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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

2014-10-11 11:19李彥周
遼河 2014年9期
關鍵詞:亞平自費二叔

李彥周

兄 弟

“娃娃,不能這樣的……”

上房里的空氣自父親說了這句話就凝重了下來。屋里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音。父親低著頭,煙從嘴里吐出來。煙霧在空中飄散著,有一些,落到了亞平的肩上。

外面下著雨,細細的雨絲斜織著。地上很明亮,兩只青蛙在廚房廊檐下一下一下地跳著。沒有風,院外的老槐樹掉落下來的樹葉在空中飄搖著,最后黏在了地上。

母親坐在炕腳處,手里拿著針線活。亞寧開學后就要上高中,她在為他做布鞋。

“要是你拿走了這點錢,亞寧的高中怎么辦?”父親重新點上一支煙。父親的臉隱在煙霧中,低垂的眉毛定格在亞平的視線里。

“今年的蘋果也能賣上一些錢;再者說……補習不一定就有好結果……”亞平說。

“總歸不能花這錢?!蹦赣H說。

父親就又吐口煙。又一支煙卷被他撂在了空中。屋里有點嗆。母親打開靠炕的窗子。有風從那里鉆進來。母親打了個哆嗦。

廚房里傳來熬煮豬食的聲音。

“總歸說,這自費有點太費錢……”父親抬起頭,吐出的濃煙被他吸進鼻孔里,“這錢咱們花不起……”

——碗碟才被母親拿到廚房里。父親坐在板凳上點起一支煙,都沒來得及出去轉一轉,亞平就說起了此事:“我要上自費……”

亞寧趴在廂房的炕上,炕縫里冒著煙。母親做飯前,就到后院里給兩眼炕填了柴??贿@會還沒有熱起來。

亞寧聽著隔壁父親與哥哥的談話,就停下手中的鋼筆。

聽到父親這么說,他就忽然有種流淚的沖動。都這么多年了,還從未發現父親竟也惦著他將來的出路。

亞寧抑制不住內心劇烈的跳動,他合上正在寫著什么的筆記本,翻過身,仰面躺在炕中央。

亞寧翻過身,從小麥袋子上取下高中要學的課本,背靠著墻壁翻看了起來。這是鄰居小文借給他的書,他都不知道能否用得上。

亞寧一邊翻著書,一邊注意隔壁的談話。隔壁的聲音很細小,有一些,他幾乎不能聽清楚。

“若是補上一年考不上,那還可以再補的……”

“自費到底有什么好?秋霞才自費了一年,就把家里掏空了?!?/p>

“要是補上兩年考不上,我還要再補嗎?”亞寧支起耳朵聽,聲音很脆很堅決。這是哥哥的聲音。

亞平一直就這樣。亞平比他大三歲,做事卻像個弟弟;只要亞平一張口,父親就沒有不答應的。

亞寧這么一想就有點恨起哥哥來。

就是父親太慣他!

就記起以前的一些小事情:哥哥六年級的那一年,他上三年級,那時候可比現在還要窮,有一天,哥哥主動給豬喂了食,等到父親吃完飯,就跟父親要錢買留言冊……他當時也沒感覺出什么。等他到了六年級,他就發現不跟父親要錢買留言冊其實也沒有什么的。

又一年,他六年級畢業,那時家里正在蓋房子,當時他還小,卻也幫著家里干零活。哥哥呢?中考都考完了,卻獨自到同學家里玩去了。

……

后來的事情也就不用多想了。亞寧放下書,斜躺了下來。一絲風撬開了廂房的門簾,外面還在下著雨。

“反正我的主意已經拿定了,假若沒有錢,我會打工賺錢的!”

上房里那一刻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安靜里。

亞平跟著二叔到山里割竹子,屋里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暑假里農活多。麥場里碾了場,曬了糧食,就等著翻地了。亞寧跟在父母的身后,扛著鐵鍬去了麥地里。天氣熱,亞寧脫掉了上衣,順手摔在地埂上。山上熱氣蒸騰著,一會兒,他就大汗淋漓了。亞寧坐在地邊喝著水,聽著父母的談話。

父親說:“這娃娃,剛攢了一點錢,打算入秋了買臺電視機,卻要上啥自費呢!”

