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黑幫故事

火機

在東京歌舞伎町的街道上，我第一次看到日本黑幫成員，那會兒我和我的兄弟馬利克正喝著啤酒。在此之前，我們倆對黑社會有著同樣的印象：一個文著身的彪悍哥，手持利器或槍支，逮著機會就砍砍殺殺。但此刻我們眼前的這個男人，衣著講究，舉止有節，坦率自信，他信步走在這條街上，似乎這里是屬于他的，街上的人們見到他，都鞠躬問好。我們上前和他交談了幾句，他說自己叫宗一郎。

宗一郎所在的新生會黑社會家族，隸屬于極東會黑社會組織，是日本最大的“的屋系”（商業街系）黑社會聯合組織，成員約880人（2013年12月）。我嘗試著問了一些大膽的問題，他笑著瞥了我一眼：“如今我們不怎么做那些事了，砍砍殺殺的?！弊⒁饽莻€詞——“不怎么”。他還算好接近，于是我頭腦一熱，提出請求：想要跟隨他們生活一段時間，并做一些拍攝。一陣尷尬的沉默。他猶豫了一會兒，說可以嘗試協商一下。我倆都沒想到，這個協商過程整整持續了一年。

第二年春天，我終于得到了一個和他們一起行動的機會。早晨5點，他們要去新瀉監獄迎接兩個刑滿釋放的幫會成員，整個家族都將出動。天剛亮，我和日東君一起乘車前往，他是幫會里較為年長的大哥。記得我第一次由宗一郎引薦到他面前時，他目光如炬，似乎在瞬間就穿透我所有的想法?！罢埗嚓P照”，鞠躬，握手簡短有力。隨后他轉身離去，我則被宗一郎叫到一邊吃“小灶”——他開始很盡心地教我與新生會家族相處的行為準則，怎么說話，站在哪里，他認為這是自己應盡的義務。我努力學習了很多日本禮儀，但我畢竟是個西方人，所以在他們看來，禮儀問題我總是做不到位。

那天早晨，就在去監獄的路上，作為來自不同世界的人，我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接觸。他們開始明白我想要做什么，我會選擇旁觀還是融入，以及我會如何選擇位置、如何走動。與此同時，我也小心感受他們會對什么感覺舒服，什么時候我可以舉起相機，什么時候應該按兵不動，其間有一個非常微妙的平衡。我花費了整整10個月，才學會如何在適當的環境中做出正確的行為。

我時刻注意，把一切細節看在眼里，袖口、疤痕、汽車、西服、皮鞋、缺失的手指、保鏢、一閃而過的文身……一切都詮釋著一個關鍵詞——控制。如果有人違規，在深山里有一個神秘的地方等待著他，那地方開車去需要花費數個小時，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是的，空氣中總有種緊張氣氛，像看不見而又繃緊的絲線。

2010年2月，新生會家族的一個高級頭目宮基君突發中風，命懸一線。當時我在比利時，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放下手中所有工作，跳上了一架飛往東京的飛機。宮基君雖然大多數時間非常自恃，情愿一個人待著，但我還是曾經得到機會接近、了解并拍攝了他將近12個月。如今看著他無助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昏昏沉沉，康復的可能性越來越小，我感覺到生而為人的脆弱與平等。

在那一刻，圍繞著他和他非凡家族的那些前世今生變得不再重要。我只看到一個正在死去的人。我握著他的手，和他絮叨地聊著以前我們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如果他還能聽到我的話那該多好。

連續3天我都到醫院探望他。然而第三天的晚上，大概凌晨2：30，他去世了?；蛟S是我這最后的敬意打動了新生會家族，宮基君的女友和大哥同意我參加他的葬禮。

那些天東京非常冷，我記得自己穿著單薄的衣衫，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這是一場傳統的日本葬禮，大約來了200多人，新生會家族在放滿鮮花的棺材旁列隊回禮，每當有人前來叩拜的時候，他們都會一起鞠躬。那個場面讓我非常感動，至今難以忘懷。

