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第三方，一個家長的志愿者歷程

三秋樹

北大才子，曾夜夜做夢殺老師

今年45歲的郭妍是大連某知名外企的人力資源總監，也是圈內非常有教育方法的著名家長。當年她的兒子郭甯在玩中學、學中玩考入北京大學時，令很多家長大吃一驚。郭甯北大畢業后去了美國，碩士畢業后留在美國某知名大學任教。

2011年，郭甯回國探親時，郭妍為兒子舉辦昔日同窗聚會。來的都是郭甯從小到大的同學加好朋友，郭妍跟著他們一起瘋一起鬧，并玩起了真話大冒險的游戲。令郭妍沒有想到的是，當有人問郭甯“你從小到大最恨的人是誰，為什么”時，郭甯說的是：“我的高中班主任宋有為（化名），高二那一年，由于我在爸爸的申請下被特批不來上晚自習，老師對此非常反感，動用一切機會打擊我，每次把我的作文改得面目全非，還動員班長讓同學疏遠我、孤立我。我知道情況后，去找他。當時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我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說，我就看不慣你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我說，你是老師，怎么可以這么對你的學生？他說，有本事你去告我，看有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那時候，別的同學天天做夢都是進考場，而我天天做夢，都是在宋有為的辦公室里，我拿起磚頭把他拍死了。我天天在噩夢里驚醒，然后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努力學習，讓他毀不了我的人生?！?/p>

郭甯說完之后，大家繼續興高采烈地玩著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郭妍借口出去買飲料，走出了家門，才發現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手也在發抖。兒子的真話來得太突然，讓這個一向覺得對兒子了如指掌、與兒子“很哥兒們”的母親深受震撼。她發揮再豐富的想象力也不會想到，自己陽光熱情的兒子在成長的路上會有這樣一段遭遇，也不敢相信老師真的會如此為難一個學生。但她暗自慶幸，好在兒子性格開朗，把那段經歷變成了人生財富，而不是悲劇。

無獨有偶，郭妍上班時，科研部報上來一個辭退的名額，被勸退的人叫張湘寧。原因是她多次在部門主管不準假的情況下，擅自離崗。郭妍認識張湘寧，是一個初二孩子的媽媽，曾經多次跟郭妍請教過孩子教育的問題。在郭妍的印象中，那是一個很負責任也很有擔當的母親，她怎么會出現這種狀況？郭妍決定找張湘寧談談。沒想到，這番談話令郭妍二度驚訝。

原來，張湘寧的女兒上初二后班主任換成王老師，她女兒如此形容新老師——“一個進入更年期的潑婦?！睋畠赫f，王老師經常發脾氣，用詞難聽。比如，課間有三兩女同學在走廊上竊竊私語，她會突然走過去，大聲喝斥：“小小年紀，怎么這樣！趕緊給我回班級去?！比粲心信瑢W交往，話更是無法入耳：“著急搞對象了是吧？那趕緊讓你們家長來幫你們辦休學吧，結婚都沒人管你們?！边€有，王老師經常講著講著課就哭，捧起教案就走。張湘寧和其他家長三番五次去學校，希望換掉這個班主任?？墒?，校方堅稱該老師連年被評為優秀教師，學生的匯報不可全信。最近，張湘寧頻繁請假是和其他家長一道，找到了教委。張湘寧對郭妍說：“郭總，沒辦法。一想到把孩子交到這樣的老師手里，我真是無法安心工作。我寧愿她的老師學識平凡一些，但要人格健全?！?/p>

張湘寧的話又是一記重錘敲在郭妍的心上。鑒于事出有因，郭妍并沒有在辭退張湘寧的申請上簽字。

當天，郭妍就給自己當高中校長的同學打了電話，表達了自己想做校外輔導員的愿望。她說：“現在的校園，在應試教育方面投入的精力相當大，但在師生關系、老師心理輔導、學生心理救助方面做得很少。學校不僅僅需要一個教導主任，更需要一個類似我們人力資源管理方面的管理者，畢竟，除了教學，學校也是一個人際交往很密切也很關鍵的地方。我愿意作為一個志愿者，在這方面做些嘗試。在家校的溝通方面，應該有第三方，與雙方利益都無關的社會工作者的參與介入，從根本上化解矛盾，解決問題?！?/p>