“自費到底有啥好的呢?”母親說。

父母兩個并排往前翻著地。麥地很堅硬,鐵鍬撬起的土塊翻過去,露出鐵鍬用力之后留下的痕跡,父親丟出去,順便拿鐵鍬破成好幾牙。母親翻地慢,父親一锨一锨翻到她身邊,幫著母親翻幾锨,就又翻到那邊去。亞寧看一下他們,就有委屈存留在心頭。

但他什么也不說。

哥哥比他要聰明,也比他要好看。他們兩個趴在炕上寫作業,鄰居家阿姨來到他家串門兒,臨走的時候,揭開廂房的門簾,說一聲:“亞平長得就是白?!蹦菚r候,亞寧勾頭做作業,他的耳朵里,分明是阿姨對哥哥的贊美。

“也就是那個樣子了……”母親說。

那一刻,亞寧有種不被重視的感覺。

但后來也就習慣了。他們哥倆到山上背麥子,亞平都將麥子背到了坡下,亞寧還走在麥地里,山上放養的老漢和父親打著趣:“我說老趙啊,你家老大還沒老二攢勁呢!”說著就去吆喝羊。亞寧走在麥地里,不明白為什么人家總是把他當哥哥。

當然了,他知道,他的臉很黑。

亞寧喝了一會水,看父母都超出他一大截。他拿上锨,拼了命,呼哧呼哧幾下追上了。

“這錢倒是哪里去弄呢?”父親說。

“這娃娃,真是不懂事!”母親擦了一把臉。

亞寧聽著他們的談話,就當什么都沒聽見。記起那天父親說的話,他就有種感激的沖動飄蕩在心頭。

亞寧所念的初中距離趙村有10里路,亞寧去那里讀書時,因為遠,中午一般不回家。中午放學后,他們幾個就拿了罐頭瓶到學校的火塘上等開水。開水煮熟了,一人倒一杯,就著家里拿來的饅頭,午飯就這樣解決了。有一次,他因提了鋁壺到教室里喝了一個中午的開水自豪了好久。

一天放學后,路過他們村小的校門,就被父親叫住了。父親那時在村小當民辦老師。幾個老師吃餃子,后來剩下了,叫來了亞寧,叫他吃。亞寧丟下書包后,只幾下,就將所有的餃子吃完了。

亞寧至今都記得那次難忘的經歷。那是他長了那么大,吃過最好的餃子。他也因此對父親很感激,有時就因為想起了此事想著想著掉下了眼淚。

他發現,父親有時也是愛他的。

亞平上自費醫專的消息在村莊里傳開了,很多人都投以羨慕的眼神?!皣K嘖,就是有錢呢!”有人說?!八麄冞@幾年的蘋果賣得好?!睂Ψ秸f。亞寧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心里說不上到底是怎樣的滋味,有一陣,竟是開心的。他們家那么窮,卻有人說他們家有錢呢!他就覺得他的地位一下子提升了不少。鄰居阿姨說:“亞寧,亞平自費要花多少錢?”亞寧看一眼阿姨臉上的笑容,不說話?!澳侨チ司褪谴髮W生?”亞寧還是不說話?!俺鰜砹司湍芄ぷ髁??”亞寧聽她接二連三地問著,也不知道那樣到底是不是大學生,能不能工作呢!就沒有回答她。他只是覺得,哥哥這樣去上學,家里可能就陷入了窘迫的局面。他有時也想不明白哥哥為什么就非要上自費醫專不可呢?

亞寧早上就到山上的蘋果園里把父親換下來,白天護園的任務就交給他。亞寧拿了書,坐在晨霧散去后的樹坑里。太陽從樹縫里射下來,他有時覺得這樣很幸福。真是無憂無慮的時光。他看一陣高中的課本,但大多數根本看不懂。也看一陣從小鎮上買來的舊雜志,那是他跟著哥哥趕集時,硬從哥哥那里要了幾毛錢,從茶館門前的老頭子那里買來的。哥哥坐在茶館里喝著茶,他就蹲在外面看雜志……太陽已從東邊的天空升至中天了,他放下書,拿了樹剪去剪路旁的洋槐樹。洋槐樹種在地邊上,沿著地埂長成長長的一排。那是父親栽下用來護園的,相當于院墻。如今已經長得太高了,都占據了小路的空間。他都看到鄉親們背著麥子路過時,樹梢擋住了他們的走路。

