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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新聞稿

2014-05-31 12:32丘脊梁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4年8期
關鍵詞:張帆稿子

丘脊梁

晚上8點,我總算把最后一條稿子簽完。頭昏腦脹走出報社的大門,正準備去隨便吃點東西時,值班副總編秦奮打來電話,要我火速到他辦公室去。我說奮哥,我還是早晨吃了一碗面條的呢,有什么指示,你就在電話里說吧。秦奮很堅決地說,兄弟,不行,事情很重要,我要當面跟你說。我說,要不我簡單吃點東西再來?秦奮著急地說,別別別,你現在就來,只跟你講幾句話!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尋思,難道又是哪條稿子犯了禁忌,出了大問題?要不,是下午開了黨組會,他有重要情報向我透露?否則,以我倆的關系,一般的事情,他是不會搞得這么正式和鄭重的。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今夜,只怕又來了一個麻煩事。

我忐忑不安地趕回報社,風忙火急地奔上15樓,戰戰兢兢地敲開了秦奮辦公室的門。秦奮笑容滿面地給我遞過一枝白沙煙,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誤你吃晚飯了??吹竭@架式,我的心馬上就寬松了。我知道不會有什么大事情,至少不會有什么太壞的事情。我拿出芙蓉王,彈出一枝給他說,還是吸我的吧。秦奮接過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好好好,你的煙好些,抽你的。說著便神秘兮兮地將門關死,坐到了我對面的辦公桌前。我點燃煙,望著秦奮說,秦總,什么事情這么著急???秦奮這下反倒不急了,他指著我說,你看你看,又來了,我跟你講過多次,我們是好兄弟,不要叫什么秦總秦總的,就叫奮哥嘛。我說,秦總,我也跟你解釋過多次,在報社,在同事面前,我肯定不會叫你奮哥;出了報社,沒有同事在場,我決不會叫你秦總。秦奮哈哈大笑說,你這小子,就是分得太清了,太謹慎了。不過謹慎點也好,正是因為你一慣謹慎,我才想到拜托你幫我辦件重要的事情。我說,有什么事情你盡管吩咐吧。秦奮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這兩天你要幫我到你們小區附近租一套房子。我疑惑地望著他,這算什么事情,還重要,何況,你不是都有兩套房子了嗎?秦奮抽一口煙,解釋說,鄉下的一個親戚想過兩天來城里做事,住到我家里不方便,新房子又沒裝修完,干脆租一套算了。我點點頭,問,要多大?價位怎樣?秦奮說,兩室一廳三室一廳都行,房租最好莫超過300元,萬一不行400元也行。我說,秦總,現在已不是抽白沙的時代了哦,三四百元只怕是租不到這么大的房子。秦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我知道,奮哥的錢來之不易,能節省就節省點。房子要求不高,只要有熱水器洗澡就行。我起身說,行,我幫你去認真找找。秦奮卻一把拉住我說,千萬別跟別人說,尤其不要讓你玉鳳姐知道了。我有點奇怪地望了望他,馬上向他保證,你放心,我絕對把事情做好!秦奮這才把房門打開,然后站在走廊里裝模作樣地大聲問我,今天有什么好稿子沒有?我也一本正經地大聲回答,有嘞,見習記者姜薇寫的那條暗訪傳銷窩點稿子蠻有賣點。秦奮高興地說,好好好,姜薇,這個小姑娘,進步還蠻快嘛。

從報社出來,我邊走邊想,這房子,秦奮到底是租給誰住呢?可以肯定的是,他絕對不是租給什么鄉下的親戚住。向來節約得近乎吝嗇的他,是舍不得花這個冤枉錢的,何況,給親戚租房又不是什么丑事,為何還不能讓別人尤其是自己的老婆知道。有問題,絕對有問題!難道,年過半百即將退休的他,也想趕潮流來個第二春,最后的瀟灑走一回?只一瞬間,我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測,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奮哥是個什么樣的人,別人不清楚,你還不知道嗎?再怎么著,他也不會做這種事的,這不是他的性格。

對秦奮,我確實是太了解了。十幾年前,我到報社實習時,三十幾歲的他,就已經擔任社會新聞部主任好些年了??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近三十年的時間里,這張報紙刊發的凡是有影響、有看點、有深度的社會新聞,幾乎全是出自他的手筆。他是報社屈指可數的業務骨干,當之無愧的新聞臺柱。非常有幸,一進報社,秦奮就成了我的實習老師,而且此后的十幾年里,一直到現在,我都是在他的直接領導下工作。

