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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紅

2014-03-08 08:06燕歷
文學港 2014年9期
關鍵詞:米妮

燕歷

珊瑚紅

燕歷

電梯無聲地起飛上升又急速下滑,把恪珊棄置在17層的高度。

將兩只購物袋合并在一處,恪珊騰出一只手在漆皮小背包里摸索房門鑰匙。鑰匙串上掛著個水鉆鑲嵌的星座裝飾品,很容易就摸到了。

插入鑰匙,轉動,她的眼睛盯著門口藍白條紋編織地墊下面凸起的部分。沉重的橡木門輕輕一碰就靈活地自動打開。她在玄關處放下袋子,換上麂皮拖鞋,順手把地墊下面的東西拾了進來。

不出她所料,那是一個扁平的小號快遞紙盒,外面“唯優商城”的紅色logo很是醒目。

時間剛到上午九點半,恪珊卻像工作了整整一個上午那么疲憊。在沙發上癱坐了一會,她勉強站起身,走到餐桌旁邊開始打掃丈夫和女兒早餐后的戰場。不久前,她給家里新添置了一臺全自動早餐機,所以最近一段時間早餐常常以煎蛋、烤腸和吐司為主。米妮總是把土司碎屑和蛋黃末撒得滿桌,連桌子底下都是狼藉一片。恪珊愛好整潔,總是趕在鐘點工上門之前就自己動手清理,直到白色大理石桌面重新變得光可鑒人為止。

收拾完,恪珊直奔書房,接通電腦電源。急不可耐地點開軟件,幾個視頻窗口一齊出現在眼前,每個窗口的左上角分別標著“第一課堂”“第二課堂”“游戲室”“寢室”的字樣。她逐一看過去,終于在游戲室找到了米妮穿格子背帶褲的身影。她正趴在矮桌上起勁地擺弄樂高玩具,另外幾個同齡孩子坐在她周圍不停扭動身子,不時將她本就不清晰的身體遮擋住。

恪珊緊緊盯住一個多小時前才被她送進幼兒園的女兒,怎么也看不夠。多虧幾個月前園方安裝了這套視頻監視系統,讓她這樣的家長可以隨時遠程觀察孩子在幼兒園的一舉一動。

米妮去的這家幼兒園比較高端,當然高昂的價格買到的是高品質的服務,這也就是恪珊選擇

它的原因。如今哪家幼兒園不想往高端上走,打蒙臺梭利教育旗號好像已經有點落伍,現在流行的是各種早教課程,什么“金寶貝”、“東方愛嬰”、“美吉姆”、“紐約俱樂部”之類。價格當然水漲船高。屈指一算,米妮這家幼兒園一個月各種費用加起來有小一萬。例如新增的視頻監視服務,恪珊就得給園方和視頻公司各一百五的額外費用。但是她仍然認為值得??炊嗔穗娨暽系呐巴侣?,幼兒園阿姨對孩子又是手掐腳踹,又是提耳朵扎針眼,她膽戰心驚。高端的幼兒園總是讓人放心一些,她可不想因為孩子的事情讓自己又平添幾分焦慮。

何況,恪珊也不是負擔不起。幾年前,丈夫章龍拿到金融碩士學位之后,跳槽到了一家中等規模的基金公司,做公募,從經理助理升職到了基金經理已經兩年,算是公司里最年輕的才俊。(順便提一句,現在他叫張富龍了,就在升職的時候他自己到派出所改了這個名字。是不是因為這個名字才配得上他的職業身份,或者印在豪華名片上更有先聲奪人的氣勢?恪珊曾經取笑他干脆挑支基金的名字算了:章中銀、章博時、章廣發或者章摩根。)一邊拿著一份可觀的年薪,他一邊還拿著一份與績效掛鉤的獎金,如果基金表現良好,后者可能是前者的八倍十倍還不止。恪珊自己在會計事務所打拼,坐的是高級會計經理的位子,收入不菲。后來因為與新來的主任會計產生摩擦,正好同時驗出自己有了身孕,就順水推舟辦了辭職手續,一門心思生養孩子、當全職主婦,一閑就是四五年。

視頻畫面上,米妮突然被一個胖乎乎的男孩搡了一把,上半身一下子伏在了桌面上。視頻看不出力道輕重,恪珊的心頓時撲通亂跳起來。好在一個阿姨迅速出現在畫面中,她撥開男孩,扶起米妮,拍拍摸摸,噓寒問暖。

米妮沒有哭鬧,而是又撲向樂高玩具,顯見是沒有受傷。恪珊松了口氣,同時佩服自己當初的抉擇是何等正確英明。只有在這樣高端的幼兒園里,只有清楚知道自己受到監控的阿姨,才會真正認真地看護孩子。社會法制化程度越來越高,她們也害怕出一點問題,給自己惹上一身麻煩。

