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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之歌

2014-11-14 10:00王海雪
山花 2014年18期
關鍵詞:茶樓瞎子屏風

王海雪

北街末尾的那片小樹林里,蓋起了一座小教堂。小教堂的選址最初并未定在那里,只是被視為邪教的它始終買不到合適的地皮,最終只好憋屈地躲在茂密的小樹林里孤零零起了一座白色的樓。這里對著不遠的江,風從那邊刮來冷颼颼的。掌管鑰匙的是一個頭發濃密的中年女人,一米五幾的小個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之前是一個唱戲的,每個周日都會來教堂教那些年邁的教徒唱圣歌。女人和姨媽是從小長大的閨蜜,少年時期,女人隨改嫁的母親遠赴他鄉,自此斷了音訊,未曾想,長成大姑娘的她會跟著一個出外演出的瓊劇團再次回到塘鎮安居下來。

算起來,張瞎子和她也算舊相識,只是,女人變化太大,他對著這張成熟動人的臉蛋竟認不出來了。姨媽咚咚地敲著張瞎子的攤子,攤子上鋪的紅布被她敲皺了。姨媽眨巴著眼睛,戲謔說:“屏風啊,不認識了,想當年那可是你朝思暮想的美人兒啊?!睆埾棺佑悬c惱怒姨媽的輕薄口氣,卻為認出了屏風而感到心花怒放。他笑著:“呀呀,原來是屏風啊,多年不見,過得怎么樣了,來來來,坐下我給你算算?!睆埾棺恿晳T性地端出他的老本行。

姨媽拉住屏風,說:“沒空,我要去她家串門去,她老公是鎮上唱戲的小生,就是那開男裝店的小老板?!逼溜L的歸來,點燃了姨媽久違的熱情,她對自己的情緒失去了掌控,她高興得就差手舞足蹈了,像個孩童一般,這讓步入中年早已失去少女風采的她看起來有點滑稽。

張瞎子瞅著她們朝北中街走去,密密麻麻的老房子擋住了四面八方的風,綠色的紫檀樹安靜地立著。他站起來,靠著樹,突然想起那個因生小孩大出血變成植物人的高齡產婦。他的思緒有些混亂,他想深究這樁事和屏風的關系,但它們的距離隔得十萬八千里遠,怎么扯也扯不到一塊,但張瞎子堅信他的直覺,直覺讓他認為,屏風是一場悲劇。是啊,要知道,他可是一個很早就被捧上神壇的人,對命運的無常有著異乎尋常的直覺能力。接著,他想起了周老頭家的綠色茶葉,說是茶葉,其實是茶渣子,只是,鎮上哪有人懂得品茶呢。茶樓的茶,就和北街老鄭家釀的酒一樣,都當成解渴的白開水大口大口地喝,喝到把天看成地,把地看成天,一切都變得顛三倒四才肯善罷甘休。想到這,張瞎子感到痛心。不過,很快,他就將這些痛心揉成紙團以拋物線的姿勢瀟灑地扔了出去,然后拍拍手,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椅子是一把上了深色漆的方椅,在與屁股常年累月的互動中,椅面被磨得光滑無比,冬天的時候,張瞎子會在屁股底下塞一個柔軟的座墊。晴暖的天氣里,剛從茶樓回來不久的他,又會托人給周老頭帶口信,讓他捎點茶水過來。不久,周老頭就會出現在北街上,給他帶來一壺熱乎乎的茶,還有一個熱乎乎的油面包。他對茶樓越來越依賴了。

他在茶水中看到了教堂的燈光,燈光在靜止的水中綠油油地晃動,十字架的倒影顯示這是一座基督教堂。教堂落成時,張瞎子去看了,墻壁刷成了白色,幾乎沒有貼任何裝飾瓷磚。屏風站在前面,面對著一群行將就木的人,她的年輕便在這一叢枯萎中綻放出來。張瞎子站在這個缺少了年輕人和男人的教堂門邊,聽著歌聲從掉落的門牙縫隙間飄飄蕩蕩地跑出,忍不住搖了搖頭。他對這個終于能在塘鎮落地生根的宗教持有和屏風一樣復雜的感情。

他年輕時候的夢想是娶到屏風,但他因為屏風的美貌而深深自卑,讓這個夢想永遠停留在過去的夢中。在茶樓他無數次和周老頭等人談起早年離開的屏風,他清楚記得她的樣子,她笑起來時挑起的眉毛,特別而美麗。他想起她的時候,就會想到她未來不順暢的命運,這是她的劫,也是他的劫。他知曉,卻無能為力。這是自機關大道建成之后他最大的憂傷。之后,他拘泥在這不可捉摸的小情小愛中,再無長進。