無論是當部主任時,還是前兩年擔任了分管采編的副總編以后,每天上午八點半左右,身材矮小、單瘦的秦奮,總是穿著一件顯得廉價且肥大的灰色西裝,準時出現在采編辦公室。他熱情得有些夸張地與碰到的每一位同事打招呼,那架式,很有些像久別的兄弟重逢,很多新來的員工,往往被他搞得莫名其妙。在握遍每一位同事的手且狠狠地搖晃了一番后,秦奮就從褲袋里掏出一把用布帶子系在腰帶上的鑰匙,小心地把自己的信箱打開,抱起一大疊當天的報紙,快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這些報紙,有我們自己編的,也有同城的其它報紙,還有上級媒體,這是他每天必須過目的研究對象(沒有任何人要他這么做)。安寧了半個小時后,他就夾著一枝蓋白沙,一臉肅然地出來了,手一揮,示意自己的部下全部過來,然后便滔滔不絕地評點起他剛剛看過的報紙。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指點傳媒,激揚文字,讓大家聽得既豁然開朗,又煩躁不安。正當有人開始走神時,他突然一聲厲喝,對著某個部下就是一頓夾七夾八的臭罵,批評他(她)當天的報道沒有做到位。他可不管你是主任還是一般記者,是男同志還是女同胞,只要報道質量不行,照罵不誤。比如那個姜薇,前一段差不多天天都在挨罵——姜薇姜薇!你人長得像朵花,稿子卻寫得像包草,大學四年天天在談愛吧?你們老師是個燒火師傅吧?你是在寫童話吧?搞到如今,連個消息和通訊都分不清!見習記者姜薇你聽著,你是不是想到報社見習到80歲???一條破稿子,??枥锝O到馬胯里,你是在搞穿越還是搞玄幻?哎,我都不知怎么說你了,要你去中院采訪,你卻跑到中醫院搞半天;要你去寫春天,你卻交了一條什么小狗叫春忙,你沒有摔壞腦殼啦?小姑娘都被罵哭好幾回了。雷鳴電閃,唾沫橫飛一番后,他又干脆利落地將第二天的選題一一分派到人,末了還不忘給自己也安排一個。之后又是手一揮,示意大家趕快散場去搞事,他自己則騎著一輛黑不溜秋的破單車,一邊笑呵呵地與熟人打著招呼,一邊吱嘎吱嘎地騎出報社的大門。

對于這樣一位既平易近人,又不留情面,既性格古怪,又辦事古板的純粹新聞人,同事們對他的評價或者說是看法很復雜。一方面,大家敬重他,畏懼他,佩服他;另一方面,又并不認同他,甚至還有些嘲笑他,可憐他。我曾多次聽到同事們背后議論,有的說,秦總這人,真不簡單,稿子好不好,他看都不需要看,鼻子聞一下就知道了。什么樣的破稿子,到了他的手中,標題一改,導語一換,馬上就化腐朽為神奇了。更難得的是,這么大把年紀了,這么長時間了,還像我們小年輕一樣,沖鋒陷陣在新聞第一線,真的讓人感動。不過我只是敬佩一下而已,我可不想學他。經濟新聞部的張帆主任,才值得我們學習。有的說,秦總哦,太迂了。搞這么認真干什么羅,過得去就行了嘛,報紙又不是他一個人的,搞得我們跟著他吃盡了虧。還有的說,秦奮太沒卵用了,沒日沒夜爬了一輩子格子,玩沒玩得,吃沒吃得,要錢沒錢,要官沒官,連一個狗屁副總編,都是哭了好幾次直到快退了才勉強搞到手?,F在人都要到點了,還不醒悟,天天踩個破單車出去跑什么鬼新聞,可憐啊……平心而論,同事們的議論,其實都無壞心,而且所說都是事實,他們說的這些話,基本也就是我和張帆經常跟秦奮講的話。不同的是,他們是背后講,我和張帆是當面講。