亞寧剪了伸到路上的樹枝,大概花去了幾個小時的時間。也流了一身汗。就坐在蔭涼底下休息了一會。想到父母正在家里忙,就獨自做飯吃。云兒那個時候在天上飄過來飄過去,這樣一天一天的,時間長了也就覺得孤獨了。

亞寧回到家里取面粉,看到板凳上坐著曾經給他帶過課的小學教師張老師。亞寧問了他,坐在炕沿上聽他們聊天。亞寧不知為什么,自小就不愛說話,卻總是喜歡坐在炕上聽父親和別人聊天。張老師說:“老趙呢,我覺得,這樣不好的!”說著就斷了,坐在那里喝著茶。父親坐在對面不說話。張老師接著說:“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考上了大學,那和自費比起來,念書不花多少錢,出來了還是正式的大學生,哪點不好呢?”父親吐出一口煙:“我也沒辦法,這娃娃就是要到西安去上學,我這個當父親的,咋說呢?”張老師“唉”一聲,也就不再說話了。亞寧坐在炕上想:莫非哥哥在西安有什么牽掛不成呢?

秋霞被父親叫到家里來。秋霞穿得很得體,都能看出她在城市里呆過。秋霞坐在板凳上。母親到廚房里拿來早上做的洋芋饃,秋霞說不吃,父親起身要泡茶,秋霞說她不喝。秋霞這就坐定了。

“秋霞都到西安上學有兩年了吧?”父親問。

“兩年了?!鼻锵颊f。

“萬來也已經一年了?”

“嗯,今年下來算是一年了?!?/p>

“這西安的自費學校你覺得咋樣呢?”

“這讓我咋說呢?”秋霞看一眼父親,低著頭,撥弄著手指頭。

就有一陣子沒說話。

“當然也可以呢!”秋霞說,“也是??颇?!假若在學校里硬要往上考,有時也就考個??粕兜穆?!”

“那出路咋樣呢?”

“出來了就能拿到文憑了,到時候可以到城市的醫院里找工作,也可以回家開藥鋪?!?/p>

“那學費咋辦呢?”

“學費就是有點貴,”秋霞說,“不過這都到了啥社會?誰說一定考上了大學才有前途呢?成才的道路很多條,又不用在一棵樹上吊死么!”

父親沒有說什么。父親知道的,秋霞的學費另有別人出,她家沒有那么多的錢。

可父親突然問:“亞平是你給做的動員工作吧?”

秋霞看一眼父親,臉紅到了脖子上。母親趕緊說:“你胡說啥呢呀!是咱亞平要去的,會和秋霞有啥關系嘛!”

秋霞說:“也和我有關系;當然了,學校里有獎勵,要是能多叫一名同學去上學,學校里獎勵二百元?!?/p>

父親就再沒有說什么。他知道,亞平要上醫專絕不是受了秋霞的蠱惑那么的簡單。

母親打聽了萬來的情況,下來就給亞平做被褥,做布鞋,心里有一陣難受,但又覺得反正也是兒子去上學,又不是要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默默地一直干到天亮。家里兩間房,平時亞平一人睡廂房,亞寧就和母親睡在上房里,父親睡學?!,F在亞平跟了二叔出門賺錢了,父親晚上又睡在果園里,家里就只剩亞寧和母親兩個人。亞寧睡在廂房里。他晚上看書一直到深夜,出來上廁所,看到母親坐在上房炕上做被褥。凌晨時分又被噩夢驚醒來,看到上房里還亮著燈,就一陣淚水涌上來。亞寧想,假若能上高中,他一定要好好讀書來報答父母的。

亞寧就在這個假期賣力地干活,穿了舊衣服,跟著父親去翻地,也挑糞,豬圈里的豬糞被他一擔一擔地挑到山上去。母親看果園,亞寧就主動為父子二人做飯吃。傍晚時,吃過了晚飯,亞寧就提著竹簍到山上拔豬草,也喂雞。等到麥地翻完了,就開始種油菜,亞寧說:“大,你去看果園?!庇趾湍赣H兩個上山種油菜。

油菜還是種在陰山上。亞寧先背了化肥,又下山和母親拿上種子農具什么的,也提上水壺。這是剛剛收割了麥子的土地,這地經過鐵鍬的翻動,太陽的炙烤,也剛被打耱過,地很肥。母親撒了糞,亞寧也撒了化肥,就拿了頭刨地了。

出了一身汗,亞寧的話就隨著汗水流出來。

“媽,”亞寧說。

“???”母親應。

“我哥的事情,我大是咋說的?”

