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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標本”三離故土

2014-08-21 01:55郭鐵
民生周刊 2014年16期
關鍵詞:關村淅川淅川縣

郭鐵

從1959年到2011年,在長達50多年的時間里,因為丹江口水庫的修建,何兆勝在移民搬遷的路上,輾轉三省四地,從血氣方剛到白發蒼蒼,最終長眠異鄉。

2012年秋天,面對外公何兆勝的離世,時年22歲的姚昆玉猛然發覺,身為淅川移民的后代,自己對祖輩那段跨越半個世紀的遷徙歷程竟是那么的陌生。

如今,作為淅川移民報告團的一名成員,姚昆玉已經能夠動情地向陌生人講述外公的移民歷史。盡管稿子講了又講,可每到情深處,她還是會紅了眼眶。

從1959年到2011年,在長達50多年的時間里,因為丹江口水庫的修建,何兆勝在移民搬遷的路上,輾轉三省四地,從血氣方剛到白發蒼蒼,最終長眠異鄉。

何兆勝的一生,正是丹江口庫區移民史的縮影。為了一池清水能夠順利北上,從1952年提出南水北調工程構想以來,河南省南陽市淅川縣先后有40萬人遠離故土。而在丹江口水庫另一端的湖北省十堰市,共有49.6萬人投身到兩次大規模移民潮中。

“國家至上”,這是姚昆玉為報告起的名字,或許也是對這段移民歷史的最好概括。

“看上面怎么安排”

姚昆玉從母親那里零星聽說過一些有關移民的片段,可在她的印象中,外公何兆勝始終對那段歷史保持著沉默。在丹江湖岸邊居住的那段歲月,每每回到淅川,姚昆玉總能看到外公坐在自家門前,良久不說一句話,只是呆呆望著坡下清可見底的湖水,好似歲月在他的心底越積越厚,濃得已經無法化開。

1958年,丹江口水庫開始修建,淅川縣從3萬多名報名者中選出8008人,分三批前往青海安置點,支援邊疆建設。為了讓這8000余人能夠扎根青海,淅川縣政府繼續做工作,動員家屬一并前往,遷徙人數最終達到了2.2萬余人。何兆勝便是這支遠行隊伍中的一員,那年他23歲,隨他一同前行的還有新婚僅兩個月的妻子。

從山清水秀的淅川到青海黃南自治州循化撒拉族自治縣,一路上山高風大、路險人稀。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到達目的地后,何兆勝還是被眼前的情景嚇住了:四面都是光禿禿的黑石山,不見樹、不見草、不見人,空空的土坯房里只有冰冷的土炕。因為高寒缺氧,甚至得個感冒就可能丟掉性命。

為了生存下去,何兆勝和同鄉們開始墾荒種田,每天至少挖開七分荒地或拾回80斤柴禾才能維持生計。他們犁出一壟壟土地,種下青稞、洋芋。高原反應、繁重的體力勞動和長期營養不良,使何兆勝從年輕力壯變成了面黃肌瘦。

何兆勝或許不知,在他遷入青海的第二年,與淅川僅一水之隔的湖北均縣(丹江口市舊稱)縣城遷至沙陀營,一座水電城市就此興起。均縣周邊農民隨即遷往咸陽、隨州等地,人數達16.2萬人,其中內安8.7萬人,外遷7.5萬人。

1960年6月,姚昆玉的母親何宏珍在青海出生,何兆勝從此每天要做兩個人的活兒才能給家人掙口粥喝。一年后,有人被饑餓和疾病奪去了生命,淅川人開始想念家鄉。

“咱回老家吧!”面對妻子的哀求,何兆勝說:“等等吧,看看上面怎么安排!”而此時,已有人開始偷偷返回淅川。等來等去,何兆勝等人成了最后一批回鄉的移民。

1962年初,在計劃中要確保完工的年份,丹江口工程卻因存在嚴重質量問題而暫停施工,大片肥沃土地隨之顯露出來。何兆勝以為從此可以安居樂業,然而兩年后,丹江口水庫一期工程修復,淅川縣開始向湖北荊門、鐘祥兩地移民6萬多人。

在第二次移民潮中,何兆勝一家7口人再次離開故鄉,遷往荊門十里鋪公社黎明大隊14生產隊。趟著齊腰深的污水,腳踩黏濁的爛泥巴,穿過“?柴”林,何兆勝一家來到了一處用“?柴”編制的“統建房”。按照每個移民半間房的標準,何兆勝和其他四家混住在一起,人畜同屋、幾代同室。

隨著淅川移民的陸續涌入,當地人口激增,可人增地不增,面對有限的生存資源,當地居民和移民之間的矛盾也迅速激化。當時正值文革時期,武斗不斷,在此背景下,當地居民和淅川移民之間爆發了一場劇烈的武斗,雙方均有傷亡。