我和張帆是秦奮在報社最親近的兩個下屬。我們都是秦奮十幾年前帶過的實習生,都在社會新聞部工作過。十幾年里,我們從實習生做到見習記者,再到記者、副主任、主任,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但秦奮,卻始終釘死在社會新聞部主任這個位置上,半步都沒挪動,更不用說上升了。報社差不多每年都要從部主任中提拔一二個人擔任社級領導,每一年,秦奮都信心十足地認為非他莫屬。事實上,無論是講資歷,還是講能力,講業績,也確實非他莫屬的。但每一次公示時,總是沒有他的名字。開始時,領導還安慰安慰他,說明年就輪到你了,結果第二年悲劇又再次上演。到后來領導都懶得理他了。秦奮似乎也死了這條心,不再去求去吵去鬧。只是每次看到比他資歷淺許多的部主任都走到他前頭了,他就郁悶得不行。每一次,他都拿一把二胡,一個人關在地下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拉著《二泉映月》,一拉就是一個通宵,吵得報社的整個家屬區都徹夜無眠。這個時侯,沒有人會去勸慰他,也沒有人敢去勸慰他。就算是我和張帆,也只能第二天待他心情稍稍平和了以后,再請他出去唱歌和喝茶。唱歌時,秦奮從來不要小姐陪,也不準我和張帆要。就算陪客時偶爾叫了幾次小姐,他也總是與小姐始終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有時陪客唱歌一個晚上,他正眼都沒瞧過一次陪他的小姐。他不喜歡這種場合,不適應這種環境。只有在他心情不好時,才叫上我和張帆,陪他去唱幾曲京劇。唱完之后,趕緊去茶樓聊天。喝茶時,我和張帆總是勸他,現在這個時代,就是這么一個現實,要想進步,單靠工作能力是萬萬不行的,你還要多到領導那里去打點,要多注意處理同事之間的關系,要和諧,不要動不動就批評人。每次秦奮總是頸一伸,眼一瞪,傲氣十足地說,莫說奮哥我沒錢,就是有錢,老子也一個子兒都不會去送給那伙王八蛋的。我批評人怎么啦?我又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工作,為了報社,難道這也有錯嗎?面對這樣的死腦筋,我和張帆只有搖頭苦笑的份,我們想,秦奮的那把二胡,大概只能永遠地拉下去了。要不是兩年前秦奮的同學調來當了宣傳部長,他跑到部長辦公室哭訴了三次,部長頂著重重阻力幫他解決了一個副處,他現在說不定還在地下室拉《二泉映月》呢。

這樣的一個古董,他會背著老婆在外面租房包養情婦嗎?以我的邏輯推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伤麨槭裁从忠m著老婆呢?難道他真的是租給自己的親戚???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完全只是為了不讓老婆心疼那幾百元一月的房租?哎,懶得去操心了,明天抽空去幫他找找吧,管他是哪個住。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開始在我們小區附近轉悠起來。事情有點難辦,現在的房價,就像是抹了豐乳劑,一個勁地膨脹,房租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三室兩廳又不是蘿卜白菜,哪里能三四百元一月租得到?我在小區附近問了好幾個房東,一聽我報的價,都不屑地說,你不是想租個地下室放雜物吧。忙碌了一天,我不但沒完成秦奮交辦的事情,反而惹起了老婆的懷疑,她先是笑咪咪地問我,今天在忙什么呀?我說,還不是看些破稿子。老婆說,你那些破稿子只怕是長了腳哦,全藏到人家的地下室去了!我心里一驚,沒想到她消息這么靈通,忙說只是隨便去看了看,問了問,想做一個租房的新聞選題。老婆突然咆哮起來,胡子文,你當我是寶??!嫌棄老娘了是吧?想租房包二奶是吧,錢多了心里癢是吧?你說,那個騷貨是誰?我明天就去撕了她!我嚇得敢緊捂住她的嘴說,聲音小些,小些!又不是我自己租房,我是幫同事在打聽,你急什么急。老婆說,哪個同事?我說是新來的。老婆說新來的也有名字啊,是個女的吧?我說絕對是個男的,你又不認識,問名字有什么意義。老婆的音量突然又飆升起來,胡子文,你還想把我當寶耍好久!剛才說是做新聞選題,現在又變成了幫同事租房,你到底有多少鬼事瞞著我?這時我才真正感到事情有點難辦,怪不得秦奮再三叮囑我別讓玉鳳姐知道了,女人嘛,就是敏感,就是多疑,就是麻煩!能不讓她們知道的事情,最好就不要讓她們知道,否則小題大做,沒完沒了,真讓人不得安神啊。我現在越來越相信秦奮是為親戚租房,越來越覺得他想事周到,越來越感到自己是小人之心。正在我與老婆費盡口舌解釋時,秦奮來電話了,兄弟,事情有點眉目嗎?我像遇到救星一樣,大聲說,有眉目有眉目,今天看了好幾套,只是有點貴。秦奮也很高興,他出乎意料的大方,貴點就貴點吧,明天你帶我去看看。我對老婆說,現在相信了吧?老婆歪著頭作思考狀,秦總給親戚租房為什么要你保密?我看有情況。我說,有個鬼情況,還不是怕玉鳳姐像你一樣亂發癲。老婆眼一橫,不要總是怪女人發癲,只能怪你們男人發騷,現在包二奶的男人還少嗎?什么世道!

