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浪花走宜昌（組詩）

船過神女峰

那顆徹底破碎的心

將碎片凝結成了一塊石頭

從此，不再懼怕

一切人間風雨

云朵拭不去千年的淚痕

心中的怨憤

都交付給了腳下的滾滾江水

表情比石頭還冷

只有背后隱起的千萬種猜想

一天比一天動情

我在江面上仰望山頂的女子

越發感到自己的渺小

小到竟不如

江里一條自由游動的小魚

汽笛在天空劃開一條長長的云縫

我的身體被分割成了一半明亮一半灰暗

身后那個漸行漸遠的凄然微笑

讓船體的吃水量忽然加深

古棧道

老日子在懸崖的細腰帶上攀行

比螞蟻爬過草尖時還要小心

螞蟻不慎跌落地上，只須打個滾兒

便可繼續忙碌自己渺小的生活

而墜入江水的山民

老日子和新日子就像抱成團的石頭

在曇花一現的浪花中，一下子被淹死

生活被封閉在大山里太久了

才逼出了一條高懸的棧道

越是日子貧困的人

越要踩著危險度過人生

那些敢于在峭壁上找路的人

實在已經是無路可走

我和豪華的游輪在江上緩行

輕松的心情有些莫名地沉重

默數歲月留在崖璧上的一洞洞腳印

仿佛在云霧飄渺的高處

又看見了一些，恍如隔世的艱辛身影

已沉入江水中的那一段古棧道

安靜地躺下殘缺的身子

不再過那些提心吊膽的日子

只有幾條路過的江魚

偶爾好奇地前來啃幾下，古棧道

早已麻木不仁的心

懸棺之謎

謎總是誘人的。人們高舉著

想象力筆直的竹竿，測量

一個千年謎底的高度

懸棺高懸半空，在風箱峽黃褐色的崖壁上

寫下了一道無解的方程

懸棺很小，小如風箱

卻裝下了千萬人龐大的好奇

那一條豎立的崖石夾縫

比歷史的門縫還窄

讓紛至沓來的猜想無法側身擠過

越是無法求證的難題

前來求解的人越多

懸棺是怎樣被懸上懸崖的已不重要

高懸之棺寓意為庇護子孫做“高官”

已被世人輕易地悟出

一些已升為“高官”的子孫

心照不宣地解出了自己的榮華之謎

而站在風口浪尖上的江中人

卻交頭接耳地討論出另一種答案

巫峽的傳說

巫峽是個盛產傳說的地方

一根普通的石灰巖

僅以六米高的小巧玲瓏

便贏得了比山峰還髙的贊美

那位愿借席和枕與楚懷王的女子

只有在巫山才能遇到

她不僅走進了君王的合歡之夢

還常走進詩人的豐富幻想

神女峰大多的時候隱藏在云霧里

讓許多朝思暮想的人悵然若失

活在傳說中的故事最讓人心動

而躲在云層后的多情女子

卻守著千年的孤獨

我是為尋找一個傳說而來巫峽的

離開時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個傳說

好在巫峽的行程不算太長

走出這一段柔軟的夢境

就會重新回到油鹽柴米的堅硬人間

神農溪纖夫

纖夫將肌肉的力度和吃力的日子

定格在不同版本的豪華畫冊里

他們古銅色的背影和彎向大地的身姿

沿著神農溪的水路走出山外

匯入長江而名聲遠播

讓山果、藥材和閉塞的生活漂流而下

去已沉入水下的巴東鎮

換回裝扮新年的衣物和廉價的啤酒

再用與溪水流向相反的心思

拉著木船上的歡喜往家走

都說好日子是用汗水換來的

可汗水換來的并不全是好日子

神農溪的纖夫即使脫光了身子

用最后一片麻布衫做旗幟

也沒把向往的好日子招回家

導游小張的介紹不用錄音我也能記牢

一條豌豆角小木船六千塊，五人合伙才能造得起

把舵的是船老大。一船人來回一百五

每個纖夫分得三十塊。溪上共有四百多條船

生意好時要兩三天輪得上出一天船……

我從小算術就學得不太好，一時竟算不出

現在穿衣的纖夫比過去赤身的纖夫

日子到底富裕了多少塊

燈影石

如果，真是一個影子倒也罷了

不用提心吊膽，也不用時時擔心

傾倒時的慘烈與悲壯

西陵峽的燈影石讓我捏著一把冷汗

這塊過于自信的石頭

把身敗名裂的后果置之度外

它在長江的滾滾波濤之上

表演著一出曠世雜技

并告訴人們：風險中才能孕育大美

短暫的人生總愿為悠久的歷史操心

燈影石以最不平穩的身姿

平衡出一個千萬年不倒的重心

心，只要不偏，燈影石的絕世之美

在人們的目光中便不會傾倒

我將燈影石的驚險發往遠方

卻一字不提心中的感受

但我深知，今晚有兩個睡眠

一定比江底的兩枚卵石還要安穩無憂

鳊魚溪

這條綠線畫得太細了

我不太相信，它能把鄂川分開

一條魚側著身子從鳊魚溪游向長江

一擺尾，就把溪口撐成了

一只碧綠的喇叭

一只九頭鳥不小心飛過鳊魚溪

它便被人叫作背井離鄉的湖北佬了

即使它再從溪的對岸飛回來

也只能算是，從巴蜀過來的一門親戚

船頭正向鳊魚溪一步步逼近

我不知自己是該做客人還是主人

如果，巨輪能在溪口的對面稍作停留

我一定會將雙臂迅速地展開

一手拉住左岸，一手拉住右岸

與鳊魚溪定格成一個永世的盟約

我聽說一位詩人曾在此作詩

感慨“船頭已入鄂，船尾仍留川”

而我只想做一個不負鳊魚溪的人

不論船大船小，雙腳永遠只踩一只

登三峽大壩

在三峽大壩頂上看風景

我把自己興奮成了，一只

驕傲而高大的螞蟻

江水停下來奔騰的腳步

和我一起，在這里歇了歇腳

但我知道，那些風平浪靜的水

內心并不風平浪靜

心靜止水，那是對水的最深的誤解

水的一生，時刻都在尋找一個生命的出口

追求彼此間的真正平等

柔軟的水與堅硬的壩墻倚偎在一起

制造了一處和諧的風景

只有閘門知道，這些水中

隱藏著怎樣強大的反抗力量

在山峽大壩上行走

我試著想了一想

人生中，若能讓自己的心情

來一次一泄千里的泄洪

也不枉與水，親近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