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關系

張麗娜

不知悔改

在美國這個少數族裔對政治選舉越來越重要的社會里，種族歧視一直是體育界的敏感話題。但在斯特林之前，并沒有NBA老板因為單純的言論失當而被趕出聯盟。惟一的先例出現在美國職業棒球聯盟（MLB），前辛辛那提紅人隊老板瑪吉·肖特曾兩次因為種族歧視和不當言論被停賽。1996年，她發表了震驚世界的極右“名言”：“每個人都知道希特勒一開始是個好人，他只不過做得太過分了而已?！彪S后，肖特被MLB強迫賣掉球隊。

事實上，斯特林的言論并沒有肖特那般惡劣，本質上來說，那只是他和情人之間激烈爭吵時的沖動言語，而且屬個人隱私。在一些局外人看來，那番言論雖然失當，但也并非罪大惡極。從籃球界激烈抗議，到聯盟開出對斯特林的史上最重處罰，再到快艇出售事宜，事情似乎進展得太快，乃至引出某些“陰謀論”的猜測。的確，快艇在經歷多年低迷后，很可能將迎來一個輝煌的時代，就在球隊未來一片光明之時，斯特林卻要被三振出局，揣測其中有“幕后黑手”，也非常符合人的正常心理。

自然，斯特林本人最希望引導外界向“陰謀論”的方向思考，他也是如此做的。在電視訪談中，斯特林大呼冤枉，并將矛頭指向“魔術師”約翰遜，“約翰遜想要奪取我的球隊?！彼固亓直硎咀约航^非種族主義者，球員們可以作證，“我的球隊熱愛我?！?/p>

然而，這顯然不是事實。在這起事件中，對斯特林最嚴厲的批評恰恰就來自他自己的球隊，球員們甚至考慮過通過罷賽來表示抗議。從球隊和外界的反應來看，這起事件本質上是人們對斯特林多年不滿的集中爆發，斯特林并不是因為一段簡單的電話錄音而眾叛親離，事情進展得如此神速，只是因為人們對他已經“忍很久了”。

為什么斯特林會“船翻眾人推”？要搞清這個原因，還要了解另一面的事實：倘若不論成績，單從商業角度來看，斯特林對快艇的經營其實是成功的。今年年初《福布斯》對快艇的估價是5.75億美元，而在1981年斯特林買下球隊時只花了1250萬美元，這33年的投資回報率可謂是相當驚人的。

在事發后“抹黑”“魔術師”的訪談中，斯特林十分自豪地提到了自己的商業成功，甚至以此為依據建立了道德優越感：“我們猶太人獲得財富后，就會幫助其他人，如果別人缺錢，我們會對他放貸，如果還不起利息，可以延期再還。而一些（像約翰遜那樣的）非裔美國人，根本不會幫助別人?！皇堑教幱瓮?、勾搭女孩，搞得染上艾滋病，我看不出這對社會有什么貢獻?！?/p>

這個本該用于“道歉”的訪談，成為外界攻擊斯特林的又一罪證。他不但赤裸裸地否認“魔術師”約翰遜20年來在防治艾滋病等公益事業上的巨大貢獻，還表達了更加嚴重的種族歧視觀點。而斯特林關于“我們猶太人”的描述更加耐人尋味，這種資本家的職業自豪感，或許曾幫助他取得了巨大財富，但現在卻成為毀滅的根源。

權力控制狂

“種族歧視門”爆發后，很多媒體發出質問：既然如此厭惡黑人，為何還要投資一項黑人占絕對優勢的運動長達三十年之久？人們不禁開始分析斯特林投資籃球運動的真實訴求。

對于斯特林這樣吝嗇的資本家來說，吸引他的重要一點自然是盈利，精明如他，賠錢的買賣他自是不會做的。這么多年來，快艇雖然成績糟糕，但收入卻不少，雖然無法與尼克斯和湖人這樣的豪門相比，但也并不算差。另一方面，快艇的收入其實跟成績關系不大，而是更多得益于NBA電視轉播費用的整體提高和洛杉磯龐大的市場規模。同樣以洛杉磯為主場，快艇比賽的票價比湖人便宜很多，一度有40%左右的折價。對于囊中羞澀，并把看球當成單純的娛樂，不在乎比賽結果的觀眾而言，購買快艇的球票是很好的選擇。

