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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住命運的咽喉

2014-10-27 15:46康綱聯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4年2期

A.傷兵曾經轟動中國

中國傷殘軍人,不是一個從來就是默默無聞的弱勢群體。上個世紀50年代,四川成都新繁“榮軍院”傷殘軍人業余演出隊,曾經轟動過北京、轟動過全國、轟動過全球。

1956年前后,四川、重慶十幾個榮校逐漸分散安置傷殘軍人后,特等、一等傷殘軍人,相應集中到了成都附近三個較大的“榮軍院”。那時,這些“榮軍院”開初叫革命殘廢軍人教養院,住在院里的傷兵,叫殘廢軍人、傷殘軍人休養院的名稱,是很多年后才改稱的。那時,成都新繁“榮軍院”,是全省最大的一個“榮軍院”,住有四五千位特等和一等傷殘軍人休養員、二百多位重殘傷病員。這座昔日香客云集、香煙繚繞的龍藏寺,一下子變成了治療和休養傷兵的大學校,熱鬧非凡。

此時,中國已是天下安瀾、革命塵埃落定之際,我國正在進行社會主義三大改造,這些雙目失明、高位截癱、斷手少腿的鐵血男兒們,響應黨的號召,立即在院內大力開展自強活動,學習養蠶、種菜、養豬、編織、文藝、書法、按摩等生產技術、醫療技術和文化知識。轟轟烈烈的自強活動開展起來后,許多傷兵刻苦改造人生觀,立定生活新目標,“呼啦”一下子拉開新生活的大幕,掀起了學生活、學文化、學技術、學藝術的大熱潮。真可謂天無絕人之路,不久,許多特等、一等傷殘軍人,很快獲得了新生的力量。失去雙手者,學會了生活自理;失去雙目者,學會了樂器或按摩;高位截癱者和半身癱瘓者,學會了編織或寫作……

失去雙手的傷兵,再不要護理人員喂飯。他們說,如果吃飯都不會,將來還怎么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再說,一個人,老讓別人喂飯,也很別扭,大口小口,冷熱干稀,軟硬快慢,總是很難適合自己的口味,不管護理人員多溫柔多體貼多仔細,也不如自己隨心所欲地吃飯喝湯好。于是,這些原來每天吃飯要靠別人喂的傷兵,便開始摸索怎樣用自己殘存的長短不一的斷臂,操家伙吃飯。失去雙手的斷臂,毫無抓握的能力,他們便用手樁挑撥手絹,以嘴代手拉扯,把勺子纏繞在自己的手臂肉樁上、用繩子拴在手樁上、用松緊帶套在手腕上,操練操勺用筷的功夫。不出數月,這些人大都能用兩條手臂樁,夾勺子、夾筷子,吃飯、挾菜、挾花生米;把毛巾縫成閉合式的套子,穿進自己兩條斷臂里,攪動斷臂,打濕或擰干毛巾洗臉、洗澡;將皮帶特殊加工后,自己控制松緊,上廁所拉屎撒尿。

雙目失明的兵,大練感觸代視覺。他們一面加緊學習盲文,力爭盡快掌握新的文化知識,學習按摩技術,一面苦練感觸探路,熟悉生活環境。不出一年,大多數盲人,都能熟讀盲文書報、寫盲文書信。早晚時,他們每天都三五成群地敲著棍子,離開大院過橋穿巷,到“榮軍院”外縱橫交錯的田坎上去散步。

躺在床上不能隨意動彈的高位截癱的傷兵,只能靠輪椅以車代步的半癱的傷兵,充分調動手腦的作用,大練編織、針織、刺繡、縫紉、寫作和書法。

這種大學習的風氣,有力地感染了龍藏寺里每一個傷兵,“榮軍院”里原來那種陰沉和憂郁的空氣,不知道什么時候,忽然不見了。他們在“榮軍院”里自覺學習各種器樂、聲樂的風氣,很快蔚然成風。每天課間休息時,院里幢幢休養大樓,無不歌聲四起,樂聲飛揚,沉浸在一遍歡樂聲中。那時,這些特等、一等傷兵,都是20多歲的年輕人,走出戰場,克服恐怖、憂郁、苦悶、彷徨的傷殘心理后,十分渴望充實豐富的文化生活。當時,新繁“榮軍院”黨委面對這種現象,立即要求各休養區和病區因勢利導,積極組織傷兵們開展文體活動,舉辦周末晚會。就這樣,“榮軍院”里,一個課余文藝演出隊逐步形成,全院28個傷兵和10個工作人員,很快編排出了一臺晚會節目。

1957年底,新繁“榮軍院”院長姜在田,看了課余演出隊編排的節目,非常高興,說,你們敢不敢出去演,要敢出去演,我帶你們出去練一練。大家一聽,非常高興,都說好。沒過幾天,這位院長就派馬車,拉著演出隊到住地附近新民高級農業合作社,給群眾演了一場傷殘軍人自編自演的好戲。

在這種生機勃勃的再生氛圍里,新繁“榮軍院”很快成立了一個非常特別的業余文藝演出隊。院黨委看到這支隊伍很高興,決定讓這支隊伍到城里去試試身手。

1958年春節,新繁“榮軍院”業余文藝演出隊,28個傷兵和10個工作人員披掛出陣,到成都為省市機關演出了第一臺自編自演的精彩節目。

成都錦江大禮堂,樓上樓下,座無虛席,來自省市機關的3000多名領導和觀眾,懷著驚奇的心情,全神貫注于垂掛著棗紅金絲絨幕布的大舞臺,等待著觀看這場不平凡的演出。

“丁零零……”隨著一陣急促的電鈴歡叫聲,棗紅色的金絲絨大幕徐徐拉開。舞臺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傷殘報幕員,男青年沒有雙手,笑盈盈地垂著兩條堅硬的肉臂樁;女青年雙目失明,沒有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有彎彎的秀眉和美麗的臉龐,墨玉般的發辮,垂在豐滿的胸前微微顫動著……全場鴉雀無聲,6000多只眼睛倏地一熱,望著舞臺發愣,心里“撲通撲通”地直跳。

演出開始了——

節目一:口琴齊奏,《美麗的龍藏寺》。5個男演員只有一只完整的手,其中4個人雙手全留在了朝鮮戰場上。5人成一字排開,9根無掌斷臂靈活地抽動口琴,發出整齊的動聽樂聲,把3000多名男女觀眾的心搓得滾燙。

節目二:詩朗誦。兩個截肢的戰士,揮動四條斷臂靈活跳躍,變換造型,慷慨詠頌,《紅心在我心中閃耀》。

節目三:笛子獨奏,《我是一個兵》。一位失去一只手的戰士,單手歡快地吹奏,《我是一個兵》。

節目四:腳踏風琴獨奏。一位失去雙手的青年軍官,用兩條手臂熟練地演奏,《我愛我的祖國》、《人民軍隊忠于黨》。

節目五:男聲獨唱。一個雙手截肢的戰士,牽著4個雙目失明的戰士手風琴伴奏手上場,高唱《真是樂死人》。

節目六:女聲獨唱。一位下肢癱瘓的女兵夾著雙拐,用上身帶動癱軟的下肢,硬從后臺一步一步地拖行到前臺,靠在一把木椅上,脆生生地歡唱《不見英雄花不開》。

節目七:民樂合奏。8個雙目失明的戰士和兩個癱瘓戰士琴師、兩個無腿戰士鼓手緊密配合,打揚琴、彈琵琶,拉二胡高胡板胡,吹笙笛、擊鑼鼓、敲小阮中阮大阮,把《金蛇狂舞》、《雨打芭蕉》、《武術》、《平湖秋月》等曲子,演奏得大氣磅礴,如風嘯雨吟、江河奔涌,似電閃雷鳴、狂海騰潮。

節目八:舞蹈。6男6女,身著艷裝,手持大彩扇,沒手的把張開的紙扇綁在手臂上,沒眼的憑感覺跟著有眼的轉,把《花兒與少年》、《年輕的月亮》等舞蹈跳得飄逸動人、多姿多彩。

……

20余個蕩氣回腸的精彩節目演完,讓人浮想聯翩,全場掌聲雷動,經久不息,3000多位觀眾噙著激動的淚花,久久不愿離去。傷兵們的演出絕技,鼓舞著每一個健康的觀眾,人們透過舞臺的燈光,仿佛看見了滾動的硝煙、轟響的炮火、飄揚的軍旗!

首場一炮打響后,這支傷殘軍人業余演出隊,緊接著在成都連續為黨政軍和各群團組織、文藝團體演出了80多場。一時,這支演出隊所演出的文藝節目,猛然成為了成都人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許多人東奔西走求親找友,千方百計想弄張票去看看。

1958年3月的一天晚上,這支傷殘軍人演出隊在成都總府街國際飯店演出,成千上萬的人沒票入場,便從全城各處熙熙攘攘、紛至沓來,擁擠在飯店大門外街道兩旁,聽高音喇叭現場轉播。這萬人空巷的場面,被時任國家內務部長(民政部長)謝覺哉同志看見后,很受感動,當場便和四川省主持民政廳工作的干玉梅副廳長商定,立即調這支特殊演出隊進京,為第四次全國民政工作會議演出。新繁“榮軍院”傷殘軍人業余文藝演出隊接受任務后,四川省民政廳和新繁“榮軍院”黨委,立即組織演員加緊排練,補充節目,一個月便完成了進京的全部準備工作。

1958年5月21日,這支傷殘軍人業余演出隊風塵仆仆直抵京城后,許多人不適宜京城的干燥氣候,嗓子發干流鼻血,也不休息,硬是堅持按期開演。5月26日晚,這支特別演出隊的演出,在西郊賓館勝利開幕。全套節目上演了比在成都演出更為精彩的5人9臂口琴齊奏,兩人無臂對口詞,下肢雙癱女兵獨唱,男子無手腳踏風琴獨奏,男子單手笛子獨奏,一無手男人,牽著四位“盲男”手風琴伴奏男聲獨唱,八個“盲男”配合多個無腿琴師、癱瘓鼓手演奏民樂合奏,多種殘疾人和護理員合演歡快舞蹈。

在北京首場演出時,時任國家內務部(民政部)副部長郭丙坤、文化部副部長夏衍、中國著名作詞家戲劇家田漢、陽翰笙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部分領導同志,都到現場觀看了演出。中國的大藝術家們,看完這場罕見的演出,和普通觀眾一樣流淚,和普通老百姓一樣驚嘆:從沒有見過這么震撼人心的演出隊!

就這樣,四川這支天下奇特的傷殘軍人演出隊,一夜之間舉世矚目,轟動京城。消息傳到毛澤東主席耳里,這位偉人也大為驚訝,忙對秘書說,這不是一般的演出,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體現,告訴恩來、德懷同志,我也要去看演出。然而,毛澤東卻因中東突發戰事,黎巴嫩爆發英軍登陸事件,赫魯曉夫悄然進入中國密談,終未看成這些傷兵的演出。毛澤東對傷兵演出隊的重視,引起了北京黨和國家領導人對這支演出隊的加倍重視,于是,這支本打算在北京演一場就打馬回川的傷兵演出隊,后來竟然一鼓作氣,在北京國務院禮堂、政協禮堂、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總參謀部、總政治部、總后勤部、空軍、海軍、國家機關各部門、北京市領導機關、首都文藝界、首都工商界、外交使團、外國專家局等單位和系統連續演出了70多天150余場。

傷兵堅忍不拔地驚人演出轟動京城,震撼了首都各界,驚動了莫斯科、平壤、漢城、紐約、倫敦、巴黎等地各大報刊,香港當時某報頭條驚呼:“毛澤東放了一顆精神原子彈!”

1958年5月26日,四川的這支傷殘軍人演出隊驚動毛澤東的同時,也驚動了國防部長彭德懷,聽說自己親自指揮過的志愿軍傷兵,在北京進行了意想不到的超人演出,這位一向不茍言笑、不太喜歡看演出的元帥,當即指示總政組織軍隊專場,安排駐京部隊觀看。兩天以后,四川這支傷殘軍人演出隊在國務院小禮堂,為駐京部隊進行專場演出,彭德懷元帥、賀龍元帥、葉劍英元帥親臨劇場觀看,彭德懷光頭正襟危坐兩個多小時。在這兩個多小時里,他看著一個個令人揪心、令人震撼、令人振奮的精彩文藝節目,好像又看到了朝鮮戰場上燃起的一團團戰火,一遍遍硝煙。他永遠忘不了那些從陣地上匆忙抬走的傷員,現在看到這些缺胳膊少腿、站不直、坐不穩的士兵,在臺上興高采烈地演出,他幾次默默地流出了熱淚。演出結束后,他飽含熱淚接見了所有演員,有手的握手,無手的拍拍手臂樁,手和手臂樁都沒有的就擁抱,那時,臺上所有的傷兵演員,都忍不住淚流滿面地哭了。那一夜,彭德懷發現演出隊的樂器質量很差,第二天便讓總政為演出隊購買了一套高檔樂器。

三天以后,這位一向嚴肅的元帥,心情仍不能平靜,忍不住鋪開鮮紙,默默奮筆激書,為這支演出隊題寫了一幅飽含敬意的頌詞:

“親愛的殘廢軍人同志:你們偉大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值得中國人民和解放軍全體同志學習!”

彭德懷元帥觀看四川傷殘軍人演出隊演出的消息,傳到周恩來總理辦公室,周恩來總理也坐不住了,他立即叫辦公廳與民政部聯系,為國務院機關安排一場。隨后,周恩來總理親自打電話,邀請毛澤東、劉少奇、朱德、陳毅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一同到現場觀看,可惜,如前所述,因赫魯曉夫秘密入京,毛澤東、劉少奇無法脫身到場。國家民政部聽說這一情況后,請示周恩來總理是否改變日程?周恩來總理果斷地說:不能變,這不是一般的演出,我們不能讓這些人民的功臣,人民的子弟兵,人民的特殊藝術家們失望,毛主席和劉少奇同志不能來,我和朱德、陳毅同志一定來。

6月1日夜,全國政協禮堂燈火通明,彩燈閃爍,橫標層層,彩旗獵獵,一派節日盛裝景象。晚上7點半,周恩來總理、朱德委員長、陳毅副總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在國家各部委領導人陪同下,走進了劇場。這一天,朱德委員長正鬧肚子,周恩來也把他硬叫來了,節目看到一半,他覺得問題嚴重,實在不敢再在禮堂中久停,才迫不得已中途退場。

周恩來總理一生中,不知道看過多少精彩的演出,可他從來沒有看過如此感人的傷兵演出。全場二十幾個節目,似乎個個節目,都讓他心潮澎湃,思緒穿云入海,無論是9條斷臂吹口琴、4個盲人拉風琴、半癱姑娘唱情歌,還是獨臂青年吹竹笛、無手演員彈風琴、滿臺殘人奏民樂、斷腳斷手獻舞藝,他都神情專注地向演員長時間地熱烈鼓掌。那天夜里,演出結束后,周恩來總理登臺接見演員的場面,讓臺下所有的觀眾熱淚潸然而下,本來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演員隊伍,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亂了,警衛人員和工作人員想上去維持秩序,周恩來總理當即用眼神和手勢制止了。周恩來總理和有手的演員握手,和無手的演員拍背擁抱。斷手、斷臂的演員想給周總理敬禮,舉起臂樁,覺得不合適又放了下來。半身癱瘓拄著雙拐的演員很想丟開雙拐站得筆直向周總理敬禮,可放開拐杖自己馬上就會癱倒在地,只好讓工作人員硬撐著,等候周總理走到面前。雙目失明的演員張著兩只手,不停地晃動。這場本來10分鐘即可結束的接見,整整延長了半個小時。接見完畢后,周恩來總理又帶著黨和國家領導人,與這支傷殘軍人演出隊全體人員現場合影留念。

這場演出結束后,周恩來總理發現演出隊使用的服裝,是用牛皮紙、蠟光紙、廣告色剪裁、涂畫的,立即派人為演出隊特制了8套精致的民族服裝,并指令國家民政部、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國家文化部聯合組織安排四川這支傷殘軍人演出隊,到北京黨政軍機關、部隊、工廠、學校、及有關文藝團體、群眾團體繼續演出。于是,這支演出隊就這樣在北京演了70多天。

四川這支演出隊,給周恩來總理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觀看演出20多天后,心里還久久不能平靜。一天晚上,他叫秘書取出文房四寶,親筆錄下了四川省新繁“榮軍院”高位截癱戰士劉渝生的30行詩——《我們永遠忠于黨》。周恩來總理抄錄的這幅珍跡,今天還莊重地掛在四川省革命傷殘軍人休養院榮譽館里。

這支演出隊在北京演出期間,看過演出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陳毅和彭真,也向他們贈送了很有意義的紀念品。

陳毅副總理看了演出后,想了好幾天,不知道送什么東西好,有一天,突然想起“榮軍院”里有許多雙目失明的戰士,便和夫人張茜商量,決定把外國友人剛送的一臺大收音機,轉送給了演出隊。

時任北京市委書記彭真,送的東西更有意思。演出隊到北京市委演出時,那位無手傷兵演奏的腳踏風琴突然壞了。這事可糟了,因為沒有配件,大家折騰了大半天,都無法修好,急得那個無手傷兵眼淚直流。演出隊不想放棄這個感人的節目,便委托國家民政部的同志,到住地附近各單位去借,不想,這種上一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流行的樂器,當時在北京,大多數單位都淘汰了,根本借不著。

彭真聽說這事后,笑了,說:我正不知道送點什么東西給他們好呢,叫他們別著急,我們買一臺送給他們。隨即,他馬上叫秘書派人,到郊外文化用品商場,為演出隊買了一臺嶄新的腳踏風琴,送給了演出隊。

在北京演出的70多天里,黨政軍機關、工廠、學校、工商界和各群眾團體,贈送了四川這支演出隊許多藝術珍品。這些機械模型、彈片工藝品、玉制品、金屬制品、名人字畫、刺繡……雖經“文革”十年浩劫,如今依然還在四川新繁“榮軍院”榮譽館里,存放著100多件。

這支傷兵演出隊,轟動北京的同時,也轟動了全中國,不少省市紛紛電告北京,要求這支演出隊去京外演出。根據各地的強烈要求,國家民政部、國家文化部、軍委總政治部,經過認真研究,立即聯合行文通知河北、天津、旅大、沈陽、長春、哈爾濱、濟南、南京、無錫、上海、南昌、廣州、武漢等地民政、文化、部隊,聯合組成接待組,迎接安排演出。各地三部門收到通知后,迅速成立了聯合接待站,為了切實做好接待工作,有的省市接待站多達200多人,從機場、車站接人背演員、運行李、搬道具,到吃飯、睡覺、拉屎撒尿,都有人負責。

然而,由于運行和演出的特殊性,無論各地怎么熱情接待這些傷兵,他們仍然非常艱辛。緊張的長途奔馳和頻繁的轉站,給這支傷兵演出隊帶來了很大的壓力。隊里10個工作人員,既要背上背下上車下車的癱瘓和無腿演員,又要忙著干裝臺布景的重活,還要參加必不可少的武術、舞蹈節目演出。為了防止隊里缺腿少手的演員手忙腳亂,趕不上出場時間,隊里把演出服裝全換成了按扣,把拴系腰帶全換成了粘合式,讓擔負幾個節目演出的傷兵演員,多穿幾套演出服裝,上場演出下場后,立即脫掉一件,又接著上第二場戲。從當年8月到年底,這支演出隊走遍大江南北二十一省、市,為100多萬觀眾演出了300多場,直到歲末瑞雪紛飛,寒風凜冽,他們才凱旋回院。

這支傷殘軍人演出隊,在各地演出時,也發生了許多感人的事。

演出隊在上海演出時,有一家人看演出后,回家就緊急召開家庭會,商量如何給這些傷兵送禮。結果,老太太把自己幾十年前陪嫁的青花瓷壇裝滿糖果,女兒把留蘇導師斯密洛夫特贈的高貴化妝品拿出,四處打聽演出隊的住處,找了三天,沒找到,卻被人懷疑是特務,密告到了公安局。公安局找到他們,才把它們送到了這支演出隊。

演出隊在上海文化廣場公演時,一萬多名觀眾,掌聲雷動,呼叫如潮。演出退場后,工作人員打掃衛生,猛然發現一個座位上,放有一頂黑色呢帽和一條花圍巾,誤以為是定時炸彈,急得大聲呼叫。公安人員上前仔細觀察、檢查,才發現那圍巾里裹著一封信。那信上寫道:“親愛的四川革命殘廢軍人演出隊的同志們,看了你們的精彩演出,我很激動,很想到臺上和你們擁抱握手,到后臺找你們說幾句知心話,可我是一個極其普通的群眾,沒有這個條件,只好給你們留下這份微薄的禮物:呢帽和圍巾。天氣漸涼了,那位唱歌的姑娘腿不好,要小心感冒,你圍上這條圍巾吧!那位雙目失明的胡琴手兄弟,頭發稀少,戴上這頂呢帽吧,它能為你御寒取暖?!?/p>

看見這兩件東西,演員們都激動得熱淚盈眶,演出隊里,誰也沒有戴這頂呢帽,誰也沒有要這一條圍巾,如今,這呢帽和圍巾依然放在“榮軍院”的陳列室里。

與呢帽和圍巾一同放進陳列室里的東西,還有豐子愷先生贈作的《寒梅圖》,以及由他題名題詞由中國著名國畫家王個簃、江寒汀、唐 云、張大壯、張聿光、陳秋草、孫雪泥、賀天健等八大畫師,即席合作的《傲骨經霜猶吐艷圖》。

這群殘星們的絕技表演,當年被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八一電影制片廠、珠江電影制片廠完整記錄下來,以后許多年里,全國各地一直把這些紀錄片作為傳統教育的瑰寶。

