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酒事

于維田

九爺在家族里排行老九，所以村里人不論輩分大小都習慣稱他為九爺。

九爺生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是村子里唯一花過滿洲國銀元的人。九爺沒啥特殊的本事，就是從小和酒結下了不解之緣。九爺講起酒場上的趣事，足可以讓你從天明聽到日落，九爺的這些閑散酒事也時常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佳話。

九爺喝酒有個習慣，不論是瓶裝還是灌裝的，九爺總是把酒倒進自己隨身攜帶的酒葫蘆里再喝。九爺腰間的酒葫蘆顏色紅潤，質地堅硬，九爺視它為寶物。九爺說這個酒葫蘆采摘于云蒙山，是野生的葫蘆秧結下的，并且不怕火燒。每逢酒場，有人提出把酒葫蘆扔到火堆里試一試，九爺總是把那已經把摸得油光發亮的酒葫蘆摟在懷里，一縷山羊胡隨著九爺的頭左右搖擺，人們見狀也就一笑了之。九爺的酒葫蘆是否真的不怕火燒，再也無人深究。

在九爺居住的村子，從村兒里到村兒外，大人小孩兒都知道九爺是殺過人的人。對于那段傳奇的經歷，要比那個來歷不明的酒葫蘆要古色古香得多。

九爺年輕時，正是那官匪成患的動蕩年代。一天晚上，山里的土匪竄到村兒里，牽走了趙姓人家的兩頭耕牛。單是耕牛牽走也就牽走了，那年月遭了匪也是很正常的事兒，糟糕的是無惡不作的土匪還進入屋內掠走了趙家的唯一一個大閨女。這女孩子被搶到土匪窩還有好嗎？趙家人哭得死去活來，村兒里人誰也沒有個好主意。九爺那時正是血氣方剛的小伙子，聽說了這事兒，氣得他把牙咬得咯咯響，當日便聯合了幾個年輕力壯的人商討對策。大家都說，土匪人人手里有洋炮，又都是打家劫舍的主，打起仗來不要命。九爺說，土匪也是人，我就不信他們不怕死。九爺想來想去，從農戶家里找來了幾把笤帚，然后又弄來了黑布把笤帚包起來。當日夜里，夜黑風高，九爺喝了足足三大碗的酒，帶著幾個手里握著笤帚疙瘩的壯漢沖進了土匪的老窩兒。一干土匪在熟睡中被驚醒，他們見來人手里都有家伙，以為是別的地方的土匪來開地盤，大氣沒敢喘就乖乖地交了槍。土匪頭子不甘心，剛要從屁股后面拔槍，九爺手疾眼快，端起從土匪手里繳來的槍沖著土匪頭子扣動了扳機。

趙家的女兒得救了，九爺也因為清剿土匪有功，被官府戴上了一朵兒大紅花兒。一時間，九爺成了大英雄。后來，九爺成了親，洞房花燭夜，九爺端著酒碗沖著新媳婦說：那日夜里，要不是酒壯英雄膽，我哪能娶到你這么俊俏的媳婦呢。

九爺是沾了酒的光，才娶到了如花似玉的老婆。九爺喜好喝酒，逢人便講喝酒的好處，什么無酒不成席，酒能消愁之類。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九爺真的有些道行，有一件事兒還真讓他把腰桿子挺得繃直。

九爺好酒，加上他年長威望高，村兒里誰家要是殺豬宰羊婚喪嫁娶，準把九爺請去喝酒。有一次，一戶劉姓人家要宰一頭病驢，便把九爺叫了去。九爺腰間掛著空酒葫蘆來到了劉家，一進院門兒，就看見了躺在驢棚里的病驢。九爺上前照著驢屁股踹了兩腳，驢子搖搖尾巴就是不起來。主人湊過來說：獸醫接連用了幾副藥，就是不見好，不吃草料，也站不起來，沒法子，只能宰了賣肉了。