把視頻窗口最小化,恪珊隨意登上社交網站上瀏覽了一下好友們的動態。個人空間上無非是:工作著的好友曬帶薪休假曬同事聚餐,不工作的好友曬丈夫孩子曬購物戰利品,照片都光鮮漂亮得讓人產生恨意,看得恪珊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味道。

索性關了它們,來點讓自己振奮和愉快的吧。

鼠標咔嗒一聲,一份特別注明發給梁恪珊女士的表格被打開。

那是一份靈修班的日程安排表。靈修班有個動聽的名字:十日清心寧神靈修班,課程有禪語講解、靜心訓練、減壓放松等五六門,教學方式亦分為集體授課、小組討論、個別輔導等若干種。為期十天,每天的安排都很詳盡,何時何處上課,討論何種主題,何時何處進餐、就寢,輔導者是何人,都清晰明確,一目了然。

恪珊對這份日程表唯一的不滿就是它太像旅行社的行程單了。

最初動了去上靈修班的念頭說來也奇怪,是在一次去超市購物時。OLE連鎖超市富麗堂皇,價位奇高,卻不肯多設幾個收銀柜臺。恪珊推著購物車,隨著排隊的人們擠擠挨挨地向前挪動,等快到收銀臺時卻怎么也走不動了。

排在恪珊前面的是個衣著土得掉渣的老太太,購物籃里可憐巴巴地放著幾樣廉價貨,兩小把蔬菜、散稱的雞蛋和一包調味料。她堵住收銀口的原因是想不起銀行卡密碼了。

恪珊眼見著她在鍵盤上抖抖索索地試密碼,嘀的一下,又嘀的一下,心想這老太太就該揣上一把零錢去家家樂、萬客隆那種鬧哄哄的本地超市。老年人真耽誤時間,哼,但愿我老了不會變成那樣。

老太太輸錯兩次密碼,再錯就要鎖卡,便越發遲疑起來。短短的一兩分鐘,卻不知怎么讓恪珊等得心焦。購物車里的黃油塊好像正在融化變軟,離開了冷柜的壽司卷和鰻魚料理也在一點點變得不新鮮?!澳懿荒芸禳c??!”她突然沖著老太太喊了一嗓,聲音有點大,聽起來更像是一聲斷喝。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可能老太太耳背,沒有理會。收銀小姐吃驚地瞄她一眼,又低頭掃碼去了。

半是自責半是賭氣一樣,恪珊推起購物車,離開近在咫尺的收銀臺,投奔了另一條隊伍的末端。

已經很長時間了,恪珊都認為自己有哪里不對勁,只是那一次,她為自己確了診。她情緒起伏,惴惴不安,心里像憋著一股無名火,想要對什么人或什么事撒出來??伤軐φl發火呢?對章龍嗎?她每天幾乎連章龍的面都見不著。對鐘點工嗎?現在的工人都牛氣得很,立馬辭工不干還在背后罵你神經有問題。她也不可能和朋友傾訴。如今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稍微有點空閑工夫都急著給自己身心補充正能量,誰愿意聽她訴苦?尤其那些混得不好的朋友,還以為她在故作矯情,變相炫富?!懱煜碌暮勒≈?,新款迷你酷派開著,居然還對每月發愁按揭的人訴說人生苦悶,不是找抽是什么?所以到頭來,她唯獨對小米妮發脾氣的次數多起來。

米妮雖然年紀小,卻知道委屈,說“不理紅太郎媽媽”。恪珊到底醒悟過來,知道再這么下去不行了。恰巧,她在網絡上看到了這個靈修班的啟事。文案寫得很漂亮,說是可以“提升生命能量、擺脫不良心態”,“過去的生命在此覺悟,未來的生命在此展開”。辦班的是一位媒體曝光度很高的“法師”,既是居士又是心靈導師的那類人物,英俊,慈祥,聲線迷人,在女粉絲中很受追捧。恪珊從電視里認識了他,親耳聽過他一次開示,買過他兩本書《你可以快樂起來》和《打破蝶蛹,重新做人》,對他頗有幾分自發的好感。再百度一下,發現這個班已經辦了七屆,行事規范,連營銷都有專門的客戶服務小組,還宣稱“無效退款”。往期學員(多半是和她年齡相仿的女性)紛紛在官網上留下心得,說得神乎其神,“短短十天讓我變了個人似的,變得寧靜、安穩,丈夫和孩子都對我的變化感到不可理解”,“仿佛身心靈都泡了一個溫泉,無比放松和愉快”。恪珊終于動了心。

再說,上靈修班這種事不是已經變成圈子里的時尚了嗎?就和買個包、去趟馬爾代夫差不多。成功熟女們誰不追求個“靈性成長”什么的,都不敢說自己是時代女性。高額的費用又怕什么?就當是給自己投資吧?,F在本就是個投資的時代,人人都在鼓噪要投資未來,好像他們的未來都在一張張資金損益表上。拿恪珊和章龍的家庭來說,為了那個虛幻的未來,他們已經砸下了大把的投資:高額的生活成本、高額的商學院課程、高額的幼兒園,不在乎再加上一個昂貴的靈修班。哪怕為了孩子良好的成長環境,這樣的投資絕對值得。