為避免武斗升級,荊門市決定將淅川移民分散插入當地生產隊,何兆勝被編入了建陽公社白羽大隊7組。然而,一些被分散的移民因缺乏安全感,最終選擇了逃離。

1971至1974年間,僅返回淅川倉房鎮丹江沿岸的移民就達400余人。在此期間,隨著另外兩個孩子的出生,再加上雙親年事已高,何兆勝的生活也陷入了困境。幾年下來,他不但沒攢下積蓄,反而欠了生產隊好多錢。

何兆勝決定返回淅川。但當他回到故土時卻發現,曾經的家園和土地已淹沒在丹江水下,于是,他搬到了丹江邊一座名叫喬家溝的荒山。在延續了十幾年沒耕地、沒飯吃、沒房住的游民生活后,1985年春,喬家溝的移民被納入政府管理,并創立了村級組織,命名為沿江村。統計資料顯示,從1958年至1978年,淅川縣共動遷人口20余萬人。1967年大壩下閘蓄水,擁有2000多年歷史的古均州城被淹沒,23萬畝良田“葬身”湖底,形成了百里庫區,丹江口市也從一個中等發達的縣淪為全省有名的貧困縣。

“倒退三十年”

有了新的身份,1990年,何兆勝拿出積蓄蓋了四間瓦房,從原來的茅草棚中搬了出來。緊接著,何兆勝的大兒子考上大學并留在了長春,其余四個孩子也相繼成了家,生活總算安穩下來。

為保一池清水,2003年,國務院針對丹江口庫區下達了“停建令”,房屋、道路、基礎設施一律停建。

2008年,導演王行回南陽休假,《河南日報》社一位記者問他能不能為淅川的第三次移民留下一些影像資料,可以先去了解一下情況。

當年4月,為拍攝一個移民村的遷安全過程,王行第一次來到了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移民遷安首批試點村——淅川縣魚關村?!暗戒来ㄗ咴L移民村,給我觸動最大的就是魚關村。我是農村孩子,可到那兒一看,全是土坯房,非常窮,感覺就像進入中國最原始的部落,倒退30年?!?/p>

王行問魚關村黨支部書記王文華:“咱這個村自然條件這么好,怎么經濟還這么落后?”王文華回答他說:“看來你對淅川移民還是不了解。說實話,從1959年丹江口水庫建設以來,淅川人等的就是一個安穩的家。我們知道南水北調是國家大事,丹江水是污染不得的,我們不能蓋房,不能修路,不能辦工廠,不能搞企業,連養殖業也不能大規模發展?!?/p>

看到這種情況后,王行認為庫區移民的奉獻太大了?!澳详栍泻芏嘭毨Эh,但沒有到淅川這個程度?!睆纳鲜兰o50年代大壩建起后,淅川大量良田被淹沒,農民沿著山坡向上一寸一寸開墾土地,守著丹江水卻只能靠天生存,不能用自己的河引水灌溉。

在姚昆玉的記憶中,外公在丹江邊的日子清貧而自得,捕魚期下水打魚,禁漁期上山種菜,始終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依靠養殖捕魚,外加國家的“停建令”,丹江水邊的居民手里多少握著一些積蓄,但還不足以使他們擺脫貧困狀態,能夠自主選擇外遷安置地。

2001年,水利部移民局向上級呈交了《關于丹江口庫區、黃龍灘水庫移民工作情況的調研報告》。報告指出,由于丹江口水庫初期工程搬遷安置的簡單處理,移民經費少,且搬遷時多次水位方案的變化,導致一系列移民遺留問題。

1984年《國務院關于解決丹江口水庫移民遺留問題的批復》發布,國家劃撥經費3億元,自1984年至1993年分十年安排。十年后,中央繼續安排1億元資金用于移民遺留問題的處理。然而,截至2012年,丹江口庫區移民已經繁衍至69萬人,其中擁有耕地在0.5畝以下的有12.4萬人,另有約10萬移民依靠耕種消落區為生。

2006年3月29日,國務院審議通過移民條例,并于當年9月1日起實施。比照1991年頒布的條例,修訂后的移民條例提高了補償標準,對淹沒線以上的零星樹木、房屋等給予了補償,擴大了補償補助范圍;規范了移民安置程序、完善了水庫后期扶持制度及移民管理體制。

扶持力度加大后,34.6萬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移民的征地補償從被征耕地前三年平均年產值的10倍提高到16倍;以有土安置為主,原則上人均1.05至1.4畝耕地,高于庫區原來人均0.96畝耕地水平;從搬遷之日起,每人每年補助600元,連續扶持20年……

作家趙學儒曾在書中這樣描述何兆勝三次移民拿到的遷安賠償:23歲奔赴青海時,公家發給何兆勝一件大衣、一套棉衣、一套被褥,在海拔3000米的地方住的是土坯房。30歲再遷湖北,何兆勝分到的是一套木架房,平均每人10余平方米的面積,全部補助418元。最后一次遷安新鄉,何兆勝住上了整齊劃一的小樓。

“四年任務兩年完成”