母親低頭刨著地。

“咋說呢?”母親說,“都要去,再能咋?”

“秋霞是咋知道她自己非要自費的?”

母親愣一下,就又沒說話。

“萬來家里也不富裕呢!”

“驢日的好不到哪里去!”母親將頭砸到了地上。

亞寧到地邊拿來了開水,給他和母親都倒上,坐在了那里。

母親深深吸口氣。

“那我上高中,到底……”亞寧沒有說下去。

母親喝著水,坐在那里靜聽著。

“我大到底讓不讓我上高中呢?”

母親的眼里突然噙滿了淚花。

亞平和二叔從山里回來了。都瘦了有一圈。也黑了,跟亞寧差不多。胡子拉碴的,像個大人了。母親看亞平坐在炕沿上喝著水,心里就有點心疼自己的兒子。亞寧坐在板凳上,聽著哥哥的經歷。亞平說:“累死了,哪叫人干的活,簡直就受不住?!眮唽幙粗矍暗母绺?,不知說什么才好呢。那時亞寧還管亞平叫哥哥,兩個人玩耍學習都是形影不離的樣子,可不知何時起,他就再也沒有叫亞平哥哥了。不是他不想叫,是不習慣,總覺得亞平和他有點遠。亞平自從上了初中后,似乎就長大了,一天老是和自己的哥們兒玩,他這個跟屁蟲,就被撂到了一邊,也就是從那時起,一直到哥哥上高中,他就越來越不習慣叫他哥哥了。

亞平說:“早上6點就被二叔叫起床,跟在他的身后割毛竹,二叔割得快,我都攆不上!”

亞平說:“也虧了二叔幫著我,要不然,以我的力氣,也掙不了多少錢?!?/p>

亞平說:“也不知咋的,二叔好像有心事,一天除了割竹子,什么話都不說?!?/p>

父親坐在板凳上,看著眼前的兒子,看著看著心就飄遠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開學的時候,父親沒有再聽到亞平說起自費的事情。一天傍晚吃完飯,村支書跑到家里叫亞平,說是西安的電話。亞平跟著到他家接電話。從村支書家里回來的亞平蔫頭耷拉的,沒有一句話,母親問亞平,亞平坐在那里努著嘴。

“……再咋叫,我也不去了!”

又一天,二叔找父親借農具,順便坐在那里說了一陣話。父親說:“也奇怪,亞平自從跟了你打工后,就再也沒有提起自費的事情?!?/p>

二叔看著愁容滿面的父親,吐了一口煙。

父親說:“是不是你給說了什么話?”

二叔就又吸了一口煙。

二叔說:“我早就聽說亞平要去西安上自費,全是因為有個女娃在西安叫他呢!”

父親美美地看了一陣吸煙的二叔。

父親說:“看來他是聽了那女娃的讒言了??伤透闳ゴ蚬つ??你都有好多年沒有出門打工了?!?/p>

二叔吐了那口煙。二叔說:“所以我才哄了他一起去打工的;和我一起去掙錢,他就知道掙錢是多么的不易呢……”

父親安靜地坐在二叔的身旁,不知何時候,他的身子一陣持續的哆嗦。

裸奔老人

毋庸置疑,陰沉的天氣在馬繁榮老人將三蹦蹦發動機發起的瞬間映襯了這幾年一再襲擊他的失落心情。馬繁榮老人腳踩著剎車,當他一邊扭動鑰匙,一邊察看擋風玻璃外有沒有什么東西堵在車前的時候,他看到窗外的世界傾刻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十字路口那里,各種車輛由于一再占道被堵得嚴嚴實實;馬路的左側,一陣風從車后的某個地方卷起,橫掃了馬路上的垃圾,垃圾在空中翻滾、飄揚,受到對面車輛的阻擋,和路邊電桿的干擾,有一部分塑料袋和碎紙屑落在了車頂和路邊沒有收拾的攤點上。風在一邊將垃圾卷起的同時,一邊把馬路上沉積太厚的塵土揚在了空中。馬繁榮搖起大量塵土和濕氣涌進車子之后的車窗,看到天邊巨石般的云層翻滾著從縣城對面種了核桃樹的山頂涌來。太陽被狂風和云層遮掩了光芒,在云層的四周投下如水一般傾注的白光。車外的空間,就被烏云和兩側一再揚起的塵土擠壓得昏暗了許多。馬繁榮老人摸索著將車子開到馬路靠邊的位置,看一陣后視鏡里同樣被大風攪渾的街道,頓感自己呼吸緊張,胸口堵得發慌。

