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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的返鄉書

2014-06-10 11:15安慶
文學界·原創版 2014年6期
關鍵詞:浪子空曠田野

安慶

這個傍晚,當班車丟下我,向村里駛去時,我幾乎是急切地踏上了久違的田野。莊稼收完了,正在犁耙的土地上懸浮著一渦一渦的細土,大地空曠著,田地的脈絡明朗出來,田邊的小樹和野草在黃昏中搖曳。

我永遠記得這種空曠,從少年起,我就在這空曠里尋找,在空曠里迷茫、孤獨、抵觸、期望。當我的活動范圍還囿于一個村莊時,村外的空曠容納過一個少年靈魂的游蕩,我的心就是在這種空曠里野起來,像脫韁的野馬。我后來不再拘于一個村莊,逆著村外的滄河往上游走,走到離村莊幾十里遠的山邊,我看著山腳下的小樹林,聽滄河水靜靜地流淌,越過不遠處的一座石頭橋,再從對岸回到村莊。一次,我站在了滄河鐵路橋下,想象著什么時候爬上火車,進行一次肆無忌憚地遠行,也曾經和幾個伙伴悄悄地計劃著,可惜計劃中的少年遠行未能成行,被大人察覺了……

畢業回鄉后,我又一次次穿行在田野,帶著彷徨,從一塊高地或一個窯頂向遠方遙望,那時候我更多的是想離開!內心拒絕這重體力的勞動,土地是單調的,乏味的,帶著榨取,掠奪著少年的樂趣,攫取我們青春的汗水。

從最初帶著這種逆反抑或背叛,當我疲憊地用將近二十年的時光真正走完離開鄉村的路程時,我又開始了對故鄉的思念,內心的旅程變成了返程。當初那個逆反的鄉村少年已經不復存在,家鄉在一個人的內心愈發地厚重,當年的背叛變成了對故鄉的思念。

當我真要離開村莊到一個城市居住,把村里的東西一趟趟帶到城市時,我有些不情愿;或許以后我不能算真正的村里人了,內心卻不想讓自己的村莊成為別人的村莊,靈魂深處是不允許,不舍的。所以,我隔一段就要回到老家的宅子里。老宅里還存放著我留下的半架的舊書,在老宅里住上一兩個夜晚,聞一聞院子里的氣息,煩躁的心會達到一種撫慰。我知道村莊是埋著我胞衣的地方,那里有我第一聲啼哭的余音,我生命中的第一縷陽光,我人生里走出的第一個腳印,我的魂還在村里。

我在田野里走著,在我越過一條干溝時一只野兔突然從野草里竄跑。我笑笑,它錯怪我了。風搖動著樹,或樹搖動著風,我看見兔子的毛在風中翹動,一點點跑遠,一會兒,看不見了。

我想起梭羅在《瓦爾登湖》中的一段話:“要是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他們是最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質,和樹葉,和土地是最親密的聯盟??吹酵米雍旺p鴣跑掉的時候,你不覺得它們會是禽獸,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颯颯的樹葉一樣。不管發生怎樣的革命,兔子和鷓鴣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長的人一樣。不能維持一只兔子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逼鋵嵦镆熬褪乔f稼的田野,是兔子這類動物和鳥兒的田野,它們是田野里最瀟灑的主人,和它們相比,我們在田野的時間太少了。

田野上的樹,在微風中輕輕地揉動,鳥兒從一片樹林飛向另一片樹林,從一行樹飛向另一行樹,矯健的身姿不斷地掠過空曠的大地,能聽見鳥兒擦過夜空的飛翔。一方犁好的土地上落滿了褐色的鳥兒,比麻雀大,比喜鵲小的身子,像落在棋盤上的棋子。村里的老人說這種鳥叫楝鳥兒。楝鳥兒旁若無人,沒有被我驚動,比那只兔子的膽大,也可能是它們仗著數量多,有一種群膽。我在黃昏里遠遠地看著這群鳥兒,越來越往一起聚著,不是飛,是輕巧地跳動,有兩三百只吧,讓我想起格非的《褐色鳥群》。在鄉間的鳥類中,一下子聚集這么多的鳥兒,它們今天的聚應該也是一種鳥類中的群體事件,或者類似于召開一次鳥兒的群眾代表大會,可能在討論通過一項或幾項什么議程。

