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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死刑”母親

2014-08-26 11:34趙國章
遼河 2014年3期
關鍵詞:死刑醫師母親

趙國章

醫生又一次下達母親病危通知書后,我預感到這次游走在鬼門關前的母親注定兇多吉少,我也正面臨著一場母子親情生離死別的悲惘與考驗。

時間追溯到2010年元旦。

依稀記得,百里車城萬家燈火,穿行在大街小巷的老老少少不時擦肩而過,或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談笑風生,無不呈現出節日的喜慶氣氛。接到家中的電話,午后我和妻草草打發走最后一撥客人,顧不上收拾,趕緊打烊回家。打開房門直奔客廳,我一眼看到蜷縮在沙發上的母親咳喘不止痛苦萬狀,就連說話也是悄無聲息力不從心,生命體征顯然已虛弱到了冰點。

叫來出租車送進醫院后,我們分頭行動,一人排隊掛號,一人牽著母親前往專家門診。為母親接診的主治大夫是位女士,個矮、偏瘦??幢砬?,整個面部及五官都冷的幾乎讓人不寒而栗。也顧不了那么多,來是看病的,不是看臉色的,我心里想著。輕瞄了一眼,然后本能的遞上母親的CT彩片。大夫接過片子屏息靜氣,兩眼炯炯有神似銅鈴,從上到下從左至右反復看了幾遍片子,接著又是一番通常的把脈問切,女醫生緊鎖的眉頭、與臉皮上化著的淡妝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一種強烈的預感逼近,對方抬眼瞅瞅我母親,迅速用手中的筆在處方簽的空白處寫下“肺癌”二字,又用筆的另一頭,在桌上擊打幾下向我示意。為表明診斷的準確性,再次特意寫下“確定無疑,且是晚期”八個字?!敖ㄗh你們做好心里準備”,醫生隨后十分友善的又補充一句。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之前可是沒一點征兆呢?”我渾身哆嗦著,幾乎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驚悸之余強詞奪理?!耙磺胁豢赡艿氖?,都有可能發生,有啥奇怪的?”醫生的話淡定地如同一杯溫開水,輕易推翻了我那句貌似荒誕、愚昧,毫無醫學含量的錯誤言論。醫生掃視了我一眼,重新拿起片子,挪了挪屁股,把身子傾斜向我。手指從右肺開始,慢慢移向左肺,說:“你看右肺,雖然紋絡稍有模糊,不過,整體上看還算不錯。再看看左邊肺,這,這兒,你仔細看看,這兒癌細胞跟烏云一樣,一團團一團團的,正往外擴散,病情危重,還有大面積肺積水?!贬t生用圓珠筆尖,在片子上反復說東道西,以證明她的判斷準確無誤。

我耷拉著腦袋,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鐘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既已如此,與其說聽天由命,倒不如說聽命于大夫。于是,我順水推舟,甚至沒經過大腦,就脫口說了句非說不可的廢話;“那么請問大夫,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你們醫院——不,嚴格地說是你,有沒有更可行,更先進的治療方案?或者說,治療都是徒勞的,沒有回天之力?”

女大夫舒展了一下雙臂,左手端起水杯輕酌兩口,倆眼不停地隨著游走的鼠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個字,“有!”我瞪大眼睛,期待著對方別打官腔,加速語氣?!澳壳?,唯一的辦法是‘保守治療?!薄吧督斜J刂委??”我問?!罢f白了,就是打針、吃藥、消炎、觀察。像她這種高齡,如果再做化療,無異于注射死亡催化劑。若是她吃得了,喝得了,有啥要求,盡量滿足她就是,就目前的體征來看,快則一月,多不過倆月,可能就……好吧?過一段時間再重新復查一遍?!?/p>

這分明是“死刑”的宣判,雖然含蓄,卻柔中帶堅。醫生的話,好像演員提前背好的臺詞,滔滔不絕駕輕就熟。又像是刻意在向我輸送一種孝老敬老的能量,讓你毋容置疑,雖不幽默,也不華麗,倒也十分妥帖,還能說啥呢?既來之則安之,悉聽尊便。

