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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亭

2014-07-10 08:39張惠雯
語文教學與研究(綜合天地) 2014年6期
關鍵詞:母親

張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西華。1995年底獲新加坡教育部獎學金赴新留學,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大學期間嘗試創作,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多個小說及散文獎項。2003年,小說《徭役場》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中文小說組首獎。2005年,小說《水晶孩童》蟬聯金筆獎中文小說首獎。2006年,短篇小說集《在屋頂上散步》獲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贊助在新加坡出版。2008年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1995-2010年定居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作家?,F居美國。作品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西湖》《文學界》等文學期刊。

1

在人民路和青年路交叉的那個十字路口一角,有個刷成郵政綠的小書亭。在百貨公司、超級市場這幾棟高大建筑旁邊,這個袖珍的東西像個籠子,又像某個過往年代留下的孤零零的影子。常在這一帶走動的人或許會注意到它,一個過路的人則不可能對它留下任何印象。

書亭有個小小的開口,它的功能相當于一面小窗、一個通風口,是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交流的唯一通道。即便在晴朗的白日,亭子里也有些昏暗。人將面孔湊到這個小口前往里看,需等待一會兒,等到他的眼睛適應了和外頭的炫亮反差頗大的朦朧幽暗之后,他會看見一冊冊書刊,有些書看起來很有些古老,此外還有一些期刊《收獲》《外國文藝》《名作欣賞》……它們的名字念起來同樣像是過去某個年代的回聲。這些書就像亭子里的昏暗一樣給人陌生而又有點神秘的感覺。外人很難了解這些印刷品是怎樣被固定在這一圈鐵皮墻壁之上的,但它們的確是被牢牢地懸掛在那兒,書頁偶爾在吹進來的陣風里輕輕翻動。在這些以奇特的方式懸掛于壁上的印刷物中間,擺放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整齊地碼著一摞摞報紙。在報紙的后面,最初坐著一位面善的、戴眼鏡的婦人,后來坐著一個女孩子,再后來這女孩子長成了一個女人。

當女孩兒從母親那兒繼承下這個古老的事業時,她的女伴兒羨慕過她,她自己也歡天喜地過一陣子。她不用再擔心考大學的事,不用擔心課堂上會被老師把“閑書”收走,也不用擔心工作分配的事……她可以經年累月地坐在這小鐵皮房子里,看她喜歡的書。每個月,書亭會來一些新書,至少是新的期刊,她又會有新東西可讀。每個作者都告訴她不同的事,他們各有各的講法,各有各的語調,有些讓她喜歡,有些令她厭惡。她記住了其中的一些人,于是這么多年她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每當新期刊到了,她就開始在這些大而薄、紙頁透明發香的書里尋找她記得的那些人,找到后就像遇到了老朋友,這是她平淡生活中小小的快樂,盡管有的老朋友也會讓她失望。

但買書的人越來越少,新的來了,舊的依然掛在那兒,書亭里越來越擁擠,她只好把其中的一些搬回家。爸媽都說,不要再進這些書了,可她的心軟,要教她舍棄這些書就仿佛要一個女人背叛落魄了的愛人一樣。漸漸的,她的女伴兒也不再羨慕她清閑的職業了,她們在遼闊的世界里風風火火地走動,看了很多東西,學會了新裝扮,她們很少來找她了,更不來借書了。她呢,就坐在這個小小的亭子里,在有些昏暗的光線中,在堆積著各種報紙的桌子后面,在她那些沙沙翻動、仿佛在低語的大書中間,她坐在里面,像個生活在繭中的小人兒,柔弱、單薄,歲月在這個隔絕般的繭中過于靜好,以至于她恍惚間度過很多日子卻意識不到飛速的流逝??赏蝗婚g,她察覺到父母的煩惱,她發現人們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她聽到一些不怎么中聽的同情話,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過了三十歲。