B. 驚動國家總理的詩人

劉渝生從朝鮮戰場,幾經轉院回到成都新繁“榮軍院”時,還是一個20歲剛出頭的青年,但從面容上看,他卻已是一位顯得很深沉的中年人了:瘦小的身材,夏天愛留平頭,冬天常戴頂栽絨帽,神情堅毅的硬線型臉頰上,終年架著一副泛黃的塑料架眼鏡,見人不愛說話只愛笑,整天靠在床上看書報。

下肢雙癱的劉渝生,經過痛苦的靈魂磨煉之后,開始默默追求自己的新目標:學習奧斯特洛夫斯基,做一位殘疾人作家。

劉渝生的創作,是從寫表揚稿開始的。他從外地轉回成都新繁“榮軍院”時,這個“榮軍院”正在響應我國三大改造積極建設社會主義的偉大號召,在校區內大力開展自強活動。學校根據各病區休養員的身體狀況,發動各病區分別成立了盲人按摩組、盲文組、編織組、養蠶組、修理組、器樂組、刺繡組……全校學習文化知識和各種實用技術的活動搞得熱火朝天,每個傷殘軍人都選擇了一兩項自己所喜歡的項目認真學習。

在這種學習熱潮的沖動下,劉渝生便和幾個愛好文學的傷殘青年一起,成立了一個寫作組,每天分頭到全校各休養隊學習組,去采訪學習情況和學習典型人物,為學校有線廣播室,寫廣播稿。

劉渝生是一位腰椎受傷的高位截癱雙腿癱瘓病人,他干枯的雙腿支撐不起瘦小的身子行走,要走各組采訪搜集素材,每天只能自己搖著手搖三輪去。碰上生病無力搖車下病房采訪時,他便請工作人員幫他推著三輪車去。

在榮校那種火熱的日子里,他親眼看見雙目失明的傷殘病友們,坐在床上和三輪車上,編織出了一批批棕絲鞋帽、提籃、竹筐和精致的毛衣,刺繡出了幅幅艷麗的工藝品;無腿的病友種出了一塊又一塊的菜地;無手的病友在手臂上綁扎鐮刀照樣能收麥、割稻;無臂病友用牙咬住毛筆照樣作畫、寫字……

劉渝生徹夜難眠,心潮澎湃,詩意橫流,一夜之間,飽蘸熱淚揮筆寫下了一首反映一代傷殘軍人豪情壯志的成名詩作——《我們的心永遠忠于黨》:

我們是祖國的兒女,

我們是毛澤東的戰士,

戰場上我們用刺刀刺過敵人,

殘廢了我們是無畏的士兵。

我們的熱血像海濤一樣沸騰,

我們的精力像松柏永遠旺盛,

愛祖國恨敵人是我們的個性,

征服困難是我們特有的才能。

我們有堅強的意志,

我們有顆永不殘廢的心。

沒有眼睛照樣讀書看報,

沒有雙手一樣寫字彈琴。

兩腿癱瘓能用雙手勞動,

沒有雙腳也能疾走飛奔。

困難只能在軟弱者面前存在,

擋不住久經鍛煉的士兵。

祖國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

我們永遠和祖國心連心。

社會主義是我們的靈魂,

黨就是撫育我們成長的母親。

我們不愿意作無邊際的幻想,

我們懂得怎樣安排自己的一生。

社會主義大廈固然需要鋼材,

我們卻愿意做顆小小的螺絲釘。

??!親愛的黨,我們的母親!

是你教導我們懂得生活!

是你給了我們力量和信心。

??!親愛的黨,我們的母親!

只要我們心臟還在跳動,

就堅決為共產主義而斗爭!

這充滿傷殘軍人真情實感的豪言壯語,曾經激勵過一代青年奮發圖強,四川、北京等許多省市教育部門,都曾將這首詩編進了中小學語文教材。

這首詩被周恩來總理書法抄錄,在全國各地許多報刊登載后,劉渝生的名字很快傳遍祖國大江南北、天涯海角。

劉渝生出名了,但他并沒因此而滿足,隨著各報刊、電臺約稿量的增加,他很快擴大了創作體裁。

《我們的心永遠忠于黨》轟動全國后,八一電影制片廠,立刻要求劉渝生以此詩的意境內容為線索,編寫一個紀實性藝術電影劇本。

劉渝生接受任務后,又高興又緊張,高興的是能用電影反映傷殘軍人生活,這對全國傷殘軍人都將是一個巨大的鼓舞。緊張的是自己從來沒有寫過電影劇本,什么是“蒙太奇”,什么是電影結構,什么是電影語言,都一無所知,要在短期內完成任務,自己行嗎?不會就學,他把自己不懂的問題告訴行家,電影制片廠的編劇,立即親自趕到“榮軍院”耐心地指導他。

為了認真寫好這個電影劇本,劉渝生從零開始,認真學習電影劇本創作常識。

他讓護理人員把自己背到圖書室去閱讀資料,參閱范本,常常一讀幾個小時,大小便失禁,流到褲襠里聞到臭味,才從書中驚醒過來。為了堅持盡快讀完這些資料,他每天不得不在褲襠里夾兩條厚厚的毛巾,對付大小便失禁,毛巾弄臟了,他取出后換上干凈的,又接著看。

參考完資料后,劉渝生又夾著毛巾,躺在床上苦戰3個多月,每天堅持寫十七八個小時,終于成功地完成了電影劇本。隨后,他又陪同攝制組分鏡頭,參加現場攝影指導,一直忙到電影拍完,制好片返回榮校放映,他才重新回到病床上休息。

劉渝生本來就是一位身體十分虛弱的休養員,完成這次突擊性創作任務后,他體質很快下降了不少。不久,他干枯的雙腿開始出現反射性神經痛。這種高位截癱病人的腿神經痛很特別,它不在神經枯萎的癱腿上痛,而是反射在患者頭上痛。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頭痛,常常一痛數十天不停,許多難以忍受的病人,都要靠打鹽酸嗎啡、杜冷丁,才能鎮痛。

劉渝生知道這些鎮痛藥不是好惹的東西,不敢輕易使用,常常痛得大汗淋漓,口中咬條毛巾躺在病床上翻滾,也堅持硬抗著。

創作電影劇本半年以后,劉渝生緊密配合醫生治療,腿神經反射性頭痛剛有些好轉,他立即又恢復了創作。他擔心自己有生之年不多,寫不完想寫的東西,創作詩歌的同時,又積極地學習小說創作。在四川省作協會員蕭青、鄒仲平、馮還球等作家的指導下,劉渝生很快寫出了軍事題材短篇小說《班長》。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劉渝生一直在寫作短篇小說。

正當劉渝生準備醞釀創作長篇小說時,偏偏又趕上了我國3年自然災害。那場慘烈的全國性大饑荒,沖擊著各地鄉村和城市,榮軍休養院這種吃供應糧的地方,當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嚴重影響。

長住“榮軍院”,生活清苦,營養不良,劉渝生那癱腿反射性頭痛發作間隙時間越來越短,那種沖擊性頭痛,常常無情地捶打著他那瘦小的腦袋。他全身無力挪動身子下地,再也不能讓護理人員抱下床伏案寫作,便叫工作人員為他釘了塊帶腿腳的小木板,架在床上寫作。

這樣的寫作當然很不舒服,他那癱瘓的雙腿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常常在被窩里抽筋彈跳,掀翻他的寫作板,他想按住那彈跳的癱腿,又常常被摔下床來。

就這樣,劉渝生仍然很快寫出了一部長篇小說的提綱。

劉渝生的創作激情不可抑止,就要正式動筆著手長篇小說創作時,中國那場席卷全國的政治風暴到來了,他以血為墨創作的許多文學作品,不但沒引起人們的重視,反而被那些被政治蒙汗藥迷昏的“革命群眾”和“紅衛兵”視為毒草。他們在“榮軍院”內鋪天蓋地張貼、拉掛批判劉渝生及其作品的大字報,要把躺在病床上的劉渝生拉去現場接受教育。

此時,劉渝生可說是枯瘦如柴,1.67米的男子漢,只有70多斤重了?!案锩罕姟焙汀凹t衛兵”小將去拉扯他時,他揚著兩條皮包骨頭青筋鼓脹的手,激動地說:敬愛的同志們呀,我是想接受教育的呀,可我連床都下不了,輪椅都坐不穩,怎么去呀?“革命群眾”說,那好辦,我們抬你去。就這樣,幾個人硬是把劉渝生抬到大字報現場去批判教育。

從此,劉渝生被迫中斷了寫作。

70年代初,各地報刊逐漸結束每日轉載“紅色電訊”的歷史后,又開始發表本地稿件了,與此同時,副刊也恢復了,雖說只登歌頌篇,但畢竟又有文學陣地了。這種形勢剛一好轉,劉渝生又在床上架起寫字板,拿起了久違的筆??纱藭r無情的病魔已緊緊地抓住他不放,正悄悄地把他拉向死亡的峽谷深淵。他系胸椎脊髓中彈橫斷截癱,這種癱瘓癥,早期小便長期失禁,逐漸引起尿路感染,嚴重影響腎功能;中期尿路感染頻繁,腎功能將日益衰竭;晚期多半惡化為尿毒癥,即會引起心臟病。

劉渝生告別人世的最后兩年,患尿毒癥導致腎小管酸中毒,體內鈣質和其它微量元素,大量從尿液中排除,全身骨頭都變得極其酥脆,稍不留神,就斷了。家人不敢讓他下床,只好讓他整天躺在床上。

劉渝生知道自己悠悠燃燒的生命之燈就快熄滅,更加快了艱難的創作步伐。他讓妻子為他墊高床頭靠背,重新在鋪上架起寫字板,又加緊夜以繼日地寫作,有時頭痛難忍,一天只能寫幾十個字,也不讓家人端走那塊木板。

癱腿反射性頭痛,三天兩頭不斷地折磨著他,為了防止痛得翻滾跌下床來,他便叫妻子用繩子把自己拴在床上。

妻子流著熱淚說:渝生,我和孩子多么希望你多活幾年啊,你為什么要這樣作踐自己呢?劉渝生伸出瘦筋筋的手,抺去妻子的淚水,平靜地說:人世間最平等的事,莫過于死亡,無論是偉人還是平頭百姓,無論是富翁還是乞丐,誰都免不了一死,我找活兒忙著死,總比睜著眼睛等死好??!你難道愿意讓我天天望著天花板等死嗎?我不做我想做的事,死也死得難以瞑目??!

妻子聽劉渝生如此說,再不好說什么,只好忍淚買了5尺寬布帶,將他攔腰拴在床頭上。

劉渝生這樣綁在床頭寫作不久,身體就開始散架了。一個盛夏的中午,他想用手掌支撐床面,挪動一下身子,剛一側腿,右腿骨“咔嚓”一聲便斷了。妻子見狀,趕緊把他抱下床,放在輪椅上推去醫院搶救,可那斷腿幾經夾板捆扎也不能再愈合,那酥脆的骨頭再無生長能力。醫生無可奈何,只好將他的右腿鋸了。

大腿截掉不久,劉渝生的鎖骨、肋骨連續十幾處斷裂,經專家會診搶救后,勉強將斷骨接好了,但他整個胸腔卻從此變成了畸形。

劉渝生就是在這種病入膏肓的日子里,竟然還在床上堅持寫作。周恩來總理逝世后,他還以每天堅持寫幾十個字的速度,寫了一篇悼念周總理的散文。

1976年8月4日,高位截癱的特等傷殘軍人劉渝生,終因尿毒癥引起心力衰竭搶救無效,在成都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病逝。至此,這位頑強的高位截癱傷殘者,在病床上共計寫作了上百萬字文學作品和新聞報道稿件,其中,發表了小說25篇、長詩6首、散文和雜談7篇、紀實性電影藝術片1部。他的小說《班長》,被選進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四川十年短篇小說選》?!稛o畏的士兵》等一批戰爭題材小說,受到了當代中國著名作家沙汀、艾蕪等許多作家、評論家的重視。

英年早逝的劉渝生,給中國青年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C. “望魚鄉”傳奇

川西雅安周公河畔,有個叫“望魚鄉”的山鄉,鄉里大山上有塊巨石,站在上面,能鳥瞰千米之下深澗中淙淙流動的周公河水,看見了河,似乎就看見了魚,于是,此地因此而得名。

“望魚鄉”是個偏僻的窮山鄉,新中國成立前土匪出沒、民不聊生,新中國成立后許多年,仍未摘掉貧窮帽子。全國林業模范、一等傷殘軍人李文富祖祖輩輩,就住在這松柏蒼郁的大山上。

舊社會,李文富家貧如洗,父親望子成龍,替人當牛做馬,也想讓兒子讀書成才,不想,李文富剛念兩年私學,母親病故,十二三歲的他只好幫人做小工,四處流浪為生。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三年,家鄉解放了,李文富才有了出頭之日,因此,他對黨的感情特別深。李文富積極配合解放軍參加剿匪斗爭,不久,他就光榮地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先到重慶,很快又隨部隊回到雅安家鄉待命。沒過多久,朝鮮戰爭爆發,部隊奉命北調,他們步行80余天,從雅安一直走到寶雞。

李文富所在部隊入朝作戰,參加了著名的上甘嶺戰役。

殘酷的上甘嶺戰役打得非常激烈,李文富第一次參加戰斗,安全無事,第二次參加戰斗也安全無事,第三次參加戰斗時,不幸胸部和腿部都受了傷。

李文富堅持輕傷不下火線,簡單包扎以后,繼續守在陣地上阻擊敵人。

幾天以后,敵人大規模進攻時,李文富的雙手被敵榴彈炮炸成粉碎性骨折。他多么想保住他的兩只手,哪怕只能保住一只也好,可一到醫院,就由不得他了。為了防止感染、危及生命,醫生立即就將他的雙手切除了。

失去雙手后,李文富仍未脫離危險,他頭部的彈片尚未取出,立刻便被送回國內開顱救治。

1953年6月,李文富被轉回重慶北碚榮軍校休養。

回重慶北碚后,不知什么原因,剛取出顱內彈片不久的李文富突然頭暈、嘔吐、渾身酸痛。榮校迅速將他送到重慶市內醫院檢查治療。不料,一直轉了9家大醫院,都查不出病因,有家醫院的醫生甚至懷疑他是思想病,后經重慶市第一人民醫院抽脊髓檢查,才查出他患的是腦膜炎。

為治療腦膜炎,李文富又在軍隊和地方醫院住了整整9個月。

病好后,李文富很想回家。參軍前,13歲那年,父親做主,給他娶了個14歲的小姑娘,堂堂正正地舉行了婚禮,可沒圓房,直到16歲參軍前,他才和妻子在一起住了幾天。

此時,李文富已是20來歲的小伙子了,極想回家和妻子團聚。榮??紤]他的特殊情況,批準了他3個月的假期。

李文富高高興興地回到家,好想和妻子親熱,他萬萬沒想到,4年沒見面的越長越漂亮的妻子,竟然不愿意再接納他。他伸出兩條斷臂想抱妻子,妻子卻嚇得直往后躲避。無論兩家父母怎么做工作,妻子就是不承認他倆的婚姻關系,沒辦法,李文富只好和她離了婚。

此時,正趕上村里成立合作社,全社竟然選不出一名會計。有點文化的李文富見社里如此情況,心里很不是滋味,便組織七八個年輕人到自己家里辦夜校學文化。建國初期的學文化識字、算數掃盲,就像改革開放初期爭讀電大、夜大、職大、函大、自考大的年輕人一樣,熱鬧得很,社里的婦女主任也常來參加學習。

李文富買了一本字典,開始義務教學,教大家念書識字。他心里知道,自己沒多少學問,當老師是不太合格,但能讓村里一個字都不認識的青年伙伴們,都能像自己一樣讀書看報,他就想把自己所有的文化知識,都傳授給他們。他堅持每天用兩條手臂樁翻書查字典,教大家識字、算數,給大家端茶倒水,拿煙點火,熱情周到地為大家服務,他家夜校很快成了村里青年男女聚集的好場所。

半年以后,婦女主任王永芝和李文富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突然有一天,她羞澀地對李文富說:文富哥,你人真好,我……我愿意跟你過。

李文富嚇了一跳,既高興又難過,心想,一個從小結婚幾年的老婆都害怕和我過,這妹子能和我過嗎?別耽誤了人家啊,便對婦女主任說:永芝,我也很喜歡你,可我是殘疾人啊,我不敢娶你……婦女主任王永芝聽了李文富的話,忙接口說:我覺得你人好、心好,我不怕你有殘疾,你不能做的什么事,我都可以幫你……說著說著,就忍不住撲進了李文富懷里。

李文富很感激婦女主任對自己的信任和支持,不久,兩人便結了婚。后來幾十年的事實證明,有感情的婚姻是牢固的,他們婚后很幸福,生育了三兒一女,從未鬧過什么家庭矛盾。

李文富在家辦了一年夜校,果然培養出了一名會計,第二年,社里的會計就由本社青年自己擔任了。

本來只有3個月的假,李文富卻在家一住就是一年,榮校派人到他家鄉調查,想接他回去。李文富見到榮校來人后,堅決要求留家休養。第二年,榮校便為他辦理了分散安置證,把他正式轉回了家鄉休養。

李文富安置回鄉后,每月有35元休養金,這錢在當時比一般的鄉干部要高出十幾元,在當地應該算高工資了。

有了這筆休養金,李文富不干任何活兒,不僅自己坐在家中吃穿不愁,連養老婆也綽綽有余。要知道,那時的米才8分錢1斤,1斤肉也只要2角8分??墒?,李文富不這樣想,他說,人民養活了我,我應該為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回家不久,他便開始下地參加義務勞動。他無雙手,兩手斷臂無法控制鋤頭,他便用腳踩鍬翻地。開初,鍬把總是滾打在臉上,臉部時常被打傷。許多人見李文富這樣太難,都勸他說,文富,你不能做就歇著去吧,見你傷著,大家都替你難受。李文富說,沒關系,熟能生巧,磕碰多了,自然就沒事了,住在農村,連鍬都不會使,那不真成了廢人。

李文富堅持將各種工具、農具綁在自己兩條手臂上練習干活,幾個月過去,他竟學會了做飯、寫字、打算盤、翻地等多種生活技能。

1960年前后,農村遭遇三年大饑荒,村里不少人都死了,他的父親、繼母和兩個弟弟也相繼去世。他家雖有他的一份撫恤金撐著,日子也過得非常艱難,鄉村干部見了,都積極千方百計想法幫助他。

大難過去之后,政府號召農民開荒種地,迅速解決糧食不足的問題,李文富立即帶著妻子上山墾荒種地。他靠兩條手臂樁,架著鍬把踩鍬開荒6畝多地,一年便解決了全家生活諸多困難問題。

這時候,李文富家鄉的大森林,經過“大躍進”毀滅性的砍伐后,許多光禿禿的山梁,露出了光滑的脊背,若不趕快栽樹,后果將不堪設想。

從這時候起,李文富開始積極參加植樹造林活動,他渴望那失去的山林能重新長出樹來,無論走到哪里,都在琢磨怎么種樹的問題。一年四季,他到處收集樹種育苗,每到植樹季節,便上山義務種樹。

1963年春,政府開始號召植樹造林,李文富立即響應,馬上帶領民兵上山種植“民兵紀念林”。山區種樹,看似簡單,實際上是很難的事。茂密的森林,是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傳下來的寶貴資源,損失容易,要重新長出來,何其難??!民兵、婦女、青年團各種群團組織和農民轟轟烈烈、搖旗吶喊種上的樹苗,沒過多久,便在自然災害或人為毀壞中死去大半,只留下了一遍白晃晃的土坑。

首次種樹失敗,李文富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沒專人管理,不實行封山育林,不管你種多少樹苗,都難以成活,即便是成活了的,沒人照料,天長日久,也會不知不覺就夭折了。

第二年種樹節一到,他立即率先在自己房前屋后種了一片示范林,栽上了桃樹、梨樹、核桃樹和花椒樹等多種經濟林木。隨后,他又動員8名民兵和自己一起上山重新栽樹。他在自己右殘臂上,綁上砍柴刀,在左斷臂上綁一條木拐,左撐右砍清除荊棘和雜草;在自己斷臂上綁上鐵鍬或鋤頭挖坑種苗。為了方便于更換工具,自行操作,他從一開始就堅持以嘴和腳趾配合,在自己斷臂上綁扎各種農具、工具的代手器具。

起初,民兵們不大愿意栽樹,說,栽了無人管理,栽了也是白栽,再說,要靠這些樹長成材,改變村人經濟狀況,那要等到猴年馬月??!眼下,大家飯都吃不飽,不如先干些實際的活為好。

李文富就勸大家說,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靠山不種樹吃什么?吃石頭???我們現在不栽樹,一輩子受窮,現在栽樹,10年、20年后,準會有好日子過。在李文富的鼓勵下,8個民兵硬是開墾了35畝荒山,全種上了杉樹苗。打那以后,李文富把擴林看成是自己神圣的義務,他補栽好頭年死去的樹苗,每天堅持上山護衛和管理,防止牛羊糟蹋和人為傷害。一旦發現樹苗被損害,立即設法補苗。

第二年,補栽的樹苗和新栽的樹苗成活后,李文富開始到外地去采集或購買樹苗,以擴大造林面積。自此,他每年都要新栽二三畝地,植三四千株苗。

牛羊進山活動,是山地綠化的大忌。一株樹苗長了兩三年,好不容易長出個樹樣兒,一不留神,牛羊一旦竄進去咬斷或踩死,一切便前功盡棄。誰見了這種狀況都想罵娘,但牛羊也是山里群眾的重要經濟來源,不可不喂。

