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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聲彌漫

2014-10-10 14:27王光龍
歲月 2014年7期
關鍵詞:桑林籮筐桑葚

王光龍,1988年生,安徽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在《福建文學》、《天津文學》、《百花園》、《散文詩》、《散文詩世界》、《當代小說》、《羊城晚報》等報刊發表作品近二十萬字,作品入選過漓江出版社、清華大學出版社等各類出版社選集。獲得過安徽省大學生寫作比賽一等獎、廣東高校校園作家杯征文比賽散文組一等獎等各類文學獎項。

我睡在蠶房里,那些聲音,像沙漏般,沙沙沙……我仿佛可以用手掬起這些沙子般質感的聲音。自從搬進這蠶房,我的夜晚就開始沒有了夢,只有這些蠶聲,像水一樣涌入,如煙一樣籠罩,若秋雨來臨之前的悶熱,也似陰歷下被啃噬月缺的行跡。

彌漫,唯有蠶聲。

幼蠶住進蠶房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而比它們更早住進來的是我的父母。

一個月前,父母便開始打掃這間草屋。把堆放在屋角的鋤頭扁擔都移出去,掃去灰塵和蛛網,搭上架子,放上團扁。那些細小如豆芽的蠶苗便爬在團扁里,撒上鮮嫩的桑葉,它們便迫不及待地啃噬著,清脆且富有節奏。

那時,我剛剛上小學,整個村甚至是整個縣都在養蠶,聽說是來了一位新縣長,因在別處成功發展養蠶業而升調到此。

于是,芝麻高梁甚至水稻都從田地里被連根拔起,大捆大捆的桑樹苗從成隊成隊的貨車上卸下來,被一行行種植在廣袤的丘陵上。桑樹成活快,不久,一片片綠油油的桑樹就在整個村莊覆蓋開來,一些人家的房前屋后,甚至籬笆墻角都被種上了幾株桑樹。那個時候的村莊主色調是綠色,是充滿希望的色彩。

綠色滴水的桑樹林里擠滿了采桑的村人,他們在凌晨四五點的時候就已經挎著籃子,挑著籮筐來到桑樹間,此時的桑葉最為嬌嫩。握慣了鐮刀鋤頭的莊稼人采起桑葉來也能輕車駕熟,手指像飛舞的蝴蝶,把桑葉一片片像脫衣服一樣從桑樹上摘下來。一直到雞鳴喚醒整個村莊,晨曦把桑葉上的露水蒸干,村人就會挑著滿滿兩大籮筐的桑葉往家里趕。一個早晨采摘的桑葉只夠幼蠶們吃半天,傍晚的時候還要去采更多的桑葉。

父母去采桑葉的時候,我就留在蠶房里看著這些蠶,并不斷地往團扁里放桑葉。蠶食量大,不停地吃,不分白天黑夜。團扁上鋪上一層桑葉,不一會兒便只剩下桑葉的莖干,像是一枚枚鏤空的葉雕,若是桑葉放晚了,那些莖干也會被吃掉。幾天的時間,蠶就變得圓潤,一身白石灰色。把大一點的蠶放在手掌心,它們眾多的觸角便緊緊地吸附在皮膚上。蠶身柔軟,性情溫和,要不是它們無節制地貪吃和隨處拉的糞便,蠶便是無可挑剔的生靈。

蠶房時刻離不開人,那時的我玩心太重,怎會有耐心呆在蠶房里,枯燥地給蠶喂一片片桑葉?一次,我趁著父母出去采桑葉的間隙,往團扁上鋪上厚厚的幾層桑葉,心想這些夠蠶寶寶們吃一陣子的,關好門便出去玩了。當我回來的時候,父母已經在把團扁上的蠶一個個揀出來,我看見它們奄奄一息,流著黃色的液體,團扁上只剩下白花花的急躁如焚的蠶,不見一片桑葉。多年性情溫和的父親只看了我一眼,端著團扁里死去的蠶出門去了。母親一邊狠狠地訓斥了我,一邊把桑葉重新鋪上。我看見母親黑眼圈濃重的眼角泛著的淚光,在母親的訓斥中那些蠶拼命地啃噬著桑葉,那一刻,我感覺蠶也在啃噬著父母的心。

父親叮囑母親去睡會,夜已深,夏日的熱氣久久沒有散去,整個蠶房陰暗悶熱,氣味渾濁難聞。母親揮揮手,讓父親去睡覺。父親白天要干農活,傍晚才采了兩籮筐的桑葉,現在要趁著雞鳴前抓緊時間休息一下,清晨的時候還要去采露水洗過的桑葉。父親返回屋子后,母親又往團扁里鋪了一層桑葉。

那幾個月的時間,父親和母親輪流在蠶房里喂蠶,吃住都在蠶房里,寸步不離。人需要休息,蠶似乎不需要,它們的世界只有啃噬和咀嚼。即使多少年后,我依然記得在那盞15瓦的白熾燈下,昏黃的燈光照在四周的泥土墻壁上、照在父母蠟黃的臉上,也照在匍匐而動的蠶上。每每半夜,我被蠶沙沙的食桑葉的聲音驚醒,看見燈光下父母還在鋪著桑葉,又安心地在沙沙的聲音中渾渾噩噩地睡過去。

那一間四周封閉的土屋做成的蠶房,似一間地牢,也似一個巨大的胃,父親把一筐一筐的桑葉挑進去蠶房,被咀嚼得連渣滓都不剩。那時每家都有這樣的一間蠶房,在吞噬著丘陵上成片成片的桑葉,也在吞噬著整個村莊人的睡眠。走在村子里,經常會看到眼袋腫大的村人,也經常有人在田里干活的時候突然暈倒。那時,你會看到每個人都在消耗著自己的生命,像燭火般,企圖照亮自己卑微的生活,每個人都在等待著,等著蠶快點長大,吐絲結繭,等待著一場酣暢淋漓的突圍。

