚慌,只好連連承認是自己的失誤。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生產隊的羊是父親和狼串通一氣作案的。

幾十年以后,父親實在忍受不住良心的譴責,就對已經顫巍巍的生產隊長說,隊長,你還記得當年,生產隊里被狼叼走一只羊的事情嗎?生產隊說,當然記得;狼叼走一只羊,那是天災。父親說,那不是狼獨獨叼走的一只羊,而是我和那只狼合謀叼走的一只羊。那不是天災,那是人禍。那一天晚上,我和一頭母狼達成協議,共同叼走一只羊,我知道隊長你不會相信,但是我和那頭母狼確實合謀偷走了生產隊的一只羊。

生產隊長哈哈地笑著說,你娃當初才十六歲,你怎么會和一頭母狼達成協議呢?你說你能說狼語?或者那頭狼能夠聽懂人話?生產隊長根本就不相信父親說的話,那個時候,我們也不相信父親說的話,我們都只當作是父親給我們瞎編的故事。

不過父親確實遭遇到一頭狼,爺爺說,那是一頭狼崽子,被你父親從山窩里掏出來,喂養在我家堂屋的山墻下;而那頭狼崽子的母親,一頭母狼,每天夜里都會來我家的南山墻下,喂養它的狼崽子。但是,這頭母狼,并不把它的狼崽子從南山墻下的簡易狼窩里叼走。后來那頭狼崽子慢慢長大,竟然能懂得你父親一些簡單的話語了。這是我爺爺對我們講的,有關父親和狼的另一個版本了。

父親先我爺爺死了。對于爺爺講的關于父親與狼的故事,我也就無法求證了;不過我仍舊相信,父親在我少年時講的有關他與狼的故事。等長大的時候,我們姊妹四個已經擺脫了饑寒的困境;后來山村的狼似乎也少了很多,自從我出生以后,幾乎就沒見過狼,頂多是在自己的想象里,把狗想象得兇猛一點,然后把想象的那只狗當作狼。

然而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人們都說,狼是一種非常狡猾的動物,它們能夠學人走路,學人穿衣服;尤其是我看了賈平凹的一篇寫狼的小說,說狼能夠扮作人,同人一樣走路說話;我就越發相信我的父親,那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但在我的記憶中仍然很年輕的父親。我時常還會想起,父親把我們姊妹四個聚攏在一起,給我們講他與狼故事的情景。

但爺爺說,你父親在生產隊的時候,幾乎差一點就給餓死了;那時候你父親餓得已經脖子托不住腦袋了;不過你父親命大,堅挺了過來。那是一天晚上,你父親不知道從哪里,撿到一條羊腿;你父親不但救了他自己,而且還救了我們全家。我們就用那一條羊腿,連夜煮了一大鍋羊肉野菜湯。你那十六歲的父親,喝過羊肉野菜湯后,他就給我說了,他認識了一頭狼。我爺爺說,你們誰信呢?

我說,我信。爺爺看了看我說,我也信。爺爺說,我至今在懷念一頭狼,如果沒有那頭狼,你父親也許不能活過十六歲,你父親不能活過十六歲,也就不會有你了;爺爺說著,老淚縱橫起來;我知道,他這不是在懷念狼,而是在懷念我的已經死去多年的父親。

我想,在我以后的日子里,我會一直懷念我的父親和那一頭母狼的,無論那一頭母狼是否真實存在,但在父親的心里那頭母狼已經是真實的了;在我的心里,也將永遠是真實的。

這時候,我仿佛再次回到父親的那個十六歲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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