為了彌補這類意外損失,李文富只好年年擴大植樹面積,年年補栽缺窩。

就這樣,李文富栽栽補補整10年,終于將本村二十幾畝荒地種上了三四萬株水杉、尖杉和柳杉。昔日光禿禿的荒坡上,終于郁郁蔥蔥,綠樹成蔭。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生產隊劃給了李文富家十幾畝荒山坡,李文富繼續堅持在這片荒坡上造林。他購買樹苗、自采杉枝育苗,墾荒植樹、種竹7畝多,零星植樹1800余株。經過6年的精心管理和補栽,他家的荒山很快變成了濃密的山林。在這期間,他不但自己種樹,而且積極鼓勵鄉民們種樹。幾年間,他培植了1萬多株楓樹、楊樹苗,無償送給鄉民們造林。

在李文富的帶動下,“望魚鄉”鄉民種樹蔚然成風,僅他所在的曹萬村村民們,幾年間就種植了5300多畝荒坡,栽樹14萬多株。

16年前,這個鄉的木材就成為了全縣的重要木材基地,木材暢銷省內外。

“望魚鄉”人很尊敬李文富,他無手植樹的事跡許多人都知道,但真正把他介紹給外界,已是1986年之后的事。那一年,雅安市人武部有位叫趙有林的干部,隨縣委工作組到“望魚鄉”蹲點,聽鄉干部們說起李文富的事跡,便立即去采訪他,寫了一篇報道。

文章在《四川林業報》和《中國農村經濟報》等報刊登載后,引起了很大反響,李文富很快受到了地區林業局的重視。隨后,他多次被評為雅安市優秀黨員和林業勞動模范。1987年2月,李文富被中央綠化委員會授予“全國綠化勞動模范”榮譽稱號。1988年冬,雅安市民政局打算去“望魚鄉”為李文富建房,但考慮到離縣城100多里的“望魚鄉”曹萬村不通公路,他已日漸年大體弱多病,進城看病極為不便,結果就在市內花1萬多元給他買了一套新房。

李文富全家隨之遷進了市內農轉非,三兒一女都安排了工作。

16年后,我再到雅安,李文富已經永遠離開人世了,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失去雙手的李文富進城后,他在家鄉開發的森林資源,成了國家和集體的財富。他帶動植樹造林的不少農民,后來都先后逐步脫貧致富。他去世后,民政部門非常關心他的家庭。他的兒女們都生活得很好,有一個兒子當了民政部門管理的一家醫院的院長,有一個兒子當上了區政府的公務員。兒女們一說起父親,無不臉上流露出十分敬佩的神色。

D.無腿肩挑一個家

張定均是四川名山縣城郊外人,1965年入伍后,在原鐵道兵某部勤雜班當戰士。那時,部隊在河北省易縣紫金關修建京原線。

張定均入伍第二年冬天,就出事了。那年冬天,他被調到一個施工連隊指揮車輛。有一天,排長的雨靴穿爛了,急著上班,將他的雨靴穿走了,他沒辦法,只好穿了另外一位戰士的雨靴去上班。上班穿什么雨靴,本不是什么大事,沒想到,就這一雙雨靴,不一會兒就險些要了他的命。

他穿著這雙大一號的雨靴,坐在一輛載重兩萬多斤的電瓶軌道車上,向前行駛,車到扳道叉處時,他下去扳道叉,不幸,肥大的長筒雨靴掛在了電瓶車前面的清渣鐵板上,突然將他摔倒在鐵軌上。司機看不見他摔倒了,繼續往前開,先壓斷了他一條腿,沒發現,他喊叫,司機也聽不見。再拖著他往前開,又壓斷了他另一條腿。他聲嘶力竭地大聲哭叫,司機發現了,停車,倒車,才把他從車下松開。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雙腿都被壓斷了,伸手去拉雨靴,才發現有些不對勁,司機替他脫下雨靴,他才發現兩條腿被鮮血浸透了,一下子昏迷過去。

在那發瘋的動亂年代里,部隊醫院根本沒有什么好的條件能挽救傷兵的腿,張定均被推進手術室后,醫生快刀斬爛肉,嚓嚓幾下就把他的兩條斷腿切了。開初,好心的醫生想給他把大腿盡量留長些,以便將來安假肢,不料,好心難辦好事,幾天后,沒切掉的腐肉作怪,紅腫不斷向上漫延,很快殃及臀部。醫生試著接連切開幾層肉都不見血,不敢再切,怕這年輕人將來臀部上沒肉不能坐,十分無奈,只好用“半麻”方法,又給他動第二次手術,把兩條斷大腿又往上鋸了一節。

醫生鋸掉他一節斷大腿后,還得仔細打磨殘存的鋒利骨刺,難弄,不一會兒就累得滿頭大汗,護士不停地給他擦汗,他還隔著口罩往外喘氣?!鞍肼椤钡膹埗ň^腦很清醒,看見醫生干得很吃力,便說,醫生,你休息一會兒,抽支煙再干吧!醫生忍不住笑了,說,你老老實躺好,別亂說亂動,你以為這是什么活兒???哪能休息呢?

傷口愈合后,張定均沒雙腿了。醫生護士勸他別難過,要想得開。他說,我不難過,我想得開。我難過又有什么用?無論我怎么難過、怎么想不開、怎么要死要活地憂傷與憤怒,失去的腿也回不來了,我是共產黨員,還不能認命?

張定均失去了雙腿,一直不敢告訴家里人,更不敢告訴女朋友。事情過去好幾個月,他已被送回四川新繁“榮軍院”,他才寫信委托二哥,請他通知女朋友另擇良緣。沒有懸念,沒有回音,當初參軍時說定的女朋友,很快成了別人的女朋友。

張定均知道實情后,沒有激動,沒有悲傷,坦然地說,哎,這樣我反而心情平穩了。

張定均住進新繁“榮軍院”后,很快就有人給他找對象了,開國幾十年來,“榮軍院”周圍,有不少姑娘嫁給了這個院子里的傷兵,那時,周圍的老百姓大都很窮,生離死別的愛情,和一日三餐吃飯是兩回事,許多人都是結婚后,才在風雨中凝聚起白頭到老的感情的。那時候,張定均每月有32.7元傷殘金,除去伙食費,每月只有20余元,這點錢,他個人消費,那時是能生活的,但成家后就很難說了。因此,他很擔心娶了老婆養不起。

“榮軍院”的大哥大姐們,知道張定均的想法,開導他后,接連不斷地給他介紹了十幾個。他拿不定主意,還是不敢答應。

有一天,有一位大姐問他,你知道姚啟勛嗎?張定均一頭霧水,不解地說,啥,啥子“搖起熏”???大姐發現他有些暈,趕緊順手拿筆給他寫了三個字:姚啟勛。張定均一看,說,哦,是個男人嘛,不認識。大姐說,什么男人?是個女人,就是經常到“榮軍院”里來曬糧食、曬草的那一位姑娘。不過,你看名字認不出她是男是女,也不奇怪,公安局填戶口,都把她填成男人了,你不認識這姑娘?

張定均笑了,說,認識,認識,認識又怎么樣?

大姐說,認識就好,說給你做媳婦怎么樣?

張定均說,好,就怕人家不愿意。

張定均認識的姚啟勛,在鄉下,應當算是漂亮的姑娘了。她有個舅舅是張定均所在分隊的工作人員,姑娘找舅舅常來走動,他經常見她,只是不知道她叫這個名字。

張定均和姚啟勛結婚后,開初住在姚啟勛家。姚啟勛家兄妹六人,五女一男,全家八口人吃飯,不來客人都熱鬧得很。那年月,這樣的家庭有多貧困,不說,誰都想象得出來。張定均夫妻二人,生大女兒時,還住在岳父岳母家,1977年,他們生第二個孩子后,岳母說,哎,兒女大了,遲早都是要離開家的,你們還是分出去獨立門戶吧。于是,他們就另立戶口,單獨過日子了。

任何家庭子女大了和父母分家,都是很正常的,可張定均愛人家鄉不行,那里地少人多,老百姓都不愿意讓出嫁的女人留隊。因此,他們和父母分開另立戶口后,隊上也不能給他們報批房基地。合法生下老二后,先上了戶口,后來又被下了。發救濟糧,先給他們計劃了30斤,后來又去掉分給了別人。沒辦法,已是四口之家了,總得修兩間房子吧,于是,他們只好在自家的自留地上修了兩間房子。沒有自留地,吃菜一下子又成了大問題,這日子實在難過,但還得過。

張定均一家另立門戶后,他們家男女雙方的活兒就顛倒了,他愛人每天去隊上干農活掙工分,他就在家做家務看孩子。一個失去雙腿的男子漢,整天提著兩張小凳子,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地干活兒,那日子苦不堪言。

“榮軍院”里的老殘友們,聽說張定均在圍墻外邊過得很艱難,時常有從鄉下歸來的人去看他。有一天,一位從鄉下回院里治病的“殘友”,給他送來了一只小雞,他高興極了,從那以后,便精心照料那只小雞。幾個月后,那只小雞長成了一只七八斤重的大雞,望著那只雄壯的大公雞,老婆孩子都十分高興,天天盼著過年,吃那只鮮活的大家伙,可到了快過年的時候,他卻突然給老婆孩子說,我們不吃這只雞了,我們把它拿去賣了,添錢買一只小豬喂,明年我們家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妻子明白她的意圖,一說就答應了,三四歲的大女兒聽說要賣雞,哭了好幾天。

賣掉大公雞后,張定均在豬市上轉了好幾圈,也買不到合適的好小豬,要想用一只雞的價格,去買一只小豬,實在太難,最后,豬市都快散了,他才在豬市上買到了一只最瘦最小的“奶豬”。有人看見張定均買了這么一只不靠譜的東西,驚訝地說,老張啊,你買這東西,它能不能走到你家???張定均無可奈何地說,它不能走,我就把它背回去。

買回這只小豬后,張定均每天都像對待孩子似的喂養它,可這小豬始終不怎么長。他愛人看見這不長的小豬,很生氣,罵那豬,打那豬,說,你這沒良心的東西,我們全家人每天都分碗里的飯菜給你吃??!你怎么只吃不長肉?每逢此時,他都要護著小豬勸愛人,說,你別嫌棄它,它底子薄,長得慢,慢慢地喂嘛,它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小豬慢慢長大后,吃食逐步加大,喂養很快就成了一大難題。張定均家本來就沒有自留地種菜了,哪還有地種豬飼料呢?他家這種情況,想用正常的豬飼料喂豬,肯定是不行的了,但張定均很快就想到了一個讓豬飽吃飽喝的好辦法。他愛人急得沒辦法時,他心平氣和地說,這豬一天天長大了,再靠找野菜喂,肯定是不行的了,我們為什么不去找桑葉喂它?他愛人說,豬又不是蠶子,它怎么會吃桑葉?他說,我已經試過了,豬會吃桑葉,我們“榮軍院”里,很多生長了十幾二十年的桑樹,樹葉茂盛得很,幾頭豬都吃不完,我們每天去采就行了。

從那以后,張定均每天便和愛人一起,搖著助殘車,到“榮軍院”里去采桑葉。每到一棵樹下,他愛人爬上樹去采桑葉,他就在樹下收拾裝車。采集一車桑葉,高高興興地拉回家,他們家那豬,就夠吃兩天的了。

豬越長越大,開始向隊上投肥,隊上便給張定均家,分配豬飼料了,有了隊上分的豬飼料,他家的養豬業,便進入了正常軌道。

第一只小豬養成大肥豬賣掉后,第二年,張定均家就養了三頭豬。豬多了,只靠隊上發的飼料也不夠吃了,張定均便搖著殘疾人助力車,跑四五十公里路,進省城拉酒糟。那年月,正常人跑四五十公里拉豬飼料,不算什么大事,可他是雙腿高位截肢的無腿人,用手搖殘疾人助力車,跑上百公里去拉豬食,這活兒就相當為難他了。每次進城,他搖著上百公斤重的酒糟往回走,都要碰上許多麻煩,記不清在路上摔倒過多少次,擦剮過多少次,但他每次都搖搖晃晃地把那上百公斤重的酒糟搖回了家。

張定均家的豬養到三頭以上后,碰上了肥豬難賣的怪年頭。那兩年,誰家要賣豬,都得先領國家屠宰場派發的屠宰證,一豬一證,誰家的豬沒有證件,屠宰場就不收那豬。這個表面上看來很合理的措施,具體執行時,豬多證少,就讓有些家庭的肥豬賣不出去,賣不出去的肥豬就得呆在家里,和主人一起好吃好喝過年。碰上這種事,許多人家年前都發愁,又不是動物園的豬,哪家能老留在家里長期喂養?為了趕在年前將豬賣出去,那兩年,張定均每年寒冬臘月,都把肥豬裝在殘疾人助力車上,搖到幾十里外的“野市”上去找買主。

張定均家的日子熬到1982年,生產隊的土地問題終于發生了變化,這年下年,農村改革,土地承包到個人,他家妻兒分了三份地,從此,平靜的家庭生活一下子被打亂了,過去養豬交肥料記“投資”的路子斷了,只讓妻子出去干農活的路再也走不通了。一家三口人的地,只靠愛人一個人種植,是很困難的,為了減輕愛人的負擔,張定均不但仍然堅持養豬,而且開始幫愛人干農活。凡是能坐著干的活兒,他都下地干,種土豆、挖土豆、栽蒜、扯蒜、守水、放水……這些農活,他幾乎全包了。

張定均家的日子熬到1988年,又出現了新的轉機。這一年,中央有關傷殘軍人生活的七部文件下發,原來一直住在“榮軍院”的傷殘軍人,可以安置回家了。這時候,張定均已積累有7000多元的家產,加上政府補助的現金7000元,他就可以回家修房安家了。他把想法告訴愛人,愛人也很高興,說,咱們這里雖然土地肥沃,但人口太多,要想大發展,肯定是不行的,回你們家鄉吧,離開這幾片土地,說不定我們會過得更好的。

下定決心后,張定均立即行動,很快辦好了回鄉手續。四川省名山縣民政局接收張定均回鄉后,很快在名山縣城外鄉村公路邊,給他落實了地皮建房。按照當時的政策,他愛人小孩下戶口后,原來所分土地還可種植一年。這樣,他一面在新家建房,還得一面回原地種地。

新房建好后,張定均立即就搬了回去。那時候,他帶著妻兒回家,按政策,他愛人是可以安排工作的,但他考慮愛人文化低,參加工作難度大,就決定不要政府安排工作,自己做小生意養活自己。他花16000元,在縣城外鄉村公路邊,建了一座126平方米的小屋,擠出兩間房子開了一個雜貨鋪、一個小飲食店。

張定均搬家、建房,用掉了所有的積蓄,家里又變得貧困起來,兒子上學,竟然連學費都交不起了??h民政局知道后,給他開了一張證明,希望學校免收。學校說,他是志愿軍嗎?是,我們就免,不是,我們就沒有辦法了。是的,學校有學校的難處,什么局也不能命令別人免費招收學生,因此,張定均只好借錢送兒上學,再一元一元地掙錢過日子。

16年前,縣民政局的同志,帶我找到張定均的這幢小屋時,我看見這屋周圍還是水田和土地,但他的新家,已經翻開歷史的新篇章了。他們夫妻二人,勤勤懇懇地細心經營著小食店和雜貨店,每天都有流不完的汗。他妻子主內,既是廚師,又是雜工,既是老板,又是伙計。他每天搖著殘疾人助力車,上街買菜,都是一場戰斗。開小食店,無論是嚴寒酷暑,還是風雨交加,每天必須一大早就到肉聯廠去買豬內臟,可那時的豬內臟是俏貨,縣城里許多小食店,早上都要到肉聯廠去搶貨。張定均是一個沒有雙腿的殘疾人,怎么搶得過人家?因此,他手上抓住了的豬腸子,時常又被別人扯走了。經過幾次挫折,張定均后來不再和別人搶貨了,他想,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人,別人不讓,也不好得罪人家,要搶又搶不過人家,不搶,這每天的生意又沒法做下去,那我怎么辦?找人幫忙買吧!于是,他就花錢請看門的老頭兒每天幫他買,這進貨的難關,才解決了。

16年前,我和縣民政局的兄弟走進張定均的新家那天中午,他請我們吃了一頓飯,那一頓飯,是我16年來吃過的最難受的一頓飯,不是飯菜不香,仔細品味,那飯菜是沒什么可挑剔的,而是那特定的環境,特定的氛圍,讓人吃那飯菜吃得心里發痛。那一天,他愛人把飯菜端上飯桌后,他提著兩張小方凳,在屋子里左移右動走到桌前,爬上高條長凳,熱情地招呼我們說,吃飯吧,沒啥好的招待你們,隨便吃點吧!看見他那幾個熟練的生活動作,我忍不住熱淚盈眶,心里難受極了,坐在桌子上,心里還堵得慌。這還不說,更讓人慚愧的是,當年寫好的那份關于他的稿件,后來竟然因為種種特殊原因,沒有發表,這事弄得我16年來,一直不好意思去見他。

今年再次寫作全國傷殘軍人時,我又想起了他,想起了16年前那桌飯菜,于是,我再次走進名山縣城外,去尋找那幢難忘的小屋。小屋還是那座小屋,室內房間功能稍作調整,臨路一面房間,原來好像是一個小商店,如今完全打通,擴建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小飯店。16年前,我到他家看見的那個小兒子,已長大成人掌灶當了廚師,和年輕的老婆一起,經營掌管著這個小飯店。我向兩個小家伙講明來意,媳婦兒熱情洋溢地對我說,我爸爸媽媽每天都出去玩,要到晚上才回來,你要見他們,只有等到晚上。我一聽,心里樂了:他家現在已是這種光景,我還用得著再等嗎?忙于兩個晚輩告別,起身就走了。

E.“中國保爾”劉琦

當代中國文人,知道劉琦的人不少,因為他是“全軍英?!?、“鋼鐵戰士”、“全國十大杰出青年”、“全國自強模范”,但是,要問擁有這么多燦爛光環的劉琦,究竟是怎么回事?許多人恐怕就不甚了了。

劉琦是陜西省西安市人,1972年入伍,進入蘭州軍區某部當兵。如果沒有那一場殘酷的災難,他可能就是一個一帆風順的軍官,然而,命運之神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當兵十年以后,突然將他猝然打入了黑暗之中。

去上海之前,我有心理準備,像劉琦這種早已紅遍大江南北的名人,是很難尋找的。他是一位西安人,父親好像還是陜西省軍區的一個什么官,他受傷后怎么不回西安?他父母怎么會同意他不回西安?他是蘭州軍區的干部,又是蘭州軍區的著名先進典型人物,怎么會去上海定居,難道蘭州軍區特別為他在上海落實了住房?不太可能。他在上海找了對象,結婚后定居在上海?那其中的故事就多了。

他為什么住在上海?這本身就是一個謎。

我從網絡信息上看,劉琦在上海好像有好幾處住地,住地好像在閘北,又好像在寶山,又好像哪里都不是。我到上海后,首先決定去找閘北區民政局,從網絡信息看,去年閘北區民政局領導曾到他的住地看過他,他們應該知道他的具體住址。

我住的小旅店,離閘北區政府很近,路人簡單給我指點了一下,不到一個小時,我就找到了區民政局,門口的保安很盡職,查明我的身份、看過我的采訪證明后,連我要找的具體科室方位和房號,都告訴了我。

我走進優安科的大辦公室,里面已整整齊齊地坐滿了剛上班的人,我笑著大聲向里面打招呼,嗨嗨,請問誰是科長?看見我那滿臉掛笑的鬼樣子,人家也不好對我白眼。一位男士接我的話平和地問,請問你有什么事?我應聲立即報出了我那走到哪里都理直氣壯的身份介紹語:我是中國作協介紹到國家民政部聯系寫作傷殘軍人的部隊專業作家,到你們這里,是想采訪劉琦。不等那男士說話,我幾步就躥上去給他遞上了名片和采訪證明、身份證明。男士看過后,抬頭笑著對我說,你想采訪劉琦呀?很好!可是他不在我們這個區,他在寶山區。我說,那就請你告訴我,走出你們這個大門后,怎么去寶山區民政局?男士抬頭對坐在門口不遠的一位女士說,那誰誰誰,幫這位老師查一查。

我謝了這位男士,轉身趕緊走到那位女士辦公桌前。那位女士真是一位熱心的好民政,片刻,就給我畫好了一張出門后在哪里坐地鐵、在哪里下地鐵轉幾路公共汽車、在哪里下公共汽車往哪個方向找寶山民政局的線路圖。我接過線路圖,帶著一身閘北區民政局傳給我的熱情,出門就飛快地往地鐵跑。

一個多小時后,我順利地找到了寶山區民政局,走進一間只有兩個人的辦公室,里面坐著兩位女士。面向門口的一位女士平靜地小聲問我,你有什么事?我趕緊報身份介紹語,遞采訪證明、身份證明,說明來意。女士簡單看過后,小聲地說,怎么沒有寫給我們的介紹信?我說,大妹兒,我事先并不知道劉琦在你們區,怎么可能給你們寫介紹信?你告訴我劉琦住在哪里,給他打一個電話,我去找他就行了,這么簡單的事你都不能幫幫我?女士小聲地說,那不行,他只是愛人戶口在我們區,他究竟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說,那你把他的電話告訴我好嗎?女士又小聲地說,那不行,你得找市民政廳,他們同意你找,你才能找。我說好,如果市民政廳同意了,你是否就可以幫助我了?女士又小聲說,嗯,好,但是,但是,他們正在搬家,今天剛搬到新地方,你去恐怕,有點不合適喲!我覺得自己運氣好像有點背,但想盡快找到劉琦,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合適不合適,我去了才知道,請告訴我怎么走?怎么找?小聲說話的女士趕緊給我寫了市民政廳的新地址和總機的號碼。她遞給我地址和電話號碼時,我心里也很感謝她了。我說,好,大妹兒,那我走了,麻煩你了。女士小聲地說,嗯,好,不麻煩。