已經三十歲這件事本身并沒有令她煩惱,親人和其他熱心的人們為她煩惱卻增添了她的煩惱。她有點害怕回家了,害怕突然在家中見到被親戚領來的陌生男子,害怕被催促著去見什么人。她不會說話,打扮得太清素,似乎出了她那個小小的亭子,她站在哪里都顯得不合群。她和這些探訪者、約見者也找不到共同的話題,他們講的電視劇和新聞她知道得不多,談起來也表現不出特別的興趣。此外,她的“工作條件”在這些人看來也太差,他們更是普遍認為她缺乏女人的嫵媚……事實上,在用于女人身上的形容詞中,和她相距最遠的就是嫵媚,有時候她看上來竟像一個有點消瘦、清秀的男孩子。她不是沒有情感,不,她一點也不冷漠,事實上她的心比很多動不動就撒嬌、掉淚、依靠到男人懷中的女人都柔軟,她的感覺比那些柔軟的發絲還要纖細,只是她還沒有學會用女人的優勢來討好男人,或者說從不曾在意那些有關女性嫵媚的普遍乃至惡俗的表達方式。她會為一本長久無人光顧的書傷心,她會察覺到覆蓋在它們身上薄而又薄的一點微灰,她從不粗暴地將哪怕是一疊稿紙摔在什么地方,仿佛它們都是有感覺的。她的眼睛蘊含著情感,但那雙眼卻是透明的,一個人需要看透很多東西,才能看到這透明里的東西。

那些探訪者、約見者慢慢稀少,她既不覺得遺憾,也沒有特別歡喜,在她看來,這就像喧鬧的季節過去、清疏的季節來到一樣自然而然。她父母則先是唉聲嘆氣,后來仿佛認命了似的,不再催促嘮叨。在母親方面,甚至說過這樣的話:“她這樣也好,跟著我們,省得受男人和婆家欺負?!彼赣H聽了這句話很贊同,因為他認定女兒這樣的性格到哪里都會受別人的氣,而他只有一個女兒。令他們欣慰的是,女兒總算沒有學“壞”,當他們散步時看到街上那些裙子短得露大腿、和不三不四的男人勾肩搭背的女孩時,這種欣慰感尤其強烈。他們的生活并不差,算得上小康之家,兩個老人都是郵電局老職工,領著退休金。書亭的書雖說不怎么賣,報紙和礦泉水卻賣得不少,也有一小份穩定收入。兩位老人既然不能指望女兒找到一個好夫婿,就轉而更努力地為女兒攢錢。

2

又一個夏天來了。對她來說,夏天是個難過的季節。雖然書亭旁邊有一棵樹,但這棵樹太幼小,沒有足夠的清蔭來遮蔽亭子。早上,它會寥寥地灑一些花瓣似的影子在亭子身上,隨著正午的來臨,影子越縮越短乃至于消失了。正午,這個小小的金屬籠子被強烈的光烤得通體發燙,她坐在里面,儼然坐在蒸籠之中。她有一個小電風扇,終日嗡嗡做響地擺頭,朝她吹著熱乎乎的風。她有時候看著它笨頭笨腦、十分吃力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椅子旁邊的一個紙箱上擱著母親給她買的大蒲扇,額頭上滲出汗水的時候,她就偷偷拿出蒲扇猛搖幾下,再把它放回去。她不讓人家看到這個蒲扇,因為在她看來,這種蒲扇是她父母那輩人用的,令她有點難為情。

在人們午睡的時間,街上的行人稀少,她會把背后那扇小鐵門推開一條縫,讓外頭的風吹起來。風是干熱的,卻比蒸籠里困住的熱氣令人暢快。風流入書亭,和從小窗那兒溜進來的風形成了清爽的、小小的渦流,在這安靜、又仿佛有著悄然聲息的渦流中,她吃著母親給她送來的午飯,看街上偶爾走過的女學生,看她們彩色的裙子和鞋子,就回想起自己少女的時候,生出那么一點仿若幸福、又悵然若失的感覺。

