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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河流

2014-07-22 20:03于懷岸
福建文學 2014年6期
關鍵詞:黃英劉星文林

臺上作報告的副市長是個年紀不大的女人,聲音輕柔溫婉,在布置今年的防汛任務,條條框框跟每年一樣,老生常談,枯燥無味,令人昏昏欲睡。劉星坐在最后一排,頭仰靠著椅撐,閉目養神。今天是周六,會議是局里早上七點五十臨時通知劉星代替常務副局長來參加的,他在省城跑項目,趕不回市里。劉星昨晚不知道今天上午有會,睡得很晚,現在正來瞌睡。迷糊中,左大腿根上傳來一陣酥麻,劉星開始感覺很享受,但也很奇怪,他扭頭四下看了看,他往左看時,旁邊的那個胖女人也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嚴肅地正了正身子;右邊的那個老男人正低頭發短信,兩眼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這時劉星才意識到,是自己褲兜里的手機在震動,趕緊掏出來看。顯示屏上端出現的是馮倫的名字。劉星想先掛掉它,等下再打過去,一猶豫,按下的卻是接聽鍵,傳來馮倫沙啞的聲音:“你在哪?”劉星忙低下頭對著手機屏幕輕聲地說:“我在開會,等下再講?!眲⑿遣坏锐T倫再說什么,馬上掛斷了電話。剛把手機揣進褲兜里,里面又傳來了震動。馮倫的短信過來了。

有一個好玩的地方,明天一起去!

馮倫沒用問號,用的感嘆號,幾乎是下指示的語氣。馮倫的短信老是這種語氣,劉星每次看他的短信都會不爽。但這種不爽,也是這一年來才有的,不管承不承認,以前只要馮倫有電話或者短信過來,無論何時何事,他都是欣喜的。去年五月,劉星提了副科,成了他們單位排名最末的一位副局長。記得那天是五月二十一號,組織部來人剛剛宣布完對他的任命,馮倫的短信就過來了,是約他吃晚飯,口氣也是命令的,幾點到某某飯店某某包廂來。劉星掃了一眼,心里頓時升騰起一種說不出來的羞辱感。他沒有回短信,后來馮倫又打來電話,他也沒接,等鈴響過后,他就關機了。就是從那天起,劉星每次看到馮倫那種命令似的語氣的短信,心里就不舒服。但馮倫好像并不知覺他的不舒服,每次短信依然還是那種語氣,劉星也不好跟他發作,畢竟兩個人多年朋友了,劉星不想說破。而何況,劉星自己也清楚,他能順利地提到副科馮倫是幫了他的忙的,雖然馮倫從沒有跟他提起過,但他自己心里有數。馮倫的表哥是市委組織部長,據說他當年讀書時家庭特別貧窮,曾得到過馮倫的父母不少資助,跟馮倫一家的關系特別親熱和密切。劉星只做了三年正股級辦公室主任就升了副科,他一沒背景,二沒送禮,三沒巴結局長,馮倫不說,他也知道是他在他表哥那里給他美言了。

雖然心里不爽,劉星還是給馮倫回了短信,什么地方,說來聽聽?

馮倫回的短信卻是,怎么不接電話?

劉星回,在開會。

馮倫說,等你開完會,電話說,我賴(懶)得打字,打字也說不清楚。

劉星刺馮倫,文化程度低,用文字說不清吧?

馮倫仿佛真受了刺激,再沒回短信了。

馮倫今年三十七歲,比劉星大三歲。他確實文化程度不高,高中沒畢業。馮倫在酉北城非常有名氣,馮倫長得奇特,五短身材,頂著一顆碩大的頭顱,走在大街上特別引人注目,他是酉北市最大的家具行夢都家私的老板,資產上千萬,非常有錢,又是市委組織部長的表弟,有很多人削尖腦殼想巴結他。而且他還附庸風雅,喜歡請酉北城的文人們喝酒吟詩,喜歡跟驢友們徒步野營,更喜歡請劉星這樣的老朋友聚餐聊天。按馮倫自己的話說他愛好廣泛,善交朋友,用酉北話說,就是老少合三輩。意思是跟老中幼三輩人都說得攏,玩得來。劉星認識馮倫很早,可以追溯到青少年時代,那時他們都在酉北中學上高中。雖然劉星比馮倫低一個年級,但他們的教室在一棟樓,宿舍又在一層樓,天天都能見面。那時劉星的成績好,象棋也下得好,馮倫成績差,象棋卻是全校一頂一的高手,他們就很自然地成了棋友。一到周末,兩個人若沒回鄉下家里去,一下就是一整天。后來,劉星高二下學期時,已經快高考的馮倫突然失蹤,沒來學校了。以馮倫的成績,他反正是考不上大學的,所以老師和同學們也不過問。只是劉星有些失落,他少了一個勢均力敵的對弈的棋伴。再后來,劉星上大學,畢業后分回市里一個鄉鎮做秘書,巧的是,那個鄉就是馮倫的家鄉。劉星上班的第二天,就問政府的人知道馮倫不,人家嘿嘿一笑,說鎮上只有一家姓馮的,他是夢都網吧的老板,全鎮人沒有誰不認識他的。于是劉星跟馮倫又接上了頭,只是他們再遇后從沒下過一次象棋,劉星常去馮倫的網吧里玩游戲,周末時兩個人一起玩過好多次通宵。馮倫的網吧規模不大,三四十臺計算機,生意不好也不壞。那個鎮子畢竟小,才兩三千人口。那年代,鎮上除了學生,會玩計算機的沒多少人。馮倫真正開始發跡是進城后的事。幾年后,也就是七年前的六月,他把小鎮上的網吧轉手了,進城在市郊租了一棟民房,開了一家家具店。這個時期劉星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時他剛剛跟老婆彭小娟結婚不久,馮倫進城時還跟他借了一筆錢,三萬塊,在當年算是一筆大數字,那錢是劉星辦婚禮收到的禮金錢。