靈修班的申請恪珊是在半個月前提交的。與客戶服務小組的接洽也經由郵件和電話進行了好幾個來回。只需要完成最后一項,將學費打至對方賬戶,她就算報上了名,可以在三天后展開“十日清心寧神靈修之旅”。

昨天女工作人員通過電話作了最后的催促:“我們的名額有限哦……”她說話的語氣讓恪珊有種置身于售樓處的感覺。僅?!痢料?,數量有限,預購從速。在那一瞬間她差點有了抽身而退的想法,可轉念一想,對方有什么錯,像她這樣有錢有閑卻活得無精打采,肯花費一萬八千元買個虛幻的“心靈提升”的中年女人多得是,何必一定要等待她?

然而說到轉賬,恪珊還沒有下定決心。因為她必須安排好成行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說服章龍的父母在她靈修期間到幼兒園接送米妮。章龍是做不到的,他最多送園,晚上不到八九點他根本不可能從工作和應酬中抽身。叫鐘點工代勞或臨時雇人是萬萬不可以的,現在的人底細復雜,家政公司又有幾家能讓人放心?事關孩子,提防之心不可無。親人,只有親人是最可靠的。她設想好了,老人住的翠竹苑離幼兒園不遠,離家也不遠,步行也不過二十幾分鐘路程。把孩子接到家里再陪她玩會,家務自有定時前來的鐘點工代勞。參加這個靈修班,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米妮,一想到有十天她和米妮要離開彼此的視線,她就心慌意亂。后悔死了,她應該一開始就不怕麻煩,請個住家保姆才對。

沒想到,章龍卻斷然拒絕了。他把她的請求在他父母面前擋駕了,連稟告一聲的意思都沒有。他的理由貌似很充分,且不說老人血糖高、頸椎病那些毛病,下午到黃昏正是他們健身休閑

的時刻,不該用接孩子這種事情勞煩他們。何況,在他父母眼里,恪珊賦閑在家就已經是放大假了,如果因為上什么莫名其妙的靈修班就不帶孩子,就好比在大假里又申請一次休假,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褪沁@后一條,讓恪珊感到受了傷。

她很想向章龍大聲嚷嚷:靈修班不是休假!她也知道,章龍認為靈修班就像她曾經心血來潮上的那些插花班、親子班一樣,是種沒有多少實用意義的消遣活動??墒撬龥]法向他解釋,為什么她需要上靈修班,以及這個班對她究竟有多么重要。

今天說什么也要和章龍談妥。不惜一切手段。

恪珊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她已經參照日程表整理好了所有的旅行物品,整齊地碼放在了她的新新秀麗拉桿箱里。包括好幾套民族風格的衣服、檀香手串、助眠線香、冥想CD、水晶能量礦石。用來代替日記本記錄每日生活的索尼掌中攝像機也一并放在了里面。當然還有數張信用卡和一沓現金,隨時可以用來作布施,如果需要的話。

連計劃中的最后一件道具也如她所愿及時送達,現在就躺在客廳的沙發旁邊。

恪珊離開電腦,漫不經心地用裁紙刀劃開了快遞盒的封箱膠帶。

她期望看到的是一條和訂單一般無二的薄羊毛圍巾。柔軟,細密,簇新,完全對得起它五百九十八元人民幣的身價。兩天前,恪珊在唯優商城網搜索到了它,沒經過一絲考慮就把它丟進了購物車,點了支付鍵。靈修班的日程里有一項是在凈霧山的禪寺進行三日修行,和僧侶們同吃同住同做功課。她查了一下,凈霧山有一千八百多米高,聽說山上夜涼風大。

可當她把圍巾從一盒子氣泡膜里撈出來,心里卻滿滿地都是失望和不解。它確實是那條柔軟、細密、簇新的羊毛圍巾,但卻完全貨不對板:不是她想要的天青色,而是另一種顏色——好像叫珊瑚紅,這使它變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

恪珊立即檢查了隨箱的發貨單,沒錯,在“貨物類型”一欄確實印著“顏色:天青”,那么珊瑚紅是怎么回事?

她沒法想象當她身著灰色棉麻僧袍,在凈霧山禪寺的大殿里合十禮懺,脖子上卻圍著一條刺眼的珊瑚紅圍巾。連她的同學們也要暗中嗤笑了。她很了解這些生活狀態和她相仿的女人,她們挑剔的目光永遠聚焦在同類身上,一旦被她們說成沒有風格沒有品位,那簡直永世不能翻身了。這種想象讓她抓狂,簡直要毀掉她對靈修班的美好向往。

800開頭的客服電話很快就打通了。幾個轉接后,才聽到售后客服溫柔而含混的聲音:“有什么可以幫到您的嗎?”