馬繁榮老人大吸了幾口氣,復雜的心情比天上的云層還要沉重。他順手捏起腳底位置的塑料杯子,喝了一口水,這才繼續關注車外險象環生的世界。有人夾著胳膊在街道上急急前行;有人抱著孩子從塵土里出現,再度鉆入塵土。四周的汽車發出要命似的喇叭的鳴叫。一切跡象都表明將有一場大雨以不可阻擋的態勢降臨這個擁擠骯臟的縣城。這樣的假設使得一再忐忑的馬繁榮老人踏實了許多:屆時,果真有一場大雨不可避免地從天而降,它將徹底洗干凈他生活了多年的詬病纏身的縣城,和他不愿多呆一天的擁堵的馬路,而主要的是,會讓他多天前說過的一句話得以實現,他將如所預言的那般,棄掉車子,脫掉衣服,在大雨中裸奔。

這樣的念頭使得等待太久的馬繁榮老人有了一種年輕時才光臨他的興奮的感覺。

但馬繁榮老人接著就覺得有一點不妥,這樣的顧慮讓他感到某種不安:要是這個時候有人來,叫他拉著去某個地方,他該怎么辦?因為,這會兒還沒有下雨。他怕在將那人拉到車上的時候下起雨來,而那人抵達目的地的時候雨又停了,那樣的話,他的計劃就無法實施了。他想,要是此時有人問他坐車,他就會指指天氣的情況,告訴他,他要收工休息了,他不想在這樣的天氣里還不知疲憊地賺在當年的他看來并不缺少的那一點錢,“既然都下雨了,總不至于還要出車拼命賺錢的,”他將對他說,“雖然我如今開著這破玩意在滿大街招攬生意,可當年的我……”他想后半句他會打住的,盡管當年他干著天底下最光輝的事業,“多不好?”他想。但假若天氣有所好轉的話,他還是會聽了那人的建議,開車送他去他要抵達的地方的,即使對方有錢,他也一定會忍氣吞聲地將那人送到他要到達的地方,看著對方打開錢包,或者直接從衣兜里掏出五塊錢,給到他手里,“車費,”那人說,他就會說“好嘞!”叫對方關上車門,之后呢,就直接回家了。

他想這天的生意就到此為止了。

哪怕大兒媳站在門口責問他:“這么早就回來了?”他也會看著她的臉,不說多余的話,然后直接走進臥室的。他想無論何時,他,總歸是要回家的。

這樣的假設就又讓他陷入窩心的生活當中良久。

車外終于下起了雨,馬繁榮老人雙手把在方向盤上,看到銅錢那么大的雨點啪啪地砸在了地上,地上濺起了圓形的塵土,雨點打在路上的同時,車子的車頂上,和擋風玻璃上,都發出如同石子落在了上面的砰砰聲。

馬繁榮看著窗外的天空,天上的烏云在迅速地改變著形狀,它們迅速地翻滾,滾雪球一般,從他眼前的位置一下子就來到了頭頂的地方,這樣的結果使得車子里面的光線頓時昏暗了許多。但緊接著天空一道閃電劃下,車子里一下子就亮得人晃眼,馬繁榮老人隨著打了一個趔趄,接著聽到一陣巨雷持續響起,聲音逐漸增大,轟隆隆地從遠處傳來,最后爆破,“咔,咔,咔!”劈了下來。雨就持續而緊密地瓢潑一般地傾瀉在了大地上。

馬繁榮老人坐在駕駛的位置看著車外被大雨迅速洗刷干凈的馬路,發現車外一個人都沒有,那些和他一道跑車的人不知都去了哪里。他回頭張望,整個大街上只有他一個人的車子孤零零地立在雨幕中。他安靜地看了一陣子雨景,就關掉了發動機,準備脫衣服。

馬繁榮脫掉外衣,就在接著要脫襯衫的時候,他看到擋風玻璃前面,有一個人雙腳踏在雨水中,朝著他的方向跑來。雨太大,他看不清楚那人長什么樣,只看到他應該和自己相仿的年齡,手里拎著個提包,他的一身全是水。

那人幾下就來到了車窗的外面。他站在雨幕中,拍打著車窗:“走不走?”