我繞過了群鳥,沿著一塊土地間的小路行走,我看見一條水渠,當年我曾經孤獨地坐過的地方。水渠兩邊蓬生的野草把一條水渠護得格外結實,我抓起一根草捻在手里,沿水渠走了一截我坐下來,曠野里漸漸氤升起淡淡的煙嵐,大地朦朧得看不到邊際,黃昏中的樹在視線里更多更稠,朝著樹的方向似乎飛著密密麻麻的麻雀,隱隱約約聽見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聲。

要是再奔跑著幾匹馬,幾匹騾子,幾頭驢,幾頭牛,一群羊多好!

我看見過馬和騾子在大地上的奔跑,在喧騰的大地上濺起煙塵,鬃毛抖動,尾巴在奔跑中挺起,仿佛在掃動著煙塵。那種場景我永遠記得,尤其是在黃昏,牛的哞哞聲,驢馬的叫聲,渾厚而且高亢,像男高音或女高音的合唱。我曾激動地對一個畫家說過這種場景,想讓他畫出來。在我和他談起時,他的那種淡然讓我已經知道他畫不出來,因為他沒有這種刻骨銘心的經歷,沒有波濤洶涌的情感觸動,城市的千篇一律讓他失去了創作的靈性。這些畫家更多的是一種沒有生機的克隆。

我的眼前,一匹馬的奔跑突然停止,它的一條腿踮著。我捂了一下胸口,那是曾被我無意致殘的一匹馬,一直煎熬著我:結婚的第二年秋天,為了犁地我牽來了岳父家的一匹馬,這匹馬可能認生,知道犁的不是它家的地,和另外的兩頭騾子不配合。我無奈地帶著氣把它牽到家里,拴到院子里的一棵棗樹上,想教訓它幾下,便找來一條鞭子朝它抽打。它嘰嘰叫著,后腿踢騰著使我到不了它的身邊,我生氣地撿起一個磚塊,朝它的身上擲,事情就出在這個磚塊上,馬正好尥起蹄子,磚頭當啷一聲,馬的一條腿軟了下去,那條腿挨了一下地又踮起來,后來就一直用蹄尖點地,再也不敢使勁了。它的一條腿被我賭氣地打殘了,一匹很俊的馬,一瞬間成了殘馬。我渾身漲滿了汗,手足無措。就在這時,我聽見了妻子的哭聲,說著你賠俺家的馬,賠俺家的馬……我不敢看她的臉,不知道該怎么辦,怎樣向岳母家交差。我的妻子抖動著肩膀,心疼地撫著馬,擦著馬背上疼出的虛汗,嗚哇嗚哇地哭,甚至說出了不和我再過下去的話,說你賠俺家的馬!那時候我和妻子都應該還算大孩子,鄉村里的男女結婚早,我們都不過剛二十歲出頭。最后,那匹馬賤價賣給了一個交易員,當看著馬一瘸一拐地被牽走時我后悔極了,我懷著負罪之心,一直目送著馬的離開,從此永遠留下了對馬的愧疚。

梭羅說:“野地里,隱含這個世界的救贖?!蔽液鋈幌肫?,田野怎么會是空曠的呢?田野是生長一茬茬、一季季莊稼的?,F在的空曠是暫時的,一茬玉米、大豆等作物剛剛收割,大地在經過短暫的休憩后又一個季節即將從這個季節里開始。而在外打工的男人們匆匆地回到村莊,從農民工回歸到農民的身份,忙碌之后會又扛起包裹,或者回到包裹留在的地方。