我們按照醫生的方案,一番張羅之后住了下來。24小時不問斷輸氧,心電監測。一瓶接一瓶點滴,按時吃藥,老老實實接受護士們輪番上陣轟炸式的采血樣查血糖量體溫。另外每天早晨8點整,全力以赴做好充分準備,接受科室興師動眾般的查房。更親民的是,實習護士半蹲在床前,挪過母親的雙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小心翼翼為母親剪指甲,著實讓我好一番感激涕零。因為,我以及我的親戚們,從沒對母親做過如此細微的服侍。何況,這是一個冥冥老嫗,一個頻臨死亡的絕癥患者。

那段時間,偶爾回家,我推開房門,恍若將要走進一座諾大的佛教殿堂。里面異常的寂靜,寂靜的有些陰森恐怖。地板上,餐桌上飄落的一層積灰差點掩蓋了它們的真跡,煙灰缸里的煙蒂己堆積成一座“小山,”紫砂壺里的茶葉在超期堿性的作用下早已枯萎變質。就連廚房的鍋勺刀鏟也己銹跡斑斑,應該很有些時日不見煙火了,大有人去樓空之狀,蒼涼之感而憂。走進母親的臥室,被子還是疊的方方正正,上面擱著的麻絲枕頭。衣柜里,母親親自掛好的自己的衣服有條不紊,春、夏、秋、冬一目了然。我不敢輕易去掀動,生怕稍有不慎,改變了母親一貫的矜持姿態。墻壁上古色古香的鏡框里,被放大的母親半月前近照,依舊風韻不減當年,齊耳的短發黑白相映。通過眼鏡鏡片,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還是那樣深邃靈動有神。微微流露的笑意,再現了曾遭遇饑寒交迫貧困潦倒,不屈不撓與暴力抗爭,與世襲命運交鋒,苦盡甘來后的氣定神閑。

親戚兄妹,左鄰右舍在獲悉母親患“癌”的消息后,也只能竊竊私語搖頭嘆息。

經兩周的保守治療,母親的病情日趨穩定,更可喜的是不再咳嗽喘息,氣色精神也有了大幅度的好轉,能自己下床行走自如,飲食也恢復了往日的正常。鑒于種種跡象,我百度了一下,母親應該是風寒引起的“肺炎”并發癥。一為慎重,二為尊聽醫囑。我主動向院方提出要求,為母親做了二次復查。超出想象的是,女大夫看過復查片子,腦袋轉了個80度的角。倆眼瞇成一條縫,拉長著一張本就僵硬冷峻的瓜子臉蛋,似喃喃自語,又像是情緒激動地說給我聽,“沒錯沒錯,就是肺癌!”

“既是肺癌,為什么各項體征有了明顯好轉呢?”我大惑不解?!斑@當然是救治的結果了。不過,即使如此,還得繼續鞏固治療十天半月,有效延長生命。否則,再次發作,后果肯定是慘重的,作為醫生,我們得向患者負責,信不信由你?!贬t生的釋疑,讓局外人的我聽來,是何等的入情入理!差點忘了,人家白大褂上一晃一晃耀眼的牌子,可是蓋有大印的資歷標簽。

之前,我本想著塞個薄薄的紅包出去,誰知被頭發長見識短的妻子,給打了破鑼壞了好事。之后,為減少不必要的資金流失,我強烈要求拔掉呼吸機,撤走心電監護器,被醫生的一句良言相勸堵了回來。想想也不無道理,大不了再破費些銀兩而已,好在己柳暗花明,錢是什么?錢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賺??!