恪珊盡量簡潔地說明問題,報上一連串的用戶名、訂單號和快遞號,一遍遍地核對。她聽見對方滴滴嗒嗒一直在敲擊鍵盤,過了很久很久,終于傳過來一句不帶任何歉意的聲明,貨可能真的是發錯了,責任在庫房,她們只管協調問題,需要聯系庫房那邊才可以解決。

“現在怎么辦?”

對方又冷靜地指導她將貨物原封不動地退回,他們收到退貨后經由一系列手續再將另一條天青色的圍巾寄出。

“那要耽擱多長時間?”恪珊立即發現了最要命的問題,“你知不知道我馬上就要出門,圍巾就是為了出門買的。如果要我先退貨,這么一來一回,根本不可能保證在我出門前送到?!?/p>

“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么用。你們就不能先寄過來嗎?”

“按照流程的規定,只能先退貨后換貨。公司要求……”

“我像騙子嗎?”恪珊突然氣急敗壞起來,她的語氣有種連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尖酸刻薄。

“如果確實急用,您可以現在下訂單再購買一條天青色的,等到退貨成功后再申請退款,然后……”

“我憑什么要去再購買一條!發錯貨難道不是你們的問題嗎?你們不是反復吹噓說是全網口碑最好的商城嗎?服務怎么這么差?還有你,是

怎么替客戶解決問題的!……”

恪珊忍不住就對電話那頭惡語相向,直到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狠狠地按下掛斷鍵。仍不解氣,那條在想象中破壞了她“清心寧神”的珊瑚紅圍巾,被她用力拋撒,飛了出去。也沒飛多遠,飄飄擺擺地落在了沙發的織錦靠墊上。

接著恪珊自己也降落在地毯上,雙臂環繞住屈起的膝蓋。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想盡情地流一回熱淚。

可是她應該為什么而哭呢?是哭一條不合她心意的圍巾,哭章龍不合作的態度,還是哭周圍不能讓她滿意的一切一切?她也突然對靈修班提不起半分興趣,它真有那么神奇嗎?短短的十個晝夜真能改變什么嗎?還是她把它當成了救命的稻草?她懷疑,靈修班也挽救不了她,更別提“展開她的未來”了……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和我作對,心里這么自動地冒出一句。

就是這一句話,著實讓恪珊暗暗吃了一驚,連眼前的麻煩也暫時退后到了第二的位置上。

它聽起來不想是她的口吻,倒像是她在鸚鵡般饒舌,模仿別人說的話。而且,——是一個她不那么喜歡的“別人”。

這個別人是誰呢?

照說,恪珊是犯不著對腦子里隨便閃過的什么東西格外留意的。不過自從迷上靈修之后,她篤信,每個起心動念都包含著神秘的信息和力量。一念起,萬緣生。那么這個記憶回來,一定是有某種特殊的含義的。

恪珊定了定神,先花了幾分鐘控制住洶涌澎湃的情緒,然后從地毯上爬起來,轉進廚房,用一把粉青色的西施壺給自己沏了一壺鐵皮楓斗參杞茶。

等她再次坐回到沙發上,那個“別人”已經慢慢地浮現出影子了。

是上初一還是初二的年紀?

如果要恪珊形容一下當年的自己,她會想到一個身材高挑、頭發烏亮的女孩,皮膚飽滿得不輸給任何少女超模,背著帆布書包一彈一跳地走在去學校的必經之路上。那時她是多么喜歡學校啊,和三十五平米的家相比,那是一個廣闊得沒有邊際的空間?!M管她也從來沒想過三十五平米的居住面積是一個多么狹小的概念。

她在英語課上大聲朗誦“Good morning comrade!”,在作文課寫“黨的三中全會以來,我們家發生了可喜的變化”;她出黑板報、上演講班,競選“兩道杠”的中隊長,當拔河比賽的拉拉隊長,為非洲小朋友捐款。作為學習里的風云人物之一,她有許多的朋友,嚴格地按照關系親疏分為幾個不同的圈子。

那個叫“什么紅”的女同學算是在關系最疏遠的圈子里的吧。

“什么紅”究竟姓什么,她叫張紅、王紅還是林紅,恪珊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她有著圓墩墩的臉龐,留童花頭,個子矮小,動作靈活,一只眼睛有一點外斜視,和人說話時眼神總像在閃躲似的。

可能就是因為眼睛的小毛病,使得“什么紅”特別樂衷于加入各種各樣的朋友圈子,就像現在的人會加入各種各樣的微信圈一樣。她交朋友的方式很特別,哪怕是第一次見面的女同學,她也會邀請別人到她家里去玩。

“什么紅”這么做有她驕傲的資本。恪珊聽說她的祖父輩在“舊社會”不是茶廠的老板就是商行的買辦,整個“同德里”——這是“什么紅”居住的里份的名字——都是他們家的產業。直到現在,她家還有許許多多的“海外關系”,給他們帶來數不清的外匯券和一次次榮耀的探親活動。