后來劉星才知道,那年馮倫的表哥從省里調來當了市委組織部副部長,他的生意有表哥的關照蒸蒸日上,一年后店子就從市郊搬進了市中心?,F在他的夢都在全市有三個旗艦店,不僅承接了全市大部分單位辦公家具,還銷售高端的歐美家私產品。馮倫這人既聰明又精明,夢都采用的是公司化管理,采購和經營都是下面的經理負責制,他自己當甩手掌柜,因此他又有錢又有閑,到處玩。馮倫騷擾最多的就是劉星,特別是前幾年,劉星一個人調進城來,老婆孩子還在一百里外的鎮上中學時,一有飯局,馮倫就叫劉星。劉星一個人難辦飯菜,每叫必去,后來老婆孩子進城了,就跟馮倫吃飯喝酒的次數少了。但馮倫照喊不誤,不管他去不去。

其實說實話,劉星在心底里瞧不起馮倫一副暴發戶的模樣。他想要是他有個表哥當組織部長,不說做家具生意,就是賣馬桶,也能暴發起來。馮倫不是靠真本事起家,這是他第一個瞧不起他的。第二個,就是別看馮倫能說會道,也上過高中,但他對文字沒有一點感覺,發的短信像個小學生一樣,連一個簡單的事都敘述不清。劉星是搞文秘出身的,對文字有一點天生的敏感。他一直固執地認為,不會使用文字的都是沒文化的人。雖然瞧不起,但劉星一直跟馮倫交往密切,有一點,劉星不得不佩服馮倫,就是他這個人很講義氣。這也是他跟馮倫一直交往下來的原因。當年,馮倫轉掉小鎮上的網吧進城時,給劉星說哥哥先進城去了,有機會把你也辦進城去。那時劉星還不知道馮倫的表哥是市委組織部副部長,以為他就是隨口一說,他馮倫平頭百姓一個,想辦也辦不到,所以劉星并不當真。幾個月后,有一次劉星進城,辦完事隨便看看馮倫,馮倫要他晚上別走,說有個飯局,專為劉星安排的。那晚馮倫請來了他表哥,還有一位文化局局長,他鄭重地給表哥和那個局長推薦劉星,說劉星是大筆桿子,搞材料是一把好手,等等。沒幾天,劉星要被借調到文化局辦公室搞材料,一年后,解決了編制,真正調進了文化局。

劉星從會場出來是十點五十。大街上陽光洶涌,行人如潮。這幾年城市發展快,鄉下進城的人多,酉北城的兩條主干道上哪時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挨人,像劉星去過的上海的南京路一樣熱鬧。劉星想,難怪馮倫這樣的人能發大財,一年得有多少人進城,進城就要買房,買房就得買家具??熳叩绞致房跁r,他給馮倫撥了一個電話,問:“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馮倫說:“散會了嗎,劉局長?”

劉星邊走邊說:“有屁就放,你沒屁放我可要回家了?!?/p>

馮倫急了,忙說:“別別別,你到天然居去吧,208房等我,我現在開車,一會兒就到?!?/p>

天然居是一家新開的高檔酒樓,就在人民南路,劉星抬頭就能看到“天然居”幾個紅色的大字,但他現在不想在外面吃飯,他想回家去吃。今天老婆彭小娟在家里,她肯定已經把午飯做好了,就說:“我要回家,不去吃啦?!?/p>

馮倫說:“干嗎呢,都定好了?!?/p>

劉星說:“你再叫人吃呀?彭小娟今天在家,我不回家去吃,她要罵人的。你又不是不曉得她的個性?!闭f完掛了電話。彭小娟馮倫也是認得的,不僅僅認得,而且還很熟。當年劉星在鄉政府做文秘時,馮倫在鎮上開網吧,彭小娟是鄉中學的英語老師。雖然彭小娟畢業分到鄉中學只教了一年書,馮倫就進城了,但馮倫的網吧就開在中學的大門口不到五十米遠,學校里的哪一個老師他都認得。那年頭,鄉中學還沒配置一臺計算機,像彭小娟這樣剛畢業的大學生,常要用網絡聯系分開不久的同學,少不得要去馮倫的網吧上網。事實上,劉星第一次見到彭小娟正在馮倫的網吧里。他們戀愛最初時的陣地也是在馮倫的網吧里,可以說馮倫見證了劉星從最初追求彭小娟到最后他們倆結婚的全過程。劉星進城后,也曾帶彭小娟參加過幾次馮倫組織的飯局,但彭小娟不喜歡在外面吃飯,她說那樣吃太嘈雜,不安靜,從她三年前調進市二中后,一次也沒去過了。

剛把手機塞進褲兜里,又響了,劉星以為是馮倫的,就說:“都說了呀,我要回家去?!薄案l說話呢,是我呀?!辈皇邱T倫的聲音,是個女人的聲音,劉星愣了一下才聽出是彭小娟的。