既然追逐利益最大化，那為什么斯特林不趁NBA球隊整體市值大漲之機賣掉球隊呢？《福布斯》網站上的一篇文章或許道出了其中關鍵所在：“在成為NBA球隊老板之前，沒有人知道斯特林是誰?！背錾碡毟F移民家庭的斯特林有著極強的成就動機，從他將自己拗口的本來姓氏“托克維茨”改成朗朗上口的“斯特林”就可見一斑。離婚律師和房地產商的身份顯然不能滿足他要在洛杉磯甚至美國上流社會“揚名立萬”的理想。

投資NBA球隊除了能出名之外，或許還能滿足他另一個“夢想”，那就是對權力的控制?！陡２妓埂肪W站作者湯姆·林森分析道，NBA其實是“一群資本家從事著完全有悖資本主義的事業”。長期以來，許多國家青睞并學習NBA的商業運作模式，沒有國家主管的“籃協”和行政干預，完全按照市場規律運作，被很多人認為是NBA成功的“秘訣”。然而實際情況并非如此。NBA雖為非政府組織，有著比政府更加高效和“講政治”的行政原則，包括嚴格的“NBA憲法”——這一有別于政府法律的“私法”，正是NBA迅速驅逐斯特林的重要依據。事實上，按照加州法律，斯特林種族歧視錄音是偷錄的，倘若走正常法律程序，恐怕難以定罪，而根據NBA“私法”，只要由球隊老板組成的“陪審團”投票通過即可，不必考慮證據的合法性。

在NBA的運作模式中，“反資本主義”的元素很多。例如為保障公平而設計的“工資帽”制度，剝奪球員自由選擇權的選秀制度等。在《福布斯》湯姆·林森的分析文章中，認為NBA選秀本質上帶有“奴隸制”的殘余，這種制度固然簡化了人才的挑選過程，但也賦予球隊老板們類似“奴隸主”的權力感。湯姆·林森認為，正是這種權力感吸引了斯特林這樣毫無體育精神的“敗類”長期駐足NBA運動。

湯姆·林森的觀點或許有失偏頗，不過可以想象，類似“奴隸主”的體驗對于斯特林來說，也許的確是一種愉悅的經歷。endprint

出爾反爾

的確，對權力的控制可以滿足斯特林的欲望，但在種族歧視事件之后，他已經成為了眾矢之的，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而他對快艇也漸漸失去了控制權。在一系列的變故之后，斯特林似乎終于意識到，出售球隊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如果價錢合適，也并無不可。所以，在他的妻子謝莉爾與微軟前任CEO鮑爾默就快艇出售達成20億美元的協議時，斯特林表態愿意出售快艇。

這當然是聯盟最愿意看到的結果，但就在他們認為此事已塵埃落定時，情況發生了變化。斯特林突然改變了主意，他發表聲明稱不再支持妻子將球隊賣給鮑爾默的決定，將再次起訴NBA和總裁席爾瓦，要求賠償10億美元?！拔乙葱l自身權利。雖然我所處的地位也許不太適當，但我相信，整個過程中，我的隱私等權利，不該被踐踏?！彼固亓衷诼暶髦懈吲e正義大旗，“從一開始，我就不希望賣掉球隊。我相信聯盟總裁亞當·席爾瓦是出自恨意，才非法迫使我賣掉快艇、罰我終身禁賽。他的種種作為沒有先經過調查，這是不對的。亞當以及聯盟的這些舉動，不僅侵犯了我的權利，還公然挑戰美國人民該擁有的自由?！?/p>