她常常想起一位朋友,似乎也說不上是朋友,只能說是一位熟悉的人。從她少女的時候,從她還沒有把自己緊緊裹藏在這個小而透明的繭中的時候,她就認識他。那時候,她放學后喜歡來書亭里耍一耍,陪伴母親,中午有時代替父親來給母親送飯。有一天,她看見那個人的臉出現在書亭那扇小窗口,聽見他的聲音向母親詢問什么,她嚇呆了,想蹲下去、藏在桌子底下或者什么地方,但是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兒,不敢抬起頭。她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不看,直到他離開。過后,她知道他根本沒有認出她,他教過很多學生,而她只是其中不顯眼的一個。

在她母親經營書亭的時候,他也算是個相識的顧客,但也許是在她接受書亭之后,他才變成了一個???。他有時來買書,他在這里還訂了三四份期刊。所以,通常他每個月至少會來一次。也有時候,他可能兩個月來一次,把積累起來的雜志一次拿走。有一回,他四個多月都不曾來過,因為他太太病了,后來又去世了。當她對自己的過往產生一點感慨和依戀的時候,她也常常想起他,他那時候還是一位年輕老師,現在他快五十歲了,成了鰥夫??勺詮乃谝淮卧跁だ镉龅剿院?,他在她心目中就不再是以前那位老師了,仿佛因為他在那個時候恰好出現在那個地方,他在她心里就增添了分量,得到了不一樣的關注,有了不同的意義……她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意義,但是,當她再看他的時候,或是再想起他的時候,他的確就不一樣了。

如今,當她置身于那小小的渦流中,當她有點惘然地回想這許多年中她是否也曾喜歡過任何人的時候,她對自己有點吃驚。似乎曾經有那么一個男生,一個初中時候的同學,她曾經暗自喜歡過他。但是,升上高中以后,他們不在一個學校,她看不到他,那種想看見他的感覺也慢慢淡了,最后一點也沒有了。還有一位朋友的弟弟,比她們小兩歲。似乎她也對他有過好感,這好感多半來自于她覺得他似乎也喜歡她的這個猜測。有一次,他們一起去郊外玩兒,他趁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拉住她的手,他說了一些話讓她覺得他有點輕浮。過后,她就不喜歡他了。僅僅是這些嗎?似乎僅僅是這些。然后就是他了,一個和她叔叔年齡差不多的人,她從未想過他們之間有任何可能。但是,他在她心里占據了一個地方,很多年來,這個地方還沒有被任何別的人占據。他從來沒有從她的意識中消失過,而這種有關他的意識、想象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例如,每當他的雜志來到的時候,她總會生起一股喜悅,因為她知道他不久也會來了。而每當他帶走了這一期的雜志和書,她就會開始盼望著下一期來到。她并沒有過多的焦慮,卻是帶著些微的甜蜜盼望著。當她把書交到他的手里時,她甚至有一種感覺,仿佛她托付給他、而他接過去的,還有別的東西?;蛘?,當他接過這些書卻并沒有馬上走,而是停留一會兒,在小窗的外面輕輕地翻閱這些書時,她似乎感到他的溫柔和欣賞并非僅僅是針對書的。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臊,常常把自己隱藏在那堆報紙的后面,低著頭,露給他一個短發蓬亂的小腦袋。他似乎也習慣了這樣,如果沒有別的人來,他總會在外面呆一會兒,略略地翻看一下他的書,對她說幾句話。他們從來沒有站在一起過,總是她在里面,他在外面,他們之間隔著那個薄薄的繭殼,開著一扇小小的窗口。