九爺圍著驢棚轉了一圈兒，摘下酒葫蘆搖了搖，主人趕緊讓自家的兒子拿來一瓶兒酒。九爺一邊往酒葫蘆里倒酒一邊說：我看這驢能治好，還是別殺了。幾個來劉家準備喝酒吃驢肉的賓客聽了九爺的話無不咂舌。九爺說，這么著，今天你把酒給我供足了，我準能把驢給你治好。聽了九爺的話，劉姓人半信半疑，但還是放下了殺驢用的尖刀，照著九爺的吩咐弄來了幾瓶兒好酒。幾個小菜兒擺上了桌兒，雖說沒有驢肉上盤兒，眾賓客喝得也很盡興，就等著九爺怎么唱這出戲。九爺抓起酒葫蘆抿了一口小酒兒，吩咐道：你們把驢腦袋給我吊起來，我喝一口酒，你們就給驢灌一口酒。眾人皆驚愕不已，給驢灌酒？九爺豎起眼睛，怎么著，就興人喝酒，驢就不能喝酒了？給我灌！主人一想，這驢反正也是挨刀的貨了，灌就灌吧，大不了瞎點兒酒。

酒過三巡，九爺喝得酩酊大醉，一瓶多白酒也進了驢肚兒。再看那頭病驢，驢頭戳在地上，雙眼緊閉。九爺湊過來，看了看說：嗯，快要好了。眾人氣得直搖頭，都這樣了還能好？九爺也不爭辯，把滿滿的一葫蘆酒掛在腰上，操起殺驢用的刀子搖搖晃晃地往外走，臨了丟下了一句話：我看你們誰敢動它一根驢毛？

第二天天還沒亮，劉家父子倆便急匆匆地敲開了九爺家的大門：九爺，九爺，驢好了，驢真的好了！看著父子倆的興奮勁兒，九爺抓起炕邊兒的酒葫蘆抿了一口酒。

九爺治好了驢病，人們疑惑不解。九爺并不賣關子，逢人便講其中的玄機。原來，九爺看到驢子四條腿的關節腫大，判定是患了關節炎。九爺圍著驢棚轉了一圈，陰暗潮濕的環境更堅信了他的判斷，驢子患了風濕，雙腿腫痛，自然就站不起來也不吃草料了。白酒有舒筋活血、消腫止痛的功效，九爺給驢子灌酒，驢子一夜之間便酒到病除。

如果說九爺能治好劉姓人家的驢病是純屬偶然，那九爺的善于品酒的本事卻絕對無人能及的。幾碗不同品牌的白酒往九爺面前一放，九爺左手持一水碗，右手端起酒，先是放在鼻下聞上一聞，再抿一小口吧嗒幾下，立馬報出酒的品牌和產地；再用左手碗里的涼水漱一下口，接著品下一碗酒。如此品下來，絕無半點差錯，那功夫真叫了得，村兒里那些喝酒行令的酒友無不嘆服。問及品酒的竅門兒，九爺也毫不隱瞞：酒乃糧之精也，釀酒的原料不同，散發出來的香氣也不同；就算是相同的酒料下窯發酵，釀制的工序不同，酒香也會有所差異……九爺說得再詳盡，對聽者也是無益。人們都知道，九爺品酒的工夫都在鼻子和嘴上，九爺的鼻子是用酒熏出來的，九爺的嘴是用酒泡出來的，豈是三言兩語就能領悟得了的？

九爺人到暮年，對酒卻依舊是情有獨鐘。他時常告誡身邊的年輕人，飲酒要適量，不能逞一時之能，暴飲只能徒生事端，對身體也不利。人們敬仰九爺，也恪守著酒場的清規。

那年寒冬時節，村兒里傳來九爺駕鶴西去的消息。九爺是老死的，無疾而終。給九爺送行那天，村子里男女老幼排成長長的隊伍，人們無不悲傷，深切懷念這位與酒為伴的世紀老人。下葬的時候，人們燒了很多的紙錢，葬禮完畢，人們從一大堆紙灰中發現了那個完好無損的酒葫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