村人慢慢地煎熬著,看著蠶慢慢變得滾圓、全身有著琥珀色的透明,細看還能看見纖細的絲,這是已經到了蠶吐絲的時候了。那幾日,無論是父母還是整個村莊里的人,都更加勤快地在桑林間采桑葉,仿佛要把整座桑林都搬到蠶的肚子里去。采桑徑里,相互關注的是誰家的蠶吐絲沒有。那幾日,父母憂心忡忡,別人家的蠶開始結繭,自家的蠶還沒有吐絲的征象,睡眠對父母而言也越來越顯得奢侈。父母整日在蠶房和桑林之間疾走,而蠶則不慌不忙地成長著。

父母每天都盯著蠶,它們每一寸的生長都能牽動父母的心緒。母親看到蠶吐絲了,在午夜,蠶吃桑葉的速度慢了下來,母親趕緊喊來父親。父親扎好草把,搭成草架子,把要吐絲結繭的蠶一個個放上去,蠶開始“上山”了。只見蠶從細口里慢慢地把縷縷白絲從腹中吐出,纏繞著自己,直到把自己縛成一個橢圓形,銀白色、質地輕盈,輕輕晃動,能聽見里面躺著蠶蛹的響動。

父母花了一個上午的時候,把草把上的繭一顆顆摘下來,放在籮筐里。滿滿兩大籮筐的蠶繭,堆積如山,顆顆雪白,父親把這些蠶繭挑到鎮上新建的繅絲廠里去了。晚飯的時候母親加了幾道葷菜,父親也多喝了一點酒。那一夜,全家人終于安心地睡了一個好覺。

整個村莊在養蠶,最快樂的莫過于我們這些孩子。

蓊郁的桑林是我們捉迷藏的好去處。桑林不高,但是枝葉濃密,顏色深,個子還不高的我們躲入其中,猶如進入一個巨大的綠色迷宮。我蹲在桑林里,時間久了,細細觀察桑樹的根須、桑葉的紋理和在桑樹根下做窩的螞蟻,任憑小伙伴們如何呼喊,我也不愿意從這個桑樹下的王國里走出來。

在零食匱乏的童年,桑葚成了我們的最愛。桑葚從桑樹結出來的時候,青色,果實不飽滿,一顆桑葚由一粒粒像薏米大小的顆粒簇擁在一起而成,這些小顆粒尾尖還長有細小的一根短須,需細看才能發現。此時的桑葚不能食用,青澀略有苦味。過一段時間,桑葉長大,桑葚也隨之由青轉紅,顆粒也變得飽滿。桑葚成熟的季節,也是我們這些孩子能夠提前上學和放學的季節,以前父母為遲到和不愿上學的我們而煩心,如今卻感到驚訝。趁著上學前和放學后的空隙,桑林間隨處可見背著書包的孩子。先在桑林間飽餐一頓桑葚,也不清洗,直接從樹上摘下就往嘴巴里送。吃飽了,才把書包也裝滿,這些是晚上的零食。那時,村子里的母親經常為清洗被桑葚弄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書包和衣服而打罵我們,可這并沒有改變我們對桑葚的喜愛。我們甚至經常把采摘的桑葚帶到課堂上,相互比較誰摘的桑葚飽滿、個頭大。其實,我們大多時候吃到的只是青中帶紅的桑葚,還未等到桑葚全部變成紫色就已經把桑林里的桑葚吃得所剩無幾。

只要不毀壞桑樹,衣服不要沾上桑葚的汁液,父母是不會阻止我們進桑林的。并且,我們大多愿意以幫父母采桑葉為由,進入桑林。往往桑葚采了不少,桑葉卻只蓋住了籮筐的底部。如果要給我們的童年畫一幅畫為紀念,那么嘴巴和小手滿是青紫汁液、躲在桑林里樂呵呵吃桑葚的我們自然是其中最珍貴的一幅。

我們有采桑葚之樂,父母卻有養蠶之憂。在賣出第一筐蠶繭后,整個村莊仍舊在養蠶。蠶房燈盞日夜不滅,采桑依舊忙碌,蠶吃桑葉的沙沙聲不絕。若是外人來到這個村莊,很難再發現這個曾經以農耕為主的村莊的蛛絲馬跡。我們不問村莊以外的事情,只知道政府提倡養蠶,他們保證有銷路,第一次賣蠶繭帶來的效益比種田來得更直接,這些足以讓一個世代在田里耕作的農人義無反顧地養蠶。

直到有一日,池塘里堆滿了雪白的蠶繭、村頭的打谷場上不斷有村人把蠶倒垃圾一樣地倒成一堆。我看見,父母把蠶房里的圓扁和木架全都搬到門外,上面還沾著蠶糞、桑葉的汁液和蠶的氣息。整個村莊的人都默默不語,蠶食桑葉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久,我們這些小孩就看見村人開始挖掉桑樹,扔在路旁曬干后堆在灶房里做柴火。原本青翠的桑林裸露出一個個坑,滿目瘡痍,像一塊塊傷疤,遍布整個村莊。我看見父母也在其中,他們和村人在坑里種上高大的楊樹,面孔像木偶一樣,機器式的動作,整個場面除了鐵鍬挖土和樹苗下坑的聲音,就像一場啞劇。

聽說,又換了一位新縣長。

責任編輯:劉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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