現在,屏風回來了,他又可以如往年那樣天天看到她了。屏風每天都會從北中街的男裝店里出來,經過他的攤子,然后一直往下走到北下街的小樹林。掩藏在樹林里的小教堂并不特別為人所知,因此,市場上偶爾會有人好奇她往那叢黑黝黝的林子里去干嗎。難不成想自尋短見?再齷齪一點的想,也有可能是偷漢子。雖然好奇,但并未有人特別想跟蹤。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各安其道。

姨媽對張瞎子的那點心思是了若指掌的,她出入茶樓無數次,從周老頭到王三三,早已聽來了不少他的故事。她和屏風早年的那點閨蜜情分,更讓她對張瞎子的愛情世界想一窺究竟。畢竟,女人有人愛慕總是令人艷羨和嫉妒的。她將對屏風的嫉妒轉移到了這八卦上,這讓作為家庭主婦的她有事可干。

張瞎子年紀比屏風大了六七歲,算命又耗掉了他太多的精氣神,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要老上許多。姨媽一直以為,他除了對屏風的那一點愛意之外,是缺乏正常的七情六欲的。張瞎子從來沒讓人抓到他任何不潔的把柄。姨媽曾兀自猜測,難道張瞎子要為屏風將童子身保留到進棺材?揣測與謠言絲毫未曾撼動過張瞎子半分。姨媽每每為了省上幾毛錢走上大老遠的路來到位于北街末尾的新菜市場買菜時,總會在紫檀樹下和張瞎子聊上幾分鐘,多半都是她在說,張瞎子翻閱著手里的命書,也不知道是否在聽。

張瞎子覺得姨媽比王三三還要啰唆,這個女人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無窮無盡的精力,于是,許多事她都親力親為。張瞎子偶爾會抬眼看她,她的臉像一個圓盤,裝著她的五官。既不美,也不丑。有時張瞎子煩了,會沒好氣地說:“這有什么好說的,老是扯扯扯,多沒意思?!币虌尣蛔R趣,還會絮絮叨叨說上一番才笑吟吟地走開。她對別人的感覺總是后知后覺。這是她的劣勢,也是她的優勢。所以,她比大多數人都過得快樂,哪怕是在悲苦之中。

又是來年的夏季,為了預防時不時撲面而來的暴風雨,紫檀樹被砍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熾熱的太陽無遮無擋地高懸在人們的頭頂,曬得地面一片紅彤彤的燙腳。這年的天氣出奇地熱。南渡江的水位都降低了好幾米,江水依然渾濁。臨江而居的村莊偶爾會有幾艘小漁船泛在平靜的江面上,撒網捕魚。

張瞎子每個星期日的中午都會看到屏風走過北中街,北中街的房子又舊又破,臨街的門面昏暗不清,卻在集日里很是熱鬧。擺地攤的人越來越多了,買東西的人也越來越多了,鬧鐘、電子手表、打火機、剃須刀等,越來越受到人們的歡迎。

周日的屏風通常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袖襯衫,將她瘦小的身體裹住。頭發曾經生長過白色,但經過定期的燙染,除了不時會掉一小綹頭發外,黑得可以流出墨汁。屏風最滿意的就是自己的頭發,她還沒發現鎮上的哪一個女人頭發保養得比她還好。這時鎮上還沒有那么多品牌的洗發水供應,塘鎮中學附近的一家鋪子專門出售一種綠色的洗發水,兩塊錢可以打滿一個五百毫升的礦泉水瓶。屏風卻從來不在那里買洗發水,而是專程去城里,在人們還不知道護發素可以使頭發柔順的時代,她已經率先用上了。

張瞎子見到屏風越走越近了,會抿一口茶,心里想著龍風茶樓,覺得該回去再和周老頭喝上一兩杯,聊上那么幾分鐘。他想開口和屏風打招呼,但是嘴巴濕漉漉的,他用舌頭舔了舔紅潤的嘴唇,還是沒喊出來。反倒是屏風微笑著向他點頭致意。他就望著屏風從他的攤子前走過了。他的心靜不下來。他嘆著氣,突然對自己悲憫起來。

這一帶居住的多是生活窘迫的人,有些人家的子孫走出去,掙了錢,回來蓋了房,日子比以前好過了些。但這里人還是改不了以前那種舊習慣,剩了兩天兩夜的菜熱了又熱,串門的客人來了,主人也會將這一丁點寒酸的菜肴擺上桌,邀請客人入席一起吃個家常便飯。出于健康的考慮,張瞎子是不吃剩飯剩菜的。但在這條街上待久了,也漸漸染上了這里的脾氣,自己也在中午休息的小屋架起了一個小爐子,到下午餓的時候會將帶過來的飯菜熱上一熱,權當加餐。