馬繁榮停止了繼續解扣子的動作,他的手停留在空中?!安蛔??!彼f。

那人站在雨幕中看了幾眼他車子的周圍,就又拍起了車窗,“走嘛,”他說,“算是幫幫忙了?!?/p>

馬繁榮坐在車里。他本來是不再和那人搭腔的,但看著車外被大雨淋濕的那人,他就矛盾了起來。走不走?他問自己。不走?外面下著那么大的雨!走?他的計劃就泡湯了。他坐在車里猶豫了好一陣。

但沒過多久,馬繁榮老人就朝著外面招了一下手?!白?!”他說。那老人就一下子拉開了車門,“這么大的雨,還多年沒見過?!蹦侨苏f。

馬繁榮老人朝后看了一眼,坐車的男人是一位比他年齡稍大一點的穿著舊中山裝的老人,他手里提著黑帆布包。帆布包有電話座機那么大,四面顏色褪盡,背帶卷曲,他一上車就將它攥在手里,擱在大腿的位置。馬繁榮又通過后視鏡看到這個老人上身魁梧,臉盤方正,幾道皺紋攀爬在額頭上,使得他原本沒有刮盡胡須的臉有一絲頹唐的氣息。馬繁榮想他在上車之前從他的視線里走來,他竟然沒有注意到他大概的體態。

但馬繁榮老人沒有想得更多,他看著窗外的大雨,就有一種不同于之前的另外一種感情降生,這樣的感情使得他回過頭來一眼不眨地看著這個老人。

那老人看到馬繁榮在呆呆地看著他,說:“要不我給你加錢吧?!?/p>

馬繁榮沒有說什么,他幾下穿上了剛才脫掉的上衣,問他去哪里。

“法院!”那老人說。說著挪了一下身子,可能是想讓自己感覺坐得踏實一點吧。

“法院?”馬繁榮說?!班?,法院?!陛p放了一點剎車,三蹦蹦開始穩穩地移動,在雨幕中緩慢前行。

馬繁榮老人拉著他穿進雨幕的時候本來不打算問他什么的,也不知為什么,他剛才激動變化的心情就更加復雜了幾分。于是,他說:“這么大的雨,去法院……”

那老人掏出一盒便宜煙,發給馬繁榮一支,自己也含了一支,點上,遞給馬繁榮打火機。那老人說:“本來要走去的,卻下雨,沒時間,就坐一下車了?!?/p>

馬繁榮聽著他說這話,就知道但凡和他年齡相仿的老人,除非有緊急事,一般是不會坐車花錢的。

但馬繁榮沒有介意,甚至都能理解他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和大家一樣手頭緊。馬繁榮說:“去法院,這會兒,恐怕下班了吧?”

那老人安靜地坐在后面,吸著煙。馬繁榮老人等著他的回答。馬繁榮并沒有因為自己接二連三地問他而感到自己的多嘴。他甚至還想繼續問他呢!

那老人說:“我從小鎮上搭車過來時,就遲了。等著人家的錢。拿到手,就急著趕來了。

馬繁榮問:“有啥要緊的事吧?”

那老人說:“有急事,我這是急著去法院給人家送錢呢!”