終于有一天,恪珊也接到了“什么紅”的鄭重邀請。

過去的記憶有些破損了,恪珊仿佛沒有經過任何過程就已經置身在“什么紅”家的客廳里。這個家庭現在仍然獨占著同德里的一幢小樓。真是奢侈啊,從客廳到臥室居然還要吱吱嘎嘎地踩著紅漆的木板樓梯走上去,恪珊來之前真是想都想不到。那時,可是個不知復式樓、獨棟別墅和townhouse為何物的年代??!最奇妙的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就站在窗戶外面,一樓對著它的樹干,二樓和三樓則與樹冠平行,綠色直刺人的眼睛,躲閃都躲閃不開。

恪珊斂著腳步,跟在“什么紅”后面四處看看。她看到了黝黑閃亮的鋼琴靠墻而立,看到了老式古董紅木躺柜上擺著三洋錄音機,看到了速溶咖啡罐旁擺著成套的紫砂茶具——恪珊家的一壺四杯的玻璃水壺連蓋子都沒有,覆蓋著一塊干凈的白手絹,用來隔絕灰塵和蠅蟲,與之相比顯得多么簡陋啊。

后來她跟著“什么紅”爬上了她的房間,那實際是一間閣樓,只有一扇百葉木柵窗,也被擁抱在梧桐樹伸出的手臂里。閣樓很小,恪珊坐在唯一的一把靠背椅上,“什么紅”就只能坐在自己的床上。

按照當時最殷勤的待客禮節,“什么紅”搬家似的搬出了她的相冊本和所有好玩的東西,讓恪珊欣賞,其中很多是舶來品,自動鉛筆、電子表什么的,滿滿地陳列了一床。恪珊又是一番眼花繚亂。

天氣熱得很,閣樓里很悶。兩個女孩擺弄了半天也累了,同樣按照當時的待客禮節,“什么紅”殷勤地邀請恪珊和她一起睡個午覺。恪珊不困,也不習慣在別人家睡覺,靦腆地拒絕了?!笆裁醇t”也不堅持,說了句“你自己玩吧”便倒在了枕頭上。

閣樓突然變得很安靜,恪珊也莫名其妙地拘束起來?!笆裁醇t”很快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發出沉重的鼻息。她呆坐了一會,環顧四周,心想從書架上找本書看是個不錯的打發時間的方法。

就是在那時,恪珊摸到了那本書。

說是書,其實是一本外國出版的小冊子,覆蓋著細細的薄膜,泛著淡淡的光。好像是某本中英對照的小說讀物吧。恪珊勉強認得繁體字,她信手翻開一頁,看到了一篇故事,名字叫《瑪德琳的一天》。于是她在“什么紅”的鼻息里,在梧桐葉片透過的光影里,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對于瑪德琳而言,今天依然是困難的一天。

起床的時候,一陣熟悉的頭痛襲擊了她,這使得她在床上多耽擱了二十分鐘,才懶洋洋地穿上那件繡著百合花圖案的晨袍。她走進浴室,跳進了浴缸,往溫水里添加了三分之一瓶的牛奶浴液。她將身體浸泡了好半天,惱人的頭痛才像退潮一樣漸漸地散去了。這時,她聽到了一陣馬達的轟鳴,那是她丈夫駕駛著“道奇牌”轎車開出車庫的聲音。

簡單的早餐之后,瑪德琳的情緒仍然沒有高昂起來的跡象。湯米不在身邊,她該怎么打發午餐之前的這幾個小時呢?真是個難題。

她把餐盤扔進洗碗槽里,穿上鞋子,鎖好大門,邁著貓一般的腳步向離家最近的超級市場走去。在拐角處,一個嬉皮士打扮的男子差點把她的小皮包撞掉?!霸撍赖?!”她朝他大聲嚷嚷,可是他毫不理會,很快就消失在下一個街角。

哈維斯超級市場里沒有太多的人?,數铝赵谝慌排帕宅槤M目的貨架中間穿梭著,往籃子里扔進了兩磅面粉、一盒“廚師牌”金槍魚罐頭、一把蘆筍和一顆花椰菜。在糖類貨架,她像往常一樣把手伸向覆盆子糖漿的位置,可是那里是空的。

“覆盆子糖漿哪里去了?”她有點激動地問售貨員?!皼]貨了,夫人?!彼窨瘩R戲團的小丑一樣看著她。

一種深深的失望攫住了瑪德琳。她想象不出晚餐的芝士蛋糕沒有澆上覆盆子糖漿的味道,那就好比生日蛋糕上沒有蠟燭……

直到兩個小時之后,她坐在喬生家餐館的塑料餐桌旁的時候,依然在想著她的糖漿。這個錯誤進一步破壞了她的心情,她簡直找不到比這更倒霉的事情了。

哦,不。一個熱氣騰騰的餡餅被端到了她面前。當她用餐刀將它切割,所有的餡料都展露在她的面前時,無名的怒火頓時從心里升騰起來,讓心臟也尖銳地刺痛起來。沒錯,她對今天的預感終于成為了現實,這真是最糟糕的一天,每件事都故意和她作對。