那天屏風穿著一條寬松的藍色長褲,他只記住了她那條獨特的褲子,據說是在鎮上最有名的陳記布店定做的。他突然想到,終有一天,屏風終將和她名字中的最后一個字一樣,像風一樣地離開這個古老而陳舊的地方。街上有風,有人,有故事,有命運,卻挽留不了她。張瞎子第一次為自己對他人命運的有序掌握感到后悔,他想棄了別人加諸在他身上的種種與“神”相關的名頭,做一回活生生的人,因此,他產生了殺人的沖動。他覺得待在牢房里,將這門算命的手藝徹底丟掉,他便會恢復到少年時的樣子。他羨慕起經常和他一起喝茶的那幾個伙伴來。除了他,沒有一個人會孤獨終老。這樣想的時候,他便陷入了哀傷。

鎮上的生活是孤寂的。孤寂對于他這樣一個獨居的老男人來說,已漸漸成為習慣。哪怕在茶樓的人聲鼎沸里,他仍然感到孤寂。孤寂這個詞在他三十歲以后就開始死死糾纏著他。有時,他在茶樓里和老鄭等人待得久了,會看到老鄭的老婆戴著一頂被曬得黃黃的草帽,身上泛著酒氣來找老鄭。她一看到老鄭,臉立刻塌下來,怒罵道:“整天就懂喝喝喝,有時間掙錢去啊,只進不出怎么有米糊嘴?”老鄭不反駁,喝著茶,呵呵地笑。旁邊的張瞎子卻覺得罵得有點狠了,男人的尊嚴都無處安放。他不出聲,就只是瞅著。

老鄭的老婆看他還坐著紋絲不動,嗓門大了起來:“還不給我滾回去,家里的酒都快釀壞了??禳c回去幫忙,人手不夠了。趕緊的?!边@時,老鄭便不慌不忙地抬起屁股,挪開了椅子,懶洋洋地付了自己的茶錢,回頭又和剛剛討論彩票規律的人說:“這個碼,絕對準,聽我的沒錯。保你發?!贝筇脙扔质且魂囅±飮W啦的笑。張瞎子也跟著笑,笑過之后,又覺得空虛。他的身邊連一個嘮叨的婆娘都沒有。早年是他不想娶,如今,是別人嫌他老,不想嫁。何況,跟算命的,會折自己的壽命。想著想著,張瞎子便罷了罷了,作為一個算命者,單身并不是十分惹人非議。

如今,屏風回來了。他突然覺得身邊有一個婆娘照顧飲食起居也是好事。他路過那家男裝店,會放慢腳步往里看看,偶爾會看到幾個年輕仔正在里面選購那些粗劣布料制作出來的服裝。屏風的丈夫正坐在柜臺邊,一邊看著報紙,一邊抬頭看看那幾個的客人。集日里,會熱鬧一些,他便會看到屏風,正在那里巧舌如簧地做一個稱職的售貨員。他覺得屏風的丈夫配不上她,一個市井商人怎么能配得上屏風這個美麗的瓊劇演員呢。他的憤憤不平曾經對周老頭訴說過,除了換得周老頭的一通嘲笑外,也意外得到了周老頭的一次免單。那次他也不客氣地將錢重新揣進了口袋里。

張瞎子的算命生意,多年來一直不溫不火,他也并沒考慮轉行去謀別的賺錢營生。別看他長得結實,但干體力活絕對不如一個看起來羸弱的瘦子。父親曾給剛出生不久的他算過命,說他是個弄筆桿子的。如今,還真是應了父親的話,他寫紅八字、給人選結婚的良辰吉日,筆不離手。他想起來,就忍不住笑。

屏風并未來過他的攤子找過他。這個女人從年輕時便是一副對世事恬淡如常的態度。雖然她的經歷也頗多坎坷。姨媽曾說,她最漂亮的姐妹就是當年離開的屏風。姨媽這樣描述:“屏風離開時,一頭烏黑的長發松松散散披在肩上,一直垂到了腰際。我望著她的背影,瞅著她登上了車,隔著透明的玻璃窗戶看到她光滑的側臉,鼻梁堅挺,我們這里人,很少有鼻梁像她這么挺的人,所以她格外的好看。然后,她走了。只是回來后,變老了,風采不在了?!币虌屚锵?。

要說張瞎子和屏風有什么交集,那就是曾經一塊玩過,以及到后臺看過屏風化戲子妝打情罵俏過幾句。張瞎子對哄女孩子的招數一竅不通,所謂的打情罵俏也不過是一幫年輕人在一起,口舌伶俐的滔滔不絕,張瞎子見縫插針說上那么幾句。那時,鎮上還沒有攝像機,張瞎子回想當年,時常會想,要是能把那一刻拍下來多好。那時,新市場還是江邊的一座荒林,人煙稀少,墳墓眾多,傳說黑夜經常有鬼火出沒。