當然,為徹底排除“肺癌”與“肺炎”二者的糾葛,我決定越蛆代庖一探是非。

那天午后,室外的空氣差點凝固,西北風夾雜著米粒大小的雪花漫天飛舞。我帶上母親的病歷及復查片子,裹緊夾克,特意揣上30元一包的“滿天星”,輾轉找到在另一家三甲醫院腫瘤科供職的遠房親戚。親戚很謙和,也很謹慎。她在看過資料之后,委婉地說道;“走,讓我們主任判斷一下?!庇H戚的原意是,她從醫科大學畢業不久,資歷尚淺。我當即報以感謝并理解。我緊隨其后。主任辦公室的門是虛掩著的,“篤,篤篤!”三聲響過,“請進!”二字隨風飄出。主人正伸展著筆直的雙腿,兩臂交叉合抱,仰臥在紫色的沙發上,閉目養神或是想入非非。眨眼間,我猶如貓見耗子,掩在親戚背后,還是親戚先入為主,十分禮貌地一番引見后,我才姍姍而出。

我欲掏出“滿天星”向主任奉上,不想主任更加眼疾手快,伸手互握,轉身己拽開抽屜,60元一包的精品黃鶴樓赫然在目,并已抽出一支遞了過來,傻眼的我旋即把伸出的手臂縮在胯下,連連推辭“謝謝謝謝,不會不會!”巨大的落差像是臉上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個耳光,那種火辣辣的諷刺,成了自己銘記于心的傷痛。我又接過了主任送上的冒著騰騰熱氣的黃山毛尖,并被輕撫著“按”坐到了沙發上。過于緊張的我,吹了吹茶水,輕酌一口,再酌一口,直抵心扉。少頃,那種暖啊——有生以來無與倫比!

50歲左右的主任,外表看上去很有些君子風度,說話略顯口吃卻簡潔明了,扁平的臉上閃著紅光異常燦爛。僅5分鐘不到,病歷,片子的玄機了然于胸,然后往前踉蹌一步,又倒退著一屁股坐在了距我五步之遙的辦公椅子上。

“癌,肺癌,逼近晚期?!蔽覜]敢搭腔,渾身像被毒蛇纏上了一般,越纏越緊。

“你怎么不早來?為啥會拖到今天?”主任的質問,使得我一時語噻,我挪動了一下急劇顫抖緊張的身體,心跳隨之突突加速。一杯茶一飲而盡,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

“這樣吧,聽我的,你今天,不,就現在,立即去辦出院手續。然后轉到我們醫院來,準備3萬塊錢,我負責主刀,保治保好!”主任的話如同一把沙子塞進了我的耳朵,難受、恐慌,一陣陣的嗡嗡作響,我猛一抬頭,黯淡的目光正好和主任那雙充盈著血絲的眼睛形成一條對立的平行線。

“可——是,出院手續不是我說想辦就能辦的???行有行規,院有院規。這個——你懂得?!蔽夜首鳛殡y之狀,言語之間流露的全是低三下四?!皼]事,那院長和我是大學同學,鐵的很!你就說是我說的?!敝魅蔚脑掔H鏘有力擲地有聲?!薄耙蝗?,再勞煩主任寫個條子或打個電話?”我得寸進尺追加了一句。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按我說的辦就行了。辦好后,一并把你母親接來。第一:給她化療。第二:實施手術。你有所不知,我們醫院腫瘤科擁有國內最先進的醫療設備,云集了同行業頂尖級的專家團隊。而且收費透明,人性化服務。其次,我們在病房都專門為病人、家屬們配備了廚房,鍋、碗、瓢、盆、液化氣、打火灶一應俱全。想簡單,一個電話,食堂送飯……”

主任系列廣告語似的宣講還沒完,桌上的手機已經連喊帶跳鬧騰了起來,忙拿起接聽。趁著通話的功夫,我盡量克制自己冷靜下來,用最快的速度,把從進門主人給我遞煙倒茶開始,哪怕是眉宇之間舉手投足,一切的一切都進行了梳理。另外,我把自己的腦袋當成漏斗,把主任說過的話統統過濾一遍,甚至把每一個敏感的字當成一塊口香糖,再回想一遍。最后,撲哧一下,差點笑出聲來。

他們的通話有點詭秘,詭秘的云霧繚繞,當然,跟我無關,我也沒想去竊聽。只是最后的“不醉不散”四個字通過音量鍵擴大了音符,跟馬蜂鉆進了我的耳朵一樣,雖能禍及傷人,卻把我從懵懂之中,刺激到了最佳狀態。

