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戰爭時期上海發生的漫畫血案

賈向紅+吳繼金

抗日戰爭勝利后，一些撤退到后方的漫畫家陸續返回上海，與留在上海的漫畫家重新匯合。上海又成為我國重要的漫畫陣地。解放戰爭時期，先后在上海的漫畫家有：豐子愷、米谷、張樂平、葉淺予、張光宇、魯少飛、沈同衡、特偉、丁聰、張文元、余所亞、陶謀基、王樂天、洪荒、方成、胡亞光、樂小英、陳惠齡等。他們都充分發揮戰斗智慧和漫畫藝術的創造力，針對國民黨的黑暗獨裁統治、迫害民主人士和發動全面內戰等罪惡，進行巧妙的諷刺和揭露，同時也反映和謳歌人民群眾對反動當局的反抗斗爭，創作發表了大量的漫畫作品。當時，上海的進步報刊，諸如《周報》、《文萃》、《民主》、《消息》、《文匯報》、《群眾》、《新民報》等，都發表了大量漫畫作品，漫畫成為報刊不可少的內容，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郭沫若在1947年1月9日的《文萃》周刊上發表了《新繆司九神禮贊》。他寫道：“和新聞記者一樣，我要禮贊漫畫家。特別在這一兩年的期間，漫畫界朋友們的努力是怎樣驚人??！他們的腦筋是精神上的原子彈。別的地方暫且不說，上海的幾份進步的民間報紙和雜志，有哪一天哪一期能夠離得開漫畫！漫畫不僅等于我們的煙，我們的茶，而且等于我們的飯了！我佩服那機智的銳敏，深刻，豐富而健康。我驚訝于出版家們為什么沒人收集起來出它幾部《漫畫大全》，那應該是可以使不識字的大眾讀者們把它當成食糧的！”

上海是白色恐怖很嚴重的地方。這些進步報刊，連同它們發表的政治諷刺畫，自然成為當局的眼中釘，肉中刺。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政府就在上海制造了多起漫畫血案，漫畫作者及相關人員遭到威脅、逮捕和迫害的事件也為數不少。

米谷是當時非?；钴S的一位漫畫家。他在《群眾》周刊、《文匯報》、《新民報》、《文萃》、《周報》、《時代日報》、《光化日報》、《新申報》、《聯合晚報》、《時與文》、《大眾》和《什志》上發表了大量諷刺美、英、日帝國主義侵略本質的政治漫畫作品。1946年7月15日，西南聯大教授聞一多慘遭特務殺害，米谷當即畫了一幅《昆明不明》漫畫，畫面上兩只魔爪、一對三角眼，黑暗中隱現的國民黨黨徽，分明透露出殺害這位民主人士幕后兇手的真相。作品發表后，“昆明不明”成了人們茶余飯后談論的話題，國民黨當局心驚膽顫。米谷的另一幅發表在《消息》半周刊第四期上諷刺上?！熬軈^制”的漫畫，使上海警察局長宣鐵吾大怒，下令給《消息》以警告處分。由于米谷這一時期的作品多較尖銳，又是當時政治諷刺畫刊創作很活躍的一人，因而特別引起特務的注意，社會上不斷傳出有關米谷上了黑名單的傳聞。到1947年米谷不得不經常四處躲藏。有一次米谷剛剛躲回家鄉寧波，他的一位在政府部門任職的同學偷偷告訴他，他已被特務跟蹤，米谷聞訊后馬上又離家遠去。果然，米谷前腳剛走，兩個特務就后腳趕到，盤問米谷到哪里去了。日益嚴重的白色恐怖，使米谷不得不于1947年冬離開上海到香港避難，由朋友唐海和黃立文等人介紹，在香港《文匯報》任美術編輯。