劉星說:“馮倫喊到外面去吃飯?!?/p>

彭小娟說:“那你去吧,我還要等下才能回家,在跟兩個同事逛服裝商場,想買套衣服?!?/p>

劉星問:“你還沒做飯吧?沒做飯我就去外面吃了?!?/p>

彭小娟說:“沒呢,要不要給你買件衣服,你過來吧,我們在……”她似乎是在確定自己在什么位置或者在什么商場,一下子噎住了。

劉星說:“我就算了吧?!?/p>

劉星進了天然居208,馮倫還沒來,包廂里站班的是二十七號服務員。她說菜馮倫點了菜,問他哪時能上。劉星看了一下表,才十一點二十,就說還早,等馮倫來了再上。按以往的慣性,馮倫組織的飯局,應該不下五六個人,他不可能就喊他一個人來吃飯。不過酉北城不大,來的人基本上都是劉星認識的或者見過一兩次面的。劉星喝了一口茶,見二十七號還站在包廂的門口,她雙手交叉放在小腹前,面容很嚴肅,雙眼卻很無聊地盯著餐桌頂上的吊燈。二十七號是一個很性感的少婦,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面容姣好,身材妖嬈,劉星特別喜歡看她那張嘴,她的嘴大,有點點歪,跟舒淇的嘴有點像。馮倫似乎很喜歡她,每次劉星跟他來天然居吃飯,都是她當班的,但劉星還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劉星問她,你叫什么名字?二十七號對劉星嫵媚一笑,指了指左胸上方的胸牌,說:“二十七號?!?/p>

劉星說:“你那不是廢話嗎?我問你的名字呢?”

二十七號仍笑,很機巧地回答他說:“你有什么需要,叫我牌號就行?!?/p>

劉星被噎住了。他不善于跟漂亮的女人沒話找話,為掩飾尷尬,伸手往右褲兜里摸手機,想給馮倫打個電話,問問他怎么還沒到。手機沒摸著,褲襠里傳來了震動。劉星從左褲兜里掏出手機,看到是馮倫來電,問他怎么還沒到?馮倫說車堵在入城口,一下子進不了城。劉星感覺不到馮倫的電話里有嘈雜的聲音,也沒有汽笛聲,不像置身于酉北市堵車的場景。

酉北的司機們都是急性子,真堵車不把喇叭按得震天價響才怪??磥眈T倫沒說真話,劉星直接問他,你大概還要多久到?馮倫說看樣子還要二十分鐘吧,前面的車沒動呀,塞得很長了。

收了線,劉星發現二十七號站在門外的過道上正跟一個姐妹聊天,他看到另一個服務員低著頭吃吃地笑,好像二十七號給她講了什么好笑的話。這時從門口探進來一顆中年人的頭顱,天靈蓋禿得锃亮的,兩鬢的頭發很長很亂?!笆邱T倫定的包廂吧?”他問劉星。劉星說:“是!”劉星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但不認識他。這人在劉星的對面坐下后,也不說話,兀自從腰間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本十六開的薄書看了起來。他左手托著書,津津有味地閱讀,右手食指痙攣地在餐桌上劃來劃去。劉星有些好奇,低下頭去看他讀的什么書,他看到古樸的封面上印著幾個黑色小楷字:趙孟頫書法精選。劉星想起了,他是市文聯的一個書法家,幾年前一起吃過一次飯,馮倫喜歡找畫家、書法家、作家什么的充門面,他叫周什么,名字記不起來了。這人沒喝酒前對誰都熟視無睹,一言不發,但二兩酒下喉后,就會滔滔不絕,葷的素的笑話段子一大堆。劉星還記得那次吃飯,有一位七零后美女作家坐他身邊,他硬要跟她喝交杯酒,那女作家不干,這人很生氣,赤紅著臉,差點把酒桌掀了。劉星看他研讀字帖入迷了,心里還是很佩服人家的執著,心想畢竟是搞藝術的,不像他們官場上的人,一本正經,人家能瘋狂,也能入定。

劉星看了看時間,十二點都過了,他又撥了一次馮倫的電話,但他的手機卻無法接通。劉星很無聊,看了一眼書法家,書法家右手沒在餐桌上劃了,而是從衣兜里掏出一支煙,點上。他沒看劉星,更沒給他遞煙。劉星突然也想抽煙了,摸了摸夾克口袋,煙沒在。他這衣兜是偏的,可能開會時坐歪了,煙盒滑了出去,落在會場的座位下了。劉星沒叫二十七號拿煙來,他知道馮倫的飯局并不是他自己掏錢,他是找某個局長或主任簽單的,現在查得嚴,凡公務消費都不準拿煙。他也不好意思向視他不存在的書法家討煙抽。于是,他起身往門外走去,下樓時碰到二十七號,她正往上走,劉星看到她的臉耷拉著,眼皮有些浮腫,好像剛剛哭過。二十七號看到他下來,趕快扭過了頭,往洗手間走去。

出了天然居,劉星去對面街上的一個煙酒店買煙。拿了煙,付了錢,劉星轉身回天然居的時候,發現天色突變了,他的頭頂上被高樓切割的不等邊形天空里墨云滾滾,云朵厚大、烏黑,剛才還陽光洶涌的街道一下子陰暗了。大雨將至,街上的人流一下子沒有了,不多的幾個人也行色匆匆,像逃竄似的奔跑著,仿佛大雨即刻就要傾盆而來。街上的車比人多,劉星小心地過了沒有斑馬線的馬路,來到天然居跟衛生局的小巷口,正要往天然居大門走去,看到前面來了兩個女人,他叫了一聲:“黃英?!?/p>

黃英是那個個子嬌小的女人,她沒聽到劉星的叫聲,頭也沒抬一下。劉星看到她低著頭走路,兩只耳朵里都插著耳麥。那個高個子女人聽到了劉星的叫聲,她看了一眼劉星,但沒有提醒黃英有人在叫她,而是跟黃英一起轉身往巷子里走去。高個子女人在外邊,她幾乎是與劉星擦肩而過的。劉星有些悻悻然,往天然居走。走了兩步,他忍不住想,天要下大雨了,黃英跟朋友怎么去那條小巷呢?黃英的家并不在里面,而且里面也沒有吃午飯的地方。那個巷口進去是座小山圍成的公園,上面林木幽深,要翻過去才是酉北新城,那里才繁華一些,才有賓館和酒樓。劉星的好奇心一上來,就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她們倆。黃英和那個高個子女人沒走多遠,還在五六米開外,這一眼,讓劉星的心里疙瘩起來。他看到黃英和那個女人是手拉著手的,不,簡直不能說拉,而是手指扣著手指的。劉星再看那個高個子女人后背,她扎著一條馬尾巴。這條馬尾巴不像一般女人那樣是往上翹的,也不是做過頭發的那種蓬蓬松松的,而且跟坐在208包廂那個中年書花家扎的一模一樣,是下垂的,她穿的又是花格子T恤衫,劉星突然感覺到這個女人特別的男性化,他還回想起剛才他叫黃英時那個女人的眼神,也是很男性化的不屑。這個女人多半是個外地人,從剛才劉星喊黃英她的反應來看,她肯定聽成王英了,因為本地話黃王不分。劉星還看到她左手拖著一口小皮箱,更肯定了她是個外地人,她應該才下汽車,因為這里離汽車站不到一里路。黃英在汽車站接的她。

