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所謂的欲望，還是所謂的正確

在我的故事里有好多“別人”，這些人都比我選得痛快。選得義無反顧。

我心疼她們，憑吊過她們，帶著一點怒火，覺得自己夠清醒。其實，枉做小人。其實，活不明白。到我自己，我不會選。

比如我曾被冷暴力拖到氣若游絲，恨不能對方給自己一個痛快。已不期待生的機會，但求一死，死個明白。但對方稍一回魂，便又會奢望春暖花開。

這世界，萬丈高墻，擋的是不來的人。這世界，大開城門，不知在等離開還是歸來。

【MOTHER】

我認識她的時候，我還小。我和她告別的時候，我也還小。她好像年輕的時候就老了，自來舊，像是出生那天就可以寫自傳的樣子。其實只比我大兩歲。

她從鄉下來，都不知道牛仔服是什么，做了插班生，插進我們的寢室，在沒人和她說話的時候落落大方地插進我和室友中間，笑著對我說：你帶我去食堂唄，我還想打一壺熱水。

她矮?？梢钥吹剿^頂。長得特別好看，嘴角有梨渦。只是眉心有個黑點，是用文眉機點上去的，土死了！巨土！頭發也土，翻翹，那個流行我從來就沒覺得時髦。但我還是帶她去了，因為她長得好看。嘖，我又不是男的，真是鬼使神差。

開始我們只是叫她名字，后來叫MOTHER。因為她真是勤快，基本可以料理我們幾個廢柴，洗衣服打飯收拾寢室，甚至抓我去洗澡，在浴室非常生猛地給我搓澡，稍有反抗就會啪啪打我的后背，打得我哇哇大叫。她只著內衣站在寢室換衣服的時候，只看臉煞是香艷，但是往下看，粗手粗腳，皮膚又黑，像夏天的烤玉米。勝在胸大！大又挺，真正前途似錦。

就在我們死讀書，連社交舞會最基本的交誼舞都學不會的時候，她和一個小學弟戀愛了。我氣急敗壞，條件反射地對這個和我搶奶吃的年下男進行沒有底線的詆毀：“首先，作為一個學生首要的任務是學習（立場），我知道一個人在外地生活特別孤單（感受），但等你上大學了他還沒畢業呢（現實），你以后會找到更好的（重點）?！彼突亓宋乙痪洌骸坝職庠趺崔k，我真是特別特別喜歡他?！蔽乙痪湓捯舱f不出來。我特么也沒吃過人參果啊。

然后她變成了那個BABY男的MOTHER。她還是照顧我們，就像奶媽，照顧衣食住行。然后當那個男孩的親媽，還兼顧喜怒哀樂。

大多時她們都在外面約會，有時候男孩來我們寢室，她倆就坐在上鋪（擋著蚊帳）小聲聊天。我的床和她對著，真是輾轉反側，坐立不安。擔心導員查寢，也擔心導員不查寢。就這么矛盾度日，在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的氛圍里迎接畢業來臨。

她沒等到最后就輟學了。在輟學前發生這么兩個讓我記憶猶新的事兒。

一個是她和那個男孩鬧分手，她在操場上跑圈兒。不知道跑了多少圈兒，大概出租車起步價9塊錢的話，得花個百八兒的吧。開始還數數，后來就不數了，記不住。跑到面如死灰，肝膽俱裂，我作為一個觀眾都要窒息而亡的地步。我說你別這樣，要不咱們喝點兒。她擺擺手，窩在那兒喘到地老天荒。

另一個事兒是有一天寢室只有我倆的時候，她說誒勇氣，我給你說個秘密。我說你千萬別和我說，我這人兜不住，可痛苦了。她“咔！”就把上衣掀起來了，我當時血壓一下就高了，心說什么情況？??？！然后看見她左胸上文了一個字，“偉”（小學弟的名兒）。還是文眉機文的，黑色的，血特么土?。。?！

她說：好看么？我說：字有什么好不好看的啊。她說：不好看么？我說：還行。疼么？她說：還行。

我升學不久，她給我打電話，說要結婚了。她說：對方人可好了，對我可好了。我說：怎么好法？她說：他家嫌我矮，不同意我倆。他說：“不是因為她長得矮，是我長得太高了！”我說：……那你特別特別喜歡他嗎？她說：他看見我文身了但是說沒事，不介意的。我說：啊，那是挺好的。

最后一次聯系是在QQ上。她簽名寫著：我女兒也有酒窩呀～和我一樣！我點開對話窗口說：娘啊，那是梨渦呀。我說你還好嗎？有時間把我“小妹妹”領來讓我看看唄。她說告訴你個秘密，那時候她打字慢，我還沒等說：你別和我說啊，我兜不住。她就說：我離婚了。我說??？？？？？她說離了唄就是，他總是不找個正經工作呢，說他就激歪。婆家也不幫我，娘家也不幫我。我們家這里用水很費勁的，要拿桶走很遠拎回來。他又不拎，很重的，我真的拎不動。我說因為這就離婚??？！

她又打字打了好久，回：他果然也是介意我矮的，介意我有文身，介意我粗手粗腳。離了也好，我打算出去打工了。我說你打工的話，女兒怎么辦？她說女兒給娘家帶嘍，婆家本來就不喜歡女孩子的。

