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潘競賢

有人問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有意思嗎？我也曾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還沒有答案。我想，只要是個人，總有癖好吧，這是我的癖好，所以也就無可厚非。當我這么想的時候，就心安理得地繼續走來走去了。

其實也不是漫無目的，我覺得我是在尋找或者逃避某些東西。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不喜歡市聲鼎沸的地方。干脆這么說吧，我有恐人癥?？吹綌€動的人頭，密集的晃動的人影，就莫名其妙地煩躁。為了離遠一點，我盡可能地尋找犄角旮旯，或者驅車到荒郊野外。這不就是一種目的嗎？

另外，每一次出發的時候，我都是懷揣著目的的，比如要把某一件事情想清楚，理出頭緒。只不過這樣的目的往往落空。當我走來走去的時候，不知不覺就真的漫無目的了。我以為自己在想事情，其實什么也沒想。我沒有思想家的專注，總是難以集中精神去想透一件事情。發呆的時候，經常被人誤以為心思萌動，其實腦子里完全是空白的。大多數時候，我對此不以為意。漫無目的就漫無目的吧，干嗎非要有目的呢？

我認識的很多人卻不這么想，尤其是我以前的老板，他說，世界上最大的成本是時間，每分每秒的逝去都是不可挽回的。所以，他出門在外，交通工具永遠選用最快的，首選飛機，退而求其次，也是打的。而我首選公交，鐘情于走路。他說：花錢坐飛機，可以節省時間，省下來的時間可以用來賺更多的錢。我覺得他說得在理，他的做法也非常正確。但我還是喜歡慢吞吞地走路。我是賤民，活該窮命。

至于自己為什么喜歡走路，我的理由是這樣的：首先，我不喜歡開車，因為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停車永遠是一個麻煩；還因為我老覺著開車不安全，害怕撞到行人，也害怕蹭到車，這些事情一旦反生，處理起來是很折磨人的。其次，我不喜歡坐車，現在的車絕大多數都是一個密封的矩形，車窗緊閉，長年累月不通風，車里的氣味總是像腐敗物發酵后一樣難聞；還有就是只要一坐車，我的頸椎和肩膀就開始隱隱作痛。

當然，這些還是可以克服的，每當我不得不出遠門的時候，還是坦然地開車或者坐車。只是在路途并不遙遠的情況下，我總是義無反顧地選擇雙腳這種古老的交通工具。我走路花掉的最長時間是一個下午，至于最遠走過多少距離的路，我沒有計算過。

有一次，我要去一個比較偏遠的小鎮。無車可坐，最后只好聽從了黃牛的吆喝，上了一輛來路不明的車，然后毫無懸念地被丟在離出口不遠的高速路上。我背好行李，翻過高速路的護欄，來到與高速并行的一條泥路上。路很狹窄，差不多容許兩個人并肩而行，路的一旁是高聳的白楊樹，另一旁是黃燦燦的稻田。深秋時節，夕陽像女人柔軟又溫暖的皮膚。我慢吞吞地走啊走，突然覺得這趟旅行也不是那么倒霉，即便把自己弄丟在這么一個地方，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路走多了也非常無聊，沿途的風景大同小異。所以基本上可以斷定，我不是為了欣賞旖旎風光才喜歡走路的。我只是非常享受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這件事。當我做這件事的時候，感到自在、放松、舒適，以及小小的愉悅。

有時候，我孑然一人走在地球的表面，腦子里會不自覺地冒出許多詞，比如理想呀，價值呀，成功呀，人生呀，什么什么呀，總之都是些意義含糊、虛妄又空泛的名詞。想到這些家伙我就心煩，于是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風從耳邊掠過，發出呼呼的聲音；沿途的風景紛紛后退，那些讓人心煩的家伙仿佛也被遠遠地扔到了身后。

在路上走來走去，最擔心的事情就是碰見熟人。只是遠遠地看到他們的身影，整個人就局促起來，臉上不得不掛起笑容，腦子里拼命想問候的話，等到了近前，還得假裝出因為意外相遇而驚喜的樣子。然后就假惺惺地噓寒問暖，最后是依依惜別。我猜想，對方也一定像我一樣感覺別扭和虛偽吧。

當然，這是小概率事件。大多數時候，迎面而來的都是陌生面孔，可以熟視無睹，想象著他們像風一樣從身邊穿過，不用停下來與他們互致問候?；钤谌祟惿鐣?，難免要敞開自己。個人的感情和力量會被眾人稀釋。只有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會感覺到心里的情緒慢慢發酵，愈加濃厚起來。

我意識到，我最愛的人是我自己。

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我在心里默念美國詩人蒂絲·黛爾的《孤獨》：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的心漸漸地充實/應酬漸少/不再像年輕的時候/與每一個相遇的人分享我自己/心里有的話/也不用再把它說出來/他們來了/走了/都是一樣的/只要我一個人還擁有力量/在一個夏夜爬上山巔/看成群的星星朝我涌來

踽踽而行的時候，腦海里莫名其妙地就會閃現出女孩的影子。我覺得無可厚非，恰巧證明了我的男人本性。荷爾蒙瘋狂分泌的時候，我喜歡漂亮女孩；慢慢地，我還是覺得溫柔似水的女孩好，現在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女孩了。也許是這樣的——我走在一條貌似沒有盡頭的小路上，天地交接的地方布滿了酡紅的霞光，秋天的曠野蒼茫無際，一個女孩在不遠處向我招手，她大聲說：嗨，你這是要去哪里？她的口氣就好像我們是熟人似的。于是，我也大聲回答：不知道啊。然后女孩說：太好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兒，那咱們一起走吧。

于是秋天深了，夕陽醉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