黃英是劉星一個單位的同事,也可以說是他的下屬,在他分管的辦公室任職,今年二十九歲,未婚。好像一直沒有男友。黃英長得嬌小玲瓏,人漂亮,家境也好,父親是市人大退休的正處級干部,母親曾是財政局副局長,都退休了。老夫婦現在在經商,有一處酒樓和一個服裝店。追求黃英的小伙子很多,但黃英似乎一個也沒看上的。去年彭小娟讓劉星給他家侄子介紹黃英。彭小娟的侄子,也就是劉星大舅哥的兒子,比黃英小三歲,才二十六,小伙子倒不賴,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分在市國稅局。單位也好。有一次,劉星請單位的幾個下屬吃飯,大家都走后,他套了一下黃英的口氣,黃英一口就回絕了,她說我不搞姐弟戀,別說小三歲,小三天的都免談。劉星記得他給彭小娟說黃英的態度后,彭小娟沒作聲,但那天晚上劉星跟她親熱時,彭小娟卻突然說了一句,黃英不會是石女吧,要不怎么一直做老姑娘?劉星說這個比例還是很小的,萬分之一都不到吧?彭小娟又說,她不是有心理問題,就肯定有生理問題?

正是想起老婆的那句話,促使了劉星去跟蹤黃英和那個高個子女人。憑直覺,他感到黃英和那個女人不對勁,兩個成年女性手拉手不奇怪,但十指相扣,就顯得很曖昧了。劉星跟著她們往前走了三十米,小巷的盡頭是公園的圍墻的一個缺口,他看到她們進了缺口,等他到了缺口外時,他看到那個高個子女人把手摟到了黃英的腰上了。不僅僅是摟著,她的手時不時還在黃英并不肥碩的臀部游走。這時劉星可以肯定她們的關系非常不一般了,怎么不一般,劉星一下子還不敢往那方面想。劉星在缺口邊有些猶豫,到底還跟不跟蹤她們,再跟蹤,好像有些不太好,不跟了,他又覺得說不準還會有什么稀奇古怪發生。正躊躇時,他看到黃英跟那個高個子女人進了一片柏樹林,那個高個子女人放下手提箱,面對面地抱住了黃英,黃英退到一株柏樹下,背靠著樹干,跟那個女人熱烈地親吻起來……

看到這里,劉星知道他沒必要再看下去了,他退出缺口,準備返身時,突然聽到樹林里傳來“啪”的一聲,他抬起頭看,只見那個高個子女人正捂著臉頰。他聽到黃英說了一句什么,話沒聽清楚,但她聲音卻是很生氣,有點歇斯底里。說完,黃英就跑開了。那個高個子女人提起手提箱去追她。劉星不曉得她們那是玩哪一出,看著她們跑遠了,消失在柏樹林濃密的樹陰里,他才退出缺口返身回天然居。

208號包廂里已經坐了四個人,除了書法家,另三個人劉星都熟悉。一個是市建設局的吳雙江主任,一個是文化局的李文林副局長,還有一個就是農業局的趙大順研究員。趙大順就是上午開會時坐在他身邊低頭發短信的那個老男人。他跟馮倫是一個鎮上的人,他們是老朋友,跟劉星一樣,他也是馮倫飯局上出現次數最多的幾個人之一。劉星在趙大順旁邊坐下后,看了一下表,十二點半了,就問趙大順:“馮倫怎么還沒來?”

趙大順說:“馮倫手機無法接通,應該快到了吧?”

書法家還在讀字帖,右手食指不停在劃來劃去,他誰也不理。李文林似乎有點餓了,在吃餐桌上的炒黃豆。他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捉住豆粒,一粒粒地往嘴里拋,每一粒都準確無誤地落入他的像渴水的鯉魚似的大嘴巴里。

吳主任有點抱怨地說:“馮倫十點半就給我電話了,他自己十二點半也不到,什么意思嘛?”說完他掏手機,說再給馮倫打一個電話,若還不通,就叫上菜,他再不來我們先吃。吳主任撥的手機開的免提,一撥就通了,一陣“香水有毒”的彩鈴后,傳來馮倫沙啞的聲音:“就到了,就到了?!?/p>

劉星把嘴湊過去問:“到底到哪里了?”

馮倫說:“到樓下了,到樓下了?!彼终f:“劉局長,我還給你帶來了一位美女,你猜猜是你誰?”

劉星剛要說話,被吳主任搶了說:“怎么不給我帶,就給劉局長帶呀,真是老哥們,鐵一些?”

馮倫說的那個美女,在馮倫先一步進包廂。她一探出頭,劉星就驚了一下,是黃英!劉星有些懵了。等黃英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后,他還在懵,竟然傻乎乎地問她:“我剛才看到你跟一個朋友去后面的公園了,怎么又到這里來了?!?