走出區民政局,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哎,遇到一個嚴格按格式辦事的人,我根本沒任何理由埋怨人家,不知道她吃飯的時候只找到一根筷子、上班的時候突然發現辦公桌下有一條蛇,她會不會大聲說話?還好,我很快就碰上一個大聲說話的人了。

我在上海世博館附近轉了好幾圈,終于找到了“世博路”,隔著鐵欄桿看見了辦公樓外的保安,我心里好高興,心想,哎,終于找到了。我笑嘻嘻地向大門傳達室走去。坐在柜臺里面的一位保安大聲問,你有什么事?我趕緊報我的采訪身份語,說出要找的處名。保安大聲說,你要找的處在幾樓?房間號和電話號碼是多少?我為難地說,嘿,兄弟,這話好像該我問你。保安大聲說,我不知道,你把這兩個數字信息問清楚,告訴我,我就給你聯系。我說,你打總機問吧,我有總機號碼。保安說,總機是自動的,打不通。

我覺得不能再立在傳達室里求保安了,趕緊退出了門外。到了門外,我心里有些納悶:咦,奇怪了,總機怎么會打不通呢?我掏出電話就點總機號,片刻,通了,總機小姐問我要哪里,我通報了處名,一下就接通了。處里的一位女士問我有什么事,我報了采訪身份,說要采訪劉琦,她便說,那你直接去找他就行了。我說,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想請你們幫我聯系一下。她說,那我得先給他聯系一下,我們今天剛搬過來……這,你等我聯系后再說吧。我說好,便掛了電話。通過電話后,我看時間不早了,人家剛搬新辦公室,在這里催著人家管我的小事,的確不太合適,便回住地小旅店了。

當天夜里,我躺在那個既不通風、又不透氣、還有些霉臭味的小旅店床上,覺得老老實實地等候人家有空再給我聯系,的確真不如自己去找好,我找不著劉琦,難道熟悉劉琦的人還找不著他嗎?為他看過病、服務過的醫務人員不熟悉他嗎?最后,我決定先采訪為他服務過的醫務人員,然后再請他們帶我去見劉琦。

次日一大早,我便向北去了羅店鎮,我知道這個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徐夏良副主任曾去過劉琦家里。那是2012年4月發生的事,那時,劉琦在上海市六醫院做了左足弓矯正術,回到羅店鎮家里,術后傷口尚未撤線,行動十分不便,要去六醫院換藥,距離太遠,不去換藥又肯定不行,十分為難。

劉琦所在居委會張書記向徐夏良主任求援后,徐主任馬上就帶本中心王慶杰醫生上門服務,解劉琦燃眉之急。隨后,王慶杰醫生每逢換藥日,便放棄午休,冒著炎熱,騎助動車來回跑近一個小時,趕到劉琦家里,為他換藥。劉琦的腿腳足弓矯正術,創面非常復雜,每次換藥,都需要半個多小時。在這家衛生服務中心的幫助下,劉琦的傷口很快就長好了。我知道這個情況后,決定去衛生服務中心找徐主任。

我到羅店鎮公共汽車站下車后,沿街尋找衛生服務中心,出租車司機錯把我拉到了什么基層事務服務中心,我沒辦法,又在大街上轉了兩個小時,才找到羅店鎮衛生服務中心。一問,徐主任不在這里,而在羅南,我有些發懵,他怎么會不在這里?人家告訴我說,羅店鎮是羅店和羅南兩鎮合并的,徐主任一直在那邊的羅南鎮,我才恍然大悟。我再趕到羅南時,剛好吃午飯了,中心的一位女士馬上領我到飯堂里吃午飯,在飯堂里,我便和徐主任見面了。

午飯后,徐主任馬上開車拉我去找劉琦,可惜,到了家門口,敲不開門。

當天晚上,徐主任通過居委會書記和劉琦聯系上了,原來他出去旅游了,當天晚上才回家,于是,我們與他約定,次日上午9點,在他家中見面。

次日上午9點,徐主任開車把我拉到了劉琦家,于是,我找了三天,終于找到劉琦,弄清了我心里疑慮的許多問題。

劉琦的成功,步步牽連部隊與地方無數好領導、好醫生、好護士、好編輯、好朋友、好心人傳遞的溫暖、支持與幫助。

1981年4月1日,24歲的劉琦,已在蘭州軍區某部當兵十年,當干部也好幾年了。他1972年開始學計算機,此時,已是掌控計算機技術的高手。那時,中國的計算機運用技術剛剛起步不久,部隊還沒有專門的學習計算機培訓機構,他所在部隊學習計算機,全靠老兵帶新兵,于是,當年的新兵全都叫頭年以上的老兵師傅。劉琦的師傅姓閻,他便叫他閻師傅。這時,閻師傅的愛人剛來隊,住在部隊安排臨時來隊家屬的“幸福村”里,做飯缺材火,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個煤氣罐,身材矮小扛不動,身高1米8的劉琦,便幫閻師傅扛回了這個煤氣罐。

這一天,正好是西方人的“愚人節”。

劉琦把煤氣罐扛進“幸福村”,送進師傅家后,看見師傅家躺在床上的嬰兒,高興地說,這娃好乖??!師娘說,那你就當這孩子的干爸吧!劉琦說,好??!那我就是有兒子的人了。說完笑話,劉琦很快就出了門,不料,出門沒走幾步,突然,身后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屋內頓時騰起一團熾烈的火光,接著便是師娘凄楚地呼喊:救救我的兒子!救救我的兒子!

著火的室內,剛滿40天的嬰兒,發出一陣令人撕心裂肺地哭聲。

聽到求救聲時,劉琦回頭一看,夾著濃煙的烈火,已從室內撲出,嚴嚴實實地堵塞了大門,室內師傅、師娘和另外兩個人,全被大火撲倒在地,此時能救那嬰兒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人了??茨蔷嚯x,他救人心切,不敢多想,只想三步跨籃似的沖進屋,把那孩子提出來。

劉琦沖進火海中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許是風,也許是火,他背后的大門突然關閉了,猛烈的火焰卷著熱浪,呼的一聲將他吞噬……

劉琦被送進醫院搶救14天后,從昏迷中醒來,知道自己沖進烈火中的全過程,知道自己受傷住院了,但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眼睛看不見,手腳不能動。他問醫生,我眼睛怎么看不見?醫生說,別亂動,纏著紗布哩,當然看不見。再問傷得如何?答,傷得不重。還不放心,再問,臉上會不會留疤痕???答,你不會留疤痕。他覺得奇怪,哪個燒傷會不留疤痕?我怎么會不留疤痕呢?再問,我究竟被燒成什么樣兒了?答,你是三度燒傷。他有些茫然,不知道三度燒傷是什么樣的燒傷,只知道三等功比一等功低,三號衣服比一號衣服小,便不怎么怕三度燒傷了,那時,他還不知道三度燒傷比一度燒傷嚴重得多。醫生見他情緒穩定了,又鼓勵他說,小伙子,什么也別想,什么也別說,什么也別問,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吃飯,積極配合治療,我們抓緊時間給你做手術,保你兩個月出院。劉琦聞之大喜,無論醫生怎么動刀,他也不吭不叫不落淚,信心百倍盼康復。

失去耳、鼻、唇,切去雙手和一條腿又雙目失明的劉琦,被固定在一個封閉的鋼架里,頭頂15個100瓦的白織大燈泡烘烤,慢慢地除痂、植皮、整容。他剩下的唯一的一條腿,已被燒成角弓反折而僵直的廢腿,站不起身,坐不直背,只好整天躺著。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和外界隔絕了,但奇怪的是,他沒有雙手了,雙手的神經支配還存在,他不知道自己已無雙手,只知道自己的雙手好像被什么東西纏著,想伸伸不開。他失去一條腿了,但腦子里,那條腿還在,只是被什么東西包住了,想動動不了。截除雙手和一條腿時,他在昏迷中,他不知道自己傷得那么嚴重,做了大手術。他身邊的醫生和護理人員,誰也沒有告訴他真實情況,他無可奈何地煎熬著,期盼著快些治好,好回部隊去。

他的主治醫生李廣智,成了他全部的依賴。他聽護理他的男護士李智學說,他被送到醫院時,已經看不出有多少搶救的機會了,呼吸道燒傷極為嚴重,生還率已經很低,是李醫生堅持要收下他搶救,他才有幸活了下來。他像依靠媽媽一樣依靠李醫生,無論李醫生在他頭上怎么像剪牛皮似的剪血結的硬痂,他痛得眼淚直往外涌,也從不吭一聲。無論那救命的“混合奶”多么難吃,只要像媽媽一樣的李醫生叫他吃,他就艱難的忍著讓護士拿漏斗往下灌。直到有一天,他對李醫生說,李醫生,你技術這么好,你丈夫的技術恐怕更好,引起在場的人一陣哄笑,他才知道發出優美女聲的李醫生原來是一位男醫生。

在醫生們的精心治療下,劉琦的傷口恢復得很快,他的父母和姐姐,都能來看他了,他的女友蓉蓉也來陪他了。他已被手術刀修理得不像一個人,但畢竟命還在,也算讓家里人和女友心里好受一點。大家都期盼著,劉琦,你快點好起來??!可是禍不單行,在醫院搶救治療兩個月,劉琦的傷勢剛有好轉,由于大量輸血的原因,他又不幸患了肝炎,必須轉入傳染病科治療。

就在轉院時,保守了兩個多月的秘密,突然暴露了。他剛住進傳染科,陪護的人出去洗碗時,門外便傳來幾個人驚訝和感嘆的議論聲:太慘了,太慘了,好端端的一個人,咋燒成這樣了?喲,兩只手沒了。呀,一條腿也沒有了。嘖嘖,頭發、鼻子、耳朵都燒掉了……

劉琦聽到這些話,頓如五雷轟頂,無情的現實令他難以相信這是事實。陪護一進門,他就朝他狂吼:他們說的這些話是不是真的?陪護委屈地說,是,是真的,不過……劉琦憤怒至極,大聲狂叫,騙子,你們全都是騙子,騙一個殘疾人,你們缺德不?我又沒有得罪你們,你們為什么要這樣騙我?

哎,那一刻,他無論如何也悟不透善良的謊言,是金?是銀?是銅?還是煤?他恨所有騙過他的人。

當夜,悲哀塞滿了他的大腦,殘酷的現實,猶如晴空霹靂、天塌地陷,突然把他的精神支柱壓垮了,想到自己從此不在屬于明月清風,想看太陽也成了癡人說夢,想想自己將要在漆黑的世界里暗渡一生,便痛苦地大聲喊叫: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怎么會遭遇這種報應?醫生護士都被驚動了,趕緊過來問,你怎么啦?你哪里難受?他欲哭無淚,閉目不語。

事情發生后,他“審問”了女友蓉蓉,你為什么也騙我?好玩兒嗎?蓉蓉嚶嚶地哭著說,不能怪我,是主任不讓我說的,主任讓所有接觸你的人都不要說,怕你知道真情發生不測,我幾次想告訴你,都忍住了。

他一天沒吃飯,蓉蓉也一天沒吃飯。

他徹夜未眠,蓉蓉也守著他一夜沒睡。

在醫生的耐心勸導下,劉琦漸漸平息了狂躁情緒,但內心深處,一時仍然化不開那道要命的死結,便想到了各種死法,但麻煩的是,各種常見的死法,他都用不上,他沒有條件采用常人的死法一了百了。他是一個失明、無手、獨腿不能直立的殘疾人,躺在床上怎么死?沒法死。正在發愁時,老天給了他一次機會:黃河要發大水了!整個醫院的人都在忙碌著搬家。他心里暗自慶幸,好,我已經過火熱了,死在洪水中,水深火熱的日子全過了,也值。他暗自策劃,怎么尋找機會落水而亡,可過了好幾天,那洪水根本沒淹醫院就退下去了,他又失去了一次自滅的機會。想不出死的好辦法,他就希望肝病越嚴重越好,本來他是吃特食的,可他偏要頓頓只吃玉米糊糊、豆腐乳。醫生說,這樣不行??!可他偏要堅持,希望這樣堅持,就可“升天”指日可待。

十幾天后,劉琦從總醫院傳染科轉回了軍區總醫院傳染科,碰到了兩位到科里進修的醫生,對他都非常好。一位姓葉的實習醫生,是一位高干的女兒,她像姐姐似的照顧他。有一天,這位姐姐嘆息著對他說,哎,人啊,病也好,殘也好,活著就好!我弟弟是一位排長,有一天傍晚,他伏在床邊寫日記,一個戰士走進來為他擦手槍,拿下槍套時,手伸進去不慎扣了一下扳機,“砰!”,一顆子彈射出,打進了我弟弟的頭顱,他一聲未吭就走了。我哭著到太平間里去給他換新軍裝,摘下他那帶著彈孔的軍帽時,他的頭突然一下子腫得老大,再也戴不上新軍帽。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哭了,你好像我弟弟啊,可是他沒了。你傷了,但還活著,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治傷、治病,千萬不要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聽了這位實習醫生的話,劉琦猝然猛醒,她好像我姐姐,我沒了,我姐姐不是會像她一樣傷心的落淚嗎?年老的父母不是會痛不欲生嗎?我不該再默默流淚,我不該再苦苦地琢磨怎么死,我應該恢復我的自信與堅強,向不幸宣戰:命運能改變我,我難道就不能改變命運?

就在這時,劉琦的女友蓉蓉該走了,她轉業回合肥,地方已為她安排好了工作,她必須回去報到了。蓉蓉哭著不想走,他熱情洋溢地勸她回去,并且心里下定決心,從此不再把她當戀人,只把她當朋友。蓉蓉回去后,給她寫來很多信,還給他寄來他喜歡吃的東西,他一封未回。護士李智學反復勸他,他才回了一封,中心內容是:愛情,停止前進。

他丟掉一切雜念,準備重新起飛了。

肝病治愈后,李醫生和張醫生,又把劉琦接回了燒傷科?;氐缴x死別的燒傷科,他好像回到家似的,心里非常舒服。

劉琦從不幸中冷靜下來以后,深深地感到,意志是一種神奇的力量,堅強的意志,使他麻木的心復蘇了,他又重新感覺到了生活的無限美好,從此,不再悲哀和痛苦,不再思索和探求如何死亡最瀟灑最痛快,斷絕了沉淪的念頭,樹立了新生的理念:既然不能瀟灑地死,那就應當瀟灑地活。

有了新生活的信心,名人的名言和自己的思維交織在一起,他就有了自己戰勝千難萬險的百倍信心和力量:如果你不能自救,上帝也無能為力,只有正確對待不幸,從容地跨越煉獄,你才能得到從物質上到精神上的飛躍和升華。

從此,劉琦決定戰勝一切困難,尋找適合自己的事業。開初,他想練下象棋,受傷前,他的棋藝在本單位的棋友中是無敵的,他閉著眼睛可以下過許多人,現在失明了,重新操練這門絕活,肯定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高手,下象棋,也可以成為冠軍。他開始坐起身和別人下棋。有一天,他遇到一位同院病人高手,與其對弈,很苦很累,但也很開心。他決定天天和他下,可是,那位高手一去不還,從此再沒來。找人究其原因,那棋手說,我不敢和他下了,我怕他的面孔,那天下了幾盤棋,嚇得我一夜睡不著覺,在床上坐了一夜。

想下棋是不行了,沒有對手怎么練?

隨后,又想過到新疆、內蒙、西藏那些偏遠之地去教書,啟蒙那些沒人教的孩子。沒想幾天,也自滅了,自己沒有生活自理能力,怎么去教別人?

劉琦再度迷茫找不到用力方向時,身邊的護士李智學說,寫小說,像保爾一樣,把自己練成一個作家。他不敢奢望做“保爾”那樣的人,覺得自己沒有那個天賦。李智學說,試一試吧。他說,試不成怎么辦?李智學說,不成就不成,又不犯法……說實在的,我也在寫。他說,你也在寫?發表過了嗎?李智學說,沒有,難!

李智學是從甘肅平涼參軍的農村人,當兵兩年考進護校,畢業就當了護士。劉琦住院初期,他給他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特護,人很好,就是不愛說話。他想寫小說,很大程度是想賺點稿酬給家里寄回去。各有各的難處,兩人這樣一說,彼此好像找到了知音。李智學說,我一定要寫,非寫成不可,否則,我就給家里寄幾百元錢,自己跳黃河去算了。劉琦說,你甭想跳黃河一走了之,以為順流而下就出國了。李智學說,我這不是表決心嘛。劉琦說,表決心,以后也別再說這種話。兩人說得高興時,都說從此就一門心思攻小說,互相鼓勵,互相提醒,誰也不許打退堂鼓。不久,李智學參加了省城里一個文學補習班,把學到的內容講給劉琦聽,劉琦受益匪淺。

想當作家,其實是劉琦的一個舊夢,他才9歲時,就想當作家,以為作家只比毛主席小一點,官也很大。15歲時,到了部隊,就更想當作家了,在新兵連,就開始往黑板報上寫詩,很陶醉。那時,他只想寫,不敢寄,以為老了才能當作家。直到有一天,他拿到一本剛復刊的《解放軍文藝》,看到上面的征稿啟事,知道小說、詩歌、散文之類的文學作品,無論男女老少,都是可以寫的,他才有了運筆投稿的沖動,搖槍策馬,躍躍欲試。時逢我國第一艘萬噸巨輪遠航歸來,舉國上下歡欣鼓舞,他詩興大發,三個中午,就寫了400多行長詩,他驚呆了,自己都以為自己是“神童”了,會不會是中國又一偉大奇跡?于是,趕緊整理好,寄給了一家文學刊物。

40天后,編輯部寄回來一封退稿信,上面寫到,劉同志:大作收到,經研究,不予采用,現退還給您,感謝您對本刊的支持,希望繼續來稿。那時,收到退稿條,劉琦已是很高興,人家稱我的作品是大作啦!人家感謝我啦!趕緊再寫吧。直到又連續收到好幾張措辭相同的退稿條,他才如夢初醒。后來,一直寫到受傷前,他也一直沒有拿過稿費?,F在有了要與李智學一比高低的雄心,決定重做舊夢,他的勁頭很足。

劉琦讓李智學給自己報名,參加黑龍江主辦的“作家之路”函授中心學習,決定蓄勢待發。舊夢新做,少了昔日的狂妄和自不量力的虛榮心,他開始認真思考寫作的事。此時,劉琦當然不能用手寫,他沒有雙手了。他所創作的每一篇作品,都得自己反復思考,先打好腹稿,再錄下來,然后再放給他的陪護戰士聽,陪護用筆記下,再念給他聽,他聽了再作修改,任何一篇詩文,他都得如此反反復復進行許多次。這樣的寫作,出錯是在所難免的,有一次,他想好一首詩,念給陪護聽,一首詩24字,陪護就寫錯了23字。就在這樣的條件下,在善良而可愛的戰友的幫助下,他日以繼夜連續寫出了小說《分道》、《風氣》、《特混車隊》、《晴空一絲云》、《月亮露邊了》,散文《夢》、《興隆春秋》和幾十首詩歌,不僅完成了函授中心規定的作業任務,而且還給文學雜志社寄去不少作品。

寄出去的作品全都宛如石沉大海,此時已不大流行退稿信了,他寄出去的詩文,杳無音信。許多人看他寫得可憐,都叫他別寫了,可他決不放棄。

劉琦在軍區總醫院艱難地寫作了一年多,沒有發表一個字。

隨著傷情的好轉,終于有一天,劉琦出院了,回到了部隊的門診部繼續治療。門診部建在部隊背后的山上,他回去后好幾天,竟然無人登門,他心里涼颼颼的。還好,就在這時,總醫院的李智學打電話來了,說,空軍有個叫喬良的作家,打電話給燒傷科,詢問劉琦的近況,說,《解放軍文藝》的江編輯,想了解劉琦的情況,他已經向喬良說了。劉琦聽了很高興,不管怎么說,努力了這么長的時間,終于有一個編輯開始注意他了,他好像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1985年8月,劉琦的父親來部隊看望劉琦,部隊一位處長,告訴他父親,準備讓劉琦退休,送他進華山腳下的榮校。劉琦的父親說,退什么休?他這么年輕,什么事不能干?他不是在寫小說嗎?你們應當全力支持他,他畢竟是你們的兵。處長說,這里的醫院說,傷口已經愈合,沒什么可治的了。劉琦的父親說,這里的專家說不能治了,上海、廣州、北京的專家不能治?再怕痛,再怕手術的病人,都不會放棄能改變自己生存質量的治療,這是人的本能。對一個病人高談闊論,要他放棄治療,這不人道。

談話結束后,父親和處長達成了某種諒解,究竟送劉琦到哪里繼續治療,尚等候組織決定。父親向來是一個嚴肅有余的人,但對部下又一貫體貼入微,和處長商談之后,他竟然為劉琦說唱了一段似歌似戲的秦腔。他一生,也就只為兒子唱了這么一次。

父親走后,部隊決定送劉琦到上海繼續治療,門診部派衛子川醫生帶著他受傷以后第一套照片,先去上海聯系。這是一次至關要緊的聯系,聯系成功了,很快就可以去上海,聯系失敗,那就不知道會出現什么結果了。她臨行前,劉琦眼巴巴地望著她說,衛醫生,辛苦你了,請你多幫忙啊,我只能靠你了!這求人的話說得很凄涼。衛醫生說,我會盡力的,你是我的病人,我不幫你幫誰?