多年后,我未曾想明白,張瞎子為何會鐘情于屏風,在我看來,他們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雖然同屬一個地方,但生活本不該有任何交集。事實是,他們的生活確實沒什么交集。多年來一直是張瞎子單戀屏風,這種愛慕從少年直到白發蒼蒼。

張瞎子猶如一個偷窺者,對屏風的經歷多加打探。有時他興致來了,會在茶樓討好過來串門看熱鬧的姨媽,故意將話題往屏風身上引。屏風對其他人來說,并不是一個特別引人注目的女人。因此,張瞎子對她的興趣總是引起同桌的周老頭等人曖昧不明的笑。茶樓除了水,笑聲是最多的了。張瞎子依然飛快地說著話,他這幾個哥們兒從沒求過他給自個兒算算未來會不會發財。有時張瞎子會岔開話題:“你們這幾個人,精明著啊,知道這一輩子也就那樣過活了,所以,做不了你們生意啰?!?

喝了一兩個小時的茶,在夏天里出了一身大汗,汗涔涔的白色襯衫貼著后背,散發著和印度紫檀一樣的難聞氣味。但張瞎子是聞不到自身的臭體味的。他拿著吃剩下的點心,用一個黑色塑料袋裝了起來。沿著機關大道走回北下街。那時,從塘鎮中心小學劈開的道路還沒有修建,從機關大道走到北街還要走挺遠的一段路,關帝廟在三岔路上,終日煙火繚繞。多年后,偌大的關帝廟也被旁邊的茶店占了部分地盤,擺上了茶桌,供人喝茶、吃點心、算碼、聊天了。人神和諧共處。

教堂平常都關著門,離它不遠的后面是一座新建不久的公用廁所,是鎮上第一家公廁。一個年邁卻精明的老阿婆守著門口,進去的人一律收費。待得久了,她對教堂的十字架也就沒那么畏懼了。張瞎子走去那里時,身材纖細的小樹苗正在那里瘋狂生長,逐漸有將教堂合攏之勢。他轉了一圈,覺得教堂像一個墳墓,將百年前的那段歷史和短暫的現在深深埋在了里面。他望著和教堂背靠背的廁所,廁所是一座雙層的樓房,由于新,又大氣,和周邊的住宅樓房沒什么區別,來的人都有點不忍心進去糟蹋。雖然化糞池挖得深,但依然掩不住臭氣往地上奔涌,直撲教堂。張瞎子又轉到教堂的前面,用力嗅了嗅,糞便的臭味被吸進了鼻子,直往腸子奔去,他差點嘔吐出來。他想,屏風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這個可憐的中年男人,對氣味如此癡迷,氣味比茶水更容易讓他醉心其中。有時,他順風而站,由于感冒導致了鼻塞,聞不到臭味了,他便想起屏風。這時候,他已經覺得自己有點不正常了。他從衛生院對面的算命攤上一路走下來,下午三點多,菜市場還沒變得熱鬧,一切都顯得空曠。他走在這種空曠里,一時清醒一時模糊。他在心里痛罵自己著了魔障。屏風離開之后,他過得理性十足。屏風的回來,導致他陷入了這種痛苦不堪的狀況。十字架,他抬頭凝望和建筑混居一起的十字架,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被縛在了上面,任人肆意圍觀,他褶皺的皮囊、身體內部無所不在的丑陋赤裸裸地呈現在別人面前,他對屏風的心意也被屏風的丈夫一覽無余,屏風的丈夫去附近的竹林砍了一根細竹條,狠狠地往他身上甩了過去。他突然感到了毛骨悚然的疼,他又聞到氣味了,無所不在的糞便的氣味。他一拍腦門,心神惶惶地逃離了現場。

他走到了菜市場,菜市場開始有鄰村的菜農挑著自家種的蔬菜過來占好位置賣菜了。他長舒了一口氣,為剛才那長達半個小時的夢魘心悸不已。他捂著胸口自我安慰道,幸好只是一場幻覺,幸好,只是,一場幻覺。他慢慢地走過那些新鮮的蔬菜,菜販子的目光緊緊盯著他,正在心里判斷他是否會是今天的第一個客人,快速做了決定后正準備出聲吆喝,張瞎子卻已經面目呆滯地走過了。下午的陽光比中午柔和了許多,熱度卻依然高漲,張瞎子又流了一后背的汗水,前額的頭發也濕漉漉的,人像剛從江里撈出來一樣。

天將亮未亮的時候,張瞎子做了一個噩夢,夢中蠕蠕爬動的蛇盤桓在他的周圍,他對這些古老而嚇人的生物束手無策。他在蛇堆中醒了,他掀開被子,起來,也不開燈,摸索著去上了個茅廁,夢中的緊張導致了尿意。這幾天,他都是這樣的睡眠狀態。上完茅廁,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他完全清醒了,他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屏風又要去那座小教堂唱歌了。小教堂的墻壁刷得白白的,亮得他的眼睛都睜不開。他站起來,換了衣服。他已經習慣在曖昧不明的黑暗中做很私人的事。他對家里的一切擺設都很熟悉,畢竟,用了幾十年。