她怒氣沖沖地揮手叫來了侍者,試圖控制著語調對他說:“青豆!為什么我的餡餅里有青豆?我重復說過兩次,我的餡餅里必須去掉青豆,兩次!為什么它還是出現了?”一顆顆淡綠色的被烤得熟透的青豆挑釁似的沉默無語?!拔覍η喽惯^敏,過敏,知道嗎?它會殺了我!……”

歇斯底里就要發作了,可是瑪德琳完全無能為力。隨著一陣又一陣的眩暈,她劇烈地搖晃起來,差一點倒在了地板上……

不行。讀到這里,恪珊再也沒有辦法看下去了。她把頭向后一仰,支在靠背上,沒有合上的書本覆上額頭,架成一個三角形。她必須為她的閱讀按下暫停鍵,才能消化剛剛看到的文字。

年少的恪珊一直相信她的生活是明朗的,她周圍人的生活也無一不是明朗的,他們生活在同一片明朗的天空下。工人叔叔和農民伯伯各司其職,紡織女工阿姨和賣豬肉的姐姐一樣辛勤勞作,而她則和她的同齡人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讀書學習?!皩挸髁痢?,這還不夠明朗嗎?可是今天,這個叫做瑪德琳的來自遙遠大洋彼岸的女人,卻破壞了她明朗的感覺。她代表著某種不明朗的東西,或者說,像一陣陰郁的霧氣,遮蔽了她的眼睛。

首先是那幾個陌生的詞匯擾亂了恪珊的注意力?!俺壥袌觥??究竟什么是超級市場?大概一個很大很大的市場就叫超級市場吧,類似于她每天都會路過的那個人聲鼎沸的集貿市場??沙壥袌鰹槭裁从幸慌排帕宅槤M目的貨架?只有百貨商店才有貨架。她常去閑逛的那家百貨商店的食品柜臺是玻璃的,架子上的食品罐也是厚玻璃做的,盛放著散裝奶糖、果丹皮、杏脯桃脯和其他零嘴兒,大概可以稱得上“琳瑯滿目”呢。一個粗眉毛、胖身坯的中年阿姨終日坐在柜臺后,好似古墓前鎮守的石獸,她大概不會允許有人把東西一樣樣往籃子里扔吧?!案才枳犹菨{”?她想象它就像止咳糖漿一般濃稠和甘甜。不過“覆盆子”這種東西她聞所未聞,從字面上也猜不透。它和一個翻掉的盆子有關系嗎?大概它是某種植物,那么它該是青翠還是通紅?是清甜可口還是略帶一點青澀?……

緊接著疑竇就冒出來了。這個叫瑪德琳的女人,她究竟在干什么呢?顯而易見,她在清晨撲向的是浴缸而不是工作崗位,那么,她是沒有工作的?!笆I率居高不下”,這是政治課上老師抨擊“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一條致命的理由,也是恪珊對那個世界少得可憐的印象之一。想也沒想,她便把瑪德琳掃入了“失業婦女”的行列。然而她從字里行間沒有看到她為失業愁苦。她煩惱的居然是另外一些事情。

這幾段文字實在讓人太費腦筋。停了一會兒,恪珊從椅背上溜下來,她把書重新捧回手里,把剛才那頁又重新讀了一遍。這次她仍然沒有明白,瑪德琳幽靈似的從浴缸飄到超級市場,飄到餐館,她為什么打不起精神?又到底是什么,值得她一陣一陣地暈眩,還差點倒在地板上?為了幾顆無辜的青豆?那絕-不-可-能!

仿佛是突然之間,她就想起了英語課上的課文:媽媽為什么在廚房里哭泣?她是在想爸爸嗎?不是。她是在擔心生病的叔叔嗎?也不是。哦原來,她是在切洋蔥!恪珊茅塞頓開。在瑪德琳的憂愁下面,在她那些反常的舉動下面,一定隱藏著什么深奧的原因,關系到一項重要的任務,或者是一個驚人的秘密,甚至是一個恐怖的陰謀!她看過的那些特務故事不都是這么開端的嗎?說不定瑪德琳是為一個政黨做事的地下分子呢。一旦秘密被揭開,就能找到確切的答案,就像“媽媽在切洋蔥”一樣令人恍然大悟。一定是這樣的。

或許,答案真的在故事后面就會揭曉吧??墒倾∩簛聿患袄^續看下去了,她也不想費心去猜度瑪德琳背后的玄機了。一陣瑣細的鑰匙串撞擊聲從樓下傳來,接著是彈簧鎖彈開的聲音?!拔野职只貋砹?!”“什么紅”歡叫一聲,打個滾從床上翻下來,踢踢踏踏地順著樓梯跑下去了。