黃英嫣然一笑,說:“菜都還沒上,劉局長就講酒話了,我一直跟朋友逛服裝店,出來走到十字路口時碰到馮老板,他喊一起吃飯,就來了,哪時跑去那片鬼打得死人的樹林了?!?/p>

馮倫在劉星的對面坐下后也說:“我是在十字路口碰到她的,喊她來吃飯,她不來,我說你在,她才肯來呢?!庇謫枙?、趙大順、吳雙江和李文林:“大家認得她吧?”

書法家把字帖往隨身的挎包里放了,抬起頭說:“跟他老子很熟,黃副主任家的女公子嘛?!?/p>

趙大順,吳主任也都說認得認得,李局長還打趣說是劉星的部下嘛,難怪你說是給劉星帶的美女。黃英也認得他們,一個個叫了職務稱呼。關于是給誰帶的,話題就到此打住了大家都沒接李文林的茬了。黃英雖然是美女,但這些人除了劉星和馮倫,都四十上坎了,是黃英的叔叔輩,又跟黃英的爸媽熟,大家就不好再拿她說事。

上完菜后,來斟酒的是四十三號服務員,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女人。馮倫有些不高興地問她,二十七號哪去了?四十三號說不曉得。馮倫讓他把大堂經理叫來,一會兒,大堂經理來了包廂,解釋說二十七號剛剛請假回去了,她親自給大家斟酒??吹今T倫滿臉不悅,她又走到他的座位后,嘴巴湊著馮倫的耳朵輕輕地說了幾句話,馮倫的臉色緩和了下來,說算了算了,你去忙你的去吧,讓四十三號來干活。大堂經理走后,四十三號還沒來,馮倫對大家說:“二十七號上茶水時被一個客人摸了屁股,她把一壺茶水淋在了人家頭上,被老板打發回家了?!?/p>

書法家驚訝地說:“二十七號是小周吧,看不出,還是個烈女子呀!”

趙大順說:“這孩子,怎么能那樣,這不是給店里找麻煩嗎?”

吳雙江也贊同趙大順的話,說:“店里請到這樣的服務員是讓人頭疼,做服務行業的人,能忍則忍,能讓則讓?!?/p>

黃英聽了他們的話,有些不高興起來,大聲地說:“喂喂,你們一個個都是領導,你們有沒有立場啊,受侵犯的是那個女服務員,她已經受到了一次傷害,你們怎么還指責她,而不是譴責那個猥瑣的男人?!?/p>

劉星笑著說:“黃英這你就不知道了,正因為他們是領導,是老板,他們要維護游戲規矩,服務行業的游戲規則就是客人是上帝,這像軍隊的游戲規則是服從命令,單位的游戲規則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一樣?!?/p>

李文林說:“劉局長說得精辟,無規矩不成方圓嘛?!?/p>

黃英說:“你們這幫人真無聊!”她的語氣有些激動,有些不屑,不知道她說這句話是真生氣,還是嬌嗔的。幾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都不作聲了。

因為黃英在場,大家又剛剛見識了她的個性,誰也不好意思開玩笑說段子,酒喝得有點悶,都是在閑扯,關于工作的,孩子的,甚至賺錢的,也喝得很節制,都是小口小口地抿。馮倫今天似乎興致也不高,好像很餓似的,他一連吃了三小碗飯,面前的一小杯酒才喝了兩小口,沒下到一半。劉星也一直沒說話,他邊喝酒還在邊想黃英怎么會在這里,剛才在巷口看到黃英跟那個高個子女人難道是幻覺嗎?還是他哪個晚上做夢的情景。他有點心神不寧。黃英端著飲料敬他,他也沒有反應。

黃英用左手掐了一下劉星垂下來的右手手背,又握了一下他的中指,大聲地說:“劉局長,在想什么心思,敬你酒呢!”

劉星忙從黃英的手掌里抽出右手指,端起酒杯,跟黃英碰了一下,喝了。為了掩飾這個不可能被別人看到的小動作,劉星轉過頭問馮倫上午發短信明天去哪里玩?馮倫一下子來了興致,他喝了一口酒,高聲地對大家說:“我發現了一條水中的河流,特別好玩,明天大家一起去,怎么樣?”

黃英第一個反駁馮倫,說:“哪有什么水中的河流呀,河流里就是水?!?/p>

李文林調侃馮倫說:“馮老板是不是詩性大發了,‘水中的河流,這句話倒是句有意思的詩?!睋f李文林早些年是個文青,寫詩,寫評論,從政后再沒弄了,劉星從沒讀到過他的詩。

書法家幫馮倫說話:“你們別不信,世界上還真的有‘水中的河流,它在墨西哥。好像在個什么半島上的沼澤里,實際上它是由一層薄薄的硫化氫將一條小河的上層的淡水和下層的鹽水分隔開,看起來就是水下面還有一條河流。但硫化氫是有毒的,沒有專業配備人不能去那里游泳?!?/p>

“那條‘水中的河流是在墨西哥尤加坦半島上的安吉利塔,有一個攝影師拍過圖片,非常美?!瘪T倫接過書法家的話說,“我的靈感就是從那里來的。但我發現的那條‘水中的河流跟墨西哥的那條河不同?!苯又T倫問大家知道離酉北市區十五公里有一個叫大磯村嗎?他說在那里有一條小河,非常奇特,它從大磯村流出來,經過一大片荒地后,前面是一座山,河流在那里斷了,但它有個出口,出口是一個山洞,直通山背后的酉水河。

吳雙江沒聽明白,質疑地說:“你那是什么水中的河流,就一條河往山洞里流進去了,叫做消失的河流還差不多?!?/p>

馮倫喝了口酒,說:“如果我把那片荒地買下來,把那個山洞口做一個閘門,水就會漲起來,是不?那片荒地就會被淹掉,它不就形成一條真正的‘水中的河流?!?/p>

趙大順說:“你發神經呀,買塊荒地做什么?”