他的太太去世大概有三年多了,他有一個兒子,已經上大學。她去世后,他變得很瘦,但和原來一樣整潔、斯文,當他出現在她那個窗口的時候,他還是和以往一樣溫和有禮,當他接過那些書時,他的動作從來都不會粗魯輕慢。作為一個無比細心的觀察者,她發現他從沒有拿著書在她面前揮舞,從沒有像有的人那樣心滿意足地大聲拍打著書或是把期刊隨手卷成一個筒子,更不會把錢直接扔到她面前的桌子上,他總是耐心地等待著她伸出手,接過他手中的東西。有時候,她的雙手拿著別的東西,或是正忙別的事兒,他也不會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她為此高興,因為這表示他尊重她,甚至可以說愛護她。但是,她有時候擔心這是否只是他對待每個人的良好習慣,也就是那種被稱之為教養的東西。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并不是享受這個特殊待遇的人。于是,她的快樂上就蒙上了一點兒陰影。因為他瘦了,他臉上的皺紋更明顯了,他的顴骨高起來,眼睛顯得深陷。但她也觀察到他細心地染過頭發,因為她以前還曾經在他頭上看見過一些白發,但現在沒有了,她注意到他的衣服穿得比以往更講究了。她對此有過很多猜測,但她認為最可靠的猜測是他要掩飾他的痛苦,他大概害怕白頭發或是邋遢的樣子泄露他的脆弱……她對這個猜測深信不疑了,然后便認定他是個堅強的人。如果說在他妻子去世之前,他只是在她的思緒中占據著一個重要的位置,那件事之后,他又博得了她的同情。當她看到他瘦削的臉,她心里感到痛苦。但她總是說著同樣無味的幾句話,在不該回避的時候低著頭,她的長至下巴處的頭發總是掠過她向著他的那個側面,仿佛遮掩著她臉上的線索。她把一切埋藏得太深,以至于這完全變成了她一個人的事情,從未想過去表達,或是暗示,盡管有時兩種不同的沖動會朝她襲來:破繭而出;或是把自己更深地裹藏在繭中。

一天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一個人坐在她的床頭,有暖色的光照過來。她在夢里沒有害怕,卻感到新娘般的幸福。那個人當然不年輕了,在夢里,他也沒有變得更年輕,但那仿佛就是她理想中溫柔、甜蜜的時刻,她在現實中從未體會過,在夢里卻感覺得很真切,以至于那種可靠、踏踏實實的溫暖氣息一直彌漫在她第二天早上的回憶中。過去,想象中莽撞的愛撫、生育都讓她隱隱地感到恐懼。于是,在一上午的恍惚中,她又給自己找到了新的理由?,F在她深信只有他能給她理想的愛,和他在一起才會得到她要的那種幸?!嘈胚@一切就像相信一個夢,信得沒有形跡。這幸福因此也像夢一樣沒有形跡和重量,她仿佛早已知道并接受了這一點。

好幾天后,她夜里回家的路上,被一輛電動車撞傷了。書亭關門了,她的左腿打上厚厚的石膏,躺在床上。

3

她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也許有一個月了,因為幾乎是一層不變地躺著,時間對她來說就模糊了。每隔兩三天,父親把她背到樓下,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父親背起她有些吃力,每當這時候,她心里會有點酸楚,有些挫傷,她想本該有另一個人背著她。母親則一直在家燉各種養骨傷的湯,因此他們那兩居室的家里總是彌漫著一股骨頭和藥草的氣味。郵差把她訂購的書送到了家里。這時候,夏天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有一天,她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看書,聽見有人敲門,然后母親去開了門。她聽見來人和母親在說話,聲音很熟悉。后來,她的心突然亂跳起來,當母親走進來時,她正直著身子,呆呆地看著門口。母親說“老師看你來了”,扶著她走出了房間。那時候,她腿上的石膏已經拆掉了,但走路還有些跛,她穿著居家穿的背心短褲,露著兩條顏色不一的光腿。她極力掩飾著她的難為情,還算平靜地和他打了招呼,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但她發現他似乎比她更尷尬,他起初發窘的舉止讓她感到他是鼓足了勇氣才來看她的,她繼而想到他為打聽她家的地址也費了許多周折……這些小心思讓她悄悄地愉快起來。漸漸地,他也變得從容,和她的父母閑聊起來。