我跟隨新生會家族深入東京生活了兩年，并非是為了告訴大家黑幫們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我想要探尋的是，在東京這座城市，在極端復雜的人生中，人與人糾纏的誓約與愛恨情仇。雖然在這種生活中，很多時候黑暗超過了溫情，但我始終感覺自己不應該進行任何角度的評判，我只想在這些稍縱即逝的瞬間，觸摸到更多關于東京、關于人性的邊邊角角。

在這兩年中，我逐漸認識到，黑幫更像是一種生活方式。它向我展示了年輕人如何去尋找一種歸屬感（很多時候，黑幫中人會認為，加入黑幫會讓他們有機會對外界形成一種高人一等的壓力），但同時，黑幫大哥們會孜孜不倦地在日常生活中對自己的小弟言傳身教家族的價值觀。雖然他們的活動涉及販毒、勒索、非法賭博和暴力討債，但加入黑幫不僅僅是做個流氓地痞那么簡單。事實上，他們也在思考自己是誰，思考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我接觸的那些老大往往言行謹慎，他們會辨別好壞，分清哪些應該做，哪些不能做。他們巧妙游走在好與壞的界限之間，在復雜的社會中為自己開拓出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黑幫在當今日本社會的角色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的關系，確切地說應該是一種灰色關系?！甭弥腥占骷壹犹偌我徽f：“黑社會的謀生方式是在法治和人治之間找到了第三條路，他們在整個社會中扮演一種協調人的角色，雖然其存在方式相當敏感，但卻必不可少?！比毡臼鞘澜缟戏缸锫首畹偷膰抑?，黑幫也曾多次充當救災先鋒的角色，甚至有人認為，如果沒有黑幫的存在，日本社會會比現在糟糕。

東京黑幫只是日本黑幫的一斑，黑社會幾乎滲透進了日本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對國民生產總值也產生著重要影響。日本是一個強有力的小小島國，如果能在這個彈丸之地上度過一段時間，并且嘗試學習并融入他們的社會，你會很快發現為什么他們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沖破外界影響而保持健康的獨立，是他們能夠生存下來并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能力，這種性格特質在日本代代相傳了百年。這些靠著大量不可告人的黑道生意而發家的黑道家族，同樣將這種特質運用得宜，使自己能夠與日本主流文化共存。

探尋日本社會的深層文化，就像攀爬富士山，沒有繩索，自由式攀登。你無從知道自己此刻究竟站在什么位置上，但能夠知道的是，如果你得到他們的認可，能夠進入他們內心，你遲早都能站在那個唯一的山頂上。

日本黑社會又稱暴力團，是一個結構嚴密、等級制度鮮明的組織。作為世界上最知名的五大黑社會之一，日本的黑社會不同于意大利黑幫的世襲接班，也不同于俄羅斯黑幫的好勇斗狠、美國黑幫的日漸沒落，或是墨西哥黑幫毒品走私的猖狂，它擁有世界上唯一被國家承認的合法性質，公開活動，組織嚴密。

日本黑社會最初是由社會上一些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人組成的，“二戰”后得到迅猛發展，借著日本經濟的發展，在日本國內及美國等地購買地皮，大興土木，從事不動產行業和旅游業，同時采取一些暴力手段對付競爭對手，獲得了豐厚利潤。日本最大的黑社會組織“山口組”約有24000多人。他們的最高行為準則是維護傳統價值和日本民族利益，若是背離這個準則，給多少錢也不干;凡是影響日本民族利益的事，不干;凡是侵犯老百姓的事，不干;凡是有損身份的事，不干。他們自喻為“最后的貴族”，尊重規范和程序，一旦選出首領，就努力維護其權威。

你是如何說服黑幫成員，讓他們同意你走入他們生活的？

這非常困難，但我堅持不懈地努力了整整一年。我用時間證明了自己的誠心，并且先給他們看了我的照片，照片的風格似乎沒有令他們反感。后來這個家族希望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記錄下自己，我的想法恰恰符合他們的意愿。

在你與黑幫的日常交流中，有什么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

首先一定要學會日本的禮貌方式。其次是在拍攝之前要努力獲得許可，必須解釋清楚全程跟拍的真實意圖。第三是要兌現承諾，如果我許諾將來要把這些照片集結成一本書出版，而結果沒有付諸行動，他們一定會很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