斯特林之前就曾起訴聯盟，但他在得知妻子與NBA達成協議后選擇撤訴，之后出爾反爾顯然事出有因。斯特林方面曾表示聯盟只是根據一份非法的錄音就做出重罰是侵權行為，而逼迫他出售球隊則是明顯的違反反壟斷法。據知情人士稱，斯特林同意出售快艇的附加條件就是聯盟能夠取消對他的終身禁賽和罰款，但席爾瓦態度強硬地表示這是不可能的，并稱無論發生什么情況，NBA都不會取消對斯特林的處罰?；蛟S正是這一原因導致斯特林最終出爾反爾。

之后，這則鬧劇走向了另一個方向。斯特林的妻子謝莉爾做出了反擊，她向法庭申請仲裁斯特林是否具有行為能力。這是因為斯特林家族和快艇簽有信托協議，協議指出如果有兩名有資格證的醫生確定無論是斯特林還是謝莉爾沒有合理和正常處理商務活動的能力，那么他們對球隊的控制權將被剝奪。此前有醫生證明斯特林患有老年癡呆癥，在報告中寫到：根據測試，斯特林已經沒有能力繼續擔任家族事務主管，他的注意力和神經系統已經受到損傷，信息處理過濾能力下降，瞬時記憶能力和控制情緒能力堪憂，判斷力亮起紅燈。如果法庭能夠對此予以確認，那么謝莉爾就是家庭信托的惟一合法理事，也是快艇隊的惟一擁有者，能夠全權處理球隊的各種事務，而不需要斯特林的批準。這也就是說，一旦斯特林被確認患有老年癡呆癥，那么謝莉爾出售快艇一事，就不需要經過斯特林這一關，而斯特林的訴訟，也不會對球隊的轉讓造成影響。

不過，斯特林肯定不會束手就擒。確認他患有老年癡呆癥的兩名醫生是他的妻子謝莉爾聘請的，這顯然不足為信，隨后他又在拉斯維加斯接受了一次綜合檢查，由神經醫學方面的專家，也是全美在老年癡呆癥方面最頂尖專家之一的杰弗里·坎明斯主持，而結論是斯特林并沒有癡呆的跡象，心智也很健全。在之后的仲裁過程中，斯特林極力為自己辯護，他表示，此前以為如果同意出售球隊，聯盟會對取消對他的處罰，但他的希望落空了，情緒激動的斯特林甚至講到落淚，控訴NBA沒有好人，都是偽君子，并且誓言會把自己的余生都用來和NBA聯盟打官司。他說：“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賣掉我的球隊，我會繼續控訴NBA，告他們違反反壟斷法的惡劣行徑，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強硬如斯特林，我們絕對有理由相信他會說到做到。但聯盟已經處在一個只能進不能退的境地，他們不會因為斯特林的阻撓而罷手，如果9月15日前斯特林還不同意轉讓快艇，球隊將被拍賣。介時是否能達到20億美元，還是個未知數。

就現在的局面來說，斯特林和NBA聯盟本質上都是在為面子而戰。聯盟對斯特林的處罰不會對后者造成實質上的影響，既然已經同意出售球隊，是否終身禁賽又有何關系，250萬的罰款拒不支付，聯盟也是毫無辦法。斯特林之所以出爾反爾無非是覺得聯盟太無恥，既想把他趕出NBA，對他的處罰還照罰不誤，這有點得寸進尺，逼人太甚。而從聯盟的角度來說，他們想把斯特林趕走有的是辦法，但取消之前做出的決定，無異于打自己的臉，這是萬萬不可為的。如此一來，斯特林和妻子謝莉爾、和NBA的鬧劇還將繼續，未來還會上演什么樣的戲碼，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贏家

N B A的老板們：事實很明顯，如果快艇值20億美元，那么其他球隊的價值也勢必會水漲船高?；蛟S這只是個特例，但畢竟，作為一種極度稀有的資產——一支商業聯盟的專業體育球隊——在人為制造的短時期內的集中宣傳下變得可以用價格來衡量。如果說有什么問題的話，或許這個價值可能僅僅是個一戳即破的泡沫而已。但是退一步說，即便走到了被拍賣的地步，最后的價格不值20億美元，也絕對會比福布斯給出的5.75億美元要高。