他來到鎮上時,趕早市的商販們和從鄉下來趕集的人已經將塘鎮吵醒了。家家戶戶的門都大開著,或者開著鋪面經營生意,或者只是開著,希望屋子進點人氣。張瞎子從和親戚租來的老房子里搬出了桌子,在樹下支起了攤子。用不了多久,穿著保守的屏風就會從這里經過。偶爾,姨媽也會跟著屏風去教堂湊熱鬧。姨媽是不會唱歌的。姨媽年輕時長得也不賴,卻有一副公鴨嗓,說話一大聲,比處于變聲期的男孩還要難聽。別人說,姨媽有一個隱藏起來的喉結在指揮著她。

張瞎子正思忖著,屏風和姨媽己穿梭在人群中間,往教堂走去了。屏風穿了一件白衫,姨媽也穿了一件白衫,兩個人肩并肩走著,像奔喪似的。張瞎子覺得不吉利。他不喜歡白色,白色是死亡的顏色。從他父輩的父輩開始,做了太多關于死亡的法事。百年前的那場瘟疫,埋葬掉的那些死人,超度亡靈都由他的家族一手承接。鬼魂安居在地下,偶爾有漏網之魚盤桓在他家那棵菠蘿蜜樹的上空,他便給他們點上一對紅燭,插上三根香,讓這些微弱的光帶領迷路的他們返回正途。

路過的姨媽自然又將張瞎子隱晦地調侃了一番,當著屏風的面,她比平常有所收斂,卻依然收不住。張瞎子年紀比姨媽大,本屬長輩,卻端不出長輩的架子,面露尷尬之色。屏風催姨媽走快點,說那些老人估計已經等很久了。管鑰匙的老太不知道到了沒有,沒到的話,那幫人又要吹寒冷的江風了。

她們到教堂時,那里確實等了一撥人。清一色都是老太太。屏風也想過為什么教徒都是老太太的問題,這些本應該是最排斥宗教的群體,卻最終皈依了宗教。屏風不能確定,她們是否真的相信世界上有上帝存在,也可能她們只是來到這座白色的屋子,尋一尋老年虛無的慰藉。其實,她本身也并不信教,逢年過節回老家祭祖,她照樣和丈夫燒香拜佛祭祀祖先。她不認為這是一種褻瀆。既然玉皇大帝可以和如來佛祖平起平坐,那么上帝為什么不可以呢。這樣一想,一切糾纏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屏風走上前,開了門,老人們顫顫巍巍魚貫而入。

進了教堂攤開圣經和圣歌集不久,一場雨便鋪天蓋地地落入這叢小樹林。蒼老的歌聲從屋子傳了出來,刺破了密密麻麻的雨,壓過了所有的噪音。

北中街的張瞎子早已將桌子挪到了走廊下,他撐著傘,去了龍風茶樓。原本熱鬧的街道變得很空,人們都躲雨去了。張瞎子走到茶樓時,茶樓已經人滿為患。但周老頭還是給他留出了一張桌子。這是他雷打不動的定律。周老頭親自給他泡上了茶。張瞎子喝著,為自己對這場雨的預見而感到驕傲,他說他昨晚夜觀星象,早已知道今天會有雨。周老頭揶揄:“誰不知道你在家聽收音機來的?!睆埾棺佑樞?,他確實是聽了收音機,卻是在看了夜空之后,是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他問起光頭吳,說最近怎么沒看到他了。周老頭說:“在家歇著呢。估計可能要好一段時間才能緩過勁來。人啊,這輩子還是要經歷些變故才行,一帆風順假得連神仙也不信?!?

張瞎子望著外面的雨淋濕了路邊的印度紫檀,葉子在雨中越發地綠了。地面的雨水不停地往低處流去,當時建設的時候,只注重格局,卻忘記了建排水溝,每年臺風來的時候,處于低處的那幾條巷子必須膛水而行。居住在巷子里的人雖然叫苦連天,卻知曉公路的開挖鋪建猶如天方夜譚,還不如在開獎的日子多買幾張彩票,中了獎有錢了自己弄個小排水溝還來得實際點。

他聽到了悠遠蒼老的歌聲,那是從教堂傳來的歌聲。他不知曉這些頌歌的意義,對于這種贊美詩,他不以為然。而這些歌曲,正是導致屏風后來婚姻破裂的原因。張瞎子聽到過那間鋪面傳來的爭吵。丈夫希望屏風能安安穩穩待在家里,當一個稱職的賣貨老板娘,將兩個兒子撫養成材??墒?,屏風怎么可能屈從于這個男人的安排呢。她自我的意志那么強烈,強烈到無論是誰都左右不了她的想法。