我在空曠的田野里行走,像一個獵人,一個異鄉人,走過了好多好多的地塊,聞到了大豆和玉米留下的余香,我遇到了一群鳥又一群鳥,它們在黃昏的田野里飛翔。夜深了,一望無際的土地更加寬厚,夜色里似乎包含了更多的聲音。只是,我想見到的那匹馬一直沒有出現。

村莊和田野靜下來,我望著村莊影影綽綽的燈光,我該回到村莊了,我聽到了村莊的呼喚,村莊還在那個固定的地方等我,老院子還在等我,院子里的樹,院子里的花草,院子里鳥兒還在等我,村莊里的親人還在等我。

看見李西時,我都不敢認了。他怎么一下子變得那么蒼老?腰有些佝僂,脖子里搭一條變色的毛巾,身上的T恤滲滿了汗漬,目光里藏著抑郁。他屁股下是嗵嗵作響的奔馬車,幾片早落的樹葉被震動得在地面上跳,秋天的陽光白白地照著。我忽然想起妻子曾經告訴過我,說李西和他村里的幾個干部把上頭撥下來的修繕村小學的經費分了,事情被查出來,幾個人全被追究了刑事責任,李西因為高血壓、糖尿病等判了保外就醫,貪贓的錢退還,還被罰了幾萬塊錢,欠下一屁股的外債。

李西就這樣一下子老了嗎?我想起李西多年前曾經的躊躇滿志,和村里的幾個人選競爭,終于進了村委,當了一名村里的副職。我記得他和我說過他對有些村干部不干事業的不滿,說過如果當了干部后的一些想法。那時候我還在鄉政府,他找過我,要我給他幫忙,在鄉領導面前替他說話??此坌膲阎?、踏實誠懇的樣子,我的確是去有關領導面前替他說過話的。他怎么會落到了這一步?怎么一下子老了許多,變得那么落拓?

他從奔馬車上下來,油門放到了最低,嗵嗵的震動輕微起來。他從褲兜里掏出煙,比較價廉的那種。我沒接,他點燃了一支。他有些吞吐地問我,過完節了回去?我點點頭,問,你,你怎么開奔馬來俺村,給誰幫忙?他搖搖頭,說他種了別人家的地??次乙苫笥纸又忉?,租包了八家的不到五十畝的地。

你種得過來嗎?

好種,他說,慢慢種,現在都是機械,不誤農時。

我說,你好辛苦!

他說,不辛苦不行,為了還債,借了別人的錢,還要看病吃藥,上有老下有小。他說,你可能知道了,我做了一件糊涂事,把不該花的錢花了,也沒花成,全吐出來了,還挨了罰,判了刑。

我安慰他,都過去了,你悠著點勁兒干,別太累著。他狠吸了幾口煙,索性把奔馬往路邊靠了靠,關了。我們去了路邊的一個小樹林里,他靠著一棵樹,有些疲累地閉了閉眼,拽住毛巾擦了把汗,對我說,要說不累那是騙人的假話,可我不種不行啊,現在只有用這原始的最笨的法兒,靠種地掙錢了。他對我說起幾個人不同的處境:三個人在勞改廠里住著,他和另一個人因為有病保外就醫,一個人的老婆氣郁生病夏天時不在了,人被獄警押解著最后回來參加了妻子的葬禮。他說,那時候咱背過詩,“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伸了一次,果然被捉住了,咱是活該。他對我說,你走的路子正,靠手藝生活,掙多掙少,心里干凈。

我扭頭看著,他的臉上掛上了兩行淺淺的淚痕。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老婆催他,說,你怎么還不來啊,馬上挨著犁咱家的地了。

他一激靈站起來,朝奔馬車大步走,一邊走一邊說,過幾天就忙完了。奔馬車又嗵嗵地響起來,他朝我揮揮手,走遠了。

對于他,我該說些什么呢?不說了,那就祝愿他種好地,多打糧食,早些把債還清,也放下心債吧!