馮倫說:“它離市區那么近,完全可以做一個旅游休閑的地方??梢源贯?、游泳、潛水,坡地搞個山莊,修幾棟別墅做賓館和酒樓、卡拉OK廳,建一些草房子,搞燒烤、茶座等等,吃住玩一條龍服務?!?/p>

趙大順說:“想法是好,集旅游、休閑和娛樂為一體,但搞起來要多少錢呀,沒幾百萬上千萬能行嗎?”

黃英翹著嘴唇說:“你那哪是‘水中的河流嘛,分明就是一個堰塞湖?!?/p>

吳雙江對黃英說:“小黃你別那么認真呀。我聽明白馮老板的意思了,枯水期是個堰塞湖不錯,但豐水期時,那個閘門得打開是不是,說它是一條淹在湖水里的河流也說得過去?!?/p>

李文林也說:“我知道那個地方,十年前我在電視臺時,臺里的扶貧點就在那個村。那條小河是從一個洞口流進酉水的,但從什么地方出來的,現在大家都還不知道。九八年發大水時,大磯村淹了一次,真成了好大一個湖。那條河岸的山壁也好看,像張家界的山一樣,非常陡峭,也非常漂亮,有很多竹筍一樣的石峰,是個搞旅游項目的好地方。馮老板眼光不錯,你買下了嗎,開發我跟你入一股,怎么樣?”

馮倫說他昨天已經跟村里人簽了買地協議,三十萬拿下了那塊荒地和那個洞穴的那面山坡,錢款這兩天就要付清。馮倫對趙大順嘿嘿一笑:“趙哥你不要緊張呀,請你吃飯不是問你借錢的,拿了地,我要請專業的旅游設計公司規劃,前期投入三百萬,昨天晚上跟農行孟行長已經談好了貸款事宜。我把大家叫來,就是誰明天有空跟我一起去大磯村玩玩,幫著想想主意,最遲明年這個時候,我的‘水中的河流就要開門迎客了。明年你們再去,給各位免費三日吃住,我馮倫是個講義氣的人,說到做到,絕不失言?!?/p>

大家就把話題轉到了馮倫是一個義氣的人上面來了,書法家說他們書協搞畫展找馮倫贊助,他答應的錢從沒少一分,是全市民營企業家里支持藝術的最慷慨的一位老板。李文林也說馮倫是個義氣的人,沒有他,他現在還在文化局辦公室做主任。劉星是從文化局調出去的,他在文化局做科員時李文林就是辦公室副主任,李文林跟馮倫認識,還是劉星牽的線。劉星調出文化局后,李文林才當上辦公室主任。后來當副局長,肯定也是跟馮倫幫他與組織部長牽線才提上去的,具體他們怎么操作的劉星就不知道了。趙大順動情地給馮倫說:“要不是你幫忙,我老婆至今還在七十里外鄉政府上班,我干了一輩子革命還兩地分居著呢?!?/p>

劉星也想說句什么,他知道馮倫喜歡聽這類恭維話,他想了一陣,不知道說什么好,剛想回憶一下他是怎么調進城里來的,馮倫就打斷了他,說:“劉星你就不要講了,咱們倆誰跟誰,多少年的哥們了!”

劉星說:“那是,那是?!?/p>

黃英早就吃好了,低著頭玩手機。出身官宦之家,又是大學本科畢業的她,一直順風順水,對這類話題根本不感興趣。這時,她站起來說:“我得走了,兩點鐘得給我媽看店子,她有事要出去。各位叔叔們慢吃慢喝吧?!?/p>

她把手提袋挎上肩,走到門口時,轉身又對劉星說:“劉局長,周一見?!?/p>

劉星對黃英搖了搖手掌,算是道再見。

見黃英走了,吳雙江也說有事,要走。大家就都說那就散了吧。馮倫也不留他們,人都站起來后,他問:“明天去不去大磯村?”趙大順說不下大雨就去看看吧,又問劉星說你也下雨就去不了吧。劉星點了點頭,給馮倫解釋說他和趙大順兩個人都被抽到了市防汛辦,下大雨肯定哪也去了,要蹲在防汛指揮部里值班。李文林說他去過幾十次了,就不去了。只有書法家對大磯村頗感興趣,說你們不去我也要去的,馮老板明天你給我電話。大家下樓時,劉星看到吳雙江快步往收銀臺走去,他是辦公室主任,有簽單權。

出了天然居,外面的天空仍然陰沉著,風很大,刮得街道上的玉蘭樹左右搖擺。但雨卻一滴也沒下下來。書法家和李大順的家就在附近,李文林的家在汽車站旁邊,有兩公里遠,跟劉星的家酉北新城一個方向,他們倆坐上了馮倫的獵豹車。劉星坐后座,李文林坐副駕駛座。李文林一上車,就對馮倫說:“好香呀,馮老板剛才你的車拉了年輕的妹子了吧?”

馮倫說:“李文林你大驚小怪什么,剛才不是黃英坐我車來的嗎?”

車內確實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青草味的芬芳。是劉星非常熟悉的愛馬仕尼羅河花園香水,其實剛才下樓時劉星和馮倫走在一起就聞到了這股香水味。劉星本來想說黃英不是用的這款香水,她用的是花香味的adidas,但他沒說,只是古怪地笑了一聲。

李文林在汽車站旁下了車,馮倫載著劉星往新修的空曠無人的沿河大道駛去。這條大道長四公里,六車道,是酉北老城聯結酉北新城的主干道,炒砂路面已經鋪好,但沒有正式通車。主要原因是大道外邊靠河堤的防護欄還沒有修。劉星看到車窗外酉水河水黃濁濁的,漲上來一兩米了,上游一定是下大雨了!