除了一開始關于傷勢的詢問,他們很少說話??蛷d太小,偶爾,他們的眼光碰到了一塊兒,短暫地停留一下,又各自走開了。她父親見到她的老師,聊得很起勁兒,他儼然把眼前這位男子當成他的同輩人,也不忘他是另一位父親。當父親說起“我們做老的”這樣的話,她竟感到不舒服,仿佛替他尷尬。父親流露出一種對男性友誼的熱切向往,大概因為他在兩個女人的世界沉默了太久,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說到興起的時候,他把話題扯到女兒婚事上面來。她直著眼睛瞪父親,最后是母親看出了她的意思,把這個話題帶過了。父親的熱情被暫時壓抑下去,他又從某個匪夷所思的地方翻找出很久沒有抽過的煙,遞給客人。她的老師,或者說她那位朋友,伸手接過她父親遞來的香煙時,迅速朝她看了一眼,似乎想征得她的同意。她確信兩位老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很高興,在這么一個“大家都在”的環境里,他還是保留著一點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氛圍。每當她不經意地抬頭看著他,她都在內心里反對父親,至少對她來說,這個人身上沒有一點衰老的跡象,他臉上甚至還洋溢著一種年輕的光彩。

然后,他問到了書。她意識到他正把環節傳到她的手里,因為他問到他訂的那些書,這是只有他們兩個了解的事。于是,她回答著,并且站起來,盡量自然地走向她的房間,可她越是想要走得自然,越是感覺到那條受傷的腿在牽絆著她。她意識到他就跟在后面,走得很慢,當她走近那個書柜的時候,她有點急躁,左腿沒有及時跟上,她的重心偏了,身子朝前傾去,他伸手拉了她一下,說:“慢一點兒?!彼鲋鴷竦倪吘壵咀×?,她意識到他們兩個從來沒有離得這么近,而且,中間不再有一道把他們隔開的東西,不再是一個在里,一個在外,所以他剛才伸出手,就能拉住她,連他的聲息都離她很近。這樣,她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躲避了,不能躲避他,也不能躲避一些別的東西。這又讓她有點害怕了。

她已經把他的書歸整到單獨的一摞,在她能夠自己緩慢地走動的時候,她就把這件事做好了。其間,為了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她把這些書都讀了一遍,又有好幾次把它們拿出來,重新排列了順序。她想蹲下身,幫他把書拿出來,但這不是個容易的動作,于是告訴他,書在書柜里從下往上數的第二層。他拉開書柜,把他的書取出來,然后說:“你都已經幫我整理出來了?”他語氣里流露出來的感激讓她不好意思,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在書桌前那張椅子上坐下來,說:“現在訂書的人很少,你的書到了,我就幫你單獨收起來?!?/p>

“每次都是這樣?”他笑著問。

她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聲。

他把他的書放在她面前的書桌上,仿佛被書柜里的書吸引了,他單膝跪在書柜前,不時抽出一本書,翻看一會兒,再放回去。她坐在那兒,俯視著他。他屈著身子,變得矮小了,看起來甚至像個小孩兒。

突然,他抬起頭望著她說:“這是店里的書?”

“以前是,”她說,“很長時間賣不掉,我就把它拿回家看?!?/p>

他仿佛自語似地說:“這是些很好的書,現在很難買到了。像這一本,麗尼翻譯的屠格涅夫是最好的,哦,這個選集里有《書簡》,”他的眼神又轉移到另一本書上,“這篇小說我年輕時讀過,是我最喜歡的屠格涅夫的小說……”

他隨后問:“這些書,你都讀過嗎?”

