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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菜南庫

2014-10-10 02:41曾強
歲月 2014年7期
關鍵詞:李叔口音小巷

曾強

名字僅僅是個代號?并不盡然。比方蔬菜南庫,這么個名兒!

這是我所居住的一個城市小區的名字。一聽這名兒,就知道像叫鐵鎖、二娃的人一定生于草莽鄉野一樣,這個曾經給城市蕭寒荒疏的冬天儲藏蔬菜、提供新鮮和溫暖的地方,不僅樓房的磚墻全都袒胸露腹、無所顧忌、不修邊幅的樣子,顯得很衰、很老,樓的布局也七高八低、橫來順去、槍叉鼓刀般的肆意和雜亂。好在狹長的地面都有水泥方磚鋪就,即使高楞低傾,坎坷不平,也仿佛對行人有一種善意的提醒:湊合著,慢點走啊。于是就走得慢些,趁機觀觀光。頭頂多是縱橫交錯的一縷縷或一條條電線或光纜,交隔、延伸到各處樓房,再跟所有人家醒目的黑色鋼條護窗銜接,就搭成一張疏密不同的蜘蛛網,似乎有意無意要把人們網在里面。抑或是有心挽留,也可能是害怕流失。頗有老人企望三世同堂甚至五世同堂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的意思。這大概是烈士暮年者的共同心態吧。

蔬菜南庫算得上是城市的一個老小區了。如果上溯三十多年前,本來這兒是豐富城市菜桌的眾人矚目的菜窖,窨子,儲藏著山藥蛋、圓白菜、長白菜、倭瓜等越冬的當地大路菜。當然時頭八節也有一些外調的稀罕菜。這里的周邊呢,得能掏糞的地利之便,多是薰臭的城郊優質菜地,夏季種著茄子、青椒、豆角、西紅柿、菜瓜、芫荽、韭菜之類時蔬。而蔬菜南庫北接的這座城市,則幾乎一直瑟縮和委頓在一千六百多年前北魏的古老城墻內外,數十年乃至數百年“老虎下山一張皮”,衰舊簡陋。不用說,那時人們講究的還是“民以食為天”,“您吃了嗎”的問候語還是人們最得體最普遍最合適的問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應該說三年河東三年河西。似乎就在戛然而至的某一天,原本比較“吃香”的菜窖,突遭霜打般凋零,被越來越挑剔,越來越物阜民豐的市民撇之若履。城市的這個菜窖一下就棲慌得近乎可憐。但還是老祖宗有預見:禍兮福所倚,果然,沒多久,這里競化蟲為蝶,在1996年破天荒地被允許商品化開發。于是,這里開始延拓展伸成為城市的一部分,并衍化成了敞開胸懷廣納八方的新城市的標志區域。那時,我還在縣城居住,聽說周圍很多有本事的縣里人,都涌到城市的這個蔬菜南庫買稀缺、時髦和尊榮,購置商品房子。蔬菜南庫儼然就成了縣里人飛黃騰達、鯉魚化龍的一個金字招牌,也成了我向往和努力的一個高度。2004年,我終于抓住了城市化進程的尾巴,輾轉住進城市,住進這個蔬菜南庫。然而,世易時移,蔬菜南庫小區雖然只經過了短短的不到二十年時間,卻好像已經經歷了兩個多世紀的風雨侵蝕。如果,蔬菜南庫現在跟城市任何一個叫府、苑、城、莊的新小區相比,它一定都顯現出寒酸,破舊,甚至有些低俗。

蔬菜南庫真的已經很老了。光影參差斑駁,過多陳舊到衰老的面孔,五花八樣的樓宇外觀,都幻化得像是一塊塊長滿苔蘚的風化已久的山野石頭,到處掛滿一種黏稠得化不開的歷史滄桑。

