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嫻
三個始終在愛情里顛沛流離的女人,那么義無反顧地尋覓世間的溫暖,那么死心眼兒地愛著她們的男人。
正如三個女人與她們的男人之間的情緣,緣起而回眸,再見又再見;緣盡而轉身,再也不見了。
雖然這一生這一世不可能圓滿,甚至最后一切也會成空,但我這輩子有過你。我有過你,有過你的歡喜、微笑和哭泣。
5
走出大廈,唐文森在等我。他穿著深藍色的西裝,白襯衫的衣領敞開了,領帶放在口袋里,他昨天晚上當夜班。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我故意不緊張他。
“我想來看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吃早餐?”
“你不累嗎?”
“我習慣了?!?/p>
看到他熬了一個通宵的憔悴樣子,我不忍心拒絕。
“家里有面包?!蔽艺f。
我和森一起回家,然后打電話告訴珍妮我今天要遲到。
我放下皮包,穿上圍裙,在廚房里弄火腿三明治。
森走進來,抱著我的腰。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嗎?”我問森,我是故意刁難他。
森把臉貼著我的頭發。
“你從來不知道我每天晚上去了哪里?!蔽疫煅?。
“我信任你?!鄙f。
“如果我昨天晚上死了,你要今天早上才知道。如果我昨天晚上跟另一個男人一起,你也不會知道?!?/p>
“你會嗎?”
“我希望我會?!蔽艺f。
如果不那么執迷地只愛一個男人,我也許會快樂一點。愛是一種負擔。唐文森是一家銀行的外匯部主管,我們一起四年了。認識他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他比我大十歲,當時我想,他不可能還沒有結婚,可是,我依然跟他約會。
在他替我慶祝二十五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我終于開口問他:“你結了婚沒有?”
他凝望著我,神情痛苦。
我知道他是屬于另一個女人的。
作為第三者,我要比任何女人更相信愛情,如果世上沒有愛情,我不過是一個破壞別人家庭幸福的壞女人。
森吃完三明治,躺在沙發上。
“累不累?”我問他。
他點頭。
我讓他把頭擱在我大腿上替他按摩。他捉著我的手,問我:“你不恨我嗎?”
我沉默不語。我從來沒有恨他。每個星期,他只可以陪我一到兩次,星期天從來不陪我。以前我跟家人一起住,我和森每個星期去酒店。這種日子過了兩年,一天,我問他:“我們租一所房子好不好?我不想在酒店里見面,這種方式使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壞女人?!?/p>
森和我一起找了現在這所房子,他替我付租金。我覺得我和他終于有了一個家,雖然這個家看來并不實在,但我的確細心布置這個家,盼望他回來。
森曾經說過要離開我,他問我:“一個女人有多少個二十五歲?”
我說:“任何歲數也只有一個?!?/p>
他不想我浪費青春,也許是他不打算跟我結婚??墒?,他離開之后又回來。
我們幾乎每隔一個月便會大吵一頓,我不能忍受他跟我上床后穿好衣服回家去。想到他睡在另一個女人身邊,我便發瘋。前天我們又吵架,因為我要他留下來陪我過夜,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我無法阻止自己這樣要求他。
“好一點沒有?”我問森。
森點頭。
“男人為什么要愛兩個女人?”我問他。
“可能他們怕死吧?!鄙f。
我揉他的耳朵?!澳愕亩檫@么大,你才不會早死吧。我一定死得比你早?!?/p>
“快點上班吧,你可是經理啊?!?/p>
“這種天氣真叫人提不起勁上班?!蔽臆洶c在沙發上。
森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
“我送你上班?!?/p>
“你要是疼我,應該由得我?!蔽胰鲆?。
“這不是疼你的方法?!彼页鋈?。
“我知道終有一天我要自力更生,因為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離開我?!?/p>
“我不會離開你?!鄙罩业氖终f。
這是他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但我總是不相信他,我以為我們早晚會分開。
6
我報讀了一個時裝設計課程,每周上一課。上課地點在尖沙咀。導師是位三十來歲的男人,名字叫陳定梁。他是時裝設計師。我在報章上看過他的訪問,他大概很喜歡教書,所以愿意抽出時間。人說賣花姑娘插竹葉,陳定梁也是這類人,穿得很低調,深藍色襯衫配石磨藍牛仔褲和一對帆船鞋。
他把自己的出生日期寫在黑板上,他竟然和我同月同日生。
“我是天蝎座,神秘、性感、多情,代表死亡。到了這一天,別忘了給我送生日禮物?!标惗赫f。
我還是頭一次認識一個跟我同月同日生的男人,感覺很奇妙。
下課后,我到百貨公司的面包店買面包,經過玩具部,一幅砌圖深深吸引了我。那是一幅風景,一所餐廳坐落在法國一個小鎮上。餐廳是一幢兩層高的平房,外形古舊,墻壁有些剝落,屋頂有一個煙囪,餐廳外面有一張餐桌,一對貌似店主夫婦的男女悠閑地坐在那兒喝紅酒。我和森常常提到這個故事。森喜歡喝紅酒,喜歡吃,我跟他說,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工作,放下那份壓得人透不過氣的工作壓力,我們一起開一家餐廳,他負責賣酒和下廚,我負責招呼客人,寂寞的客人晚上可以來喝酒、聊天。每當我說起這個夢想,森總是笑著點頭。我知道這可能只是一個夢想,永遠不會實現。但憧憬那些遙遠的、美好的、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日子,能令我快樂一些。
我沒有想到今天我竟然看到了跟我們夢想里一模一樣的一家餐廳,只是地點不同。我付錢買下了這幅砌圖。
這時一個男人匆匆走過,腋下夾著一條法國面包,原來是陳定梁。
“你也喜歡砌圖?”他停下來問我。
“我是頭一次買?!?