原來,從主任鼻孔噴射出的一股濃烈酒味,早已充斥了這個僅有10平米的辦公室。這本就是醉人醉語,不可輕信。我起身和主任禮節性的握別,之后拉開房門奪路而逃,后面傳來一聲“喂,盡孝不宜遲”的含蓄忠告,高門亮嗓字正腔圓緊追不舍!我扭頭看看,主任還打著手勢呢。

七月的太陽無情,火辣辣的跟烙鐵一樣。從寬闊的柏油馬路到森林式的建筑工地無一不撩撥灼人,猶如兇光畢露、窮兇極惡的野狼,無時不在虎視眈眈和人們對峙著。

唯恐母親年事已高,避免遭遇室外的熱浪襲擊。一連數日,除清早外出散步一小時之外,她的活動范圍基本圈定在百十平米的鋼筋水泥之間。每天臨出門前,我們就把空調設定為定時開關機,溫度調到最佳狀態。熟料怕處有鬼,癢處有虱。2013年7月的最后用一天,令人揪心的一幕再度“粉墨登場?!?/p>

完全處于昏迷狀態的母親呼吸急促,好不容易醒來,也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滿嘴的胡言亂語之后,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接診大夫、主治醫師、科室主任在看完厚厚一沓包括CT在內的各種病情檢驗報告單后,把我請進了他們的辦公室。由主治醫師陳述了病因病情;1.嚴重感染性肺炎,已到不可逆轉的地步。2.典型老年性糖尿病。3.腦梗塞,供血不足引起重度昏迷。醫師聲情并茂就像朗誦一篇厚重的散文那樣,特意把“不可逆轉”四個字加重了語氣,停頓片刻。我舉目掃視了一眼掛有幾面錦旗的辦公室,又望了望眼前的三位濟世活佛,一切都是那么的蒼白,又是那么的混濁,包括墻角花盆那束青翠欲滴的滴水觀音。室內很靜,靜的連掉根針也不難聽到,我繃緊神經,想盡快聽到醫師的下文。

“你們兄妹幾人?”接診大夫的問話有幾分隱晦,也有幾分傾向,或者說有他自己的目的。我蠕動了一下嘴唇,很快又把想說的話藏進了我的“天府之國?!币驗槲抑?,回答這個問題,似乎毫無意義。

“據我所知,他們兄妹數人,但老太太四年三次住院,都是他本人在這兒鞍前馬后打理繳費?!贬t師答非所問。

“綜合來看,老太太此次希望渺茫,兇多吉少,隨時都會……我們建議家屬,索性放棄為好,最有可能的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醫生能查出所有的毛病,并不代表能包治百病?!敝魅蔚脑拕側岵⑴e,不凡專家級的親和人性,我從內心深處感激涕零。

“眼下的當務之急,你務必立即通知你的兄弟姊妹到場,一來見上最后一面,避免留下遺憾。二來,商量下善后的料理,畢竟——老人不止你一個兒子,孝老敬親都有責任和義務”。醫師一邊說著,一邊伸手遞給我一張“病危通知書?!彼脑挼统练€重言辭鑿鑿,又振聾發聵如雷貫耳。好似寒風刺骨的臘月,又從頭到腳給我潑上了一桶冰鎮啤酒,由上到下由表及里。我宛若一具橫臥的僵尸。那種刺骨的涼,不僅僅是我將要面臨一場骨肉分離,還有就是,我的兩位兄長,數年來,對待母親那種,頗具現代蕓蕓人際,置若罔聞的代表偽善。

我手握一紙黑白分明薄如蟬翼的“死刑”通知,掂出了它的分量,一個字“沉”!