屏風忍著氣,她的嗓音本來可以更大,但她只是冷漠地回應丈夫的話。她說得頭頭是道條條在理,經營店鋪多年的丈夫的口才竟然輸給了她。這種瞬間表現出來的女強男弱傷了丈夫的自尊,他原本溫順的性情突然產生了畸變,易暴易怒,他仗著讀過幾本古書,一口氣連舉了好幾個例子給屏風上了一堂三從四德的課。就在那一刻,屏風突然發現這個除了每周進城進一次貨,多年來一直待在鎮上的男人的俗不可耐。

后來,姨媽面對屏風的再次離去,略微傷感地對我說道:“我就知道,屏風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塘鎮守不住她的?!币虌尀榈枚鴱褪У拈|蜜再次憂傷起來。她想起那段年輕時的友誼,雖然已不如從前,卻比現在面對家人都無法掏心掏肺地講話好得多。誰都以為理解姨媽,卻不知姨媽將自己隱藏得比誰都深。

其實,張瞎子那點破事早被一起喝茶的那幾個朋友知曉得一清二楚。印度紫檀越發長得枝繁葉茂,隔不久就要修枝剪椏,環衛工人從原來的便裝到現在終于換上了統一的著裝,形象更加鮮明。張瞎子望著樹時,時常會望到屏風。屏風鑲嵌在這些樹中。他一直認為,屏風是以一棵樹的模樣出現在他的生活里的。接著,他又會想到北街盡頭的那家充滿浪笑的紅燈發廊。這時,他會突然面紅耳赤地羞赧起來,于是趕緊大口飲茶。他心虛。接著,他會想起周老頭的小兒子。

不過,除了他,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周老頭對他多次重復的講述早已不勝其煩,只是偶爾無聊時會拿出來說上一說。通常說到一半,周老頭就覺得沒了意思。一個中年男人單戀一個有夫之婦,傳出去在鎮上畢竟不好聽,所以還是少扯為妙。于是,他又住了口,盯著掛在墻上的小電視看幾年前拍攝的已經過時的電視劇去了。

張瞎子租在鎮上的房子,是一間快上百年的老宅,布滿氣孔的火山石磨得并不光滑,一個接一個地砌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墻。如今,鎮上這種房屋已經不多了。這間的主人由于移居在外,對祖屋還保留著深厚的感情,希望修舊如舊,因此,這間老宅逐漸成為鎮上另類的存在。房里面有一把長木梯,靠著一個方形的口子,從木梯往上爬,便來到了二樓。二樓的地板是用削平的木條鋪的,用釘子釘在一起連成排,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剛開始會讓人擔憂會不會一腳踩破跌到樓下去,但踩習慣了,這種恐懼也就慢慢消失了。二樓很矮很窄,空間壓抑,一張木床、一個老舊的衣柜和一張早已掉漆的長方桌子,讓人轉身變得困難重重,而這里,是張瞎子不回村時的夜晚休息室。它更像是一間小閣樓。閣樓僅僅裝得下張瞎子不算高大壯實的身軀。如果再來一個女人,則完全容不下了。他只聽得見若隱若現的歌聲,歌聲里坐著一個女人,女人的模樣依照著他隨心所欲的想象千變萬化。他滿足于這樣的臆想,而不愿付出實際行動,這和他的職業身份有關。他靠一張嘴換飯吃,自然地,肢體語言并不適用于他,他對此明了于心。他表面瀟灑,一生卻活在自己制造的困境里。

那天,是白天,他正在樓上休息。有人來敲門了。平常這時候是沒人來找他的。他穿衣起身走下來,發現對面站的是屏風。屏風牽著她的孩子,略微尷尬地笑了笑,說,我想讓你幫我看看,這孩子這么大了怎么還不張嘴說話。這本是醫院醫生的活,如果屏風不是走投無路,估計也不會死馬當活馬醫來找他。

張瞎子突然覺得渾身燥熱,面紅耳赤起來。他側著身體走過屏風,迅速地想著該怎么應付屏風的問題,此時,他的思維沒有以前那般敏銳和集中。他終于覺得自己開始衰老了。這令他悲哀,但他并不表露出來,依然一臉鎮定地望著坐到了他面前的屏風。

屏風摟著孩子,目光茫然,她并不想把孩子的命運寄托在這些虛無縹緲的所謂宿命上,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她的感性超過了她的理性。在親友的不斷言說中,她終于決定來這一趟。