恪珊短暫地猶豫了一下,也就是那么半秒鐘吧,也飛快地離開了靠背椅。她追隨“什么紅”去樓下迎接她的爸爸去了。這個家庭讓她感到局促,盡管她只是個小客人,可她仍然想當一個禮貌周全的客人。

至于那本書,就在她起身的動作中毫無意識地從手中滑出去了。它是落在了椅面上,還是被她順手擱上了書架頂部,她沒有任何印象。如同她沒有印象,后來她是怎么像個小大人一樣和“什么紅”的爸爸寒暄對答的……

現在可以確信,瑪德琳的故事和承載它的紙張早就在時光中消失了。因為那幢梧桐樹蔭覆蓋的小樓消失了,連同整個熱熱鬧鬧的里份,都在

十年前被一個著名的地產項目取而代之了。恪珊早就搬家搬到遠遠的城南,幾年前,因為陪章龍赴一個客戶的宴請,她才又回去過一次。她發現原來的里份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連道路都被重新設計、拉直過了。找不到約定的德國風味餐廳,她掏出手機,在定位軟件上輸入“我的位置”,屏幕上赫然跳出來的是“××商業中心”的字眼??磥?,“同德里”那個陳舊的名字無論是在地圖上,還是在城市記憶中,都被覆蓋掉了,徹徹底底。

照說,沒有讀到故事后續部分的恪珊永遠失去了了解瑪德琳秘密的機會。實則不然,多年后的這個時刻,當她莫名其妙地從記憶中打撈起這個片段時,她居然順便破解了那個秘密?!鸢府斎痪褪歉緵]有秘密。

穿越時光,她似乎與那個虛幻的瑪德琳達成了某種諒解。

時過境遷,恪珊不再是那個不知覆盆子是何物的女孩,曾經遙不可及的海外對于她來說,也只短到了一個簽證一張機票的距離。當然,曾經的小恪珊也絕對不會想到,未來她會變成一個需要花錢請別人來安撫靈魂的中年女人。

明朗的生活不知什么時候就遠遁了,連她自己都懷疑有沒有存在過那樣一段時光,像對霧霾習慣之后,就想不起頭頂是否真的存在過藍天一樣。她在時代劃定的軌道上奔跑,生活像上了潤滑油,讀書,考證,出國,買房,結婚,生子,一路狂奔直到現在的位置。再看看她曾經的同學們,也是如此這般地廝混著,沒有一個人落在后面。

她早對生活的變化習以為常,直到現在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回憶小小地打擾了一下。據說一個人一生的記憶如果記錄下來可以裝滿整整一個圖書館,關于瑪德琳的片段實在無足輕重。只不過,她驚訝于她記憶的微妙。她重新體察到了當時——小恪珊看到那本讀物的感覺。是一點訝異,一點探秘的快感,更多的是一種遇到陌生而不能理解的事物時的不爽快的感覺,像喉嚨被什么初次吃到的東西梗住似的。

當年小女孩的心思竟然在她的心里復活了一秒鐘。真不知道這種情緒記憶儲存在了身體的哪個地方,竟然藏了這么久。

瑪德琳?,數铝帐撬淖徴Z嗎?想到這里,在藥茶辛溫的香氣里,恪珊竟然悵然若失起來。

恪珊的一天總還是要繼續下去。

章龍照例是深夜回家的,彼時恪珊百無聊賴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里一檔熱門的親子節目,幾個知名度頗高的潮童在鏡頭前盡情賣萌耍寶。他的進門三部曲永遠完成得一絲不茍,扔下車鑰匙,踢踏開皮鞋,去衛生間排出一泡臊氣濃重的尿。

米妮已經睡覺,便省下了一套親吻擁抱的儀式。

恪珊像隱形人一樣用眼睛追隨著章龍的動作,根據他臉上的潮紅程度判斷他喝下了多少酒,以及體內還存在多高的酒精系數——總有一天,她會變得比酒駕測試儀還要準確。

沖完簡單的淋浴,裹著浴袍的章龍徑直走進書房在電腦前坐下。不出意外地,一段單調的電子音樂聲傳了過來。

一度恪珊不能理解章龍對游戲的癡迷。老僧入定般幾個小說的端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一片虛擬的戰場,幾個手指抽筋一樣地敲打。每天,工作和應酬已經差不多把他的日程表占滿了,從晨會的討論到交易時間的搏殺,再到三點后的投資策略會議,其他時間通通是在看數據和報表。而玩游戲至少又剝奪了他一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她也不理解章龍竟然肯在游戲上砸下數量可觀的金錢。一柄裁決之杖要八千元,隱形飛翔斗篷一萬二,閃靈戒指更高,代練分級別價格不等。盡管拿著高額的年薪,其實章龍在生活中是一個不怎么有購買欲的人,家里的開支他大多不聞不問,唯獨在購買游戲裝備的時候揮霍無度,財商瞬間銳減為零。