“記不記得,那年,你們信誓旦旦給出的‘肺癌裁決?結果呢?”我囁嚅著追溯一句。

“噢,你說那次啊,奇跡、奇跡,真是個奇跡!這個——應該相信有奇跡發生,有峰回路轉的事情?!贬t師閃爍其詞,顯得十分激動而且萬分誠懇。

“那么,我權當再相信一次奇跡!作為醫生,是一種天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作為兒子,盡心盡責死心塌地,以免抱憾終生,行嗎?錢,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們嘗試下,如何拿出最高水平?!蔽业乃季w飛快地攪動著我并不敏捷的大腦,做出了釜底抽薪孤注一擲的決定。

接診大夫、主治醫師、科室主任三者目光平行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昂冒?,就沖著你這份孝心。目前,我們醫院有種叫‘泰能的進口藥,是當今國內,嚴格地說是國際上,最最頂級的藥,需配合一種叫‘莫西沙星的藥注射可做一試。不過——這種藥不是一般的貴,是超級的貴?!百F到什么程度,堪比黃金?”我動情的反問了醫師一句?!疤┠芤恢б豢?,182塊,莫西沙星一支380塊零6毛。一天按三比一的劑量注射,通常是注射三天,最多不超過五天。另外,此藥只能自費,醫保不能報銷。當然,補充能量另當別論?!贬t師娓娓道來的陳述,于我,于我岌岌可危的母親,簡直就是偉大的救星啊,瞬息之間,我一顆懸著的心戛然而止,不管結果如何。

世間的事,說巧也巧,巧的令人咂舌。

母親四年來住過三次院,前后兩次都被安排在同一間病房,連續三次同一個管床護士,同一個主治女醫師莊嚴宣判的兩次死刑。所不同的是,“醫生”胸前的標簽涂鴉成了“醫師”??瓷先ポ^之從前有著殘荷之美的深邃,也有秋后的朝天椒那種惑人的老辣。

管床護士呢?仍是孜孜不倦。她在捕捉到我母親卷土重來的消息后,前腳安頓到位,后腳找我如法炮制地交心談心;“哥,又見面了,緣分??!”

“呵呵,緣分,真是緣分,前世修來的緣分?!蔽覐婎伩嘈幸痪?。

“找你來,沒別的事哦,老規矩,要奶奶配合我們按時吃藥打針,有什么不適立即通知我們。另外,每天上午九點送達住院清單,務必及時繳納費用,別為難我們。欠費停藥停針,對誰都不利,這個你懂。我們是窮天使,拿那點死工資,哥,可憐呀!”護士雙臂左右合抱,兩腿交叉擰在一起。垂直站立在半人高的工作臺前,面部慈祥語氣親和。我目睹她每天穿梭于各個病房,用這種啟發式聽膩了的方法催費,很是管用。但她的言語之間,多少流露出了一些對同行業之間的羨慕、嫉妒、恨!

興許是六支“泰能”外加兩瓶“莫西沙星”輸送進母親體內發揮了作用,病情得以穩定,我緊縮的眉頭也慢慢舒展開來。到了第三天,母親終于恢復了些盡管模糊的意識,能被扶著坐起,輕輕地喃喃自語,像哄小孩一樣接受進食,我的眼前不禁閃爍出萬丈光芒。

醫師履行職責再次查看體征,先是欣慰,轉而疑慮地說:“也許是好兆頭,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但是,也極有可能是回光返照??傊?,希望不是太大?!闭f完,她把自己的上下嘴唇嘬在一起,做了個深呼吸,撂下一句:“再看吧!然后夾著流水賬本姍姍而去。

我又一次被她漫不經心的一計悶棍打了個天旋地轉。

三天的藥物用完,我按院方的授意,繼續為母親追加了兩天的“泰能”系列。第五天上午九時許,前來探望母親的親戚十余人不約而同,把原本擁擠的雙人病房擠了個水泄不通。為防止空氣污濁入侵,滋生病灶殺人,我把空調開足了馬力……恍惚之中,醫師悄然而至,和我們分享了母親臉上那一絲久違的笑容。屏息聽著親戚與母親的簡單交流。盡管還有些氣竭力虛,盡管不能準確地把親戚一一對號入座,呼吸卻有張有弛,平穩舒緩自然得體,皇天后土不負眾望,醫師好一聲感嘆:

“奇跡呀,又一次見證神馬的奇跡!”