她的眼睛有著迷蒙的光,她過得并不幸福。張瞎子和她對視了一眼,下了這個論斷。他的內心越發地火熱起來,他穿著一雙黑色的布鞋,腳底的汗水已經將布鞋浸濕了。他仿佛聞到了自己腳上的臭氣,怕熏到了屏風,便利用隱秘的桌底將鞋子卸離了雙腳。這時,他才長舒了一口氣。他對屏風說出了簡短的兩個字:“說吧?!闭悄且凰查g,張瞎子發現自己和塘鎮的交集少得可憐,雖然他在這里出生、長大并老去,但是,這個鎮子從來沒有試圖理解過他。想到這,那種源源不斷的孤寂感再次來襲。

屏風沒占用他多長的時間,她用詞言簡意賅,連張瞎子都覺得她所使用的詞匯雖然少得可憐,卻表達精準。他覺得以屏風的能力,屈居一個售貨員的位置確實是可惜了。她應該走得更遠。他沉默了許久,只是想著,屏風應該走得更遠。他忘記了回答屏風的問題。他的眼中已經沒有孩子的存在了。他看到一片荒蕪的土地,土地上立著衣袂飄飄的屏風,漸漸地,消失不見。

直到屏風連喊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他用幾聲干咳掩飾了自己的尷尬。他裝起醫生,像模像樣地讓孩子張開嘴,看了一會兒方說:“舌頭比一般人短了些,不過沒什么大礙,等等吧,不要著急,急不來的?!彬嚨?,張瞎子想起了毫不相干的龍風茶樓,他看到那塊古老破舊的牌匾掛在樓前搖搖欲墜。

萬般皆是命。這是屏風年輕時出走在外時的一個陌生的老人無意給她下的論斷。那是一座與塘鎮毫不相關的陌生的城。一堵長長的紅磚墻外是川流不息的馬路,路邊的茂盛的榕樹都相隔不遠。榕樹下是擺著地攤的算命人。這些人拿著紅色通書,不時招攬路過的行人。屏風想起那個穿著一件破舊藍色襯衫的老人。老人說,她會經歷兩次婚姻。屏風停下來,說,我會打破這個詛咒。每個星期日,她都會去租住屋附近的那所教堂,就是在那里,她學會了那本圣歌集上的所有歌曲。她有一襲白色的長袍,就是那會兒添置的。但回塘鎮后,她再沒拿出來穿過。那件袍子,穿在這個保守封閉的小鎮上,會嚇壞不少人。純白顏色是送葬的顏色,人們頗多忌諱。

屏風將兒子的臉轉向了自己,她望進兒子張開的嘴巴,兒子的舌頭除了長滿了白色的舌苔,和別的人沒什么區別,她也看不出短長。自然,她對張瞎子的話是不信的,雖然醫院的醫生也給她說過同樣的話。但她堅信,兒子終有一天會完完全全和其他人一樣,流利暢快地說話。兒子一有空,她會讓兒子坐在柜臺邊幫忙收錢,她希望兒子能和別人多打交道,多張嘴,可是,兒子在多年中卻越加地沉默寡言。后來,她獨自一人離開塘鎮時,她和丈夫的關系已徹底破裂,她并未去深究原因,她所有的精力都丟在了塘鎮,精力的缺乏讓她貧于思考。

這次和屏風面對面,張瞎子本可以說出自己對屏風的感覺。但他己老,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變得結結巴巴起來,他想和屏風談一些家長里短,就像他在龍鳳茶樓和周老頭等人胡扯的那般。只是,他始終舒展不開,他又跌入那種朦朦朧朧的虛幻夢境中。近來,他總是愛做夢,這些夢讓略通醫理的他給自己診斷出得了神經衰弱的結論。他并不為此難過,反而有些高興。因為神經衰弱會讓他的算命事業更加精準。

印度紫檀越加茂盛了,整個鎮子都籠罩了腐爛的氣味,這是尸體的氣味,這種氣味只有敏感的張瞎子才能聞到。時隔一年,夏天,他從喜歡到懼怕的漫長夏天終于徹底而完整地來了。

屏風待的時間不長,卻給張瞎子造成了嚴重的錯覺,他本以為,和屏風相處會讓他覺得時間飛快,但事實并非如此,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他覺得漫長得煎熬無比。他的內心充滿恐慌。直到屏風帶著孩子走后,他還沉浸在這種莫名的恐慌中。后來,他仔細一想,覺得自己幾十歲的人了,面對喜歡的人還會面紅耳赤,這些年算是白活了。他為此感到羞恥。他悶悶不樂了好幾天,導致星期日屏風經過北下街時他也忘記看了。

張瞎子又看到了那座藏在小森林里的教堂。當周老頭徹底了解張瞎子的秘密之后,曾有一段時間非常感興趣,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興趣便慢慢淡化掉。張瞎子的秘密又成為了秘密。他在茶樓喝茶時,再也不肯吐露半句。周老頭想不起來他如此嚴密的口風從何而來。他對張瞎子的好奇便轉移到這一點上。