“你是不是天蝎座的?你的氣質很像?!彼f。
“是嗎?也許是的,我的工作很性感,我賣內衣的?!?/p>
“為什么會選這幅砌圖?”他用腋下的法國面包指指我的砌圖。
“這家餐廳很美?!蔽艺f。
“我到過這家餐廳?!标惗赫f。
“是嗎?這家餐廳在哪里?”
“在法國雪堡。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有一部法國電影名叫《雪堡雨傘》,香港好像譯作《秋水伊人》,就是在雪堡拍攝的,你沒有聽過《I will wait for you》嗎?是主題曲?!?/p>
陳定梁拿著長條法國面包在柜臺上敲打拍子。
“你這么年輕,應該沒有看過這套電影?!彼f。
“你好像很懷舊?!蔽艺f。
“懷舊是中年危機之一嘛?!?/p>
“畫中的一雙男女是不是店主夫婦?”
陳定梁仔細看看畫中的一雙男女。
“我不知道。我到雪堡是十年前的事。有人又有景,難度很高??!”
“正好消磨時間?!蔽抑钢杆麏A在腋下的法國面包,問:“這是你的晚餐?”
陳定梁點點頭,他像拿著一根指揮棒。
我跟陳定梁在玩具部分手,走到面包店,也買了一條法國長條面包。
走出百貨公司,正下著滂沱大雨,一條法國長條面包突然把我攔住。
“你要過海嗎?”陳定梁問我。
我點了點頭。
“我送你一程吧!這種天氣很難等到出租車?!?/p>
“能找到《I will wait for you》這首歌嗎?”我問他。
“這么老的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試試看吧,有很多人翻唱過?!?/p>
“謝謝你?!肚锼寥恕肥且粋€怎樣的故事?”
“大概是說一對年輕愛侶,有緣無分,不能在一起,許多年后,兩個人在油站重逢,已經各自成家立室,生兒育女?!?/p>
“你的記憶力真好,這么舊的電影還記得?!?/p>
“看的時候很感動,所以直到現在還記得?!?/p>
“能找到錄像帶嗎?”
“這么舊的電影,沒有人有興趣推出錄像帶的。好的東西應該留在回憶里,如果再看一次,心境不同了,也許就不喜歡了?!?/p>
“有些東西是永恒的?!?/p>
陳定梁一笑:“譬如有緣無分?”
“是的?!?/p>
我掛念森。
陳定梁送我到大廈門口。
“再見?!蔽腋f。
我回到家里,立即把飯桌上的東西移開,把整盒砌圖倒出來,顏色接近的放在一起,迫不及待開始將我和森夢想中的餐廳再次組合,這幅砌圖正好送給他做生日禮物。
砌圖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容易,我花了一個通宵,只砌出一條邊。早上,當森的電話把我吵醒時,我伏在飯桌上睡著了。
雪堡的天空
1“我有一件東西送給你?!边@天晚上森臨走時告訴我。
“我今天經過一間精品店看到的?!彼麖难澊锾统鲆粋€絨盒,里面有一條K金項鏈,鏈墜是一顆水晶球,水晶球里有一只蝎子送給天蝎座的你最適合。他為我掛上項鏈。
“蝎子是很孤獨的?!?/p>
“有我你就不再孤獨?!彼е艺f。
“我舍不得讓你走?!北Ьo他,可是我知道他不能不回家。
“今年你的生日,你會陪我嗎?”我問他。他點頭,我滿意地讓他離開。
這天晚上上課,陳定粱患了重感冒,不斷流眼淚。
“你找到那首歌嗎?”我問他。
“我只能找到歌詞?!彼麖谋衬依锬贸鲆粡埣?。
“不過歌詞是法文的?!标惗徽f。
“我不懂法文?!?/p>
“我懂,我可以翻譯給你聽?!?/p>
“謝謝你?!?/p>
他咳了幾下:“可不可以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我想喝一杯很熱很熱的檸檬蜜糖?!?/p>
“我約了朋友在餐廳等,一起去好嗎?”我約了徐玉下課后來找我。
在餐廳里,他要了一杯檸檬蜜糖,我熱切地期待他為我讀歌詞,他卻拿出手帕施施然抹眼淚和鼻水。
“是重感冒,已經好幾天了。這首歌對你真的很重要?”