衛醫生去上海的任務并不輕松,上海第九人民醫院能整治劉琦的傷,價格高,部隊很難出高價為劉琦整容,衛醫生得想盡一切辦法,找人幫助,盡量把價格壓低,要壓低就得讓好多人減少收入,這活兒當然就難了。還好,衛醫生到處低聲下氣求人,總算把事情辦成了。

馬上就要去上海治病了,劉琦很高興,可因為機票的事,又讓他和處里一位主管財務的副處長發生不愉快。去上海已成定局時,這位副處長來病房看他,說,劉琦,你現在能不能坐?劉琦說,可以。他怕領導為自己擔心,馬上咬牙忍痛坐了起來。副處長說,很好,躺下吧,說了一陣組織上如何關心、如何難辦的話,走了。

次日中午,衛醫生去買機票,碰上了麻煩,民航售票員說,躺在擔架上坐飛機的人,要買三張機票。她打電話請示門診部徐主任,徐主任說,三張就三張,先買了再說。機票買回來了,副處長知道后,很惱火,走進病房,劈頭蓋臉地問劉琦,你不是可以坐嗎?怎么讓衛醫生買三張機票?這是國家的錢呀,你不心疼?此時,劉琦才知道,先前副處長為什么要問他能不能坐,頓時覺得很委屈,忍著眼淚輕言細語地對副處長說,處長,昨天你問我能不能坐,原來就是為了兩張機票???昨天我能坐起來,完全是為了讓你放心,我能不能坐,能坐多久,你還不知道?我躺了兩年沒有坐起來過,難道你不知道?你說我不心疼國家的錢,那我是不是國家的人?入伍10年,我除了向組織提出過入團、入黨的要求外,還提出過什么要求嗎?提干好幾年了,每年兩度的困難補助,我何時拿過一分一文?燒傷兩年了,一年一度的服裝換發我沒要,過年過節的糧油補助我沒要,我還不心疼國家嗎?你說這話太讓人傷心了,誰愿意燒傷?誰愿意在這里挨了十幾次刀,再去上海挨刀?這是沒辦法的事??!就兩張機票嘛,處長,你不該發火。

這位副處長也是一位好人,發火,也是太愛惜公家的錢了,聽了劉琦的話,改口說了些安慰的話,走了。

1982年12月初,劉琦一干人馬飛抵上海,進住南京西路滄州飯店。據說,這里過去曾經是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的寓所,變成某軍區第二招待所后,可是一點也不豪華,室內陰暗潮濕,連被窩也是潮濕的。劉琦的屋子里,一共住了8個人,他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臉,成天只好蒙頭蓋在被窩里聽收音機、想小說,《長廊情》就是那時在被窩里打下的腹稿。

一個多月后,劉琦由滄州飯店轉入長海醫院整形科,大約兩個月后,有一天,陪護他的戰士小陸,突然中午跑來找他,給他送來一封《解放軍文藝》雜志社寄來的信。劉琦以為是《長廊情》的退稿,怎么?又回收了一顆衛星?看不看都無所謂,放到那里吧,出院再看??墒切£懹X得不完全像是退稿,用手摸了摸,像是一本書。劉琦說,那就打開看看。小陸打開一看,果然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天山深處的大兵》,另外還有一封鋼筆字體的信。信上說,《長廊情》比他以前所寫的幾篇稿子都要好,初步決定采用,請按五條修改意見改后寄回雜志社。艱苦的“腹寫”,終于初見成效了,劉琦趕緊動腦改稿,寄回了《解放軍文藝》雜志社。

從長海醫院住院部出來后,劉琦住進了醫院一間9平方米的小屋,這個獨立的世界讓他非常高興,想小說也很清凈,于是,他很快又想了兩個短篇,寄給了《解放軍文藝》雜志社。不久,編輯部就回了信,批評了新寫的兩個短篇,說,一篇不像小說,一篇太落俗套,沒說先前改后寄去的《長廊情》。這個結果,讓劉琦很暈,一時不知小說究竟該怎么寫了,反復琢磨編輯部信上的建議:要寫自己熟悉的東西,他決定暫時不寫短篇了,寫長篇,就寫自己被燒傷的生活,這種生活是獨特的,自己有獨特的感受,不管成敗,先寫出來再說,書名,就叫《去意徊徨》。

1983年6月,想好腹稿后,劉琦開始口述《去意徊徨》。此時,跟隨劉琦到上海的小陸已經回去,接替小陸的人,是劉琦的徒弟張維碧。張維碧是一位樸實、憨厚、脾氣不急不躁動的四川人。他是自愿來護理劉琦的,別人問他為什么要來?他說,師傅燒成這樣了,我應該為我崇拜的師傅做些事情。于是,他到上海一陪就陪了9個月,當了9個月的保姆、公務員、炊事員、采購員、衛生員、清潔工和秘書。

這年夏天,天氣特別炎熱,劉琦不敢開門窗,室內更加悶熱。他身上被燒傷的皮膚不出汗,盡出痱子,身上全是濕疹,不斷滲出黃水,無法穿衣服,只能趴在床上,爬來爬去的給陪護小張念腹稿,小張看他這樣很難受,勸他找一個舒服的姿勢坐著念,可他還打趣說,沒事,這書寫成了,我就是全國獨一無二的光屁股作家。

這樣的寫作,當然非常難,劉琦實在堅持不下去時,就讓小張把解放軍文藝編輯部寄來的幾封信拿出來念一念,鼓舞士氣。過去,念信時,小張從不念最后的署名,寫《去意徊徨》時,有一次竟然念出了落款人的名字叫:紅宛柳。劉琦曾聽寫作老友李智學說過,解放軍文藝有位編輯叫江宛柳,才知道原來是江宛柳編輯,一直在給自己寫信鼓勵,于是,更加努力地想小說。

經過一個夏天的拼命,劉琦終于完成了長篇小說《去意徊徨》,入秋以后,趕緊叫小張把書稿寄往解放軍文藝出版社。

寫完《去意徊徨》不久,劉琦被醫院院務部一位領導,趕出了那間9平方米的小屋,理由是:不是本院人員,任何人不得住在這里。劉琦不敢妄加評論,說他沒有同情心,是個不善良的人,只能認為他是在其位謀其政,照章辦事。他的決斷,讓他感到了被驅趕的屈辱,在他的呵斥聲中,他像一條喪家之犬,轉移到招待所,重新找到了棲身之地。

轉眼到了1984年春天,劉琦的創作仍然沒有什么起色,《長廊情》沒有消息,《去意徊徨》也沒有消息,萬般無奈,只好拉長心臟的思維,慢慢地等。就在他等得又有些發毛的時候,一天早上,他從收音機里聽到一則消息,說的是上?!段膶W報》,他一聽這報名,不知怎么心中就升起了一種莫名的好感,忙叫第二次來上海接替小張的小陸,到郵局去訂一份。兩個月后,他收到了第一張《文學報》,就在這張報紙上,編輯部刊登了一則關于《路》的同名命題征文消息。劉琦想,哎,我每天都在想,路該怎么走,何不寫點什么去參賽?當天晚上,想想自己這兩三年來的不幸與坎坷,徹夜難眠,激情奔騰,天亮時,便想好了一首《路》的詩:

路,盡管已經三年沒有見著你,

路,盡管已經三年沒有踩著你;

但并不覺得你離我遠了。

雖然我只有一條失去功能的腿,

雖然我沒有雙手,又失去雙目,

可我沒有感到前途渺茫,走投無路。

路啊,我的這條路——

不用沙石、瀝青、混凝土,

只雖勇氣、毅力作基礎。

保爾為我指引方向,

海迪為我細心修筑。

每當我構思一篇小說,

每當我進行一次口述;

就仿佛在人生道路上,

又邁出了小小的一步。

我怕光陰虛度,

就像花兒怕在風雨中凋落;

我怕辜負了黨,

就像孩子怕對不起母親的囑托;

我怕自己落伍,

就像戰士怕在戰場上成為懦夫!

多想讓人生之帆鼓滿春風,

多想把生命之舟馬力開足;

善于奮飛的人天上有路,

敢于攀登的人山中有路,

敢于出擊的人海里有路。

我的路——在長空,在峻嶺,在大海深處!

小陸替劉琦抄好寄出后,劉琦就天天守著收音機等消息,8月過去了3個星期,《文學報》上沒有任何動靜,沒有他的《路》,也沒有任何人的《路》,怎么回事?未必這次征文活動取消了?

8月23日,上海的天氣仍然很熱,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天會有什么好事。平靜持續到下午,小陸突然闖進房間大叫,大哥,今天報紙上全是《路》!希望在劉琦心里閃了一下,沒影了,心想,有《路》恐怕也沒有我的《路》。片刻,小陸再次大聲地叫,大哥,還有你的《路》!劉琦以為小家伙在騙他開心,說,別再給大哥開這種玩笑。小陸說,我騙你是你兒子!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劉琦的處女作就這么突然出乎意料地誕生了。知道真的有自己的《路》那一刻,劉琦興奮不已,百感交集。寫了三年,失敗三年,猶如三載拳擊生涯,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捧著流血流淚的心,昂首挺胸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肯認輸。為了這小小的成功,30多次手術,不敢用過多的麻醉劑,怕大腦的記憶力受到損傷;50多萬字的文稿付之東流,沒有任何可以露面的消息;幾百個不眠之夜,嘔心瀝血的思考,沒看到芝麻大的一點成果。如今,作家的夢,終于破土出苗了,他怎么不激動?

劉琦的《路》8月下旬發表后,9月中旬,上海廣播電視報預告,23日《文學愛好者》欄目配樂朗誦。不久,《詩刊》轉載,人民文學出版社收入《1984年詩選》。

1985年2月7日,上海文學報在上海文藝會堂,隆重舉行同名征文《路》頒獎儀式,市委宣傳部的領導和上海許多文化名人,電臺、電視臺和各報刊社記者,出席了頒獎會,劉琦的《路》獲得了五個一等獎的第一名,他代表獲獎作者發了言,讓燒傷后的臉,第一次上了電視。

1984年11月劉琦的《去意徊徨》寄走一年后,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一位名叫朱傳雄的編輯,給他寫來一封信,希望他修改。朱傳雄是從一個外出參加學習的編輯手上接過的文稿,不知道他是否還住在上海,信是寄給招待所所長轉交的。這時候,不知怎么的,劉琦的改稿積極性一時提不起來了,先前修改的《長廊情》,再無消息,讓人很失望,又改更長的《去意徊徨》,結果又會如何?他完全沒有把握。

劉琦一直沒動手改,朱傳雄不斷地寫信鼓勵他改,還給他寫了兩萬多字的修改提綱,他仍然提不起精神修改。于是,決定休整一段時間,先整整嘴巴、耳朵和鼻子。

劉琦轉到上海作后續治療后,經歷了30多次大大小小的整形手術,醫生硬是將他那一顆燒得不成形的頭、怪得不像樣的臉,修復了人形。

他的嘴被火燒得抽縮在一起,成了“櫻桃小口”,鼻子被燒掉后只剩下了一節鼻梁骨,這種口形沒法痛快吃飯、大聲說話,吃面條得一根一根地吃,一天吃幾個小時的飯,仍然吃不飽。說話說得急死人,別人也不知道他說的啥。要解決他的生存問題,首先得把他的嘴做大。為了把他的嘴做大,醫生在他那被燒得變形的“櫻桃小口”上,“吱”地一刀,劃了一條11厘米長的血口,為他做了一個比原來的老嘴大一倍的新嘴,才解決了他的吃飯問題。

他的鼻子被燒掉后,就那么長期露著一節鼻梁骨,肯定是不行的。那樣,他沒法出門,即使他不在乎,別人也會在乎,沒有鼻子,不管你有多少英雄氣,也不好隨心所欲地去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為了做好他的鼻子,就得割他自己的肉,切他自己的皮,移植到他那個被燒得只剩下一節鼻梁骨的地方去種活。就這么一個活兒,上海長海醫院一位口腔科老專家,前后持續兩年,為他做了6次手術,他才有了一個新鼻子。

1985年5月,劉琦做過鼻子整容手術之后,便開始著手修改《去意徊徨》。這時,他的右眼經過藥物治療,已由光感恢復到有指感,手在眼前晃動,可以辨認出是幾個指頭。他坐在寫字臺前測試,發現由于桌面顏色深,可以看見白紙的輪廓,再用吸足黑墨水的軟毛筆一畫,竟然能看見紙上的黑線條。發現這個現象后,劉琦心花怒放,他可以在大白紙上寫大字了!決定手寫改稿。

在此之前,劉琦為了減輕陪護小陸的工作量,已請來了一位姓沙的阿姨,照顧自己和小陸的生活。沙阿姨像媽媽一樣精心照顧著他的生活,無論碰上什么麻煩的事,都盡快想辦法給他解決。他寫大字需要很多紙,沙阿姨便叫自己在當地印刷廠工作的女兒,給他弄回了很多能寫字的白紙,他把塑料軟毛筆綁在自己沒手的兩條手臂樁上,開始改稿。最初,那字只能夠寫拳頭般大,一張八開的紙,只能寫七八個字,后來慢慢變小,也只能寫到核桃般大,就這樣,為他抄稿的小陸都高興得不得了。從夏天寫到秋天,連續寫了六個月,他身上被蚊子咬過的傷口,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兩條手臂樁上尖端的嫩肉皮,無數次被綁筆的護腕磨破,護腕不時被弄得血跡斑斑,《去意徊徨》終于改出了20萬字的新面孔。

劉琦把修改好的《去意徊徨》寄給朱傳雄,滿心歡喜的等待著結果,不想收到的卻是一封批評信,朱老師說,改后的這份文稿,不如原稿,把許多感人的東西都弄丟了,加了些插科打諢逗笑取樂的笑話,不符合作品主人公彼時彼地的情緒,破壞了作品的意境和氛圍。

劉琦羞愧難當。沒有修改之前,朱老師給他寫了很多信,一再勸他不要另起爐灶,只需把故事線索、人物關系理順就行了,可他誤以為重寫必然比原稿好,本想蔑視不幸,不想導致失敗。

朱傳雄見劉琦將《去意徊徨》煮成了夾生飯,估計他短時間內要獨自改好,可能很困難,不久,便給他找了一個文學功底較厚的作家,親臨上海幫他修改。這人是當時鐵道兵部隊的崔金生,此時,鐵道兵撤銷,他正不知去向,接到朱傳雄的邀請,他很快就到了上海。在崔金生的幫助下,劉琦很快完成了《去意徊徨》第三次修改。從1984年11月發第一封信,到1993年去世之前,寄出最后一封信,朱傳雄共給劉琦寫了157封信,為了扶持劉琦的《去意徊徨》,他為中國的編輯們樹立了極好的榜樣。

1986年6月,劉琦的短篇小說《長廊情》銷聲匿跡三年之后,突然發表在《昆侖》雜志第3期,很快,《紅旗》雜志發表了題為《一曲呼喚友愛的歌》的評論文章,《作品與爭鳴》頭條轉載。年底,《長廊情》獲得了《昆侖》雜志優秀作品獎。

這時候,劉琦所在部隊的領導班子剛換屆,新任政治部主任王志敏,是一位辦事果斷、干練、務實求實的人,知道劉琦的情況后,力主宣傳。黨委一班人統一認識后,他立即親自帶著干部科長北上京城,征求本部原來老領導們的意見。老領導們對那次失火事故成見很深,已經定性的事故,現在再宣傳當事人,似乎有點“翻案”的怪味。但政治部主任王志敏不這么想,他說,首先,在那次事故中,劉琦既是一個受害者,又是一個救人英雄,他和事故本身,是沒有任何責任的。其次,我們現在事過五年再宣傳他,根本不是重在宣傳過去,而是重在宣傳他受傷之后如何自強成才的事跡。他這么一說,新老領導很快達成共識。

隨后,部隊黨委很快發出向劉琦學習的號召,派人到上海、北京等地,為劉琦拍攝專題片。之后,宣傳劉琦的專題片,很快在中央電視臺《人民子弟兵》欄目中,先后播出了4次。

1987年1月,劉琦所在部隊為他記二等功。同年7月,他從上海返回部隊,準備出席在北京召開的全軍英雄模范代表大會。同年8月,他和軍區代表團一起,乘坐軍委派來的專機進京,到達首都機場時,陸、海、空三軍代表,手持鮮花等候,三總部領導和各有關部門的負責人,也來機場迎接,進京代表們在雄壯的《解放軍進行曲》中列隊前進。劉琦的輪椅接近歡迎人群時,有人問,他是誰?有內行說,大概是劉琦,于是,馬上就有人喊,滾雷英雄劉琦來了!嚇得劉琦趕緊糾正,不是我!不是我!

代表大會開幕的當天下午,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社長凌行正,帶著副社長、編輯部主任、副主任和劉琦心里早已非常熟悉的江宛柳、朱傳雄,趕到劉琦所住的賓館看望他,他非常激動,趕緊叫陪護他的沙阿姨,將自己扶起,望著客人坐的方向,熱淚盈眶地說,朱老師、宛柳姐姐,你們在哪里?朱傳雄和江宛柳聽見招呼聲,趕緊走到他面前說,小琦,我們在這里。劉琦什么也沒說,立刻慢慢彎下了他那寧折不彎的腰,向站在他面前的哥哥、姐姐,深深地鞠躬!那一刻,全場靜默,鴉雀無聲,所有的人眼睛一熱,淚水便不自覺地全都滾了出來。

朱傳雄和江宛柳沒想到劉琦會如此動情,趕緊勸他別這樣,輕輕地扶他坐下??赐?,在熱烈的氣氛中開始,在熱烈的氣氛中結束。

同年11月,《去意徊徨》先濃縮為中篇,在《昆侖》雜志上發表,年底出書。隨后,《人民日報》海外版、《農民日報》、《小說月報》等數十家報刊先后選載、連載和轉載。

1988年春,上海人民廣播電臺文學科科長郭在精,上劉琦家登門訪談,隨后,副臺長陳圣來、文學科主任編輯劉香蘭、著名電影配音演員喬榛,也到他家看望,決定錄播長篇小說《去意徊徨》。同年4月,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在七重天賓館,舉行連播小說《去意徊徨》新聞發布會,時任市委組織部、宣傳部、廣播電視局、上海電臺文藝臺、市民政局等多部門主要領導,出席了會議,幾十家新聞單位的記者和幾十家企業的廠長、經理出席了會議。

同年5月,蘭州軍區授予劉琦“鋼鐵戰士”榮譽稱號,劉琦回部隊參加榮譽稱號命名大會,政治部主任王志敏,特地把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何傳雄、江宛柳,和軍區總醫院燒傷科搶救治療過劉琦的李廣智、張小平等一大批醫務人員,也請到了會上。會后,朱傳雄、江宛柳又把劉琦請到北京參加《去意徊徨》作品討論會。在會上,他第一次見到了李瑛、徐懷中、王愿堅、唐達成、鮑昌、吳泰昌等許多領導和大作家,見到了顧驤、何鎮邦、蔡葵等著名評論家。就在這次會上,唐達成、鮑昌兩位書記當場表示,擔任劉琦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的介紹人,不久,劉琦就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

這次作品討論會離京前,鄧樸方同志接見了劉琦。

劉琦回到上海,各報刊宣傳劉琦的活動,已廣泛展開?!督夥湃請蟆?、《文匯報》同時在頭版頭條刊登有關劉琦的長篇報道,上海市委組織部印發了《生命之樹常青》的小冊子,上海音像公司出版了一套《去意徊徨》的錄音帶。

與此同時,時任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親自接見了劉琦。

1988年,對于劉琦來說,的確是一個好年頭。這一年,他不但事業紅遍全國,個人問題,也圓滿地解決了。在沙阿姨的熱情幫助下,比他小12歲的鄉下漂亮姑娘吳國花,和他結了婚,次年,就給他生了一個乖女兒。

再造嘴和鼻后,醫生開始研究劉琦的雙眼,竭盡全力尋找他恢復一些視力的可能性。經過幾年的分析、觀察和檢測,醫生們認為,如果他的視神經毀壞程度尚未絕滅,給他移植眼角膜后,他有可能重見光明。

這個結論極富有挑戰性,對醫生和他自己,都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一般的醫生敢做,但成功率低。高明的醫生成功率高,但風險性大,誰都會謹而慎之。

劉琦本人對這項手術,抱著極大的希望,聽說這個消息后,很興奮,說,我反正都看不見了,失敗了,也是看不見,成功了,哪怕是成功一點點,我也是很幸福的。

為了盡最大努力,讓劉琦重見光明,上海鐵路中心醫院眼科主任鄭一仁,先在醫院為他做了認真檢查,后來又上他家,為他做了多次檢查,但考慮諸多風險,一直不敢決定下手。事情就這么拖下來了,醫生不敢動手,那總是有特別重要的理由的,病人再急也沒有用。沒想到,后來劉琦一篇文章,推波助瀾,和鄭先生達成默契,這事兒竟然就頂風開船了。

1990年初,上?!督夥湃請蟆放e辦“90年代,你好”征文活動,劉琦寫了一篇名叫《光明萬歲》的小稿參賽,文章說,失明9年,無時無刻不想重見光明,可愿望難以實現啊,上海鐵路中心醫院眼科主任鄭一仁先生,打算為我做“同種異體角膜移植手術”,已經先后檢查好幾次了,還是沒有做,有只聞雷聲、不見雨點之味??!

嚴格地說,劉琦在報上這樣說,對鄭先生已有不敬之意了,有朋友說,劉琦,你這樣說不大好喲。劉琦笑著說,我故意激鄭主任的,我的傷情重,有許多情況都很復雜,要做手術,肯定要擔風險,但我又非常想重見光明,就顧不上他是優秀勞模、名醫專家了。

劉琦這一激,鄭主任果然也急了,說,劉琦,你是在逼我就范哩!劉琦大笑說,我不逼您逼誰?您可是我的光明使者??!