到了新城小區劉星家樓下,下車時劉星說:“讓彭小娟泡杯茶,倆哥們一起坐坐?”

“不了,我下午到店里去,看看進貨和銷售報表,好久沒管事了?!?/p>

“明天去不去大磯村,要不要打你電話?”

“現在有什么看頭,你那不是‘水中的河流好不好,等它真成了‘水中的河流再去吧?!?/p>

劉星回到家里,彭小娟一個人在家。每個周末,女兒都在爺爺奶奶家玩,上午八點他們其中一個人來接,要晚飯后六七點鐘再送回來。今天也不例外。爺爺奶奶住的是劉星調進城不久買的舊房子,在原單位文化局大院里,二樓,他們去年買新區的商品房后,舊房就給父母住了。然然從出生就在那個院子里長大,小伙伴們多,不像新區這邊,他們住十一樓,連對門的住戶是誰都不認識,所以一到周末,爺爺奶奶不來接,然然也會嚷著要過去玩。彭小娟在睡覺,劉星開門聲驚動了她,她懶洋洋的,有些嬌嗔的聲音隨著一股淡淡的尼羅河花園的青草味一起從臥室里傳了過來。

“一頓飯吃了那么久,你也曉得回來???”

劉星說:“幾個朋友,聊得來,就多聊了一陣?!?/p>

彭小娟說:“好不容易有個周末,你也不陪我,我嫁個男人有么子用嗎?!?/p>

劉星進了臥室。青草味的香氣更重了,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彭小娟一定不知道外面天陰了,還刮著大風,主臥里開著空調,冷颼颼的。彭小娟蓋著一條毛毯躺在床上。不出劉星所料,他看到離床不遠的梳妝臺上放著一套衣服。是用一大紙袋裝著的。彭小娟半坐起來,對他說,我上午買的,你猜猜多少錢?劉星拿起紙袋,看了一眼,是一個套裙,又用手摸了一下,料子的質地很光滑柔軟,衣領上的牌子是一串韓文。跟裝衣服的紙袋不符,紙袋上印的是英文。劉星的英文其實也不錯,但這串韓文對他來說就是池塘里浮起一群小蝌蚪,完全不認得。劉星找了找價碼牌,沒有找到,估計著說,大概千把塊錢吧。彭小娟很驚奇地說你怎么估得那么準,原價九百二,商店促銷,打五折,四百六拿到手的。有個人胖女人跟我爭,拿著不放,他老公幫我說話,說她那么胖,哪是穿這款的衣架子。胖女人跟他老公紅臉了,吵了起來,我就趕緊付錢走人了。

彭小娟說:“這是今年最新潮的韓款?!?/p>

“四百六蠻可以拿?!眲⑿钦f。

劉星心里想,這衣服,這款式,這質地,四千六能拿到手都劃得來。自從三年前彭小娟從鎮中學調到市二中以來,劉星已經是第三次發現彭小娟買高檔的服裝給他報低價。第一次是她剛調進城的那年冬天買的那件狐貍毛領大衣,她說三千,一年前,劉星上網時,無意中看到彈出來那款大衣的廣告,他點開了網頁,大吃一驚,他又查了淘寶和天貓的報價,那款大衣產于意大利,最低要一萬二。確實,一萬二的價位不是劉星和彭小娟這樣的工薪階層家庭承受得起的。就像青草味的愛馬仕尼羅河花園香水也不是他們家庭消費得起的,但這幾年來彭小娟一直告訴他一瓶才一百多元錢。無論是香水,還是衣服,劉星一直沒有點破,他覺得女人愛美是她們的天性,彭小娟的個性是有點愛慕虛榮。

劉星把衣服放回梳妝臺上,漫不經心地問彭小娟:“今天吃飯前,你猜我看到誰了?”

彭小娟說:“我怎么曉得?”

“是黃英?在天然居和衛生局的那個巷口里,我看到她和一個高個子女人,手拉著手往公園里走去?!?/p>

“是手扣著手吧,然后你跟了過去?!?/p>

“我覺得兩個女人手扣著手,不太對勁,就跟了過去?!?/p>

“你跟到那個缺口時,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對不對?”

“你怎么曉得的?”

“你看到她們在一株大柏樹下激吻?!?/p>

“我給你說過嗎?”

“你已經說過三次了?!?/p>

“是嗎?那我就是第三次看到她們那個?!?/p>

“不曉得是不是你臆想的,反正那個老姑娘,我覺得她有問題?!?/p>

劉星看到床上的彭小娟眼波流轉,在給他信號。劉星脫上衣時,突然想到今天飯桌上趙大順說起過他老婆是馮倫幫他從鄉政府調進城的,突然問彭小娟:“你調市二中是誰幫的忙?”

劉星正式調進文化局后,兩年內,跑了很多關系,想把彭小娟調進市內中學,也有親戚和朋友努力幫忙,但最后都功虧一簣,連教學最差名聲最爛教師待遇最低的市民族中學都沒成功。就在劉星絕望的時候,彭小娟突然被調進了省重點中學市二中。彭小娟一直告訴他是二中校長在鎮中學聽了她講課,主動挖她的。但劉星卻永遠都沒辦法去求證了,因為彭小娟調到二中后不久,那個校長喝酒開車從現在的沿河大道(原來是209國道的一段)栽進了酉水河里,淹死了。市二中就是原來的酉北中學,劉星就是那里畢業的,那個校長他讀高中時是他們年級的數學老師,他根本不懂半句英語,怎么聽了彭小娟的課后主動挖她呢?

彭小娟一聽劉星提這個,臉色就變了,說:“給你講過好多次了!”

劉星賠著笑臉說:“我就是問問嗎?!?/p>

彭小娟身子一滑,把頭縮進了毛毯里,委屈得聲音帶了哭腔:“你說,你懷疑是誰幫我調進去的?我怎么就沒懷疑你三年就升了副科呢?”