同學非常痛快地答應了：“這是好事啊，當然歡迎你來義務幫忙?！?/p>

走進校園，做教育的第三方

就這樣，郭妍利用每周五的下午到學校去體驗生活。她接觸的第一個案例是一樁陳年舊案。高二（3）班有個叫劉勝的男孩不認真聽課，也不認真完成作業，拖班級成績的后腿。班主任李老師在說服教育無果的情況下，發動全班同學孤立劉勝。劉勝將這件事告訴了家長，其母來到學校，找到李老師，兩人言語不合，劉母將李老師辦公桌上的書全部推到了地上。后來，劉勝父母多次來學校鬧事，校方只好將劉勝調到了別的班級。對于校方來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墒?，在郭妍與劉勝和李老師的私人談話中，她發現這件事對于當事人來說，并沒有過去。李老師強調：“如果每一個家長都像劉勝的家長這樣，老師稍微批評一下孩子，就來找老師的麻煩，還動手，那么，這老師還怎么當？”而劉勝則在對郭妍十分信任之后說：“高中畢業后，我就找人把他的胳膊給剁了?！?/p>

劉勝的話同兒子郭甯曾經的夢境一樣，充滿了仇恨與暴力，令郭妍心悸。她決定為這對師生做一些事情。費盡周折，郭妍趕在李老師過41歲生日之前，找到了二十三位他教過的學生。郭妍在對這些學生的訪談之中發現，時隔多年，這位以嚴厲著稱的老師在昔日學生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好，那些嚴厲已經在他們經歷了世事之后，變成了一種感激，他們在寫給老師的信和視頻之中說的話很相像：“李老師，難忘你當初對我的教誨，想想那時的自己真不懂事，還在背后偷偷地罵你。如今，真想再回校園，再聽聽你的批評。謝謝你老師，謝謝你曾經的關心關愛，我永遠愛你?！?/p>

應郭妍的強烈要求，每個學生都回憶了他們與李老師之間的一件小事。有的說，那一次，我在晚自習時看小說，你看到了，當著同學的面將小說撕得粉碎。當時，我很恨你，可是，現在想來，只有深深的愛與關心才能做到這一點。那時的自己真是幼稚。

有的說，我與外班同學打架，流著鼻血回到教室，你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一邊幫我處理傷口，一邊說“如果不是看你受傷了，我真想再給你一個大耳光。父母把你們送到學校來，不是讓你們來拼命的，是讓你們學知識學做人的”。你那時的樣子真兇，可是，我心里很溫暖。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句話，你說：“你翻翻歷史書看看，哪場戰爭不管打得多么血流成河，最后不都是以和談來收尾的。這說明啥？拳頭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凡事要動腦子?！?/p>

李老師生日當天，有十個本地的學生在他下班時，等在校門口，手捧鮮花，給了李老師一個大大的擁抱。李老師眼圈頓時紅了。等到郭妍在飯店里將二十三名學生的信和視頻拿給他看時，大滴大滴的眼淚從這位嚴師的眼里流了出來。

那是李老師有生以來最難忘的生日之夜。聚會散場，郭妍和李老師步行回家。郭妍對李老師說：“有些愛，要等到他們長大之后，經歷了很多事情時才能理解，而有些愛，對于一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會誤解。比如劉勝，在學校這個小天地里，老師就是他們的天，如果失去了這個天的愛，他們幼小的心里可能就會布滿仇恨的陰影。那么，這個天能否對這個正在發育的幼苗說聲‘對不起，其實我很愛你’。一句話，改變的可能是一個孩子的一生。而孤立和冷漠，永遠都無法解決問題，多年之后，你會發現，當你覺得錯了的時候，再說道歉，就太遲了。主動邁出這一步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師。他今天不理解，早晚有一天，他會為此而感動感激，并走進陽光里。你覺得，跟一個孩子的一生相比，這句對不起是不是很簡單，也很貴重？”

又是一個星期一，校長向郭妍報喜，李老師早早地等在校門口，看到劉勝時，李老師主動走過去，說：“劉勝，對不起，老師為曾經的粗暴向你道歉。如果可能，如果你愿意，老師很希望你回到咱班，回到你曾經的家?！?/p>

劉勝失聲痛哭。后來，校方特批劉勝又回到了李老師的班級。那個周五下午，郭妍來到學校，李老師等在校門口，向郭妍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切，盡在不言中。