米谷到香港以后，繼續發表了大量揭露國民黨黑暗統治的漫畫作品。國民黨政府為了挽救經濟的崩潰，在國統區發行一種新貨幣——金圓券。但這種新貨幣一出籠，便連連貶值。米谷的《偽金圓券》對此進行了諷刺。此畫原題是一句獨白：《偽金圓券：這難道是我昨晚脫下的鞋嗎？》，并注明：“偽金圓券貶值，一夜之間，面目全非?！鼻擅畹夭捎昧藬M人化的表現方法，把“偽金圓券”畫成一個瘦弱的小人，它睡了一覺剛剛起床，由于一夜之間身體又變小了，竟然認不出它“昨晚脫下”的自己的“鞋”，形象地表現出“偽金圓券”一落千丈貶值的驚人程度。米谷的另一幅漫畫《也是“武松”？》畫著一個武松打扮的人，正在怒目圓瞪，卷著衣袖，揮動鐵拳?？伤硪恢皇职醋〉牟⒉皇抢匣?，而是一只小貓。在這武松的身后，一只老虎正在咧嘴大笑。從老虎身上的斑紋間顯露“豪門”二字，作品的主題，正如后來《米谷漫畫選》里有關的注解所說，蔣經國“冒充‘武松，在上海作威作福，欺壓中小商人，抓著貓兒當老虎打，因老虎與‘武松原系一家人也”。當年，蔣經國在上?！按蚧ⅰ?，剛開始還順利，可是在查封孔祥熙兒子孔令侃所辦的揚子公司時，卻遇到了巨大阻礙，再也不談“打虎”之事了。此事在上海鬧得滿城風雨，人們譏笑蔣經國是“只拍蒼蠅，不打老虎”，其諷刺效果與米谷的這幅漫畫有異曲同工之妙。

1947年的一天，上海三區百貨業職工在南京路勸工大樓“愛用國貨，抵制美貨成立大會”，國民黨特務沖進會場大打出手，將永安公司店員梁仁達毆打致死。當時年僅24歲的洪荒義憤填膺，創作了兩幅新聞漫畫《自由的保障》和《憲法補遺——人民有挨打之自由》，分別在《文匯報》和《新民報》晚刊上發表。洪荒利用身邊的新聞事件，揭露了國民黨剛剛頒布的《中華民國憲法》的欺騙性，觸及了統治當局的痛處，特務很快開始實行抓捕洪荒的行動。好在洪荒年輕機靈，幾次都化險為夷。例如，1948年的一天，洪荒正在住所門口，兩個乘吉普車的人走下車來說要找洪荒。洪荒猜出他們是特務，見他們并不認識自己，便支吾了兩句急急走掉。事后證實，果然是上海警備司令部來逮捕他的。

漫畫家丁聰常為《周報》作漫畫，并包攬了《周報》的封面畫設計。他的《五子登科圖——面子、金子、女子、房子、車子》漫畫上，一個胸前掛著國民黨黨徽的接收大員向光復區敵偽人員打開“委任狀”這張“面子”，表示接收開始。很快，他便發達了，他占有汽車和房屋，一邊摟著時髦的女郎，一邊樂呵呵地看著送上門來的金元寶。他的《民“主”曰：“逆我者亡！”》是針對國民黨特務殺害民主戰士李公樸和聞一多而作，揭露國民黨統治下的所謂“民主”是“逆我者亡”。他的《“良民”塑像》揭示出國民黨政府統治下的“良民”，腦子是被官方打開來“檢查訖”的，耳朵是被塞住不準聽的，嘴巴是上了大鎖不準說話的。幾十年后，丁聰在《周轉南北類轉蓬》一文中寫道：“1945年的作品《‘良民塑像》更切中時弊。畫面上是一個側面‘良民的半身像，頭頂蓋著‘檢查訖三個字的官章，墨鏡遮住了雙眼，嘴上鎖一把大鎖，耳朵上塞著鈔票，胸前放著一張報紙。發表這幅畫的第25期，為《昆明血案實錄》專輯，諷刺什么？明眼人一看了然?！边@幅尖銳諷刺國民黨的新聞漫畫，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惱怒，這期《周報》在報攤上出售時，封面曾被警察撕毀。丁聰自然引起了國民黨特務的注意，被列入黑名單，遭到追捕。endprint

漫畫家王樂天常以“石城”、“藍本”、“石江”為筆名，在上海各報刊發表的漫畫也相當多。他親歷目睹了國民黨憲警鎮壓人民反內戰、反饑餓、反壓迫的運動，以及勒索錢財、欺打百姓的事件，以簡捷的線條，勾畫出軍警的“匪像”，常常在第二天就發表在《新民報》的聯合晚報上。例如，他的漫畫《這是給我們吃的？》，描寫饑民拿著口袋等待發放救濟糧，但打開寫有“救濟物資”和“U.S.A”字樣的木箱一看，根本不是什么糧食而是槍炮等武器。作品揭露了美帝國主義所謂“援助”的實質，打著運送“救濟物資”的幌子，實際上運來的則是支持國民黨打內戰所需要的武器。1946年和1947年間，王樂天以“蘭本”為筆名，在《新民報》晚刊發表了一幅諷刺蔣介石賣國的漫畫《一般高低》。特務們打電話給《新民報》晚刊的總主筆趙超構，責令交出漫畫作者。趙超構給特務以堅決抵制，保護了作者。隨即設法通知王樂天，告訴他已受到特務注意，應隨時當心。此后王樂天一連兩三個月在外“避風”，宿在金利源碼頭的倉庫里。