她說:“讀過一些?!彼X得承認這一點有些難為情。

因為她臉上泛起的潮紅,他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意識到自己仰著頭、還單膝跪在地上,他站起來,說:“如果我想買一些……”

“這些書都不賣了,”她急促而溫柔地打斷他說,“你想看的話就拿走看吧?!?/p>

后來,他在她旁邊站著,把一只手放在他借閱和訂購的那摞書上。他那支手臂離她很近,稍稍抬起就會碰到她的頭發和額角,伸過去就能環住她那張嬌俏的小臉、把它拉向他。他就這樣站了一會兒。他要走的時候,說:“我一看完就把書還回來?!?/p>

因為他也許隨時會回來還書,之后那些天,她即便在家也穿著長裙子,覆蓋住兩條顏色不一的腿。她穿著齊整,似乎在等他來,但是每當一天過去,他仍然沒有來,她又仿佛松了一口氣。第五天的時候,他來了,在晚飯后天色就要暗下去的那個時間,他來還借走的書中的其中兩本。這一次,他沒有找到恰當的理由和她獨處,就那么一直坐在客廳里,和她的父母說話。他們都還坐在上次坐的位置,她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和一條寬大的格子裙,那條裙子就像一張毯子,把單薄的她覆蓋起來。她知道她這樣看起來比那天更素雅、美麗,而他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她察覺到他總是不經意地向她看一下,他的目光里有些驚訝、不安,還有些不情愿,他看起來想多呆一會兒,于是繼續聊著他心不在焉的事。他們并沒有多少直接的交談,他問到她的康復情況,她告訴他再過兩三天書亭就可以開門了。他又問到她最近看了哪些書,她隨口說了一兩個名字。之后,他就再也沒有提到書的事,因為他不想讓老人們被拉在話題以外。時鐘敲響九點半的時候,他不得不起身告辭,他注意到她的父親已經打了兩次哈欠。他們一起把他走到門口,看著他走下第一截樓梯。隨后,他們進屋,習慣九點鐘就上床睡覺的父親立即去睡覺了,母親和她看了一會兒電視,她說要回房休息的時候,母親眼神異樣地看了她一會兒。

她故作鎮定地回去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但她知道她的臉已經紅了,她不是害羞,母親眼睛里的什么東西刺了她一下,她說不清楚這種羞恥感從何而來。臨睡前,她什么也沒有看,熄滅燈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她明白了,母親的目光里有一種垂憐,母親想必認為她太寂寞了才會看上一個這樣的人,她以為她這是自暴自棄。但即使母親真認為她不自重,她也不會比現在更難受,讓她難受的是母親看低了他。她看她的樣子在她心上壓了一塊重得可怕的石頭。她以往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就是她的家庭竟會給她負擔。她想世界上并沒有那種理想的愛情,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這樣那樣的煩惱,哪怕是一個細微的眼神,一句傷人的話,也會讓人立即灰心喪氣,煩惱會像泥一樣,把人陷在里面……