鄭一仁也笑了,說,好,那手術就定在3月5日,圖個吉利,學雷鋒的日子,你這一逼,我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了。

經過一場十分險峻的搏斗,鄭一仁先生成功了,劉琦右眼恢復了一定的視力,重見光明,看到了妻子和女兒,看到了領導和戰友,看到了多年的老朋友,看到了整天工作忙忙碌碌的醫務人員,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那兩只枯竭多年的眼眶,充滿了盈盈欲滴的淚水。

嘴巴能吃飯了,鼻子不怕被人看了,眼睛重見光明又能看了,劉琦就很自然地又想到治腳了。他的左腿燒殘后,無法走路,被迫在輪椅上坐了30年,想站起來走路,誰不同情?誰不理解?誰不支持?誰都希望他的夢想能夠實現。

2011年11月初,在軍隊和地方多種力量的支持下,劉琦進入上海第六人民醫院手術矯正左腿,骨科主任張長青教授,決定為他做左足弓矯正手術。

張教授認真為劉琦檢查后,發現他的手術難度難以想象。他的左腿肌肉結構早已全部失去,沒有肌肉的左腿,疤痕密布,皮包骨頭;左腿掌中部異常彎曲,幾成直角,且嚴重內翻,根本無法著地。要做左腿足弓矯正手術,必然要切開皮膚,可醫生探測他的腿上皮膚,心里不覺倒抽一口冷氣。正常人的皮膚切開后,不管手術條件有多差,至少也有皮下組織和血液供應,可劉琦僅腳底和小腿后側殘存少量正常皮膚外,大部分皮膚早在30年前那次火災中,就被燒干壞死了?,F在,他的左腿上幾乎全是移植的皮膚,如果硬要不顧后果的切開,稍有不慎,這些移植的皮膚,就有可能壞,一旦移植成活后的皮膚壞死,他的整條左腿就只能活活地被鋸掉。手術前,張教授每次帶著一大幫主治醫生和實習生查房時,都毫不掩視地露怯說:難??!難!

劉琦要手術矯正左腿,必須承擔如此重大的風險,一般人要是碰上這種事,恐怕絕大多數人,都愿意在輪椅上過一輩子,也不愿意冒險,去挨這一刀子??蓜㈢贿@樣想,他認為,給醫生一次機會就是給自己一次機會,現在,經過多少艱難才走到這一步,我為什么不試試?

劉琦見這局面,不大好直接向張教授表白什么話語了,便給張教授發了一條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短信,短信說:張老師,我這條腿本來就廢了30年了,治好了,錦上添花,治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事,您盡力就好!

張教授看了劉琦的短信,很是感動,立即做好充分的準備,決定給劉琦做這條左腿的足弓矯正手術。他擔心手術失敗,弄得劉琦“人財兩空”,手術前,還特地趕去聯系醫療材料生產廠家,講明病人情況,希望能免費或半價材料費,盡量減輕病人經濟負擔。幾天后,劉琦終于被推進了手術室,上海第六人民醫院,打響了在他身上創造世界醫學奇跡的第一仗。

第一次手術后,劉琦彎曲了整整30年的左腿,終于伸直了,旗開得勝。

四個多月后,劉琦重入上海第六人民醫院,做第二次左足弓矯正手術。這一次,張長青教授小心翼翼地從他畸形的左足弓彎處,取出了一塊雞蛋般大小的楔入斷骨,將兩處傷骨合攏,用鋼釘固定后,回填部分骨組織,填補手術后的合成縫隙,確立正常的腳掌形狀,整個手術就順利地完成了。原打算做完矯形后,再做他的腳掌跟腱延長術,可術中切開皮膚后發現,他的左腳疤痕下組織,竟然還有一定的血供,這就意味著,靠他自身的能力,還可重生皮膚,既然這樣,他的跟腱延長術,就大可不必做了。

如今,殘疾了30多年的劉琦,又站起來了,坐了30年輪椅的劉琦又站起來了,這是醫務人員們創造的奇跡,也是劉琦自己創造的奇跡。

1989年5月,劉琦與張海迪、聶衛平等人一起,被評為全國“十大杰出青年”,成為中國青年學習的楷模。

1991年,劉琦被評為“全國自強模范”,又一次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現在,劉琦已發表和出版200多萬字文學作品,著書多部,獲獎30多次,除詩歌《路》獲上?!段膶W報》命題征文一等獎外,縮寫本《去意徊徨》獲《昆侖》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小說月報》第三屆“百花獎”一等獎,長篇小說《去意徊徨》獲首屆全國“奮發文明進步獎”圖書獎一等獎,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中國知名作家。

F.“殘奧”冠軍武云虎

昆明有奇人,大名武云虎。

武云虎18歲時,在南方那場戍邊戰爭中,被地雷炸掉了雙腿,不幸成了半截人,從此,戰爭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然而,就是這位失去雙腿的年輕人,卻以頑強的毅力,扼住命運之神的咽喉,頂天立地站起來,克服重重困難,投身游泳運動,幾年之間,便獲得了殘奧運動會冠軍,從國內外奪回了18塊沉重的金牌,成為了體育界舉世聞名的特別健將。

18年前,我到昆明采訪武云虎,記下了他鮮為人知的坎坷經歷。

1979年春,武云虎所在云南省軍區某邊防部隊參戰(現已改為武警部隊),剛入伍不到半年的武云虎便參加了戰斗。一天,他隨偵察班去執行戰斗任務,在一條泥濘的小路上滑倒,一下子便踩響了一顆菠蘿般大的防步兵絆發雷。隨著一聲巨響,他頓時被炸翻在地。那一刻,他只覺得一道紅光在眼前一閃,便感到呼吸困難,周身發熱,睜不開眼,旋即昏迷過去。

他這一睡,就是10天。

10天里,他的生命之舟,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驚濤駭浪,死神的巨手,一次又一次地攥住了他,為了挽救他脆弱的性命,戰友們把自己寶貴的鮮血獻給了他,部隊領導多次為他轉院,上級首長破例動用飛機,幫他在和死神搏斗中,贏得了時間。他昏迷10天醒來時,被炸壞的兩條大腿高位截肢后,殘端尚留有雞蛋般大的兩個傷口,用于清創、引流污物,每天都要注進大量生理鹽水清洗。這種不打麻藥的清洗,十分疼痛。每次清洗,武云虎口咬毛巾,痛得大汗淋漓,難以忍受。這樣折騰了半個多月,他的傷口才引流干凈,縫合了截肢創口。

幾個月后,武云虎截肢創口愈合,身體恢復元氣,被部隊送到上海安裝假肢。假肢廠的設計師檢查他的腿樁后說,像他這類斷腿只有十來厘米高的殘腿,根本無法安裝假肢,許多類似的殘疾人,安裝了都后悔,用不了幾天就取下扔在一邊了,有的人安裝了也站不起來走路。武云虎不服氣地說,我不信沒辦法制服這假腿,請給我安吧,我一定能重新站起來。

假肢做好后,武云虎馬上要求護理他的戰友,扶他起床穿戴假肢學走路。受傷后,他已在床上躺了一年多,雖然時常有人用車推他走出病房,但他自己卻再沒獨自外出過。如今有了假肢,他能重新站起來了,新生活又要開始了!他非常激動。

然而,事情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么快活。穿戴好假肢的第一天,兩個戰友扶他往地上一站,他全身的重量驟然往那斷腿縫合組織的嫩肉上一壓,那個慘啊,叫他永生難忘。一時間,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金星閃爍,全身直發軟,不足1分鐘,便痛得滿頭大汗。

這一刻,是考驗一個斷腿傷殘人,能否重新站起來的關鍵,能突破心理障礙,忍受這種痛苦,就可能站起來;不能克服心理障礙,忍受這種痛苦,就一輩子再也別想站起來。

這一刻,武云虎為生活、為工作、為婚姻、為家庭百感交集,胸中迸發出了一種巨大的勇氣和力量,戰戰兢兢地控制假肢站穩了!

從此,武云虎開始穿戴高位假肢練走路。他從站立1分鐘開始,慢慢往上加,從1分鐘加到10分鐘、20分鐘、30分鐘……

他從邁開第1步,漸漸往前走,從1步走出了10步、20步、30步……

武云虎能穿戴高位假肢走路了!部隊戰友和親人都為他高興,大家都以為,從此他就可以順順當當地走路了。然而,擺在武云虎面前的路,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么平坦,他那倒霉的殘留腿樁,沒穿幾次假肢,很快就生出許多令他十分痛苦的事來。

武云虎學會穿戴高位假腿走路不久,他那殘腿中無法取出的碎彈片繼續作怪,壞死組織液時常從殘腿樁縫合部滲出,走路,那假肢便磨在傷口上鉆心透骨般的痛。醫生只好又開刀為他幾次清理創面,切除那些壞死的組織。

解決壞死組織問題不久,假肢與斷腿樁的結合部,又不斷地長出神經纖維瘤,這種神經纖維瘤和假肢磨合,令他無法承受身體的壓力,每次穿上假肢,一站起身,假肢擠壓那“纖維瘤”,劇痛便折磨得他眼淚直流。要解決這種疼痛問題,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通過手術,把那些不時長出來的神經瘤切割掉。為了拿掉他斷腿樁上長出的神經纖維瘤,醫生不止一次為他做手術,反復十幾次切割那些不時長出的神經纖維瘤,他的斷腿才能勉強承受身體的壓力,正常穿戴假肢走路。

那一年,我在武云虎家中,看到他那經過十幾次手術后的斷腿時,那斷腿已明顯萎縮,斷腿與假肢結合部,已磨成尖狀彈頭形。

炸斷雙腿后的武云虎,在生活中面臨的第一嚴峻問題,是愛情和婚姻問題。

武云虎的父親,是1938年參加抗戰的老干部,兒子從軍的道路,很大程度得力于他的指引,他本想讓兒子繼承父志保家衛國,戎馬一生,不想,兒子入伍不到半年,便被炸斷雙腿成了終生殘疾。事已至此,老人心中難免有些遺憾,但老人決無悲觀之心,而是積極幫助兒子開始新的生活。

武云虎剛去上海療養安假肢,老人便開始為他張羅著找對象。老人想,自己一年年的老了,再不能保護兒子安生過一輩子,要讓兒子好好過日子,只有盡快為他找位好妻子,才能替代父母對他的關照??墒?,上哪里去為兒子找稱心如意的妻子呢?兒子長相很英俊,如不受傷斷腿,找位美貌能干的好妻子是不成問題的,如今斷了雙腿,一米七幾的身子忽然有半截變成了鋼鐵架,誰家的好姑娘還愿意跟他過一輩子?假若在昆明城中,為他找一位平平常常的半癡半傻的女人,將就過日子,他未必就愿意。老人這么一想,就想到了山西老家。

武云虎的老家在晉東南,那兒是當年抗日決死隊活動的地方,老區人民對軍人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他的父親便寫信回老家,請他叔叔為他尋找一位合適的農村姑娘。

武云虎要在山西老家找對象的消息傳開后,當地農村的、城鎮的、學校的許多姑娘,很快就知道了。不久,正在上海療養等待安假肢的武云虎,突然接到山西老家一位叫張XX的正在念高中的姑娘的求愛信。

此時,武云虎還沒考慮成家問題,他那被挫折壓抑得自卑的心想:我這個人,誰還看得起?哪有姑娘還會自愿嫁給我這個沒腿的廢人呢?忽然間收到老家姑娘的求愛信,他一下便被姑娘熱情而真摯的語言感動了,再看姑娘隨信寄來的照片,他那顆充滿青春活力的心,更加跳蕩不安。姑娘很漂亮,他很喜歡她。

陡然間,武云虎心中又流過一絲憂慮:她的條件不錯,和她交朋友能成功嗎?他不敢多往下想,但又不愿輕易放棄這難得的機會,于是,很快提筆給張家女回了信,詳細地告訴了他自己受傷的經過及現在的身體狀況,希望她慎重考慮。

再次收到張家女的信時,武云虎剛裝好雙腿假肢。張家女的鼓勵,給了他一股很大的精神力量,無論多艱難,他仍咬牙堅持學習控制假肢走路。為此,他曾100多次像鋸斷的樹樁一樣滾倒在地,爬不起來,需要別人去攙扶。

許多病友見他摔得那樣可憐,都勸他放棄練習,可他心里裝著這位家鄉的姑娘,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硬是堅持痛苦的鍛煉,闖過了高位穿戴假肢走路的難關。

能獨自站立之后,武云虎就每天扶著兩條大拐杖練走路。挾持大拐走熟練后,他立刻換單手持小拐走路。持小拐走熟練后,他馬上丟掉小拐,徒手控制高位假肢走路。經過9個多月的苦練,他徹底扔掉拐杖,自由自在地走上了街頭。他成功了!像他這樣腿根只有十來厘米長的高位截肢傷殘人,能駕馭假肢正常走路者,全球極其罕見。

可偏偏在這時,山西老家那邊出了問題。

張XX與武云虎通信半年后,他們的婚事便在山西老家完全傳開了,許多親友知道漂亮的張家女,要南下嫁給無腿的武云虎,頓時,冷風冷雨一齊撲向張家,連村里幾歲的孩子碰上張家女,也擔心地問她,姐姐,你真的要嫁個沒腿的人???

張家女是位有個性的姑娘,對外界涌來的壓力她能挺住,可家里施加的壓力,她就很難抗拒了。父母迫于社會壓力,很快托人在西安給她介紹了一位工人,說好了,結婚后,立刻將她農轉非遷移到西安去。工人的條件不是很好,但卻是一位四肢健全的健康人,有創造幸福家庭的身體條件。她的父母為女兒幸福著想,力勸她趕快與武云虎斷絕關系,好與那位西安工人成婚。

張家女不知如何是好,在父母的督促下,只好給武云虎寫了一封斷交信,掉著眼淚給他說了許多歉意的話。

初戀的武云虎正在興頭上,突然接到斷交信,無疑宛如當頭挨了一棒,一連幾天打不起精神,總想回老家找張家女談談,后來,在家人的反復勸說下,他才認真思考了自身的條件,打消了回山西找張家女的念頭。

武云虎和張家女的戀愛就這樣中斷了,可他心中有了這個姑娘,一時卻無法接受其他女孩,中斷關系后,誰來提親,他都不高興,總是不給別人好臉色,將別人尷尬地逼出了家門。

武云虎悶悶不樂地過了半年,再不知道張家女的音訊,他本以為這事就這么徹底完了,不想,半年之后,忽然又有了轉機。有一天,他忽然收到張家女從成都發來的一封電報,要求他到昆明火車站接她,她要來看看他。

收到她的電報,他臉上積壓了半年的陰云忽然消失,甜甜地做了一夜娶媳婦兒的好夢。

次日,武云虎在母親和戰友的陪同下,準時到車站,接回了張家女。

屋里只剩下兩個年輕人時,武云虎憨厚的笑著,問了張家女一句傻話,說,你,你怎么來了呢?

這一問,一下挑動了張家女激動的心事,眼淚忍不住嘩地一下滾了出來,深情地說,我,我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你,無法和西安那工人、工人大哥交流感情,總想來,來看看真實的你,究竟是什么樣兒……

武云虎也動了感情,噙著熱淚說,我,我也是,心中老牽掛你……你來昆明,你爸媽知道嗎?

張家女搖頭說,不知道,家里本來是讓我去西安,到了西安,我沒出站,買張車票繼續南下,就,就來了,路費是村里女友托我買衣服、帶東西的錢……

武云虎和張家女一見面,再也分不開了,倆人的終身大事,倆人自己敲定。張家女一回老家,便說服父母,退了西安那位工人大哥的婚事,正式與武云虎訂了婚。

兩個多月后,張家女離家來昆明照顧武云虎,決定再不回家了。時,武云虎的關系尚在部隊,不到結婚年齡,他父母便留下張家女,當閨女收養了一年,直到1982年秋,武云虎退伍回家,他們才正式完婚。

結婚當然是幸福的,但蜜月過完之后,武云虎很快又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心里很煩躁?;楹?,父母為他妻子找了一份掃大街的工作,妻子一上班,他心里便很別扭。他想,我是男人呀,是一家之主啊,怎么能老坐在家中吃閑飯,讓妻子去掃大街補充家庭收入呢?可不讓妻子去干活兒,父母親顯然難以承受沉重的家庭經濟壓力。

那時,武云虎的傷殘金每月只有38元,他和妻子根本無法另立門戶,只好和父母親住在一起,依靠父母的退休金補充家庭生活,說明白點,那就是仍然得靠父母養活自己。

這樣的日子,粗茶淡飯當然能吃上,可武云虎不愿意過這種平庸的生活,他難以忍受精神上的空虛,他想走進社會中去找事做。

可憐天下父母心,武云虎的父母見他身體虛弱,說什么也不讓他出門去冒險。再說,像他這種半截身子的人,誰家又會請他去做事呢?即便有需要看大門的活兒,人家寧愿請彎腰駝背的退休老工人,也不愿請他這種行動麻煩的傷兵。

武云虎無事可做,整天待在家中十分難受,動不動就沖父母和妻子發無名火,沖鍋瓢碗碟、桌椅板凳出氣,常常干出些無理的事兒,讓父母親和妻子受委屈。

結婚后一年,武云虎的妻子生下一個女兒,他的情緒稍有好轉,主動擔起了打牛奶、煮牛奶、喂孩子、洗孩子、洗尿布等等雜事。家里人見他干得開心,就把這些本應屬于母親和妻子干的活兒全讓給了他??蛇@事并沒堅持多久,孩子長到三四個月后,他忽然又覺得男子漢大丈夫干這事兒太無聊,一時又陷入了先前的困惑之中。

妻子見丈夫心病又發了,便對公公、婆婆說,爸、媽,我看老把云虎關在家里,不是個長久的辦法,老虎就是老虎,無論關閉多久,也不會變成羊,我們無法改變他剛強的性格,應該想法讓他出去接觸社會,讓他自己尋找新的生活目標才好。他這心病不需用藥,放他出去就能好。

妻子的話提醒了武云虎的父母,覺得是應該讓他出去走走才好,但他家住在昆明郊外一道陡坡上,這對于失去雙腿的武云虎來說,無疑又是一道天然的障礙,他父母又感到難辦。

妻子想了想說,我可以每天上班時,將他送下坡去,下班時,約好時間在坡下接他,將他送回來。

就這樣,從此,武云虎便可以經常出門,進城四處逛逛,找老戰友、老同學、老朋友玩了。走近處,他可以徒步行走;走遠處,他可以搖著手搖三輪車出去。

這一出門,武云虎的命運很快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有一天,武云虎搖著手搖三輪,在大街上轉,忽然碰見昆明市五華區一位叫馬琳的女民政干部。馬女士見他一人在街上轉悠,立刻叫住他問,武云虎,昆明市要組織殘疾人運動會,你愿不愿意參加?

云虎從小極愛體育活動,籃球、乒乓球、足球、鉛球,什么球類活動,他都喜歡參加。入伍前,他家住在楚雄時,他還曾經參加過自治州體校少年足球隊。聽說市里要組織殘疾人運動會,他感到很新鮮,頓時來了精神,忙問馬女士,運動會有些什么項目?馬女士說,有鉛球、游泳、手搖三輪車賽等不少項目。

武云虎聽后很興奮,當即答應參加鉛球隊訓練。

一周以后,武云虎參加了市民政局組辦的鉛球訓練隊,開始和其他殘疾人在一起練習擲鉛球。

如果武云虎就認定鉛球訓練路子練下去,也許后來不會有什么大成就,因為體育活動這東西,不是你主觀想獲得成功就一定能成功的事,還得看你是否有這方面的發展條件。

武云虎練習一段時間鉛球后,他發現自己這方面并無多大長處,立刻要求改練游泳。民政部門和市體辦的同志,分析觀察了他的身體狀況后,覺得他學游泳可能有發展前途,當即答應了他的要求,決定立即帶他到市體委游泳池去學游泳。

這一改,立刻為武云虎開辟了一條輝煌的人生之道。初,市民政局干部和市體委干部,將武云虎帶到市體委外訓游泳池,他不敢下水。這兒,許多青年運動員和游泳愛好者,在練習各種姿勢游泳,根本沒有殘疾人參加。武云虎鼓足勇氣幾次解開衣服,仍然不敢脫下,他怕露出半截身子引起群眾圍觀當眾出丑。

善良的民政干部理解武云虎的心情,當即給市體委干部商議,將他的訓練場地改在市體委室內小游泳館。

第二天,民政干部將武云虎帶到這個小游泳館,武云虎心里那種尷尬的情緒頓時消除了。這兒人少,只有少數運動員和殘疾人游泳,岸上也只有民政干部和體委干部觀看,武云虎再也沒什么顧慮,迅速脫掉衣服,解下假肢,立刻便跳下水去。

陪同武云虎游泳的民政干部擔心他不適應,趕緊和另一位聾啞人一起,跟著武云虎跳入水中,扶著他向游泳區走去。

受傷前,武云虎會游泳,技術雖然不算高,但游幾十米遠,還是不成問題的。他以為自己沒有兩條腿,仍然能游,不料,他放平半截身子,在水里沒游動幾下,身體便突然急劇地往下沉,迅速淹沒水中。他趕緊拼命撲騰,可半截身子不聽使喚,老像陀螺似的泡在水中旋轉,寸步難行。

在他兩邊護駕的民政干部和一位聾啞人,見他一連嗆了好幾口水,仍然難以控制身體重心向前游動,趕緊撲過去將他拉了起來。

第一次下水失敗了,怎么辦?還練不練?民政干部用遲疑的眼光,盯著武云虎問,怎么樣,云虎,敢不敢練?