眼看著就要爆發戰爭了。這時,劉星的手機鈴聲大作,他拿起一看,是市防汛指揮部指揮長,也就是上午那個開會做報告的年紀不大的女副市長打來的。劉星一按接聽鍵,副市長命令的口氣傳了過來,馬上趕到防汛辦來,有緊急情況!

劉星掛了電話,邊穿上衣邊給頭蒙在毛毯里的彭小娟說,副市長的電話,我要馬上去防汛辦。

劉星晚上快十一點才在一片淅淅瀝瀝的小雨聲中回到家里。他進屋后很疲憊地靠在沙發上,客廳里的香水味已經完全散去了。主臥的門緊閉著,他知道彭小娟已經睡著了,她不管第二天有沒有課,都是十點上床睡覺的。下午五點半時她打來過一次電話,語氣生硬地問他回家吃飯不,說然然已經回來了,想爸爸回家。劉星跟女兒說了幾句話。他實在不能回家,告訴然然可能一晚都要蹲在防汛辦值班。劉星走過去推了一下主臥的房門,關得死死的,紋絲不動,彭小娟已經反鎖了房門。彭小娟只要跟他一生氣,就會反鎖主臥的門,讓他睡沒有空調的客房。而且會一連持續三晚。

本來劉星今晚是要在防汛辦過夜的。這天酉北市雖然沒有下大雨,但酉水上游的那個縣下了一整天暴雨,河水猛漲,酉北市上游六十里的李家壩從下午兩點就開始開閘泄洪,五點半時已經開了兩個閘門。到了晚上九點,已經打開了四個閘門,若是開到六個閘門,酉北城區的許多街道和低洼處就得被水淹掉。十點的時候,市防汛指揮部得到上游縣政府的通知,暴雨已經停了兩個小時了。也就是說,李家壩泄洪閘門再不要開了。防汛指揮部的人計算過,十二點十分左右洪峰會通過酉北市區,屆時市區不會受到一點洪澇,只有新修的沿江大道會被洪水淹沒,洪水會漲到一米五到兩米左右,但那一帶空曠無人,損失不會太大,更不要疏散群眾。防汛辦主任松了一大口氣,就讓劉星和趙大順這些從各單位抽調來的人回家去,但他囑咐了一條,二十四小時不能關機。

劉星和趙大順一起出的市政大樓,打一輛的回家,出租車先送家離市政大樓不遠的趙大順,然后載著劉星從沿江大道去酉北新區。坐在出租車上經過沿江大道時,劉星看到酉水河的河水已經與六車道的沿江大道持平了。他把頭探出副駕室車窗,注視著那片漲上來的河水,突然靈光一現,他想河水上升起來后,這里不就是馮倫所說的“水中的河流”嗎?屆時,這里就是一片大水中有一條大河在下面流動!

劉星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了一小會兒,坐起來看了一眼電視機上方的掛鐘,離十二點還有一陣時間。他先去洗手間沖了一個澡。沖澡的時候他心里有點緊張,嘴里大聲地哼唱著一首歌,這首歌他只會哼兩句:也許我會忘記,也許會更加想念你。反復地哼。大約洗了十分鐘,劉星出了洗手間。

十一點五十五分時,劉星再次走進洗手間里,拿出手機,撥馮倫的手機。他知道馮倫的夜生活很豐富,晚上八點時馮倫還給他打過電話,讓他去大都會唱歌喝酒。果然,馮倫沒有關機,手機通了,不等馮倫問他,劉星用十分痛苦的語氣說:“你在哪里?”

馮倫說剛剛回家。

“哥們,能不能開車來接一下我嗎?我肚子疼得厲害呀,要去醫院?!?/p>

“你在哪嘛?”

“我在家里,哎喲喲,疼得我受不了,腹部和腰部聯結處痛,可能是闌尾炎,你快點行嗎,哎喲喲……”

“你等著,我馬上就到?!?/p>

劉星從廁所里出來,在沙發上躺下了,他不想去客房里去睡。他知道馮倫家住四樓,他下樓、取車,大約要四分鐘,從他家開車到沿江大道大約要五分鐘,這時的沿江大道大約積水四到五十公分了,但還可以跑車,特別是越野車,通過四公里的沿江大道大約要六到七分鐘。劉星從小象棋下得就好,數學也學得好,這個他不會算錯。他知道馮倫是一個十分義氣的好哥們,他們十多年的感情在那里,他說來,肯定會不耽擱一分鐘,他現在已經下樓了。他更知道從馮倫家鹿苑花園到酉北新區,最近、紅綠燈最少的路就是沿江大道,馮倫說過多次,全市的路就是晚上跑那條最爽。劉星看了一眼掛鐘,正十二點,或者說,正凌晨零點,大約再過十分鐘,馮倫的獵豹車就會不知不覺中開進真正的“水中的河流”里去,他想,很可能今天吃飯的那桌人明天誰也沒有機會再坐他的車去看他剛剛買下的那個虛擬的“水中的河流”了。

劉星感到一陣濃重的睡意涌了上來,他閉上眼睛,在還沒真正睡著前他的意識還是清晰的,他想,不管以后幾天里能不能參加馮倫的葬禮,他都得跟彭小娟攤牌了,去民政局協議也好,去法院起訴也罷,他心意已決。黃英已經不止一次地跟他說過,三十歲以前她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再過不到五個月,一百四十二天后,十二月三十一號,就是黃英的生日了。

責任編輯 楊靜南

于懷岸,1970年代出生于湘西農村,高中肄業。1995年開始小說創作,已出版長篇小說《貓莊史》、《青年結》,中篇小說集《一粒子彈有多重》,短篇小說集《遠祭》、《想去南方》、《火車,火車》等?,F供職于湖南某縣文化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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