馬繁榮說:“送錢……”沒再問什么。

那老人卻放鞭炮似的一口氣說了開來。

那老人從自己年輕的時候說起,一直說到了自己兒子的不懂事。他說他最初在小鎮的牛羊市場上當牙子。那時候他的光陰不算好,但總之是可以養活家人的。后來就在小鎮的皮毛市場上做生意。那時候怕是沒有高速公路吧,很多從新疆內蒙一帶到中原去的客商要走太遠的路,就停車到這里休整,他們這些開客棧的,就賺那些客商的錢。那幾年的生意真是一年比一年好,政府就將小鎮北面通往皮毛市場上的那條小土路鋪上了瀝青,建成了小鎮的主干道,他家的一畝地正好在新馬路的旁邊,他就在那里蓋了兩層樓,一樓租出去當鋪面,二樓供一家人居住。那幾年他都算是方圓十里的大人物呢。

馬繁榮老人一邊探看著路面,一邊有意無意地聽著那老男人的嘮叨。

那老人說,可問題也就出在了這里啊??赡芫褪撬τ谧錾?、對兩個兒子疏于管教吧,兩個兒子從小就不聽話,長大了更是好吃懶做的。這就讓他吃盡了苦頭。老二不愛念書,上完初中就輟學了,輟學了之后就到外面胡混,他好不容易才給叫了回來。兒子回來后,卻也沒事干,他說,這幾年的皮毛生意看來是不行了,因為我們這里的人太野蠻,也太霸道,那些外面的客商就在包頭的皮毛市場上休整了,所以生意是一年不比一年了,看來這生意,你是不能再沾手了。他就讓他守住一樓的兩間鋪面,在那里開商店,等以后有合適的生意了,再作打算。誰知這家伙根本坐不住,他跟他要錢買車跑運輸,也確實是閑著,他就給買了車??蛇@家伙卻是個敗家子,這車跑了兩年就熄火了。又說要跟著人家搞裝修。他想只要這娃能吃苦,干啥都賺錢,就給投資了一點錢。好在這回終于守住了。但他不跟著人家干,要自己帶人搞裝修,他就又投資了一部分錢,老二就自己開起了公司。

不過事情卻出在老大身上。老大念書比老二強不了多少,但終于沒有放棄讀書的念頭??吹剿麩o論如何也要在這方面吃碗飯,他心里總算是暖和了一點,他就在他補習了兩年后出錢讓他上了一家師專的預科。后來就畢業了。畢業了之后要結婚,他就在縣城的小區給買了一套房。還算這家伙有出息,那幾年在學校里混出了人樣,都當上了會計,但這就給他惹出了麻煩,他竟然把學校里的公款給作了賬,貪污了。這就被人家給抓起來了。

馬繁榮聽著那老人的訴說,不覺間,就被他的故事給吸引了,聯想起自家的情況,就有一種悲戚的情緒蕩漾在心頭。真是太像了!他想,他也有兩個兒子,也有相近的經歷。他退休之前當老師,半輩子也沒有攢下一點錢,因為兩個兒子早就將他的積蓄掏空了。而問題是,他退休了之后都不能消停。雖然他在縣城里居住,但自從老二在省城里工作后,他就和老婆隨了老大一家過活了,老大的媳婦看他呆在家里吃閑飯,竟讓他出來跑車呢!都這么多年了,他的工資存折都被老大媳婦扣在了手里!想一想就覺得太殘忍……

沒想到那老人還在說,并且越說越來勁,幾乎都要哭起來。那老人說如果僅僅是這些,那也就罷了。最初吧,兩個兒子算是安頓了下來,他想他的晚年會有所養的,誰想到晚年竟然如此的不易。老大結婚后,老二說,那你給老大都買了一套樓,我沒地方去,他就在河灘那里買了一塊地,給老二修建了一院房。誰知這樣一來,老大就有了怨言,說他給老二修了房,他的樓房不值錢,就將樓房給賣掉了。賣了之后和妻子孩子搬進了他們臨街的院子,他們的理由是,他們沒地兒住,就來了。老二一家看老大搬進來,也就跟著搬進來,他們說,老大搬進來,這樣不公平,因為那院子占據著有利的位置,院子大,又是兩層樓,一樓還有兩間鋪面呢。老二是怕他將這家產全部給老大,所以搬了進來后就再也不走了。

……

那老人就這樣情緒激動地說著,似乎是想讓馬繁榮老人聽一聽他家的不幸,或者只是發泄一番就罷了。遇上相似的老人,說一說,總歸是會好受的。馬繁榮老人沒有再插一句話,而是接了那老人一根一根發來的煙,和他一道吸著煙。