武云虎估計自己剛才是沒有心理準備,才會出現這種慌亂現象,忙堅定地對民政干部說,沒關系,我能堅持練!讓我再試試吧。

休息片刻后,武云虎心里定定神,一咬牙,又一頭撲進了水中。這一次,他穩住身子,盡量變換劃水的姿勢,努力保持半截身子的平衡,身子再不像陀螺似的在水中打漩兒了,竟向前歪歪扭扭地游了三四米遠。

接著,他又試了幾次,結果,第一天就突破了10米遠的紀錄。

10米的距離,對于一個游泳健將的要求,是一個很可笑的數字,可對于只有半截身子的武云虎來說,卻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金色起點。

從這一天起,武云虎天天堅持到這家游泳館去練習游泳,三四月間的昆明,室外已經是很溫暖的季節,可室內的水溫卻依然很寒冷。武云虎泡在冰涼的水里練,每天斷腿傷口都凍得發紅、發青、發紫,疼痛難忍,但他仍然一聲不吭地堅持練。

那時,最心痛武云虎的,當然是他的妻子。她看見丈夫每天拖著紅腫發青的傷腿回家,總要擔心地說,云虎,你腿不經凍,就別練游泳了吧,還是練鉛球好不好?

武云虎毫不猶豫地回答說,不行,做人不能朝三暮四,反復無常,沒有恒心,什么事兒也休想做成,再苦,我也得堅持下去。

妻子說,萬一把那殘存的斷腿也弄壞了怎么辦?你千萬要小心??!

武云虎說,你放心,我知道照顧自己,不會出事的。

就這樣,武云虎堅持苦練了兩個多月,游泳成績直線上升。

1984年6月,昆明市首屆殘疾人運動會開幕,武云虎參加鉛球、蛙泳100米、仰游100米、自由泳100米4個比賽項目,全都獲得了第一名。特別是游泳成績更是喜人,3個項目都已接近上一屆遠東南太平洋地區的最高紀錄。

首戰成功,武云虎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昆明市殘疾人運動會結束后,云南省緊接著又舉辦了全省殘疾人的運動會,在市殘疾人運動會中,又獲4個第一的武云虎,立刻成了省殘疾人運動會的關注中心。為了重點培養武云虎,省民政干部和省體委干部,在武云虎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比賽結果,武云虎的蛙泳100米,仰游100米、自由泳100米,又獲全省殘運會3個第一。

在省市兩級殘運會比賽中連連領先后,武云虎決定加大訓練強度,準備參加全國殘運會游泳比賽,破全國紀錄,奪取全國第一名。

要想擊敗來自全國各地優秀的殘疾人游泳選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些運動員,有不少比武云虎的斷腿樁長,而殘腿樁長短是運動員獲勝的很重要條件,組委會不可能將各地參賽的斷腿選手按斷肢長度分類比賽,只能按大類分。這樣,斷腿根長的選手在客觀條件上,自然就比斷腿根短的選手要占優勢。另外,還有一些參賽選手,本來就是運動員受傷退下來的,這些人本來就有很好的基礎,這又是武云虎這類新出道的戰傷運動員無法比擬的。還有一些運動員早已參加過殘疾人奧運會,實力自然也較雄厚。

武云虎知道,要擊敗這些強手,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只有靠自己在教練耐心指導下嚴格訓練。于是,省殘運會一結束,武云虎立刻投入了緊張的全日制訓練。

他每天一大早就在愛人的幫助下搖車出門,趕七八里路去省體委游泳館練,天黑前訓練完,才搖著車返回家門外長坡下,讓愛人幫忙把自己推回家。

每日長達十幾小時的行路和訓練,很難保護他的斷腿創面,不久,他的斷腿傷口便紅腫、發炎化膿。臨近全國殘運會開幕時,他的殘腿已發炎化膿不能穿戴假肢了,他仍然堅持泡在水中訓練。訓練期間,他怕來去的路上,手搖車發生故障,無法以車代步,就把假肢取下,放在手搖三輪車后隨身帶著,時刻準備穿戴假肢。

1985年9月,全國殘運會如期在安徽省合肥市舉行,武云虎的斷腿發炎化膿無法穿戴假肢,只好請人替他背著兩條假腿,或背或抱地幫他上車下車趕去參加比賽。他在云南省民政廳干部和省體委干部一行人陪同下,風塵仆仆地趕到合肥時,組委會的賽場負責人,見他一雙腿的斷口都已化膿,出于照顧便不讓他參加比賽了。

武云虎知道這事后,堅決不同意,據理力爭,說,游泳比賽是比游泳,不是比誰的腿好壞,為什么不讓我參加?

賽場負責同志說,我們搞比賽是為了增強殘疾人的體質,不是摧殘殘疾人的身體,我們不能為了比賽,不講人道主義,讓你這樣殘腿流膿的人也下水去拼命!

武云虎聽了賽場負責人的話,心里很感動,便請求人家說,同志,我參加比賽不是為了出名,也不是為了拿獎,我是在追求一種精神寄托,我是連死都不怕的戰士,難道還怕斷腿化膿嗎?最近幾個月,我幾乎每天都是帶著發炎化膿的傷腿在水中訓練的,只要處理得當,不會有事的。為了我的訓練,省民政廳和省體委的教練們,已付出了許多心血,我不想讓他們為我失望,請組委會無論如何也要答應我參加比賽的要求。不然,我斷腿上幾個月的膿也就白流了。

武云虎已把話說到這份兒上,組委會的同志還好說什么呢,只好讓云南省參賽隊的帶隊醫生,為他采取保護措施后,再讓他參加比賽。

帶隊醫生趕緊為他清洗傷口,用四環素軟膏封閉化膿創面消炎防水,再讓他下水參加比賽。

正式比賽開始后,武云虎如水中蛟龍,一次一次擊敗了幾批對手,進入了最后決賽。

決賽時,成都有位選手,是曾參加過殘疾人奧運會的優秀選手,實力相當雄厚,許多在場的內行都認定奪冠必在此人,可武云虎卻毫無懼色應戰,硬是將此人擊敗了,獲得了本屆全國殘運會蛙泳100米賽、仰泳100米賽、自由泳100米賽、自由泳400米賽4塊金牌。

全國大賽奪魁之后,武云虎不滿足現狀,立刻給自己制定了更高的目標:沖出亞洲,向奧運會進軍。至此,他開始自覺地投入業余游泳訓練。這種非組織性的個人訓練,沒有任何生活補貼,武云虎仍堅持風雨無阻,每日都去游泳館自練。

此時,昆明市成立殘疾人基金會,武云虎被選為副理事長兼秘書長,負責主持基金會日常工作。

殘疾人基金會是一個為殘疾人募集資金的群眾組織,秘書長的主要工作就是組織人,向社會各界為殘疾人事業要錢,這是一個很難做的工作,既費精力還吃力不討好,有時,白跑10天半月,也要不了幾個錢。

基金會的工作占據了武云虎大量的時間,他無法堅持全天訓練,便把訓練時間安排在中午和晚飯后,無論工作多忙,他始終堅持每天必練。

1986年上半年,武云虎參加全國“遠東南太平洋地區殘疾人運動會”選拔賽,又被選拔為中國選手。

為了準備參加遠東南太平洋地區殘運會,武云虎必須堅持刻苦練習,可基金會的日常工作無法耽誤,沒辦法,他只好將晚飯后的訓練時間延長。那些日子里,他每天早上出門上班,晚上練習游泳,常常深夜才回家休息。

在家訓練難,外出參加比賽也難。這年9月,武云虎隨同中國殘疾人游泳運動代表隊,赴印尼爪哇梭羅市,參加遠東南太平洋地區殘運會。他們集體住在一個大倉庫里,沒有空調,沒有蚊帳,沒有好飯菜,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好,去了沒幾天,人人都瘦了一圈。后來,當地華僑聽說中國殘疾人運動員,參賽條件太差,趕來看望、資助后,他們的生活條件才有了一定的改善。

在那段難熬的日子里,武云虎一點也沒松懈自己的斗志,每天都堅持認真做好賽前訓練。一天下午,他幾天沒休息好,在游泳池里游著游著,忽然便打盹睡著了,游到頭了也不知道,一頭撞在池頭水泥池上,嗆了好幾口水,才醒過來。

功夫不負苦心人,在這次遠東南太平洋地區殘運會上,他又大顯身手建奇功,蛙泳100米賽、仰泳100米賽、自由泳100賽、自由泳400米賽4個個人項目,全部奪冠得了金牌。

從印尼回國后,武云虎仍然只能堅持半工半訓,他想辭職不干基金會的工作,可同事們都舍不得他走,大家說,云虎,你是名人了,有你在,許多事都好辦得多,難道你能眼睜睜地看著咱們殘疾人的事業不管嗎?武云虎無法推辭,仍然只好用自己的身體去拼,繼續堅持半工半訓。

武云虎就這么奮力拼搏,1987年8月,他參加中國第二屆殘運會,又奪得了蛙泳100賽、仰泳100米賽、自由泳100賽3塊金牌。

參加遠東南太平洋和中國第二屆殘運會后,武云虎決定乘勝前進,爭取參加第八屆世界殘疾人奧運會。為了實現這個最高目標,他開始進行更加艱苦的業余訓練,每天工作8小時之后,還要堅持四五個小時的游泳訓練。

1988年夏,武云虎奉命到北京參加集訓,準備參加第八屆世界殘疾人奧運會,他又在北京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

在此之前,由于武云虎長期堅持業余訓練,工作占去了大量訓練時間,致使他無法達到運動員的標準體型。

他去北京參加集訓時,半截身子的重量已達72公斤,明顯比其他運動員胖了一圈。

教練伸手捏捏他的腰背搖頭說,這副樣子根本無法參加奧運會,只有加大訓練強度,減少飲食,至少要減肥10公斤肉,才能達到參加奧運會訓練標準。

為了盡快達到訓練標準,武云虎每天都超額完成教練規定的練習米數。教練讓他每天游七八千米,他每天卻堅持游10000米。

為了迅速減去身上的多余脂肪,減輕體重,武云虎每天都得強忍食欲,節制飲食,吃什么好的都得受限制。那段日子里,他看見雞鴨魚肉就咽口水,那種饞勁兒令人難以忍受,但想到奧運會,他無論怎么難受,始終堅持沒有多吃一口定量飯菜。

一邊進行強度訓練,一邊節食挨餓,一月下來,武云虎的體重減少了14公斤,訓練成績提高了一倍,可那苦日子,許多年后想起來都害怕。

艱苦的嚴格訓練,使武云虎的多項游泳技術得到了全面提高。1988年6月,他參加中國傷殘人代表團赴韓國漢城,參加第八屆世界傷殘人奧運會,終于以優異的成績,打破3項殘疾人游泳世界紀錄,獲得了蛙泳100米賽金牌、個人混合泳200米賽金牌和自由泳100米賽銀牌。

漢城傷殘人奧運會之后,武云虎繼續堅持業余訓練,次年參加日本神戶舉辦的遠東南太平洋地區傷殘人運動和中國第三屆殘運會,蛙泳、混合泳、自由泳又獲得了5塊金牌。

至此,5年間,武云虎參加國內外殘疾人運動會,共奪回了18塊金牌。

隨著年齡的增大,武云虎參加全國第三屆殘運會之后,再沒參加國內外比賽,他的人生旅途,又開始轉向新的航程。

世界上許多事難以公平處理,正常人參加奧運會比賽,一塊金牌少者獲獎幾十萬,多者上百萬,武云虎在國內外獲得18塊金牌,總計獎金不到兩萬元。傷殘人搞體育所獲得的報酬,與正常人的差距太大了,獲18塊金牌后退出體壇的武云虎,仍然必須找活兒干,才能維持正常生活。

1990年,武云虎應聘到省殘聯工作,被派往省殘聯所管轄的康發公司任總經理顧問,為公司搞社會工作。

這是一份閑差事,武云虎覺得無聊,不久便下到本公司一家彩擴部當經理顧問,幫助經理搞管理。

這家彩擴部,是一個有七八個工作人員的虧損單位,武云虎去后,積極協助經理經營管理,企業很快有了盈利,但苦于設備老化,無法解決根本問題。武云虎見此地無法施展宏圖,不久,就離開了這家圖片社。

從圖片社出來,區民政局又將武云虎聘用到區民政企業總公司任副總經理,后因政企分家,局黨委便確定由他負責,但這種公司事實上難以由他全權負責放手大干,加之許多內外工作難做,他仍覺得無法施展本事,半年后,又辭退了副總經理職務。

連續兩次受聘失敗,武云虎并不灰心,他雖無什么大作為,卻從中摸索到了一些管理企業的基本經驗,許多私營企業已在城中悄悄崛起,他便下定決心應運而生,走私營企業的發展之路。

萬事開頭難,像他這樣手中只有一兩萬元資本的傷殘人,想辦私營企業,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決定先借橋過路。他打聽到城里有家科技圖片社彩擴部經營不善,欲尋人承包,立刻托朋友牽線,把自己積蓄的金牌獎金拿出一萬元做抵押,承包了這家彩擴部,經過4年辛勤經營,他終于具備了自辦彩擴部的經濟能力。

中斷科技圖片社彩擴部的合同后,武云虎以年租5萬余元之價,在昆明翠湖東大街邊上,租用一幢樓房臨街的一個20來平方米的底樓樓梯轉角,開辦了私營昆明五華金穗圖片社。這個樓道轉角雖然實用面積只有10余平方米,但口岸極好,武云虎籌資20余萬元,買回一套彩擴設備往店里一安,圖片社就開始對外營業了。

狹窄的圖片社,工作環境極差,室內安放彩擴機和門市柜臺后,就剩下只能容納一人側身走的空道了。武云虎工作時,經常得鉆進樓梯過道下,彎腰低頭干十幾個小時,才能干完當天的活兒。

十幾年前,武云虎在這間斗室里,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目標,他精心經營這家袖珍彩擴部,不但解決了家庭經濟收入問題,使生活有了可靠保障,而且還為國家上繳了七八萬元稅金。

2012年12月中旬,我到昆明采訪,第一個想要找的人就是武云虎,十幾年沒見面了,很想知道他現在的生活狀況,不料,尋找他竟然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電話打不通了,要想見他,只有到他家里去找。

我到昆明的第二天早上,天剛亮,我就起床了,走出旅館房間,我驚訝得目瞪口呆,我沒想到昆明的冬天,早上的蒼穹竟然那樣的湛藍,沒有一片雜質的天空,靜靜地覆蓋著高樓林立的城市,車水馬龍流動的大街上,竟然沒有一絲微風吹動街邊的樹葉,沉睡一夜之后的樹木和花草,沐浴著寧靜的陽光,立在路邊微笑著,目視移動的車輛和行人,昆明冬天的早晨真好!

我顧不上吃早餐,便出了門,沿街朝翠湖方向走去。十多年前,我給武云虎寄書時,他在電話上,詳細地告訴過我,他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他家住在翠湖南路附近,我去過,我記得很清楚。我從西昌路一家旅館出發,斜向西北,行至金碧路西端盡頭,過人行道,沿金碧路東進,過國防路口而不入,堅定不移地向東,進入三市街口,便有些猶豫了:我該就此左拐,還是走完金碧路再左拐?正在遲疑不決時,一群散發旅游、住宿、賣樓小廣告的少年男女,蜂擁而上,把彩單一張接一張的塞進了我手里。我苦笑著接過一把小廣告,不忍心立即將它們扔進垃圾桶里,決定走到街對面,再給它們找一個好歸宿。不料,我沒走幾步,一位機靈的小弟娃,又沖過來,給我塞了一份小廣告。這一次,我也精了,接住紙片就問路。送小廣告的小弟弟,當場給我詳細講解了去翠湖南路的走法。我打開隨身所帶的昆明市區地圖一看,坐公交車尋找,還不如走路去找,于是,決定不坐公交車,繼續北向南屏街,西折五一路,直插翠湖南路中段,再視情尋找武云虎家住址。我沿五一路北進,穿過人民中路街口,沒走多遠,突然路中一堆房屋堵塞線路,將道路分為左右兩進。我在路上稍停片刻,公路左邊便有一男子高聲大喊,跟我走左邊,左邊近。我見男子模樣并非“雷鋒”,當即堅持向右北進。轉過這堆房屋,左拐一兩百米,出小街口,翠湖公園的迷人景色,突然一下迎面撲來,翠湖南路的標牌忽然出現。我看路邊的房門號牌,離我要找的號碼還差100余號,急忙沿街折西急行。

走完翠湖南路西段,已到街口,但離我要尋找的門牌號碼,還差好幾十號,翠湖南路西段已走完,武云虎家這個號碼究竟在哪里?我有些茫然,無意識地往大街對面看,突然發現對面街頭樓房,轉角處,就是過去武云虎開洗相店的舊址,雖然現在沒有洗相店了,但附近的參照物,十分清楚地標明,那里,肯定是十幾年前,武云虎開洗相店的門面。發現這個老門面地址后,我大喜,趕緊跨過大街,朝那里走去打聽。沒想到,我剛走到街心,又發現了更為驚人的秘密,原來我要尋找的門牌號,就釘在對面街邊兩幢樓房的結合部,這個號碼,與它左右的門牌號碼,相差幾十個數字,但它的確就是我要尋找的號碼。

發現這個情況時,已快中午12點,我想,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上別人家去,去了,肯定會給別人增加麻煩,于是,趕緊去大街對面一家米線店內吃早飯。一邊吃飯,我一邊想,武云虎告訴我的這個門牌號碼,肯定不是十幾年前,我曾經去過的他那個家,我去過的那個家,在這大街的南邊,現在發現這個號碼的位置,是在這大街的北邊,他怎么會告訴我這個住址呢?他搬家了?現在的家比原來的地方好?弄不明白的疑問,迷惑著我。

中午匆忙吃過早飯,我趕緊往剛才發現的樓房院子里走。一進門,我心涼了,從大街上看,這幢樓房粉飾過的臉面,看不出什么破綻,可一進門,它的貧民窟臉色,一下子就暴露無遺了。樓房大門口,沒有任何人守門,里面的路面并不統一,幾十米長的路面上,水泥路、磚塊路、泥石路、泥沙路,寬窄不一,相互連接,不成體統。通向各單元的樓梯,高矮不一,形狀各異。墻面倒是很統一,都是清一色的紅色土磚,沒有經過任何粉飾。

我在這幢土樓的最深處,按門牌號碼,順利地找到了武云虎的家。他這個家,在一樓昏暗的角落里,直到他家房門口,我都不想斷定這就是他的家,他是殘奧冠軍,他是政協委員,他是昆明殘聯副理事長,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我輕輕地敲開門,一位年輕的姑娘探出頭輕輕地問,請問你找誰?我說,武云虎在家嗎?姑娘說,不在。我說,他愛人在家嗎?姑娘說,這里沒有他愛人。我說,武云虎什么時候回來,我是成都軍區機關來的,我要找他。姑娘說,我不認識你說的這個人,我們是租用這家人房子住的,我剛下班回家要睡覺,請你另外想辦法找什么虎吧,我們真的不認識他。

我明白了,武云虎將這房子,租給別人住了,現在他人在哪里,這些租房住的人是肯定不知道的,我要想盡快找到他,最好的途徑,是趕緊去找民政局。十幾年前,我到昆明采訪傷殘軍人時,武云虎所在區民政局,在西昌路辦公,這次來昆明,我發現他們似乎早已不在西昌路了,沒辦法,我決定馬上到新修的區政府大樓去問。趕到新修的區政府大樓,門衛告訴我說,民政局就在六樓上,但中午休息,下午1點才上班。沒辦法,我只好在大樓外面的樹林里曬太陽。

下午上班后,我趕緊上六樓,去找民政局。按慣例,我應當去優安科詢問,可走到優安科,門卻關著,門上還貼了一張不能接待來人的條子。我無語了,重嘆一聲氣,不知道找誰好,我知道,這種情況,找別的科室問,別的科室多半會說不清或不愿說,但我別無辦法,還得到其他科室去問問。本以為這事已經死定了,不想,剛嘆息退出優安科門口沒幾步,坐在樓口休息的一位年輕人,突然起身問,你找誰?我向年輕人說明來意,年輕人笑笑說,我正準備走,在這里等人,看見你挺著急的樣子,就問你了,進辦公室說吧。

年輕人把我領進辦公室后,聽我介紹完情況,笑著說,武云虎現在不在昆明……,我說,他不在家,找他愛人也行。年輕人說,他愛人也不在昆明,他離婚了。我聽了這話,呆若木雞,大驚失色地問年輕人,他,他怎么會離婚?他怎么會搬到楚雄去???年輕人說,詳細情況我不知道,我給你聯系街道辦民政干事,你馬上去問問他,他知道詳情。聽了這話,我坐不住了,謝過年輕人,馬上去武云虎所屬街道辦,找民政干事。

我到街道辦后,不巧得很,民政干事開會去了,雖然他開會的地點離他的辦公室只有20米遠,但我這種不要緊的人、不要緊的事,是不能馬上去找的。沒辦法,我只好坐在人家辦公區外面樓道轉角處的沙發上,無聲無息地等,一等就等了三個多小時。大約下午4點過,民政干事回到了他辦公室,我一發現,趕緊快步走了進去。我向民政干事說明來意,民政干事說,武云南虎重新結婚后,搬到楚雄去住了,你要了解他的詳細情況,恐怕還是他自己講好些,我現在給你聯系他,你先和他通話吧。