我是晚上帶秦奮去看房子的,看了兩套。一套是裝修了的三室兩廳,有家具電器,要800元一月。一聽價錢,秦奮就喊走,價都沒還一下。顯然是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圍。一套地下室,很便宜,但環境確實惡劣,秦奮卻左看右看。最后他把兩家的電話號碼都要了,說要他親戚自己再來定。

事情就這么完了,如果我不把昨天與老婆吵架的事告訴他的話。女人真的麻煩!我感慨。哎——秦奮長嘆一聲,一巴掌拍在破單車的坐墊上,然后滿臉沉重地對我說,兄弟,奮哥跟你說實話,這房子還真是我自己住??吹轿乙荒樀捏@訝和疑惑,他一手推著單車一手拉著我說,走走走,我們到東湖去轉一圈。我說湖邊風大,就找個茶樓坐坐?秦奮連連搖頭,沒必要啦,你和奮哥一樣,一點錢來之不易,莫浪費啦,你看奮哥搞到現在,還要到外面租房住。我說,跟玉鳳姐吵架了?秦奮點燃一枝白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兄弟,你是清楚奮哥的,在報社工作幾十年,什么難寫的稿子不是我出馬?什么吃虧的事不是我來搞?搞了一輩子,存的那點錢還比不上報社某些人一年的外水,這些我也無所謂,奮哥生就一個臭脾氣,玩名堂的事從來都不搞,不該拿的錢一分都不要,該得到的錢一分也不能少,日子過得去就行,問題是,現在奮哥過不下去了啊,那點留著養老的積蓄,已經分文不剩了。我大吃一驚,扭過頭問他,出了什么事嗎?事倒沒有出,秦奮說,你知道,我伢崽今年下半年要結婚,現在在裝修我的那套新房子。我哪有時間去操這個心啊,要采訪,要寫稿,要值班,就讓玉鳳她娘倆去搞,結果兩個人又不商量好,娘說,要怎么怎么搞,裝修師傅就按她說的嘭嘭嘭怎么怎么搞,崽一看,說,要不得,要怎么怎么搞,裝修師傅又按他說的嘭嘭嘭全敲掉,折騰來折騰去,單單一個陽臺就敲敲打打搞了幾個回合,浪費掉我幾萬塊錢。裝修的材料,又只曉得要好的,一塊瓷磚,兩三百,一張門,四五千,一架樓梯,兩三萬,奮哥又不是張帆,又不是梁穩根,又沒有開公司,又沒有開銀行,哪里經得這么搞?現在房子還沒裝完,我的錢早已沒了一分。子文你知道,奮哥的錢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寫來的,寫了幾十年啊,現在全沒啦,奮哥心里痛??!湖邊的路燈,暗淡無力地照在秦奮臉上,他的眼角,隱約有一串液體閃閃地亮。我忙安慰他說,裝修確實是要錢搞,我那房子,只簡單搞一下,都花費不少呢。何況,伢崽結婚是大事,是好事,你應當支持,不要為這事煩惱。秦奮說,我當然支持,我只一個崽,不支持他還支持誰?問題是只能量力而行啊。我說,這倒是實在的,裝修是個無底洞,二十萬是裝,二百萬也是裝。秦奮有點激動地說,我也是這么跟他們說的,她娘倆卻脾氣直翻,叫我去看看人家王總編、李副社長、朱副總編、馮主任還有報社誰誰誰家的房子,我能跟他們比,他們哪個不是富得流油!這娘倆真不清砣,這幾個月來一天到晚找我吵,說都在報社混,就我沒卵用,還當個屁副總編,連一個部門副主任都比我會搞錢。我在家里安生不得,實在受不了了,干脆租個房子住算了。在報社,秦奮確實是屬于窮人,他的收入,就靠一點工資和稿費,當然每月也會有幾個二三百元的小紅包。他的荷包里基本上是見不到紅票子的,就連別人請他吃飯得的盒把好煙,也要拿到小賣部換成幾元錢一包的蓋白沙,平時想打點小牌,報社員工基本上不攏邊,一個晚上一二百元的輸贏,那不是浪費光陰?他只好中午找幾個實習生在辦公室打一元錢的“巴鍋”,輸多了甚至還有點不愿出。其實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只要稍稍那個一點,就不至于搞成這個寒酸模樣。在報社工作,來錢的門路可多啦,有償新聞,有償不新聞,廣告變新聞,新聞植廣告,等等等等,隨隨便便就是幾千上萬。但秦奮卻從來不搞,而且還不準別人搞。一碰到他值班,報社上上下下如臨大敵,因為他那火眼金睛,會把有貓膩的稿子一條條挖出,然后用紅筆打上一個粗粗的大叉,有時還要把當事人叫來,狠狠地罵他個狗血淋頭。因此報社很多人都對他恨之入骨。領導呢,表面上表揚他,說他堅持原則,要是報社多幾個他這樣的人就好了,內心卻一樣的嫌死了他,因為好多稿子,就是領導交辦的啊。我看看滿臉悲憤的秦奮,說,其實玉鳳姐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你確實是要放開一些,大家都這么搞,你為何就不能搞呢?以前我勸你,你說這些王八崽子今后一個個都要出事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看到哪個被抓進了局子?不全都活蹦亂跳的嗎?不全都人模狗樣的嗎?秦奮雙目無神,望著湖水發呆,過了一會,他才說,還有兩年,我就要退休了,幾十年都規規矩矩的,到頭來難道還要搞個晚節不保?哎,沒辦法哦,沒辦法!