我微笑不語?!昂冒?!”他呷了一口檸檬蜜糖,“聽著,歌詞大意是這樣:
我會永遠等你,
這幾天以來,當你不在的日子,
我迷失了自己。
當我再一次聽到這首歌,
我已不能再欺騙自己,
我們的愛情,難道只是幻象?
“就只有這么多?”
“還有一句,”他流著淚跟我說,“我會永遠等你?!?/p>
徐玉站在陳定粱后面,嚇得不敢坐下來。
“我給你介紹,陳定粱,是我的導師;徐玉,是模特兒。他在讀歌詞給我聽?!?/p>
“我還以為你們在談情?!毙煊裾f。
“這好像不是你的字跡?!蔽艺f。
“那是別人寫給我的了?!?/p>
“那個人還在等你嗎?”我笑著問他。
陳定粱用手帕擤鼻涕:“都十幾年了,應該嫁人了吧?有誰會永遠等一個人?”
“有些女人可以一直等一個男人?!蔽艺f。
“女人可以,但男人不可以?!?/p>
“男人為什么不可以?”
“因為男人是男人?!标惗焕湫u頭。
或許陳定粱說得對,他是男人,他比我了解男人,因此可以解釋森為什么跟一個女人一起生活,而又愛著另一個女人,原來男人覺得這兩者之間并無沖突。
“如果所有男人都像你,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毙煊裾f。
“你相信有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嗎?”陳定粱問徐玉。
徐玉點頭。
“所以你是女人?!标惗皇?。
2我把陳定粱給我的歌詞壓在砌圖下面。我說過三十歲會離開森,這個跟我同月同日出生的陳定粱在這個時候出現,難道只是巧合?到目前為止,他并不討厭,憑女人的直覺,我知道他也不討厭我。女人總是希望被男人喜歡,尤其是質素好的男人。我把項鏈脫下來,在燈光下搖晃,水晶球里的蝎子是我,水晶球是森,在這世上,不會有一個男人像他這樣保護我,一個已經足夠。
電話響起,我拿起電話,對方掛了線,這種不出聲的電話,我近來多次接到。
數天之后的一個上午,我接到一個電話。
“我是唐文森太太?!币话雅曊f。
我呆住。
“你跟唐文森來往了多久?”
“唐太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蔽椅ㄓ蟹裾J。
“你不會不明白的。我和唐文森拍拖十年,結婚七年。這四年來,他變了很多,我知道他天天在跟我說謊。你和他是怎樣認識的?”
“我可以保留一點隱私嗎?”
“他愛你嗎?”她問我。
“這個我不能代他回答?!蔽艺f。
“他已經不愛我了?!彼f得很冷靜。
她那樣平靜和坦白,我反而覺得內疚。
“你可以答應我,不要將今天的事告訴他嗎?”她說。
“我答應你?!?/p>
電話掛上,我坐在飯桌前面,拿起砌圖塊砌圖,我以為我會哭,可是我沒有,這一天終于來臨了,也解開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惑,森并沒有同時愛兩個女人,他只愛我一個人。
森在黃昏時打電話來,他說晚上陪我吃飯。我們在一間燒鳥店吃飯。森的精神很好。他剛剛替銀行賺了一大筆錢。我很害怕這天晚上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不知道那個女人會做些什么。我緊緊依偎著森。我答應了她不把這件事告訴森,雖然我沒有必要遵守這個承諾,但我不希望她看不起我,以為我會拿這件事來攻擊她。
第二天早上,森沒有打電話給我,我開始擔心起來。到了下午,終于接到他的電話。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他問我。
是我太天真,我以為她叫我不要告訴森,她自己也會保守秘密。
“昨天晚上,她像個發瘋的人?!彼f。
“那怎么辦?”
他沉默良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