每次回家,最不愿意看到的是村外的新墳。

張文的故事是村里人告訴我的:在外打工的張文感覺身體不適后,從打工的省城開始回家,他的病在路途的顛簸中不斷加重,當車駛進村里的地界時,他捂著胸口從座位上站起來,噙著淚看著終于回到的村莊,他的病卻忽然加重,一頭栽倒在了車里。有人說這是一個人的心勁兒散了,當120趕到時,他的呼吸已經停止。村里人說他傻,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命作賭注呢?他才不到四十歲??!如果他在省城就醫,哪怕在市里,在縣里就醫,怕也不至于如此吧?可是,又有誰知道一個浪子對村莊,對家園的渴望啊。也許他感到了他的命數,所以才急著回到村莊吧。

表弟尚明堂的葬禮我提前得到了通知,但沒有參加,說我是故意回避也行。那天,我在城市的窗口遙望家鄉的方向,仿佛聽到了那過于悲痛的哭聲,那溢滿整個村莊的哀鳴。他是死在安徽還是江蘇我記不清了,他愛人是半夜接到了同村工友的電話,她哭過一陣后,懷里抱著四歲的小女兒,找了一輛車連夜趕往出事的地點??吹焦づ锢锏哪腥藭r她暈了過去,小女兒和大兒子拽著她守著父親哭,同村的工友都早已過來在工棚里守著。人是連夜拉回家的,表弟對守在身旁的工友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千萬不要把我丟在這兒!那一天是他的生日,晚上喝了一些酒,不想半夜發病英年而去。

我想到了浪子的歸宿,哪怕是艱難的漂泊也不愿客死異鄉,人生有多少難料啊,誰愿意一直走在漂泊的路上。

一位評論家談到當下的鄉土文學,說由于農民大量的外出,鄉村的空殼現象,鄉土文學已經失去或即將崩潰。我真的不同意這樣的觀點,甚至認為這是一種武斷,持論者缺乏對鄉村生活的體驗,或者說離鄉村生活太遠,真正的事實是:鄉土文學不會因為大量的外出打工的農民而失去,而是賦予了鄉土文學新的內涵,更復雜的人文背景,更豐富的鄉土主題,也是一次與時俱進的變遷。農民工不管走多遠還會牽掛他們的故園,回到他們的故園,他們真正的身份沒有變也不好變。難道鄉土文學只有永遠保持或停留在過去那種傳統的生活和生產方式表達的基礎上,才是所謂的鄉土文學嗎?

每次離鄉,看著越離越遠的村莊,看著村口的親人在視野中模糊,浪子內心的復雜是無法描摹的。我有過幾次給村里外出打工的老鄉們提前訂票、買票的經歷,其中也有我的親人。每一次,當我把提前買好的車票送到他們手中,看到他們腳邊的大包小包時,心里真的五味雜陳。一次,我買了站臺票,去站臺送哥哥和村里的幾個人上車,當列車啟動,看見哥哥在窗口向我揮手時,我的眼淚再也憋不住地洶涌而出。

那些常年在外漂泊打工的農民兄弟們,他們扛著包裹出去,又扛著包裹回來,在奔波途中,心里時常掛念的是自己的親人,自己的村莊。一個浪子,當他回到久別重逢的家鄉時,如果要用擁抱作為表達自己的思念方式,擁抱的不單是自己的親人,還有日思夜想的村莊。我在一個小說里寫過一個農民工在離開村莊的前夕對村莊的眷戀,他一天都流連在村莊的內外,想把村莊的一草一木都看在眼里,刻在心里。深夜,當他完成了對村莊的游覽時,他滿含深情地抱住了村口一棵大樹,呼喚著村莊的名字。我不是做作,那種感情是真實的,是無數漂泊者切實的內心世界,因為我就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我的眼淚無數次對村莊這樣地流過,只有一個做過浪子的人才能理解浪子的內心。

一個人叫浪子,是因為他離開村莊太久,人這一生經歷的情感是復雜的,往往一生丟不下浪子的稱呼,除非你從出生長久地生活在一個地方,從沒經歷過流浪的生活。而一個浪子,他最想念的一定是讓他心疼最讓他牽掛的地方———他的出生地,他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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