眾人嘩然,齊刷刷把目光扭了過來,似是感恩戴德,又像是敵視般的質疑。

我看母親已無大礙,經不住親戚地好意慫恿,向醫師提出了拔掉呼吸機,撤走心電監護器的請求。醫師摸了摸標準的弧形下巴,超大的鍍金耳吊伴隨著腦袋的轉動,高調的甩了兩圈,說:“你們啊,咋能如此世故?還想草菅人命?別虛偽好不?本來老太太這種情況,按理就得送進‘重癥監護室,那一天少說得砸進去幾千塊,考慮到個人的經濟承受能力,已經破例開恩了。呼吸機一小時8塊錢,一天一夜幾個錢?心電監護儀,別人一小時收費30多塊,給你們一次性優惠到了27塊。便于我們觀察檢測,安全可靠,花去的是小錢,換回的是親人,對吧?值!”

“其實,這老太太活到80多歲,是她的福氣,更是你們這些兒女的榮耀。依我說作為兒女,都有孝老敬親的責任和義務。都該分攤點醫藥費用,別認為人家善良有錢?就把所有的擔子讓他一人來挑?!贝蠓蚩谥械囊蛔Α疤簟弊訑S地有聲,右腳剛好也已跨出門外,朝著辦公室的方向匆匆而去。我也在她的一番激情澎湃的說教后得以自拔,瞅瞅之前還聚集一室的親戚原已人去屋空。僅剩我和我的母親,還有,從鄉下遠道而來的另一個花甲病友。我們彼此相視無語,沉默了很久很久。

又經過一段時間的恢復治療,眼看已無大礙。我當著親戚的面,把母親出院后的問題提上了日程。雖然母親大難不死,多少留下了些腦梗塞后遺癥。也就是說,在未知的時期內,生活無法自理,事事都需要有人照料。無疑是上天恩賜我們,一次盡忠盡孝恪盡職守的機會。

那晚,夜幕低垂,室外的空氣依舊沉悶燥熱。街旁華燈齊放,映照著步履匆匆形形色色的人們,呼嘯而過的車輛川流不息。室內霓虹閃爍,絲絲涼意沁人心扉,客廳前擺放的盆栽吊蘭、君子蘭、搖錢樹和著束之高閣的八駿圖活靈活現,顯得楚楚動人。

我特意料理的一桌豐盛佳肴,在諾大的旋轉餐桌上如同行走的秒針。兄長姐妹歡聚一堂,推杯換盞好不溫馨。酒過三巡,滴酒不沾的我鼓足勇氣,開誠布公道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當然,隱含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父母含辛茹苦養兒育女討回一種于情于理的公道。

我們兄妹數人,相繼出生于上世紀那個經濟蕭條物質匱乏的年代。父母任勞任怨忍辱負重,把我們從嗷嗷待哺的襁褓之中奶大。送我們走進學堂,操勞兒女們成家立業。一屆花甲的雙親雖是子孫滿堂,但他(她)們并沒坐享清福,而是繼續輔佐照料自己的隔代孫輩。上世紀90年代初,已是年老力衰的父母分別由大哥和我承擔起贍養義務,二哥則攜妻帶子過繼給了膝下無子的堂叔。

讓人始料不及的是,大哥接管父親僅僅三個月后的元宵節,一生卑微嚴慈兼并的父親,還沒來得及享受自己的天倫之樂,便因腦溢血突發駕鶴西去。唯一可以告慰父親的是,在他臨走前,我們強行讓大哥接來村診所大夫,勉強給父親掛了三天吊瓶,花費132塊。這是父親69年的人生旅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懵懵懂懂感受到輸液滋味。另外,穿上了生前我從縣城花30塊錢給他買回,輕易舍得沾身的黃色軍用大衣。這也是他平生穿得最貴,最引以為豪的資本。父親這座寄托著我們精神世界的大山不復存在了,我欲哭無淚。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撫胸哀怨。

我當著兄長們的面,還原了人盡皆知的“歷史”依據之后,有生第一次提出了兩點在常人看來,再不足掛齒的最底線要求:第一,兄妹四人各拿一千塊錢,作為對母親這些年三番五次住院花費的補償。第二,輪流住進我家,床前盡孝侍奉大病初愈的娘親。

熟料,說時遲那時快,二位兄長“嗖”的一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們一左一右兩路夾擊,伸出的胳臂忽高忽低忽直忽曲,就像狂風勁吹的竹枝,拼命在我的眼前晃動著,兩雙青筋凸出的大手,和著十指一上一下指東打西,猶如蜻蜓點水又如奪人眼球舞蹈著。那一張張呲牙咧嘴的面孔,和盤托著兩顆溜圓充血的眼珠子。那聲嘶力竭地嚎叫著。

“你用得著的時候,把我們兩個找來了?憑啥子?”