那些曾經駐足蔬菜南庫的茁壯成長的“飛龍”,已經矯健地逐漸躍升到更新的空間和更高的層次,追逐、引領和享受著所有時代賦予的可能的先鋒、前衛,和時尚。我實際上就是遷進了他們隨手撇下、近乎遺棄的舊巢。因而,還沒有好好體會一下所謂晉身城里人的成就感,就已經被一種漸漸升起的陰沉心思所攝捏,心情仿佛依然在無盡的世俗塵煙中艱難跋涉。我的這個二手新家難免就有這樣或那樣的狀況時時出現。妻子幾次想叫人好好收拾一番,重新裝潢。我覺得,一個半老徐娘,即使再精心涂抹脂粉,也不會從骨子里彰顯出朝氣而純潔的青春。老,不僅顯現在一個人一顰一笑那些皺紋的細節。老就老吧,舊就舊吧。

更具寫真意味的映像,不僅這些長滿老年斑的佝僂的樓房,還有小區這些情態各異、大腹便便、隨處圍坐的打牌、下棋、閑聊、閑逛、閑看的老人。這些自稱為“等死隊”的老人,似乎一直在觀望著什么,也似乎不新奇任何事物,他們就這樣慵懶而隨意地呆在太陽下,或陰涼地兒,張著渾濁的眼睛,仿佛靜靜地等待著某種啟動另一種生命的神光。

再仔細觀察,這些老人中,一部分的眼光其實是平靜的,慈祥的,和善的。我讀出了他們已經順利交待給后人“世界是你們的”那種松適、無為,以及大度和豁達。我看出他們大約是通過氣味、顏色、人流和物流,來慢慢地、細細地,像品酒那樣一點點品味這個大千世界。他們大約曾經太過匆忙,沒來得及欣賞世間蜂擁而來的曼妙、多彩和美好,于是幡然醒悟般開始“惡補”。就像我頭頂樓上的李叔李嬸。我每天早晚上下班幾乎都能碰到他們出雙入對,他們并排或一前一后,當然沒有電影電視上情侶挎著胳膊,裝飾著炫耀著的那種所謂的溫馨和浪漫,但這樣更叫我感覺到一種晚霞的平靜、壯美和華麗。我對李叔比較了解。我妻子跟他是同鄉,還沾著一點遠親。我在縣里的時候,李叔還是縣處級領導干部,無限風光。搬來這里,李叔已經退休賦閑了。我慣性地稱呼他為李主席??伤呛堑財[擺手,鄭重告誡:我是老李。我比你大二三十歲,要不,叫李叔也行。

也有些老人的目光則是拘謹的,猶疑甚至怯懦。我理解,這是他們內心的一種自我懺悔般的恭謙和避讓。比如,那個在小區巷口擺攤賣瓜的老人。我一直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共同關心的關于企業的一些話題。所以我們很熟,熟到我們不僅每每見面都要笑著點點頭,甚至可能的話,還要寒暄幾句,或聊一會兒。我發現,他對我的笑里,其實藏著一種心結,藏著他從企業下崗后,一位優秀的企業干部生活的尷尬和無助。他知道我在企業目前還算風光,而他,本該頤養天年的時候,卻不得不這樣依然為生計奔忙,叫他不是對我,而是對那些曾經閃著神圣光環的企業二字,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愧對,和羞怯之心。我聽出,他說到企業這兩個字,總是小心翼翼。大約因此,也給我心頭掠過一種莫名的糾結。