第三天,她沒有去書亭開門,因為從早晨開始就一直下雨。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來了。兩個老人正在下跳棋,因為被打擾了而不太高興。她父親在他來還書后的第二天就表示了不滿,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他要是有什么企圖趁早讓他死了心,她想母親一定是對父親說了什么。當他濕著半只褲腿走進來,她就開始緊張。他似乎一開始就感覺到了這個家里突然不友好的氣氛,慌忙解釋說他路過書亭,但是書亭沒有開,就順路過來看看。于是,她知道他去書亭找過她,極度后悔因為下雨而沒有去開門。父親顯得不太樂意交談,他擺起了老人的架子,臉色凝重。母親則有點虛假地客套著,但沒有像上次那樣給他倒一杯茶。他們不怎么說話了,于是他不得不找些話題,老人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大部分時候,氣氛冷場,大家都僵坐著。她在心里難過、生父母的氣,替他們感到羞愧,但不知道怎么解救他。每次他們的眼光碰到一起,她就感到另兩雙眼睛在瞥視著他們。她也知道他早已感覺到了,他是那么敏感的一個人,但他只能坐在這個冷淡的、不歡迎他的客廳里,捱著慢得驚人的時間,他顯得力不從心,顯得老。突然,她聽見母親在說話,然后父親也加進來,他們正說起她的婚事。她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母親就像聊到隨便什么話題那樣提到,曾有人給她介紹一些離過婚的有點年紀的男人,但他們不想委屈女兒,還不是年齡的問題,尤其是想到對方有兒女,不好相處。她的語氣一點也不刻薄,倒是充滿善意。接著,父親加入進來,極力表明自己如何從小就寵愛女兒,說他們如今也想通了,寧愿找不到也絕不湊合,不能委屈了她……她臉色蒼白、一籌莫展地聽著。他們后來又扯到別的話題上去,她聽見他說話,但不敢往他那兒看一眼。似乎為了彌補他們對他的折磨,母親又恢復了她的熱情,從冰箱里搬出來一個西瓜。他這時候站起來,說他不吃了,還有事要去別的地方。她也立即站起來,然后大家都站了起來。她匆忙地看他一下,但他沒有看她,他的眼睛看著門那邊,他臉上勉強地笑著,她知道他的自尊傷到了什么程度。

他走了,和上次一樣,他們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第一截樓梯的轉角后面。他走得很匆忙,看起來有點狼狽。不知道為什么,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瞬間,她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她中學時候看到的那個人,她為他難過,她幾乎有一陣沖動,想跑下去,喊住他。但她跟隨父母回到客廳里,父親對母親說:“還是你的眼光準,我倒沒看出來他還真有這個想法,怪不得三天兩頭來,他也不想想,我們女兒才多大,況且他老婆還……”母親看見她臉色難看,趕忙打斷:“別說了,人家也不一定有什么想法,人家說什么了嗎?”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自己回房間去了。因為下雨,天黑得早,暮色爬上了窗戶,透過她的淺藍色暗花窗簾,滲進屋子里來,把墻壁洇成了灰藍色。她哭過之后就一直趴在床上,看著灰藍色的光在房間里消失,四處完全沉浸在昏暗中,桌上的花瓶、鬧鐘、書、鏡子一次變成模糊的影子……她想到這里、這小小的家也像個籠子,像一個繭。

4

書亭開門后的那幾天,她每天都覺得他那一天就會來。大概兩個星期過去了,她終于擺脫了那種等待的焦慮,并且對他有點生氣,因為她覺得他不該遷怒于她。然后,他訂的書到了,她就又有了一點新的希望,大約在第三個星期快結束的時候,他來了。他來拿他的書,同時帶來了另外兩本從她那兒借走的書。他看起來有些冷淡,甚至故作姿態。誰都沒有提起那件難堪的事,至少他們兩個人心里都知道,他再也不會到她家中拜訪了。

他曾想到,如果他再年輕十歲,他可能還會去,他會抓住不放,他不會覺得丟人,對一個年富力強的人來說,追求一個姑娘沒什么丟人的。但他不可能年輕十歲,所以他不可能再去,至少,在他這個年紀,應該知道什么叫自知之明。他這么自我解嘲地想著,希望自己表現得自然、熱情,表現得就像一位老師,一個熟客。但是,當他看到她,她那張平靜得像是沒有表情的臉又刺傷了他。她仍然坐在里面,讓他站在外面,沒有絲毫讓他進去的意思。當她接過他遞過去的書的時候,她的手碰到他的,馬上縮回去了,接著,她又把他的書遞過去,這一次,她小心翼翼,不讓他們的手碰到一起。他想到這就是他兩個多星期來一直等待的,并不比他在她們家的遭遇好多少。