2005年,隨著丹江口大壩加高,蓄水水位恰好能夠淹沒何兆勝的瓦房,淅川需要因此再次移民16.4萬人,湖北省則需移民18.2萬人。這34.6萬移民被安置在了兩省16個市60個縣區287個鄉鎮,共2000多個村莊。

2008年5月,大搬遷前夕,長期關注魚關村的王行干脆住進了王文華家,用自己的鏡頭記錄下了一個普通基層干部在南水北調移民遷安過程中所經歷的一切。

2009年7月,河南南水北調丹江口庫區移民安置動員大會在淅川舉行,移民序幕就此拉開。資料顯示,南陽市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渠首所在地,面對移民這一“天下第一難”,南陽市做出了“四年任務、兩年完成”的決定。

王行認為,面對如此大規模的移民任務,某種程度上說是政治任務,這些生于和平年代的官員毫無經驗可言,其壓力可想而知。

“不容易,很慶幸!”2011年面對媒體的采訪,淅川縣移民局原局長、現任淅川縣副縣長的冀建成用這六個字對自己四年的工作任務進行了總結。由于沒有參照經驗,移民干部只能坐下來想,方案被推翻了一遍又一遍,有時為了一個方案要坐下來幾十次,煙也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要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村民們很難接受,尤其是老人?!蓖跣姓f。魚關村就移民搬遷第一次召開大會,村民就炸開了鍋,有村民指著王文華說:“100多個搬遷村,為啥咱魚關先搬,你王牛子就是個露頭青?!贝迕駛円缓宥?,會沒開成。

接下來,王文華開始嘗試挨家挨戶做工作。70多歲的王宏漢在魚關村生活了一輩子,一提起搬遷就老淚縱橫。王文華先后七次登門拜訪,最后一次勸說老人到深夜,可還是沒有結果。王文華干脆蹲到了王宏漢家門外,這一蹲就是半宿,最終感動了老人。

2009年7月3日,魚關村搬遷進入倒計時,村里80多歲的吳嬌娥卻“變了卦”。1959年,吳嬌娥曾隨淅川第一批移民前往青海,想起那段艱苦歲月,老人對王文華說:“牛子,搬出去難啊,還是在咱老家放心,搬出去吃不飽飯??!”王文華跪到了老人面前:“搬出去如果讓你老吃不飽飯,我牛子養活你!”

在淅川縣的這次大移民中,類似王文華這樣的故事不勝枚舉。王行認為,移民已經不僅僅是政治任務,“當時提出‘視移民為親人’,這句話一點不假。你只有進入一戶人家,作為人家的兒子、親屬去動員說服,才有可能說得動?!?/p>

繼河南提出“四年任務、兩年完成”后,2010年7月23日,湖北省政府在武昌市召開南水北調移民搬遷安置工作座談會,并將做好移民工作視為“天大的事”。為了做好這件大事,湖北省提出了“四年任務兩年基本完成,三年徹底掃尾”,而湖北面臨的將是18萬余人的搬遷任務,難度比照淅川并不輕松。

在這次大搬遷中,豫鄂兩省共有18名移民干部犧牲,其中南陽市共有12名干部犧牲在遷安第一線,僅淅川縣就有10人。

“老婆土地不讓人?!边w出地任務繁重,遷入地的工作也不好做。2011年,王行來到了南陽市宛城區紅泥灣鎮移民安置點,看到為了協調安置地的事情,當地一位村支書坐在田里嗷嗷直哭?!吧钪泼駹奚?,村里盡量把最好的土地分給移民,但跟本地村民怎么交代?”

搬遷不易,故土難離。幾年來,王行在淅川記錄下了一幕幕別離故鄉的場景,每一次他都淚流滿面。在一個移民村的廢墟上,他曾拍攝過一只守望主人的狗。按照遷安政策,移民的牲畜及樹木均不能帶走,這只狗于是守在家門口,面對鄰村好心人送來的食物也無動于衷,最后活活餓死在廢墟上。

2011年6月25日,沿江村開始搬遷。75歲高齡的何兆勝在兒女的陪伴下坐上了大巴,第三次成為移民。駛過丹江,跨過黃河,一路上他沒掉一滴淚,卻無人敢上前去刺激他此時敏感的神經。

移民車隊最終來到河南新鄉輝縣常村鎮移民安置點,何兆勝從此結束了長達52年的輾轉遷徙。新家寬敞氣派,可何兆勝卻難露笑容。他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新家的門口,在新鄉干燥的季風中,一遍遍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

2012年9月18日,國務院南水北調辦公室在湖北鄖縣柳陂鎮臥龍崗移民安置點舉行了簡短儀式,至此,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移民搬遷安置全部結束。

同年秋天,“移民標本”何兆勝走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程。按照國家政策,他的遺骨沒能落葉歸根,而是留在了僅僅居住一年的遷入地,與安葬在淅川的妻子千里相隔。

每年春節,姚昆玉和母親都要輾轉到新鄉為外公燒紙祭拜,而外婆的墳墓早已湮沒在湖底,無從循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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