那次在巷內,一位白發老人矯捷地突然跳下單車,頓住,熱情地抓住我的手,曾老師曾老師地叫。這叫我驚訝不已。我突然想起,我們以前在書畫院曾有一面之緣。他是市內三位省級工藝美術大師之一,其木雕在全國都享有一定聲望。他這樣稱呼,想必是因為我寫過一些書畫評論的小文章。但無論資歷、學識還是年齡,我哪敢承受他這樣有些過分的謙遜啊,我該稱他老師才是。但張老師目光炯炯,閃著桀驁不馴、還有點狡黠的光芒。張老師也住在蔬菜南庫,平時在外面的工作室搞雕刻。我們碰面的機會就少。張老師雕刻之余的休息方式,就是練習書法。厚厚的一摞宣紙,長幅的嫻熟的于右任標準草書。這叫我驚嘆張老師這樣的心勁。他每天都這樣。見我對他的書法比較贊賞,他呵呵笑著說,“好多人說草書難寫,我看不見得!我七十多歲了,寫了二年,不也攻下來了?”的確是這樣。心執,方有行為的執著。這大約就是藝術家成功的必然。endprint

小區所有老人中,最富有傳奇色彩的應該算是老郭。老郭,這樣的稱呼實際上太過隨便,也顯得輕慢。放在過去,絕對沒人敢這樣稱呼他。即使人們現在說起老郭,往往不由自主地壓低嗓音,背后指指點點,含糊而心照不宣地稱“那個人”,仿佛怕驚了誰惹惱了誰。是的,老郭曾經是個“社會人”,也就是當地百姓對在黑社會混的人的簡稱。但老郭當年不僅是“社會人”,還是“社會人”的領頭大哥,在市里數一數二,跺一腳,地都要顫三顫抖三抖,聲名顯赫。這就難怪。曾經走南闖北、呼風喚雨的老郭,如今依然習慣袒胸腆肚、睥睨一切的空洞目光??晌視r??匆娝?,體貼地輕輕挽著他腿腳不靈便的老婆,冷漠地行走在我們這個光怪陸離又頗雜亂的小巷。然后,恭順地給老婆屁股下搭一塊坐墊,休閑在一處相對僻靜的臨街水泥臺階。將近十年了,我從沒見他笑過,仿佛他天生不會笑。有一天回家,妻子稍顯緊張地跟我嘀咕,昨天晚上,兩幫社會人鬧事,擺不平,又來咱們小區找“那個人”了。

日復一日的老面孔,在我茫然、懷疑和匆匆的眼光中,幾乎沒發現有哪個已經永不再現。他們不多,也不少。他們還似乎一直都那樣的老。不新,也不更舊;不激情,也不更疲沓。他們大概就像天空掠過的蒼鷹,只留下一種飛翔的姿態。即使有一些不堪、痛苦,哪怕是正在忍受著的情形,也都打包,隱沒到蔬菜南庫這堆仿佛落寞成暮色山巒一樣的樓閣里了吧。

近些年,城市在一夜之間昂然豎起了一大片高檔豪華的賓館、飯店,蔬菜南庫這堆顯得像是猥瑣老人的小區樓房,只能蜷縮其間。

其實不惟老人,蔬菜南庫還有很多人。大多是年輕人。人來人往地穿梭在小巷,或者歸隱到人們都不注意的哪套出租房,或者融進大街上的人流。他們穿著時尚,光鮮青春,流香溢彩,操著普通話,以及本地口音、云貴川口音、東北口音、江浙口音、河南口音、河北口音、內蒙口音、新疆口音,還有的說著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的什么語言。這就更有些“花開塬見荒,鳥鳴山更幽”的意味。

小區里,有一幢樓房是附近一家已經升格為五星級老酒店的宿舍樓。這樣,年輕男女匆匆的腳步就在斑駁而蒼舊的小巷出入,顯得撓癢般雜亂而頻繁。小巷這些閑閑的老人,眼光渾濁,但絕不缺乏犀利,他們幾乎不撩眼皮,就知道他們是服務員,也知道他們服務于附近哪家賓館或哪個飯店,還知道他們更換頻繁。丹丹就是例子。丹丹本是農家女。一出中學校門,丹丹就決絕地跟農村的父母發誓,不需要他們再養活,她要自食其力。她順著招工啟事,毫不費事就進到了城市的這家酒店,成了蔬菜南庫的“房客”。那個辛苦,那個規矩!但經過半年多的揣摩和打煉,丹丹很快就蛻皮一樣蛻掉了鄉村的土氣,出落得大氣,利落,嫵媚,也漂亮,工作也熟練到輕易能拿得下。行業競爭歷來波譎云詭。未幾,就有一位大廚哥跟她們幾個合得來的小姊妹合計,人往高處走,跳槽。于是,他們—伙兒剛褪去農村皮的小青年,就像走向更廣闊更有希望的田野,開心地挽著手,唱著喏,就義無反顧地——走嘞!蔬菜南庫小巷那悠長而激越的聲調,激起我安然遲暮心境的無限喟嘆。