我接不上話。半天回了一句：以后你能找著更好的。她說，不找了。

MOTHER最終光速成了真正的媽媽。在我仍然沒有吃上人參果的年紀，她已經把傳統女性社會角色，全部完成了一遍。在我QQ號沒被盜之前，我知道她也真的出去打工了。也并沒有像她說的那般，在感情生活里沒有下文，實則非常豐富。不知道那些豐富是好的還是壞的，是特別特別喜歡，還是“還行”。

【BROTHER】

BROTHER比我大七歲，為什么管她叫哥，因為她女生男相。人說女生男相，不是大惡，便為大貴。她算大貴，應該。

她在二十出頭的時候，已賺到人生第一個100萬。所以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有好幾個100萬。我只記得最刺激的一次是，2001年初，那會兒房價特別低。我倆提著90萬去現款買房，我當時有點眩暈，她說，你鎮定。

她是我媽朋友。我因為想打短工給我媽買腦白金，她說要不你來公司做小會計吧。然后我倆成了朋友兼上下級的關系。我只想賺點小錢兒，并不想介入別人生活，但是她上班時用她“男”的一面對我頤指氣使地指揮工作，下班時用她“女”的一面對我絮絮叨叨地控訴生活。工作時間和私人時間全部滿檔，這讓我覺得自己是附屬生存的。只有一個像素。

我也很少看見她老公，但凡見著也是他對她的頤指氣使以及斥責和呼喝。她似乎怎么都不能讓他滿意，任憑她已經成為那條街上“傳說中”的老板娘。

她高中就被他看中，每天接送放學，教她做生意，談合作。我說他那時候和你相愛么？她說也沒有什么愛不愛，他一直就挺嚴肅。我說那有什么意思，那就不和他談唄！她說，他說我要敢不和他談，他就掐死我。我說那他可真是吹牛B，你讓他掐死試試。她說，反正就是和他在一起之后，我倆賺錢挺順當的。我說，光賺錢有什么意思??？！她說，挺有意思的。

我覺得BROTHER在生活中，還是蠻用心地想討那男人歡心，但總使不上力或是用力過猛。經常穿著一條不合時宜的夜店裙站在公司門口，接受往來行人和員工對她的行注目禮或是口不對心的稱贊。比如“老板娘你好像又瘦了”、“這么穿可真HOT”之類的?；蚴琴I一大堆廉價的發卡戴，直到有一次她老公說：“你怎么把我姑娘的發卡戴出來了？”她才默默摘掉。她是寸頭，像一級士官似的。

自從知道那男人對高中時候的BROTHER說你不和我談就掐死你之后，我就開始和他搞對抗。第一我覺得有錢人請不要和我裝逼，第二我覺得你個臭沒文化的不要和我裝逼，第三我覺得你不爽的話掐死我試試。但后來我發覺，任何挑釁都沒用，只要我把他安排的工作認真完成，而且提出的意見和建議有理有據，他全部都大手一揮，通過。原來弱水三千，他就可她一個人修理。

直到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牽著一只圣伯納犬（是的我還負責遛狗）正往財務室走，突然經理辦公室的門咣蕩一聲被推開，緊接著是女人的哭叫聲，然后我只恍惚地看到了里面飛出一條腿，一個飛踹把BROTHER射飛至兩米遠的墻上，又彈落回地面?？藿幸幌伦泳褪章暳?，她躺在地上痛苦地用手捂著肚子，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關門聲。我被釘在原地，拉著狗狗的繩子，一動不敢動，像個地縛靈。

幾秒鐘后我跑過去把她扶起來，我說你撐一下，我去叫人。她說不要聲張，咱倆從后門走，去醫院。我又氣又怕，渾身發抖想報警，但還是聽她的先送她去了醫院。內臟沒事，肋骨骨裂，耳朵微出血。等待做CT的時候，她哭著說這不是第一次了。我說那你為什么要過這種生活，應該在第一次的時候就報警，然后離婚。她說婚姻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我說復雜的婚姻也不該是這樣。她說好絕望啊真不想活了。她看著我抽泣著說：我！要！離！婚！那一刻我簡直想叫好，撒花，鼓掌！怕她反悔，還問，你不會反悔吧？他都下手這么重了，這次絕對要離。我說你千萬別心軟啊，她捂著被踢的胸口說：絕！對！不！會！

兩天后她給我打電話：勇氣你出來呀，我老公說那天嚇著你了，咱們一起吃飯吧。我怔了一下，說不了我媽都做好飯了。我要開學了，那個工作可能沒有時間做呢。她說啊，不要緊，有空的時候過來把工資給你。我說好的。我們都沒有提到上一次疼痛的對話，她已做出了選擇。

她和我的媽媽仍是朋友，我去上海工作之后就和她斷了聯系。我媽說她經常過去店鋪閑聊，有時候還會給我媽看她的各種婚外男朋友的照片。她仍然被捆在那個婚姻里，仍然非常非常有錢，雖然把頭發留得很長，仍然女生男相。

去年夏天我和我媽在去外公家的路上打車，偶然碰到她。我完全不覺得尷尬，只是波瀾不驚地閑聊幾句。她說：我和我老公離婚了。我說：是嘛。

她說：是假離婚，因為房子什么的。

我說：這樣啊。

她說：但是我已經從家里搬出來了?，F在一個人住在XX。我說：也挺好的。

她說：你知道XX大廈開的那個甜品店嗎？是我開的。我說：去過，你挺厲害的。

然后，道別。沒留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