和武云虎通話后,我決定馬上坐長途客車,去楚雄去見武云虎。

我從昆明城中趕到昆明西北部汽車客運站,坐進客車,已是下午5點過。汽車轉到昆明西部汽車客運站加載客人,又耽誤了一個多小時,客車離開昆明西行時,已是傍晚7點??蛙囎分硐嘉鬟M,我透過客車駕駛臺前大玻璃窗往前看,迎面湖藍色的天空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彩色國畫,天地之間,合成了一幅生動的虛實圖案,地上的山水林壑清晰可辨,天上的黑、紅、黃、橙一目了然。路過安寧時,地上幾根鋼鐵煙囪吐出的黑色煙云,本不是什么好事,可我看了竟然覺得十分新奇。車過大紅口隧道,轉眼之間,天上似山似水似龍似虎的彩云,忽然不見了,先前的藍天,仿佛突然變成了一遍巨大無比的金色大幕,緊緊地貼著黑乎乎的山巒,悄無聲息地慢慢下沉??蛙嚉g叫著向前追趕,金色大幕越變越窄,沖過一道長長的陡坡之后,天空的金色大幕忽然不見蹤影,灰色的夜空,突然跳出幾顆閃爍的星星,冷寂的夜色驀然降臨,萬物陷入一遍沉靜之中,只有公路上的各種車輛,發出急躁的轟鳴聲,拼命向前奔馳。當晚9時趕到楚雄,我已不便和武云虎通話,只好在車站附近找一家旅館住下。

次日一早,吃過早餐,我買了些水果,站在楚雄客運北站大門外,與武云虎通話,不一會兒,他便開車來接我了??匆婇焺e十幾年的無腿人開車來接我,我頓時激動得熱淚盈眶。武云虎把我拉到他的美容所客廳休息,在那里,我知道了他最近10多年的全部遭遇。

大約2000年前后,武云虎家里情況有些不對勁,他和結發妻子張家女之間,似乎有一種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在膨脹,張家女不再怎么和他說話,漸漸心離武云虎。開初,武云虎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沒怎么在意這種微妙的變化,妻子是在特定的情況下和自己患難與共的,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之間會發生什么事。要不是后來家里的電話費失衡,武云虎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知道妻子心里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秘密是這樣破解的:有一天,武云虎突然覺得家里的電話費,收得太高,自己很少在家里打電話,妻子也不會有多少電話可打,怎么電話費會很高呢?想來想去想不通,他就到市區電信服務總臺去查對,服務總臺很快給他打印出了他家電話通話的每一筆開支,看了這份清單,他忽然發現,他家有大量的海南島通話費,他百思不解,當場指責電信局把電話費計錯了。電信服務員沒生氣,平靜地對武云虎說,先生,這電腦通話清單是不會錯的,你最好先回家好好問問家里人,再來和我們核對。

武云虎冷靜下來一想,也對,回家問問妻子再說?;氐郊依锖?,武云虎對張家女說,我們家有很多海南島的電話費,你給那邊什么人打過電話嗎?張家女說,打過。武云虎心里一驚,說,沒事少往那邊打電話,貴哩。張家女沒吭聲,武云虎也沒再說什么。

武云虎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不想,第二個月,電話費用仍然很高。武云虎心里有些犯疑,馬上打電話問老家的人,老家的人很快回電話說,張家女和武云虎成親前,和家鄉的一位初戀情人很好,不知道什么原因,后來這位年輕人一氣之下,獨自去了海南闖生活,他們的關系就斷了,聽說,那位年輕人現在海南發展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張家女……那個什么,又和他,和好了。

聽到這個信息,武云虎發懵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決定好好問一問妻子,這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令武云虎想不到的是,他一問妻子,妻子竟然毫不掩飾地全對他說了。她說,她和他成親前,和家鄉一位青年相好,兩人情投意合,感情十分真誠,不想,這青年家里太窮,根本沒法和她結婚。青年一氣之下,只身奔走海南闖天下,決心拼死干出一番事業……她來到云南昆明后,一直都想和他聯系,可那青年發誓說,不混出個人樣兒,決不見她。就這樣,她生下了大女兒、生下了二女兒,心里仍不安寧。十多年后,海南島的這位青年托人帶信,告訴她說,他終于在海南島發了,希望能見見她。從那以后,她經常給他打電話。從那以后,她每次借口回老家,實際上在老家待兩天,就轉道去海南了。如今,他們兩人已走火入魔,生死難舍,希望武云虎成全他們。

張家女說完這些話,淚如雨下。

武云虎聽了這些話,心如火焚。

兩人陷入沉思,誰也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武云虎先開口。武云虎說,孩兒她娘,我原以為我們的結合是離奇的美好,沒想到你卻壓著心理上的痛苦,陪我走過了我最艱難的日子,為我生了兩個可愛的女兒。有了你,我的生活走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歷程。我原以為,我們可以相濡以沫,白頭到老,不想,你心里竟然藏著這么重一塊無法撕咬的情債。按理說,在我命運最陰暗的日子里,你為我點燃了一盞明亮的燈?,F在,我也應當果斷撒手,讓你去圓那幸福的夢??墒?,現在我們的孩子還未成人,你能不能讓我們的大女兒高考以后再走???妻子無語。

兩人的婚姻關系,拖到2004年,再也拖不下去了,只好協議離婚。

武云虎家庭發生婚變后,他把現住的好房給了前妻,自己搬進了原來分配的陋室,這間陋室,就是前面說的那間現在出租的屋子。住進這間屋子后,事業很快出現危機。那時,中國的洗相館,已面臨現代科技的強力挑戰,傳統相機工藝日漸衰落,數碼相機工藝日益強盛,許多中小型洗相店,都面臨著關停并轉。武云虎看得明白,當機立斷,立刻把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洗相店賣了。

賣了洗相店,武云虎從此失去了發家致富的生活基地。沒有洗相店,他靠什么生活?靠傷殘金生活,不是不行,只是不富,不少傷殘軍人,受各種特殊條件的限制,沒搞什么企業、事業,也活著,只是活得不太愉快。武云虎要想生活得愉快,就得不停地再找事做。

不久,上海召開全國建材博覽會,武云虎覺得自己可以做這種事,就想去看看。她讓妹妹陪他去上海察看,在會上轉了幾天,他便決定做某地板云南總代理。他接手某地板云南總代理后,立即著手在昆明市做平面廣告和戶外廣告。報刊平面廣告大喊,“XX地板強勢入滇”,戶外廣告牌把關之琳請上去,推銷“XX地板”。

武云虎拼命工作,滿城奔走,第一年銷售800萬,第二年銷售1600萬,離婚兩年后,就在昆明市中心,買了一套新房,搬出了那間街邊的陋房。

正當武云虎埋頭苦干的大好時節,不料,他和XX地板廠,對一批產品質量意見有分歧,又中止了合同代理關系。

沒有生意可做,武云虎又清閑下來了。這時候,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一人再單打獨斗下去,不是個好辦法。男人無妻財無主,離婚后的武云虎,自己這種身體條件,沒有妻子照顧是不行的,于是,離異一年后,很快和自己中學時期的同學孫建平結婚。

武云虎再婚后,不想再在昆明觸景生情,久久不能忘記那些幸福和痛苦的往事,下定決心要開辟新生活,馬上就搬遷到離昆明近200公里的楚雄,和愛人住在一起。孫建平和武云虎結婚前,開了一個小型美容店,收益不是很好。武云虎去楚雄后,兩人志同道合,齊心協力發展美容事業,很快擴大規模,成立了亞南美容養生會所,開辦了兩個美容店。武云虎全心主持會所的主要工作,主管進貨出貨業務,努力建立營銷網絡,幾年時間,就把這個美容會所辦得有聲有色,引上了經營正軌。

美容會所有了穩定的收入后,不幾年,武云虎和孫建平很快就在楚雄購買了別墅和高檔轎車,日子過得非常安寧和幸福。

辛勤的勞動成果,使無腿青年武云虎,獲得了崇高的榮譽,近三十年間,武云虎先后獲得了昆明市首屆十大杰出青年、昆明市特等勞動模范、云南省十佳運動員、云南省首屆十大杰出青年、云南省自強勞動模范、云南省特等勞動模范、全國自強勞動模范、全國群眾體育運動先進個人等十幾個榮譽稱號和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同時,還先后擔任了昆明市殘聯副主席、昆明市殘疾人體育協會副主席和云南省殘聯肢體殘疾人協會主席等十幾個社會職務,連續20年擔任了四屆昆明市區、市政協委員,受到了中央軍委以及黨和國家領導人江澤民、劉華清等同志的親切接見。

2008年,殘疾人奧運會在北京召開,武云虎光榮地擔任了開幕式火炬手。開幕式那一天,6個火炬手傳遞5個火炬,他是第2棒,負責交給第三棒。他是高位失去雙腿的火炬選手,按理說,是可以坐輪椅傳遞的。但是,為了表現中國殘疾人的堅強毅力,他沒有坐輪椅,穿上雙腿假肢,單手拄著拐杖,硬是冒著摔倒在地的危險,在鋼板鋪成的接頭并不平順的火炬傳遞路上,穩穩當當地行走了100多米,把火炬安全地傳給了第三棒火炬手。

武云虎,是一個絕不屈服任何困難的奇人,他的人生,為中國殘疾人樹立了一面閃亮的大旗,以他的精神去征服困難,什么樣的困難能難住中國人?

武云虎,是云南省民政廳、昆明市民政局和省市體委培養的殘奧名將,他的成果,有力地鼓勵了全國民政干部和體育工作者,為培養無數殘疾人而努力奮斗!

G.硝煙逝去英雄冏

尖刀班長高華忠,帶領一個加強班占領某高地時,一顆機槍子彈突然橫穿他的臉頰,打斷了他的下顎骨和舌頭,幾顆沖鋒槍子彈打傷了他的大、小腿。

兩個戰士輪流背他下山時,他失血過多,很快便昏迷過去了,兩個戰士見他傷勢嚴重,趕緊將他藏在路邊草叢里,使勁推醒他說,班長,你千萬別動,我們到前邊砍兩根竹子做擔架抬你。此時,已是深夜一二點,兩個戰士走出不遠,便踩響地雷犧牲了。

兩個戰士走后,高華忠又昏迷過去了,直到次日早晨,他才從昏迷中醒來。

此時,我大部隊已經轉移,四周只有一些零星的槍聲,看不見一個人影,高華忠被打斷的舌頭已經腫大,斷裂的下顎已不能活動,他呼吸困難,再也說不出話,不一會兒,又昏迷了過去。

高華忠再次蘇醒時,太陽升起老高。他覺得自己好口渴,便仔細回憶路線,爬到一道水溝邊去喝水。

高華忠爬進一處長滿雜草的水溝時,忽然聽見遠處有腳步聲,他以為是送他的那兩個兵回來了,掙扎著從水溝里爬起想求救,可忽然轉念一想,萬一不是他們咋辦?于是,趕緊爬進水溝中草叢里藏好悄悄觀看。待腳步聲走近時,他撥開草叢一看,??!真險,果然不是自己人。他趕緊抓起水溝里一截斷木棒,準備拼命,還好,對方沒發現他,走過去了。

這個險情發生后,高華忠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孤身一人在此非常危險,趕緊爬到水溝中另一個樹叢濃密的地方藏了起來,他伸手摳掉嘴中堵塞的血塊,順便把斷舌頭也拉出泡在水中洗了洗,又無力地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高華忠第三次醒來時,已是下午五六點鐘了。他身上爬滿了黃螞蟻,下顎骨斷裂處晃蕩得厲害。他趕緊脫下身上僵硬的血衣,放在水中用石沙搓洗后,重新包扎了受傷的頭部。

他看天色已晚,再次斷定方位后,決定往回爬。

此時,肚子餓極了,但無任何東西可吃,即便有吃的,他也吃不進。他的斷顎骨和斷舌頭不斷腫大,已堵得他難以呼吸,但他心里明白,無論多難,也得拼命往回爬,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高華忠爬行了兩天三夜,雙腿皮肉都磨爛了,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部隊。當他爬到兄弟連駐地時,看見一位貴州老鄉用槍指著自己,一下便癱軟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此時,血肉模糊、臉頰腫脹的高華忠,讓人簡直難以辨認,直到他吃力地用樹枝,在泥地里寫出高華忠3個字,用槍瞄準他的那位貴州老鄉,才趕緊跑過來抱起了他。

部隊接回高華忠,立刻將他送進了師野戰醫療救護所。十幾個戰友緊急為他獻血后,他馬上被轉送后方野戰醫院搶救。

野戰醫院的醫生迅速切開他的喉管,為他做了13個小時手術,全部取掉了他那已經感染長蛆的下顎,切除了他斷裂、破碎、腐爛的大部分舌頭。觀察了4天,他仍未脫離生命危險,醫院趕緊將他送上救護列車,轉昆明部隊總醫院救治。

去掉下顎和大部分舌頭的高華忠,此時面孔變得十分嚇人,列車上護送傷員的醫生、護士,見他傷情如此嚴重,都不愿收他,說,你們不如向上級聯系,派架直升機來,送他到其他條件好些的醫院更保險。

野戰醫院的護送人員自然不理這個茬,堵著車門和列車上的醫生護士吵了起來,把高華忠從昏迷中驚醒了,他聽出列車上醫生護士不收他,氣得抓起輸液瓶就往醫生護士身上砸。

這一砸,反而把列車上的醫生護士砸笑了,醫生說,哈哈,還能砸人呀!有救,快抬進去!

運送傷兵的列車時速很慢,走走停停,兩天以后才到達昆明。

高華忠被送進昆明部隊總醫院后,生命已奄奄一息,醫生立刻切開他的氣管,輸氧急救,再次為他緊急清創,把腐爛的舌頭清得只剩下了大拇指大一塊。

那一年,各部隊運往醫院的傷員,無法進行正常登記聯絡,高華忠所在部隊,不知道他轉到什么地方去了,一連找了十幾天找不著,野戰醫療所和野戰醫院的醫生,都認為高華忠多半是光榮了,部隊算上他正好犧牲100人,便將他也報了烈士,并派人到他貴州老家做善后工作。

經過幾次搶救,高華忠終于脫離了危險期,他全身上下插著四根管子輸氧、輸血、輸液、輸營養,雖然仍不能說話,但已開始向好的方向轉化。

病房的護士每天見窗外有汽車來,就指著汽車問他,這是你們部隊的車嗎?終于有一天,果然他們部隊的車來了,司機到病房才認出高華忠。

待病情穩定后,總醫院開始為他安下顎,整形面部。全國許多著名大醫院的牙科醫生在昆明會診,從他大腿上取骨骼,為他移植下顎、安裝假牙。經過4次全麻,9次平均長達十一二小時的手術,總算基本恢復了他的本來面容。

高華忠帶領全班英勇作戰的事跡震撼全軍,根據他的突出表現,軍區為他記了一等功,中央軍委授予了他戰斗英雄榮譽稱號。

高華忠在昆明部隊總醫院住了4個月,仍不能說話,部隊開慶功大會時,他仍在醫院輸液。

出院歸隊不久,高華忠被評為二等甲級傷殘軍人,提升為排長。此時,戍邊戰爭已經結束,他所在連正擔負著部隊的營建施工任務。

領導和戰友們見他的傷口還在不時發炎,都勸他別干重活兒,可他卻盡撿重活干。他說,我身上的血都已經融合戰友們的血了,叫我怎能不和戰友們一起上工。而且,他還堅持帶頭干下水泥、下磚、下瓦、抬預制板等勞動強度極大的重活兒。

沒多久,一般體格健壯的官兵都難以承受,高華忠更挺不住。他的臉頰時常發炎流膿,假顎、假牙也經常腫脹作痛,三天兩頭嚼不了東西,滿嘴流口水。

部隊見他如此艱難痛苦,下決心拿出一萬多元資金,讓他到地方整容??频拇筢t院去消疤整容,他沒有要。他怕去一般醫院治療效果不好,人財兩虧;而去著名醫院呢,又擔心錢不足給部隊添麻煩。

就這樣,高華忠帶著時常發炎的變形臉頰,一直堅持了下來。

高華忠擔任4年排長后,碰上了全軍百萬大裁軍,他所在部隊精簡整編了,他從此離開了帶兵崗位。

隨后,他也進入了退休等待安排回地方的官兵行列。從那時起,由于多種客觀原因,他一直滯留部隊,直到移交地方民政部門管理。

退休待安置的高華忠,不愿在家吃閑飯,他那份微薄的退休金,也容不得他待在家中吃閑飯。愛人在當地醫院工作,工資低,家中兩個兒子要吃飯、要上學,無論他怎么傷殘,也得主動挑起這副家庭重擔,拓展家庭經濟收入。

性格剛強的高華忠,不愿向部隊叫苦,不愿找領導麻煩,退休不久,他便帶著傷痛開始到處找事做。駐地不遠的一個大鎮上,有個地方建筑隊在那兒施工,他便上那兒去幫人家打小工挑泥沙。人們知道他是戰斗英雄后,很感慨,處處照顧他,可就這樣,他仍然干不下太重的活兒,稍一用力,下顎老傷口便作痛。干了差不多3個月,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不久,他得知有位親戚在鄰縣開錫礦選礦廠,他便去親戚那里搭幫手,里里外外無論什么雜活兒都干。不料,他剛干順手,這親戚的選礦廠很快又典賣了。

又一次失業的他,一時找不到什么活干,只好扛起家伙上山,到采石場,和農民工一樣,撿石頭砸石頭賣錢。這活兒一點不摻假,也沒誰能照顧他,力氣不到,石頭不碎,他只能揮動鐵錘,咬牙用勁地狠砸那一塊塊堅硬的石頭。他看中這活兒,是因為每天能掙8元錢,自己雖然嘴臉殘廢,但手腳還靈便,只要能吃苦,就增加了一項固定的收入。于是,他一干就是兩年。

他每天堅持早出晚歸,上山砸石頭,一天要干十幾個小時的強勞力活兒,很快身體就明顯累垮了。本來,他還想繼續干下去的,可有一天,他老岳父找到山上把他臭罵了一頓,他才只好放棄這活兒。老岳父說,你這小子真倔強呢,好歹國家也給了你一筆休養金,怎么這樣不顧命地干,你萬一有個什么閃失,你老婆孩子咋辦?你再不下山,我揍你老小子!為了幾個臭錢,你不要命啦?

離開采石場,高華忠一病就是兩個月,病好些后,他又找了一家體力活兒輕些的選礦廠當臨時工。在這兒干了半年多,終因傷口發炎時常疼痛難以堅持,只好回到家中養病。這一養,又養了一年多。

這次病愈不久,部隊已為他聯系好了回貴州老家退休安置的管理單位,不料,妻子忽然患心臟病,一住院便住了4個多月,把時間耽誤了,沒走成。

妻子病情好轉后,高華忠考慮家鄉氣候對妻子心臟病不利,便要求在妻子工作地,自購房屋退休。這一改,立刻給他帶來了更大的經濟壓力。

從這時起,高華忠更加積極開動腦筋掙錢。隨著駐地市區城鎮建設的發展,開殘疾人用的“火三輪”拉客,成了城市殘疾人創收的一條大出路。他覺得自己干這活兒更有利一些,立刻籌資購了一臺港田牌“火三輪”殘疾人用車拉客。

“臭錢”逼人緊,英雄亦無奈。高華忠開著這臺“港田”風里來,雨里去,頂嚴寒,戰酷暑,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闖蕩了好幾年,積存的錢離買房的款仍相差甚遠。隨著城市建設正規化發展,可能不久,他所在的城市,也不準殘疾人車上街拉客了,那時不知他又去找什么活兒干。

18年前,我到滇南采訪傷殘軍人,在高華忠所在部隊,見到了高華忠。他說話很困難,一說話,口水直往外流,說話沒法聽清楚。我們談了幾個小時,也就只記下了他說的這些簡單的事。

2012年底,我在昆明通過部隊,找到了高華忠的電話,和他通了話,知道了他現在的情況。他說,我和他見面后不久,他就沒機會再上街拉客了,日子過得很清苦,但也過來了。前幾年,部隊移交退休干部到地方,他也在滇南買房移交地方民政部門管理了,身體不好,再也干不動什么活了,日子么,平平淡淡的過著,沒有什么特別的事。

聽了他的話,叫人心里不好受。傷殘軍人,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緊緊地扼住命運的咽喉,原因是復雜的,有些人,想扼住,也很難扼得住,只好聽天由命。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全國戰斗英雄高華忠?這種現象令人揪心。

(本文為中國作家協會扶持重點作品,《扼住命運的咽喉》已交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本刊節選略有改動)

作者簡介:

康綱聯,四川仁壽人,成都軍區政治部原文藝創作室正師級創作員兼《西南軍事文學》副主編。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女兵與狗》、中短篇小說《特別慰問團》《老山誕生的歌》《棕色人生》《神氣》《軍禮》《血本》《沉重的筒車》、中篇報告文學《八角井潮歌》《南天門上唱大風》《現代師長》《中國藥膳大師》《大將風度》《影壇名將》《面向群山》《與雷共舞》《哭泣的校園》《馬班郵遞員》《當代孝女》《親民執法者》《大愛無聲》、長篇報告文學《大潮中的綠寶石》《攻克人體頑石》《藏醫大師——措如才郎》(合作)《百戰人生》《戰斗英雄》第六卷《鐵血滄?!贰度A東戰場記事》《穿過硝煙的年月》《百戰奇路》《茹夫一傳奇》《戰將梁中玉》等300多萬字文學作品。其短篇小說《女兵與狗》,被收入建國五十周年《新中國軍事文藝大系》。其報告文學多次在軍內外獲獎,其中,《八角井潮歌》獲四川省作協暨五大文藝刊物聯辦“沃野”征文一等獎;《鐵血滄?!帆@第四屆四川省文學獎;《百戰人生》獲國家文化部、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中國新聞出版署、中國殘聯舉辦第二屆“奮發文明進步獎”;《現代師長》獲第九屆全軍文藝新作品獎一等獎;《百戰奇路》入圍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責任編輯/何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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