漫畫家余所亞是《文萃》的作者之一，也受到特務的注意。他的漫畫《中國工廠，美國罐頭》則揭示了美國對中國商品傾銷導致民族工業受到沖擊的實質。畫上描寫中國工廠的煙筒不冒煙了，上面倒扣著一個巨大的標有“U.S.A”字樣的美國罐頭盒，表明由于美帝國主義向中國市場傾銷商品，使中國民族工業遭受嚴重破壞，工廠紛紛倒閉。

上海法學院漫畫事件是國民黨在上海制造的轟動全國的血案。漫畫家沈同衡籌備和組織了上海漫畫工學團，采取小型的地下流動展覽的形式，開展“漫畫月展”。第一次“漫畫月展”在1948年4月開始展出，總題目叫《春夢圖》，其矛頭直指國民黨當局及其后臺美帝國主義，并反映了被迫害被奴役人民的苦難生活。1948年5月又舉行第2期“漫畫月展”。這期月展的總題目叫《送葬曲》，其中心內容是揭露國民黨的罪行和蔣家王朝行將垮臺的必然命運，為他們唱“送葬曲”。1948年5月30日，《送葬曲》連同《春夢圖》、《火的洗禮》，在上海法學院由該院十多個學生社團出面以《反對美帝扶日時事漫畫展覽》名義展出。當天就有反動分子到會場尋釁。5月31日，國民黨特務多人闖入會場，抓走了學院的三個自治會負責同學，并搶走了四幅漫畫。這四幅漫畫是《又一個袁世凱》，畫了個“中國大皇帝”蔣崇楨（中正）跪在山姆大叔面前呈獻賣國的“新二十一條”；《快到了》，畫的是正副“總統”，一前一后支撐著拐杖，踏著袁世凱走過之路，拐向袁世凱的墳墓；《血不會白流》，在兩朵紅色象征民主、自由的荷花池里，碧血凝成的碧波，把獨夫淹得只露出一個垂死的光頭；《等量》，1946年的“中美商約”和1915年的“二十一條”放在一個天平上分量完全相等。6月2日下午，國民黨上海市市長吳國楨在市政府會議室舉行記者招待會，說漫畫展覽“侮辱元首”，系“共匪指使”等等。當局特地把搶去的四幅漫畫、偷去的一期剪報《天地》、標語等張掛，作為“罪證”。各報紙也連續數天以醒目版面刊載有關此事的新聞，其中不乏氣勢洶洶者，大肆叫囂“詆毀政府”、“侮辱國家元首”。國民黨《中央日報》發表社論，叫嚷“妨害戡亂動員”、“唯有操刀一割”。被捕的上海法學院中共地下黨員劉鑒農、姚景韓、茹哲甫三人，在獄中堅持英勇機智的斗爭，使敵人查不出漫畫的作者究竟是誰。最后國民黨上海高等特種刑事法庭以“為共黨宣傳罪”，判處三人各一年半徒刑，四幅漫畫被沒收。漫畫作者因在本單位被敵特注意而轉移到解放區。這就是著名的上法漫畫事件。

震動全國的上海漫畫事件發生后，在各地引起強烈反響。在香港的漫畫家米谷、丁聰、文元、冰兄、特偉、方成、光宇等10余人在香港《華商報》上發表《留港漫畫界為上?！爱嬚寡浮卑l表宣言》，文中說：“你們在暴力重圍里，不避流血刑罰威脅，發揚了中國漫畫優良的反帝反封建傳統，是中國漫畫界的光榮！”進行聲援。

上海的漫畫斗爭，是國統區的愛國民主運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1946年10月下旬，周恩來撤離上海前夕，在上海思南路中共代表團上海辦事處接見一部分漫畫作者丁聰、沈同衡、張文元、余所亞等人。周恩來十分熟悉漫畫家們斗爭的情況，并指示他們說：“黎明前夕，有一段時間將更為黑暗，要保存實力。露骨的政治諷刺畫無處發表時，可以發表一些社會漫畫，例如物價上漲、民不聊生等等。這同樣是政治斗爭。也可畫一些連環畫，以解決生活問題?！边@次聚會是一次告別的聚會，周恩來語重心長地勸告大家今后在復雜困難的環境里，一面要堅持斗爭，一面又要講究斗爭的策略和方式，要注意保存實力，避免無謂的犧牲。漫畫家對中國革命的貢獻，得到中國共產黨的肯定和人民的贊揚。

（選自《鐘山風雨》2013年第6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