左邊的聲音如離弦之箭,一箭穿心,直刺得我模棱兩可。

“我把老爹送終到老了,這兒還跟我有啥關系?說說看,憑啥子讓我拿錢?憑哪條還讓我侍候?”

右邊的聲音振振有詞一語道破,口水橫飛噴的我躲之不及。

“我過繼給別人時有口為據,‘活不養,死不葬。想讓我拿錢?沒門!誰給你出的騷主意?害你的,知道不。何況,你也不缺這倆小錢!”

我轉過轟隆隆炸響的腦袋,和對方四目對視。

“簡直是掠奪,胡搞!有能耐,你去找個明事理的說說看這樣做對不對?你丟死的人!”

我咬著嘎嘣做響的牙巴骨,拳頭越攥越緊,終沒出手,渾身的氣流從頭到腳穿膛而過。我心里一再理智的提醒自己:沖動就是魔鬼。

“當初說過老爹歸我管,哪怕我養活一天呢?死得快,沒花錢,算我運氣好,這是死理……”老大嘴里說,手里摸,拿起餐桌上的盤子,對著桌轉盤砸的砰砰直響,幸運的是,轉盤的材料為特級鋼化玻璃。

“好一個‘死理,人渣才會這么信口雌黃。請問,父親走得太早,你有孝心,沒盡到孝道,幾十年了,可不可以在老媽的晚年給予點回報?你身打何處來?你也是60多歲當爺的人了,如今兒孫滿堂,是誰給的你一切?”我顫抖著,扭頭在人聲噪雜之中,沖老大發出質疑。

“我20多年前就過繼跟別人了,相當于姑娘啊,潑出門的水,嫁出門的女,是祖上的規矩,知道不?別踹著明白裝糊涂……”老二的話顯然是一箭雙雕,因為他們之前和姊妹有過串供,一明一暗意在拉幫結派,擴充實力。繼而他順手拿過一雙筷子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又氣喘吁吁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通毫無道理的混帳屁話:“我問你,Xx的娃子大,還是我的孫子大?過年,你憑啥打發他的娃子錢多,打發我的孫子錢少?你女兒為啥到我家拜年,拿的東西跟別人家不一樣?你看得起誰,就去找誰拿錢,幫你侍候?!?/p>

簡直可惡可笑,我聞聽此言,差點吐血。不過,我想這也是痞子、孽子、瘋子、癩子與常人的區別之處?!斑^繼給別人不假,那么請問,你蓋房子,是誰指手劃腳讓老爹拼著一把老骨頭,為你跑前跑后幫忙打理?是你!是誰拖著病體起五更睡半夜,幫你做飯洗碗?是誰幫你一手帶大的兒女?是年邁的老媽!你栽了跟頭,又是誰收留了你,一次次出力、出錢,幫你度過的難關?是我!忘了?過河拆橋,真的忘了?”客廳內,氣氛緊張的讓人窒息。依舊劍拔弩張,你來我往唇槍舌戰。我所期待的一切的一切無果而終,全部淹沒在了渾濁的污流當中。魔獸般的生殺,活活把一個割心割肝的“情”字零刀碎剮之后,統統埋進了陰曹地府。

子夜月落,曲終人散空愁暮。我散了架似地歪在了沙發上毫無節制地痛哭了一場??蘅尴胂?,又是何必呢?公道自在人心。況且,這些親人原本也都是“天生落魄五行缺錢”的粗俗莽漢。想歸想,還是自言自語有感而發抱怨起了古稀殘年的母親一句;“既生瑜何生亮?”多子多福?全是騙人的鬼話,人言可畏呀!不過,我可以萬分自豪地說聲,歷經“死刑”的母親,是不幸的,更是幸運的。有道是,天道酬勤,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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