女子還有。但明顯跟丹丹她們不一樣。她們神態輕蔑,眼神空泛,好似看透人間百態;行為肆意而輕慢,動作夸張到做作,以至于溢出一絲絲輕佻;熏香濃郁襲人,似乎刻意掩飾或發酵什么特殊氣息;穿著大膽、暴露,似乎有意無意要誘惑什么。我早晚上下班出入蔬菜南庫的這條小巷,偶爾會遇到她們。但總被這樣女子過分的異樣,逼壓出厭惡的眉頭。只好扭頭一邊。而一邊的居民、商戶、或老人,幾乎也都側著目。和我一樣,故意不想看到的樣子?;蛘?,熟視無睹,視如無人。不用說,她們從事著豪華賓館的另一種服務,夜鶯一樣啼囀、盤桓在月光灑銀的流蘇處,卻棲息在斑駁、枯暗老樹的枝椏間。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正站在巷口跟賣瓜的那位老熟人閑聊,巷內突然騷動,眼見就沖出一個稚氣未退的年輕小后生。他的身后,則有七八個著魔一樣的女子抓賊似的哇哇亂叫著,兇狠地追過來。小后生看到巷口一大堆成年人老人,就像找到親人,瑟縮著喊:“叔叔大爺快救救我,叔叔大爺快救救我!”眾人就把他團團圍護起來。而那群近乎瘋狂的女子也一擁而來,要求還人。于是有人嚴厲詢問,這是干什么?女人依然哇哇亂叫著,七嘴八舌。但聽不懂她們在說什么。后生則用蹩腳的普通話揭露說,她們逼他搞傳銷。于是,有人立即報警。警車鳴叫著開來的時候,那些女人還死死地抓住后生的衣角,不叫帶走。

所有這些騷動就像偶爾襲來蔬菜南庫的一個旋風,仿佛小區只是蹙蹙眉,一會兒就復歸于平靜。

深夜來臨,蔬菜南庫黑黝黝的樓房群吸納著四圍強烈彩光逼來的無邊暗色。小區里每個敞光的店面,每扇漏光的窗戶,都跟在小區收拾攤點的買賣人、外出散步散心的人、從事各種夜生活的人,以及,那些流浪貓和寵物狗,輕輕頷首,打著招呼。我們這個蔬菜南庫不乏理解,和同情,也透著豁達,以及寬容。

有段時間,紛傳蔬菜南庫即將要拆遷。小區一下搬走了更多的年輕住戶,和中年住戶。后來,確定這里暫不拆遷,這里馬上住進了更多的形形色色的年輕人。我發現,每個星期天,小巷路面的所有鐵質井蓋,都用膠帶紙貼滿避邪的大紅紙張——又有一對或幾對年輕人要結婚成人了。這時,蔬菜南庫仿佛倚在一邊的老人,看著豪車新人,似乎也喜盈盈地笑。

進進出出,出出進進,明顯是些年輕人。那些老人都在小區的邊邊角角慢慢沉淀著,蔬菜南庫也在城市的邊角沉淀著,就像正加速凋敝的我的故鄉村莊。

如同蔬菜南庫這個淪落為陳舊需要清掃或清除的名字,我想,遲早有一天,蔬菜南庫可能會從城市的地圖上徹底消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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