快艇隊球員：即便不是鮑爾默，任何一個人來取代斯特林，都是一種勝利?？焱У那騿T們將不會再為是否要為無恥混蛋老板打工而感到困擾。但是，如果鮑爾默成為快艇最后的老板，他很有可能使球隊長風破浪直掛云帆。

亞當·席爾瓦：新總裁被寄予厚望，人人都想看看他會如何處理上任伊始的這件大事。我們都見證了他最開始不甚熟練的頭三個月，但他顯然做得很好，果斷而堅決，并獲得了一致的好評。

“魔術師”約翰遜：作為斯特林種族歧視的主要目標，“魔術師”的回應不卑不亢，而在斯特林針對他的“陰謀論”被證實是無稽之談時，他無疑贏得了更多人的支持。退一步來說，即便真的是“魔術師”在背后搞鬼，即便他真的要收購快艇隊，大多數人也會視而不見，因為只要能把斯特林趕走，他們不在乎以何種方式。

快艇的球迷們：盡管斯特林近幾年加大了對球隊的投入，但他仍有可能會莫名其妙地把球隊搞砸，這是每個快艇球迷內心隱藏的噩夢。這次的事件太過惡名昭彰，以至于把斯特林驅逐出去，并不會對球隊產生消極的影響。如果再換一個像鮑爾默這樣的老板，快艇球迷大有一種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感受了。

輸家

唐納德·斯特林：雖然事件的最后很可能是他將巨額的投資回報率收入囊中，但隨著這個資產方面的大額盈利，他在其他方面的失利也同樣會被記錄在案。這個全美國人民討厭的男子將會被剝奪他的球隊，隨之他一直追求的對權力的控制也會喪失。同時，他的健康狀況堪憂，很可能最后既失了面子也失了里子。

潛在的買家：對任何一個想要購買一支球隊的人來說，NBA球隊價值的上升就意味著買得起的人越來越少了。

謝莉爾·斯特林：她是無辜的受害者？是唐納德的共謀？或者是過去50余年來斯特林意志的執行者？不管你是怎么看待她的，事實上，家丑已經外揚，她的球隊——她真正熱愛的——將會從她手中慢慢地溜走。另外，她也已經同意代表她的丈夫賠償聯盟——但是她沒有能力控制斯特林。即使聯盟贏得了官司，事情也有可能以她將會支付數以百萬計的訴訟費而告終。而如果聯盟敗訴，造成的損失可能甚至數倍于此。

史蒂夫·鮑爾默：如果他的收購最終成行，20億美元——為了不讓競標大戰發生，他比第二名多花了4個億——也是一個虛高的價格。從通貨膨脹的角度來看，他沒什么可能讓球隊盈利。如果膨脹價格只是臨時飆升（特別是如果這個交易是單獨發生的），那么鮑爾默就有點像買了輛超跑，一旦車輪下地，價格就開始下跌了。當然，買跑車的人肯定不是用來做投資的。但如果最終走到了拍賣的境地，他是不是能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就更難說了。

湖人和湖人的球迷： 湖人向來是俯視快艇的，從總冠軍戒指上的數量來說，這樣的情況目前暫時不會有改變。但是隨著斯特林的離開，湖人的優勢將會漸漸被蠶食。當然，湖人的鐵粉不會變節，但是那些搖擺的人就有離開的理由了。不過其實良性競爭對每個球隊都是有好處的。比如紐約洋基和波士頓紅襪的競爭就增加了球迷之間的樂趣，同時對兩支球隊都帶來了收益。所以從長遠來說，對湖人還是有利的。但是，這可能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湖人將迎來一個旗鼓相當的同城對手——一個有著頂級的球星，積極的老板和美好的前景的同城死敵。湖人必須開始學會習慣分享鎂光燈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