我不知他說的沒辦法,指的是什么?

我把秦奮現在的狀況告訴了張帆,當然省略了租房的事。我覺得現在只有張帆能幫幫他。張帆人稱張千萬,是報社的四大富豪之一。跟秦奮跑了兩年社會新聞后,他說什么也不搞新聞了,調到了廣告部,把個廣告做得風生水起,從業務員一直做到廣告部主任,在創收部門整整呆了十幾年,直到去年才因說嫌話的人大多,領導忍痛把他輪崗到經濟新聞部當主任。到經濟新聞部后,張帆根本就不把新聞當回事,他的版面上每天都是大篇大篇變相的形象宣傳和廣告軟文,差不多把個經濟新聞部變成了廣告二部。很多員工私下里憤憤不平,說他把報社的版面資源,變成了個人的創收菜園,報社沒得一分錢好處,讀者沒讀到一條好新聞,報紙這樣辦下去,不倒閉才怪!但報社的領導們,除了秦奮在評報時經常言辭激烈地批評一番外,其他人從來不放半個屁。大家都明白,幾位社領導,都是張帆隨時可以打電話喊來吃飯喝酒的主,他們從張帆身上得到的好處,可比從報社拿到的工資多得多,又怎么會怎么敢去壞了他的好事呢?張帆現在的日子,那真是過得有山有水,姹紫嫣紅??!