恪珊曾經和章龍鬧過,撥過他的網線,切斷過他的電源,他依然我行我素。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一個白天的基金經理在夜晚化身為仗劍的英雄,冒險出擊。后來她也就慢慢接受了。就當游戲是男人某種神秘的夜間儀式吧。男人和女人總有些互相理解不了的東西,比如他的游戲和她的

靈修。作為一個妻子,她不能剝奪他這種簡單的快樂。如果他的生活是一部停不下來的機器,游戲就是潤滑劑。白天他和大盤、業績基準和排名廝殺,晚上就讓他和魔怪們廝殺吧。和前者的殘酷相比,后者至少還徒具形狀,哪怕它們不過是一串電流和數字符碼,再張牙舞爪也是假的。

長期的熊市讓經理們的日子不好過,章龍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如果一個人手里掌握著幾十上百億的資金,一個交易指令發出去,可能賺回幾百萬的收益,也可能讓幾千萬化為烏有,任誰都不能做到心平如水吧。聽說,他的一個大學同學沒做公募,去做了私募。大熊市時一天虧幾億,承受不了壓力,幾個月剛從高樓頂端一躍而下,化作一攤辨不出形狀的肉泥?!八褪窍氡M快達到財務自由,可是財務自由哪是那么容易的?!彼麄儍蓚€聽到這個消息時都接受不了,只能一個搖頭喟嘆,一個點頭稱是,然后不約而同地得出結論:無論是資金還是人生都需要規避風險。

也許,恪珊惱恨的從來都不是游戲,而是章龍對她的視若無睹、不理不睬??尚Φ氖?,她越是想把他從游戲世界拉到她的世界,他就躲她越遠。有一天望著章龍打游戲的背影,她仿佛自言自語地脫口說出:“你要為我的不快樂負責任!”立即,她便羞憤難當,恨不得給自己一記耳光。她一直自詡的獨立自信到哪里去了?到頭來還是要到男人那里乞求幸福,讓男人為她負責……

恪珊“咔噠”關掉了電視,琢磨著怎么開始和章龍的談判。她特別需要和章龍談談。除了接孩子的事情,她還有一種沖動,想和他談談別的。

在章龍的背后坐下來,恪珊從他后背的輪廓就讀出他在回避著她。他巴不得跳進電腦屏幕,跳進虛擬的洞窟,躲藏起來。如果在平時,他的態度會讓恪珊感到自己已經千瘡百孔的心臟又被多扎了一針,可是現在,她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相反,她倒對章龍平添了幾分憐憫?!退粯?,他也應該有過他的明朗時代吧。他何嘗想過他會成為一個麻木不仁的經濟人,滿腦子都是報表和股價?

恪珊不動聲色,攏住膝蓋,看他和幾個同級別的玩家一起斬殺了一條龍。

電子音樂的旋律緩和了下來。剛過了一關,章龍的手伸向咖啡杯。

“嗨,你小時候喜歡玩什么游戲?”恪珊突然說,“我是說——真正的游戲。滾鐵環?丟沙包?跳房子?”

章龍沒有接話。

“有沒有做過那種夢,”恪珊接著說,“追趕一只動物,比如怪獸吧,結果從山崖上摔了下來?”

章龍依然沉默,可是他原本鐵板一塊的背部輪廓松弛了一點點。

“你有沒有偷看過大人藏起來的書,卻發現書里寫的事兒怎么也看不明白?”

恪珊自顧自地說下去,東扯西拉。她講了少女時期讀書的那間學校,講了“什么紅”和她的斜視眼,講了瑪德琳和青豆餡餅。她很懷疑章龍能否從她雜亂無章的講述中聽出頭緒,可她完全不在乎了,像個真正的怨婦那樣一直嘮嘮叨叨。

章龍的手指又開始跳動起來,只是頻率明顯慢了半拍。

一個呵欠不知怎么從語詞中擠了出來,恪珊及時地關上了話匣,起身欲去。

“我爸答應去接米妮了?!闭慢埻蝗婚_口,這是他回家后說的第一句話,“重點是和鐘點工王姐一起去。他只負責接,不帶孩子?!?/p>

說完,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比平時早十分鐘下了線,搶先恪珊一步踅進了臥室。

恪珊有幾秒鐘的愣神,馬上就恢復了常態。她在章龍剛剛離去的電腦椅上坐了下來。

夜到了深處,米妮在她的房間里翻身夢囈,主臥里傳來只有疲憊至極的人才會發出的沉重鼾聲。拉桿箱還在客廳里站立,但那條珊瑚紅的圍巾現在已經躺在樓下的社工服務站,明天即將被送往慈善中心。

在她的面前,幽暗的光線讓三星27寸液晶屏幕絢爛得有點過分。異國風情的屏保次第變幻,有一幅是異國城堡,連片的花海鋪蓋到天邊。她想,那里面有沒有一種叫覆盆子的植物——它的花朵和果實?

嗖的一聲,白光掠過屏幕,那張靈修班日程表消失了,粉碎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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