那老人說,后來幾年皮毛市場的生意的確就不景氣了,他的收入嚴重縮水了。那幾年他給老二買地修房花了他的一大部分錢,他的積蓄就幾乎全用完了。他想再不成他都有一樓的鋪面呢,鋪面一年的房租供他和老伴用,應該還是沒問題的。但兩個兒子都搬來后,這點錢就不夠了。這兩個兒子也實在是不要臉,電費下來了,他們沒人交,水費下來了,他們沒人交,就連菜蔬也不買。這樣過去了五年,他們竟然還不走,他就沒有辦法了。他想既然兩個兒子這是急著要分他的家產,那就分了算球了,反正他一死,這點家產還不是兩個兒子的?他就和兒子將那院子評估了一下,然后平分給了他們。分完院子后,他們就將那院子賣掉了。他是什么也沒有了,就住在老二的家里。誰知等到老大也修了一院房后,老二就不要他和老伴了。每天說些難聽的話刺激他,有時候就直接給臉色。他是沒法了,找老大商量,誰知老大也不接茬,這就讓他一下子產生了老無所依的悲涼,好在還有親房族人呢!這事在親房族人的參與下,才了斷,最終的決斷是,他被安頓在了老大家,由老大一家贍養,老伴被安頓在老二家,由老二一家贍養。他們說,這樣才公平……

馬繁榮聽著那老人的傾訴,聽著聽著就為他難過了起來,他不再為他突兀的傾訴感到厭煩,他都開始同情起他來。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情。他打斷那老人的話,說:“也是的,既然兩個兒子都那樣,你是不應該將你的院子分給他們的,無論如何,那時你還有財產,等到你將自己最終的那點東西也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就不把你當回事了?!?/p>

那老人就猛吸了幾口煙,似乎有一絲眼淚流出來。那老人說:“這也是沒有辦法啊,他們兩家都住在我這里,啥不干,還要吃飯。兩個兒媳不但連飯都不做,還一天盡惹事,我和老伴是無法忍受了?!?/p>

馬繁榮說:“那他們將你和老伴分在了兩處,你還給老大去送錢,你哪里來的錢,再者,你為啥還要送?”

那老人嘆息了一聲,“不送能咋辦?不送大兒媳就不要我。我給老二說了老大的這事情,老二說他不管,那就只有我想辦法了。再怎么說,他都是我兒子??!我是把當年皮毛市場上的客棧給盤出去了,這才得了一點錢?!?/p>

馬繁榮安靜了一陣子,“那你和老伴被分開來,你說少年夫妻老來伴,這該咋辦呢?”

那老人苦笑了起來,“真的不瞞你說,這幾年下來后,我發現我變化了不少,每當我見到我老伴時,竟然跟見到了陌生人一般地難堪……”

不知怎么的,馬繁榮老人聽著聽著眼淚就下來了。他一腳踩住了剎車,看著那老人因為訴說而略顯激動的表情,從衣兜里掏出一盒煙,發給他,自己也點上,轉身拉住那老人的手,說:“老哥,別難過了,人這一輩子,都會遇到各種困難的,但你要相信,這總歸會好起來的,兒子嘛,也會漸漸懂事的。我之前吧,也和你差不多,現如今他們就都懂事了……”馬繁榮老人聽著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這句話,一下子都把自己震驚了。

兩個老人在車子里說話的時候,車外的雨還在嘩嘩地下著。車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馬繁榮老人看一眼沉浸在往事之中的那男人,看一眼窗外。不知怎么的,他那要裸奔的想法一下子就失去了勇氣。想起十天前,大兒媳說的一句話,那天他們因為孫子的事情吵架了。當時也下雨,他還是出車了,等到回去時,看到大兒媳正在和老伴吵架。兒媳說:“這么大的雨,你竟然讓他光著身子站在了雨里?!?/p>

老伴說:“我在廚房里做飯,出來時,看到娃娃站在了雨里,他一睡醒看到房里沒人,就哭著跑出來……”

兒媳說:“那一點人兒,泡在了雨里,要是讓你泡在了雨里,看你還有啥說的?”說著就咣當一聲將飯碗砸在了地上。

也就是在那天,他當著兒媳的面,告訴她:“你等著,等哪天再下雨,你看我裸奔!”他想他老了,但不知為什么,他竟然許下了有生之年最為大膽的諾言。

(責任編輯/李亞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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