我原以為張帆會對秦奮的處境深表同情的,沒想到他卻只淡淡地說了一句:現在才曉得沒錢不行啊。我有點生氣,你可不能這樣說奮哥,他畢竟是我們的老師,當年對我們怎么樣,你心里有數。張帆笑笑說,不就是要幾個錢嘛,沒問題,你約他晚上一起吃個飯。我打電話給了秦奮,說張帆請他吃飯,秦奮有點緊張地說,你都跟他講了些什么???我說奮哥你放心,不該說的事我一句都沒說。剛開始吃飯時,我還有些擔心張帆會對秦奮不冷不熱,甚至是給他來一個批評教育,但張帆卻像從前一樣,始終對秦奮既親熱,又謙恭。他不斷地給秦奮敬酒,不斷地感謝秦奮對他的關心,不斷地批評自己。之后又不斷地贊嘆秦奮業務水平強,道德水準高,人格魅力足。他可不是放空炮,每一個恭維,都講得有理有據,聲情并茂。他說奮哥,報社這么多人,我獨獨只服了你一個。今天我喝多了,跟你透露一個秘密,報社所有社領導,逢年過節時我都要打一個大紅包,只有你,從來不收我的。其實我發自內心最佩服最想感謝的也只有你一個啊。在你的一身正氣面前,我真的很慚愧。秦奮也有些動情,他說兄弟,奮哥知道你心里有我,其實奮哥有時也做得過火,經常把你的稿子斃掉。張帆連連擺手說,這沒關系沒關系,你又不是只斃我一個人的稿,你完全是站在報社和讀者的立場來把關,這有什么錯?只是說到這發稿的事,我心里還真有些委屈,現在報社說我發稿子撈錢的人不少,可他們哪里知道我完全是在義務為報社維護客戶關系。我在創收部門混了十幾年,酒都喝了幾噸,腳都洗脫了皮,歌都唱膩了,才與客戶把關系搞得像兄弟。感情這東西,又不是自來水,龍頭一關,喊斷就斷了的,他們記著我,常求我幫忙發點新聞,我能一推了之?何況,我幫了他們的忙,他們也就會幫報社的忙,會多投廣告。但有些人就是不理解,總認為我是私人在搞錢,我搞了什么錢,我錢毛都沒搞過一根!秦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頭自個喝了一口酒。張帆忙端起酒杯說,來來來,喝酒,不說這些了。奮哥,今天請你來,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秦奮說,只要我幫得到,你說。張帆說,是一個房產商朋友,想要我給他做一個宣傳策劃,要求把廣告做得像新聞,有看點,有賣點,做廣告我還馬馬虎虎,做成新聞,那我就外行了。秦奮想了想,說,行,你到時把資料給我。張帆很高興,又敬了秦奮滿滿一杯酒,然后拿出一張銀行卡說,這是我朋友給你的稿費。秦奮看了看,沒接,他問,內面是多少???我忙起身說,奮哥,你們慢些喝,我還要去有事。張帆說,子文你坐下,你又不是外人,跑什么跑。這內面,好像是十萬元。秦奮驚得一跳說,這么多!那不行那不行!張帆你莫害我??!張帆把秦奮按到座位上說,奮哥——你就是膽子小,這是你勞動和智慧的報酬,有什么怕的?你想想,你一個創意,就能讓人家多賣好多房,多賺好多錢,回報你十萬元,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呢!說完張帆很快地用眼光掃了一下我,我忙勸秦奮說,你又不直接給他寫新聞稿,更不直接給他在我們報上發稿,沒動用半點報社的公共資源,他如何發稿,與你毫無關系,沒問題的沒問題的。秦奮看看我倆,又看看銀行卡說,真的適合?哎,奮哥現在最缺的就是錢哦,裝修要錢,生活要錢,還有好多好多地方都要錢,這卡,我就先拿起。喝酒!張帆高興地舉起酒杯。喝酒!三個酒杯,響亮地碰到了一塊。那一夜,我們都醉了。

在這件事上,我真的很感謝張帆,也很佩服張帆。他處事的手法,確實是要比我們技高一籌。他能在報社如魚得水,能混成四大富豪,還真不是憑空而來。只是,我還是隱隱地為秦奮感到難過和擔心,我不知道,我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

事情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壞。此后一段時間里,秦奮還是像往常一樣,每天準時上班,按時評報,滿腔激情地騎著破單車去采訪。那個房產商的稿子,也陸陸續續地在張帆的版面上刊發出來,沒有任何人說三道四(還真做得像新聞)。秦奮有一天還體貼地對我說,以后有這樣的好事,子文你也可以搞搞。他家的新房,也快要裝修完工了,租房的事,當然也沒再跟我提起過。對采編部的同志們,秦奮也不像以前那么嚴厲了,總是笑呵呵地指著報紙說,搞得好,搞得好。尤其是那個見習記者姜薇,稿子越寫越神,每天都能得到秦奮一二三四的精彩評點,連篇累牘的夸張表揚。他甚至還多次在編務會上提議,強烈要求把姜薇轉為正式記者,作為人才引進到報社。他說,這個小姑娘,挨我的罵最多,眼淚都流了幾水桶,現在出息了,我有義務幫她,否則我對不起人家啊。在秦奮的努力爭取下,姜薇終于成為了報社的一名正式員工。這很難得,要知道,報社近年來幾乎沒有給聘用的記者解決過編制,姜薇能如此幸運,當然首先是她的稿子確實寫得好,進步確實快,很多老記者,看了她的稿子都自嘆不如,但最關鍵的還是秦奮的鼎力幫助。在這件事上,我暗暗感謝和敬重秦奮,感謝他為我們社會新聞部引進了一名優秀的年輕記者;敬重他愛憎分明、認稿不認人的正直胸懷。這真是一個純粹的新聞人啊。