她看出了他的怨氣,他心浮氣躁地翻看他訂的雜志,嘴里嘟噥著:“還是這些濫東西,一些老掉牙的東西?!彼脑箽馑坪醺腥玖怂?,她的熱情、她在等待和幻想中積蓄起來的那些柔活、感性的東西突然間都凝固了,變成一種可怕的生硬東西,一種讓人窒息的類似死寂的東西。直到他匆匆忙忙地走掉,她才蛻去她那堅硬的防御外殼,變回一個柔弱的幼蟲。她發現人們說得很對,一個老姑娘不懂得如何和男人交往,包括自己喜歡的男人,她們生硬、古板、讓人討厭。她發現她總是過后才意識到當時應該怎么做,她不應該據他于千里之外,雖然她只是出于習慣才把手縮回來……她責怪著自己,但相信他很快就會來,下一次她會對他好一點。于是,她習慣性地回到那個心理游戲中-想象他,開始新的等待。

大概有一個月了,他沒有到書亭來。秋天已經來了,在她天天走的那條路上,梧桐樹開始泛黃,樹葉在有氣無力的城市的風里緩緩飄落。他訂的書被她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安靜的角落,她總是習慣性回頭看看,似乎想確認它們還在那兒。有一天,就在離書亭不遠的一個街口,她碰到了他。他說他剛好出來散步,沒想到遇見了。他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又恢復了以往那種溫和,這讓她覺得他并非是偶然出現在她回家的路上的。他們在街上一起走了一會兒,她并沒有刻意地離他遠一些,在狹隘的人行道上,有時候他們不得不因為躲避迎面而來的自行車和行人而碰到肩膀。在這個有些狹窄、風景單調的路上,就在那個黃昏,她似乎聞到了別的氣息,看到了另一種隱藏在城市的灰暗、渾濁之外的顏色。在通往她家的那條小路口,她停住了。他不怎么確定地問:“我把你送到樓下吧?”她說:“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彼@么說是因為知道母親在這個時候正和樓下的老太太們聊著天,在小區的門口附近等著她,她擔心母親看到他又會說些讓他難堪的話,她也害怕那些小區老太太議論她。因為她說得確定,他就不再堅持了。她這時才想起他的書,問:“你什么時候到書亭拿你的書吧?!彼粗α诵?,說:“等我有空的時候?!焙髞?,她很多次回想起他有點悲傷地微笑的樣子。

他一直沒有來,他的書已經在她留給他的那個角落里堆積起來。那天下午,當別人告訴她他已經到別的城市工作了,起初,她竟沒有什么感覺,因為她還不愿相信他說的話。那人走了,一個下午再沒有別的顧客,她有點納悶,后來才發覺外面下著大雨。她昏沉地俯在那張小桌上,聽著嘈雜而空洞的雨聲,當這聲音打在鐵皮屋頂上,聽起來尤其空洞。她想著剛才那個人說起的事–他已經走了,一種委屈和怨氣迅速填滿了她,可慢慢地,她感到害怕,像是所有東西瞬間失去了憑籍。她從回憶里挖出所有的細節,反復、使勁兒地回想,她更害怕了。她越來越相信,他嘗試過把她從那封閉的小世界拉出來,拉到他那一邊,但她沒有回應,她冰冷、毫無熱情,她的猶疑、懦弱、耽于幻想,這一切就像作繭自縛,終于把她關在了可能的幸福之外……

她猛地伸手拉下窗口的擋板,因為雨正從那里斜掃進來,打濕了桌子靠窗的地方。她在斷然的黑暗中把頭貼在那籠子的壁上,她的心驚恐地跳動著,耳朵里是一片晦暗、沒有意義的轟響。一股濕冷黏附在她臉上,它像是突然長出了無數的觸角,彌漫到她的頭發里,爬進她皮膚的下面。她坐直身體、緊閉上眼,但眼前仍是那片冰冷、一望無際的虛空-她的一切都將墜入這虛空。

(選自《收獲》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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