用愛激活，感恩成長的歷程

在郭妍的建議之下，該校發起了主題為“一句話一輩子”的征集活動，面向已高中畢業和正在就讀的學生征集他們最為難忘的老師說過的一句話，而這句話深深影響了全體師生。學生們十分踴躍，上萬條留言翩然而至。校方將這些珍貴的留言裱了起來，掛在校園的長廊里。老師們說，每當看到那些話，一種職業的自豪感和使命感就會油然而生。這也正是郭妍的用心，她覺得，職業的榮譽感有時也需要用一種形式來不斷激活與提醒。

郭妍在駐校半年后，經介紹來到了張湘寧孩子所在的初中。她用十分震驚來形容初見張湘寧女兒班主任王老師的感覺。40歲的她穿著薄、透、露，顏色鮮艷到混亂；眼神里透著一種憤世嫉俗與不耐煩。經過深度交談，郭妍得知，王老師因丈夫外遇而離婚了，前不久母親也去世了，接二連三的打擊摧毀了她的身體，還患上了糖尿病，上初一的兒子正是青春期，叛逆不聽話。王老師說，我現在特別盼著自己在路上出個車禍就死了，那樣就解脫了。

很多人把工作情緒帶回家，而王老師則是很典型地將生活情緒帶到工作中的人。郭妍以私人的名義請求王老師給朋友幫個忙。事實上，郭妍帶王老師去見的人是位心理醫生。郭妍申請了回避。

心理醫生以家長的名義向王老師請教了幾個家教方面的問題后，為了答謝王老師，他以一個色彩工作室設計人員的名義，給王老師提出了很多衣著形體方面的建議：“王老師，您的五官和形體應該說都是這個年齡段里比較理想的，如果您能接受我的建議多穿一些設計簡潔大方、偏暖色調的衣服會讓您的形象更加完美?！彪S著談話的深入，王老師跟心理醫生說了很多心里話，包括在穿著方面的變化就是希望自己看上去年輕、有競爭力等等。她甚至向心理醫生坦白：“其實，我只是不好意思拒絕郭總的請求，我并不是一個好老師，我經常批評挖苦我的學生，我承認有時候的確是在拿他們泄憤。盡管每次我都很后悔，但我總是難以自控?！蹦翘?，心理醫生除了陪王老師逛街，還請另外一位醫生朋友為王老師開了治療抑郁的藥。

郭妍看著王老師一天天地好起來，從衣著到談吐到教學。有一天，她路過教室，聽王老師對學生說：“我知道，很長一段時間，我簡直成了你們眼中的滅絕師太，對不起孩子們，我一定改正，并希望取得你們的原諒?！卑嗬锏暮⒆佣伎蘖?。

因為這件事，郭妍得到了校方的高度贊賞，郭妍趁機建議校方請一位心理醫生定期來學校對老師進行心理輔導。隨著心理醫生的進駐，郭妍又開始尋找自己做義工的下一站。三年間，郭妍在近十所學校做過校外輔導員。

郭妍永遠不會忘記親自為大連某重點初中編排的那場大型晚會。一切，都是在老師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做的。該校有一個學生因為成績下降、父母又剛剛離婚，而選擇了自殺，幸好搶救及時，挽回了生命。這件事情讓整個校園籠罩在一片緊張而陰郁的氛圍之中。郭妍在教導主任的幫助下策劃了這臺晚會。在晚會上，孩子們打出了“謝婷（化名），我們愛你，希望你早日回到我們中間來”的條幅。受到孩子們的啟發，老師們紛紛行動，緊急寫下了“我愛你們，親愛的孩子們”。當全體老師將那手寫的字舉起來時，全場掌聲雷動，每個人的臉上都淌滿了淚水。

晚會最后，郭妍要求全體師生起立，她帶著五百多號人一起表演了兩遍《感恩的心》。所有的人都在流淚，住在醫院里的謝婷看到晚會視頻后，哭著笑了，她說：“沒有想到，我的老師和同學這么可愛，我們的學校這么可愛。我要盡快回到學校去?！?/p>

那天，走在回家的路上，郭妍回首這場晚會，再度熱淚盈眶。她覺得，一所學校除了傳道授業解惑，更應該給孩子一段終生難忘的經歷，成為他們成長歷程中的豐碑，給他們厚德載物的胸懷。多年之后，他們想起母校猶如想起家鄉般親切，校園應成為精神文明的發祥地。郭妍為自己這樣的想法激動著，感動著，期待著。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