要不是幾個月后出了一點狀況,我還真為秦奮的轉變感到高興。自從那次與張帆吃飯之后,他對生活是越來越看得開了。同事們都注意到,他身上那件廉價且肥大的貨色,不知什么時候已換成了挺括的名牌西裝,雪白的襯衫上,還打起了一條通紅的高檔領帶;手上的煙,也變成了藍嘴芙蓉王;更難得的是,對那些藏滿花花腸子的問題稿件,他也基本上能做到睜只眼閉只眼了。他滿面春風地出沒在報社的辦公大樓里,更加熱情地與每一個同事打招呼,更加夸張地把大家的手都搖痛,每天的“秦奮播報”,時間也越來越短,氣氛也越來越好,大家一團和氣,把日子過得其樂融融。多好??!但報社的經濟狀況卻越來越不行了,連工資都開始拖欠。領導狠狠地罵了一頓廣告部主任,說他不想事,沒屁用,一期報紙只能看到幾個報花,再這樣下去,要么大家吃風,要么他去吃風。廣告部主任也一肚子委屈和牢騷,他說現在這樣子我怎么搞得好,廣告不是都變成新聞了嗎?你還是換人吧,我也去寫廣告新聞算了。領導感到事態確實很嚴重,責令紀檢組長牽頭,由監察室、經管辦、廣告部聯合成立調查小組,嚴查已經刊登的問題稿子。查來查去,屁都沒查出,最后擺到領導案頭唯一的一份文字證據,是某房地產公司的新聞策劃書手寫。這是秦總的字跡??!領導驚呼。秦奮不會用電腦,每一個文字,都靠一筆一畫手寫。

報社很快就召開了全員大會,出臺了一籮筐的規章制度(其實也就是把以前的找出重打了一遍),宣布了人事調整:秦奮同志調離采編部門,分管機關黨建;張帆同志因工作需要,調任廣告部主任。我坐在會場的第二排,回頭張望張帆,發現他躲在一個角落里,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那樣子,很深沉。

會后沒幾天,姜薇找到我,要求調到廣告部去。我突然記起,她是張帆介紹到我見習部里來的。我說姜薇,你現在寫新聞已經上路了,社會新聞部很需要你,報社領導也很看重你,還是先跑兩年新聞再去賺錢吧!姜薇說,頭啊,你還是放我一馬,不是我不愿寫新聞,實在是新聞沒前途啊,你看秦總,寫了一輩子,最終寫出個什么結果?我有點沉重,你這樣做對不起秦總的,他知道了會難過死的!姜薇笑笑說,沒辦法哦,我總不能步秦總的后塵吧?秦總會理解我的。何況,領導都同意啦!領導都同意啦?我心里一驚。同意啦!姜薇又是詭秘地一笑。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能祝福她步步高升,四季發財!

我心里悶得慌,很想找秦奮去說說話,至少要把姜薇的情況報告他。報社現在上上下下都清楚,只要市委的批復一來,秦奮很快就會提前退休,他空出的位子,極有可能是由張帆同志頂上。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情況,不再熱情地與人打招呼,不再抓住別人的手使勁地搖,整天縮在辦公室里不出來,翻來復去地看報紙,看了一陣后拿著報紙習慣性地走出來,才走到門口,剛把手舉起準備一揮,又敢緊縮回去。同事們都覺得不應該去打擾他,應該讓他專心地去研究他心愛的報紙,應該讓他靜心地對黨和人民的新聞事業作更加深入的思考。才幾天時間,他好像突然老了許多,白襯衫也不見了,紅領帶也不見了,藍嘴煙也不見了,廉價且肥大的西裝又穿上了??吹剿菪〉纳碛霸谧呃壤锕陋毜匾婚W一閃,我的心愧疚得要死。我覺得我和報社的大多數人一樣卑鄙可恥,我們,還有他的家人,都是謀殺他理想與人格的兇手。我很想到他面前痛哭一場,向他道歉,向他懺悔,請他原諒。但是,在經過他的辦公室時,我只是稍稍地停頓了一下,然后快步走進領導辦公室,恭恭敬敬地匯報起姜薇的事情。

事情差不多就完了,如果不是幾天后秦奮打電話給我。那天是星期天,我還在睡懶覺,秦奮打來電話,兄弟,你出來一下,奮哥有事要你幫忙。我迷迷糊糊地說,你在哪里???秦奮說,就在你們小區門口。我匆匆跑出去,秦奮推著破單車,立在秋風中,胡子拉茬,滿臉疲憊。我擔心地說,奮哥,沒出什么大事吧?秦奮長長地吸了一口煙,沙啞著嗓子說,我跟你玉鳳姐離婚了。我大吃一驚,你你你,你怎么這么沖動這么糊涂啊,都老夫老妻了,還離什么婚!離好久了?我幫你去找玉鳳姐!秦奮擺擺手,有了四五天了。我不是來要你去找玉鳳的,你幫我一起去搬家。我說:把你掃地出門了?秦奮說,不是不是,是搬回去??吹轿矣悬c疑惑,秦奮告訴我,他幾個月前就租房在外面住了,也就是我給他看的那套三室兩廳,現在離婚了,裝修好的新房子給玉鳳娘倆,老房子歸他。我搖頭,奮哥啊,奮哥!

來到出租房里,秦奮帶我在房間內轉了一圈。我注意到,房子布置得很干凈,很整潔??蛷d的地板拖得光可照人,沙發的靠背上覆蓋著潔白的紗巾,兩雙棉布拖鞋整齊地擺放在鞋柜邊,一雙棕色,一雙紅色,上面的圖案,很有情調。主臥室里,粉紅色的床上用品全是新的,一個雙人枕頭,安靜地靠在床頭,床頭柜上,還擺了一束花,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廚房的灶臺擦拭得一塵不染,兩只洗凈的飯碗,上面擱著兩雙筷子,有點孤獨地蹲在案板的一角。衛生間的吊柜里,擺滿了洗面奶、沐浴露、洗發水、防曬霜,洗臉臺邊,還有半瓶指甲油和兩個發夾。我越來越感覺到,這個房間里彌漫著濃濃的女人氣息。我說奮哥,怪不得玉鳳姐要跟你離婚,原來你是金屋藏嬌哦!快點坦白,這美女是誰?秦奮從一個房間里拿出幾個蛇皮袋子,往我手里一塞,連連抽了幾下鼻子,說,莫開玩笑啦,快點收拾東西。奮哥一個要退休的老男人,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會有美女來陪我?我說那可不一定,報社的發稿大權都握在你手中哩。秦奮的眼光突然暗淡下來,過去式啦,一切都過去了。他拿起一個蛇皮袋子,弓著腰走進了臥室??吹剿欠统梁外嵉臉幼?,我的心酸酸的,什么都不說了。

我們先清理臥室里的東西。裝被子時,秦奮說,這是鴨絨的,大幾百塊??;裝被單時,秦奮說,這個四件套,花掉我一千六??;裝木衣架時,秦奮說,小心點小心點,十幾塊錢一個啊。望著床邊堆著的幾個蛇皮袋,他不停地感嘆,可惜了可惜了。

清完臥室,我們分了一下工,客廳由我收拾,廚房和衛生間由他負責。我提了一個蛇皮袋子,把拖鞋、杯子、茶葉筒之類的東西往內面丟,秦奮一聽到響聲,就趕緊從衛生間伸出個頭,輕點啊兄弟,這些東西奮哥都是花錢買的呢,還要用的呢。我干脆不裝了,坐到沙發上休息。我想玉鳳姐這人還真不簡單,居然跟秦奮朝夕相處了幾十年。

我坐在沙發上,無聊地把沙發墊子掀了起來,發現下面塞了一疊稿子,拿起一看,原來是秦奮的手寫新聞稿。讀完那排熟悉的標題后,“本報記者姜薇”幾個字,突然像匕首一樣猛扎進我的心臟,驚得我一下就從沙發上彈起。不可能吧,是姜薇?我快速地揉了揉眼睛,急切地把稿子一頁一頁往下翻,本報記者姜薇,本報記者姜薇,本報記者姜薇……我感到我的血壓在急速地上升,稿紙上的文字,瞬間變成一只只黑色的蒼蠅,在我的心頭漫天飛舞。

我最終是在腦袋里一片嗡嗡聲的狀態下幫秦奮把東西清理完畢的。我只想快點離開這里,但秦奮卻左看又看,生怕忘下什么好東西。你看你看,這里還有半塊香皂呢。他驚喜地說。哎呀,這截牙膏拿回去還可以用啊。他又發現了新大陸。如此三番后,他終于準備出門了,剛打開門,突然又記起冰箱里有東西。他說還有幾個雞蛋一塊豆腐,中午就不用買菜了,多好。我站在門口等他,只見他小心地把兩個雞蛋放進口袋里,又拿出豆腐,把鼻子伸進袋子里一次次地聞。我有點不耐煩地說,奮哥,多吃一塊豆腐也長不了幾兩肉啊,變味了就丟掉吧。秦奮說,才買三天吶,放到冰箱里應當沒壞吧,兄弟你來聞聞。我只好去聞,當我的鼻子剛一接觸到塑料袋子,一股濃烈的腐臭味便撲面而來,“哇”的一聲,我惡心地嘔吐起來,嘔了半天,卻只嘔出一堆苦水。

(圖片選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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