在屏風離開的前半年,張瞎子很少到龍鳳茶樓來了。他變成了一個孤獨的行者。這是后來周老頭拿來形容他的話。

在得知屏風向鎮上的法庭訴訟離婚時,張瞎子便看到了小樹林里的教堂。整個鎮子在他的眼中,都縮成了那座教堂。鎮上的法庭是一排平房,并不高端大氣上檔次,承擔著臨近幾個鎮子的民事調解和訴訟。法庭很少開門,每次一開,都會涌入大批圍觀的群眾。因為大家都知道,那門一開,必定有案子審判,人們的窺視心理便從這開著的門中得到了巨大的滿足。

屏風站在那里的那天,張瞎子一如往常那樣擺著他的攤子,他從周老頭那里得到了屏風的信息。但是,他卻反常地沒有過去。甚至周老頭邀請他去茶樓里喝上一杯他也斷然拒絕了。他的內心突然空空蕩蕩的,他陷入了一場虛無的幻境。周老頭不忍打擾他的專注,便回去了。

教堂像充了氣一般慢慢膨脹起來,像個氣球一樣漸漸地將塘鎮吞噬。張瞎子看到許多認識的人失去了重力浮游在半空中……

屏風離婚后并沒有立刻收拾行李離開塘鎮,她還住在那間臨街的服裝店里,離婚不離家。姨媽私下覺得屏風離婚是件好事情,她想撮合屏風和周老頭的兒子周小頭。

只是姨媽在探聽兩個人的口風時都得到了直截了當的拒絕。這讓她感覺自討沒趣,原本的興致勃勃被潑了冷水之后便一蹶不振了。周小頭當時正在和面,姨媽瞅著他嫻熟的手藝,熱帶地區燥熱多雨,面食并非當地的主食,很少步入后廚的姨媽難得見上一次,忍不住先稱贊了一番才道出正題。周小頭停下來,望著外面角落剛栽種不久的植物,腦子一轉,說出了兩句話:“一,我不考慮娶個二婚的;二,我心上有人了?!币虌屧俅纬粤酥苄☆^的閉門羹,她又無意識地重復了一模一樣的結論:“周小頭就是個神經病?!?/p>

屏風的態度則比周小頭好多了,作為多年閨蜜,屏風只是笑笑,說:“我很快就要走了,現在只是一些事情還沒辦好,迫不得已留在這兒?!?/p>

后來,我問姨媽,明知道張瞎子喜歡屏風,為什么不促成他倆?姨媽搖搖頭,“張瞎子是個折壽的?!蹦晟俚奈衣牭竭@句話吃了一驚。我望著姨媽額頭上冒出的皺紋,這些年,她逐漸地老了,但她仍意識不到,她在歲月里日復一日地活。直到未來我歷經人事,才知曉姨媽那句話的意思。那時張瞎子仍生活在塘鎮上,但很明顯,他的穿著已經非常落伍了,他變得和鎮上那些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模一樣,失去了往昔的銳氣。我從市場上的雜貨店買了掃把和簸箕,為清掃自家新蓋的房子做準備,經過北下街時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他的生意大不如前,眼神越來越呆滯了。我對他突然產生了同情,鎮上根本沒有人了解他,有些人把他當成信仰,有些人卻把他當成了一個怪物。我接觸并認識的人當中,最想了解的人便是他了,這個被我認為曾經創造奇跡的男人。自始至終我都認為,是他建造了因為寬闊而變得空蕩的機關大道。

屏風走的頭天晚上,和姨媽談了一宿。后來,通過姨媽的轉述,我才知道這個外表漂亮的女人早年顛沛流離的命運。姨媽在中年之時再次變聲,這是一個未解之謎。那時我不過十一二歲,卻在姨媽的培養下成了一個出色的傾聽者。她最早念叨表姐阿朱,接著是外公和外婆,接著是我的母親王三三,然后是鎮上那些家長里短以及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正是從這些絮絮叨叨斷斷續續的故事中,我才產生了記錄的欲望。同時,我也繼承了姨媽敘述上的不連貫,我有語言表達上的毛病,無法將一件事情完整述說清楚,這也是我和別人交談時經常語無倫次的原因。

屏風十七歲時成了一個瓊劇演員,跟著一個蹩腳的鄉鎮劇團四處演出,或許是因為出色的外貌和美妙的身段,在一次演出結束后,她在當地村莊的一處草叢里被幾個粗野的青年輪奸了。驚慌失措后是滿腹的絕望,她從劇團的大巴上找了一把標槍,那標槍是演出的道具,但槍頭卻是貨真價實的黑鐵制成的,雖然并不鋒利,但足以將人捅死。她拿著標槍衣裳不整地找到了青年們,他們站在村口的大榕樹下談論著不久之前發生的事。他們談論這件事就像談論一場榮耀。屏風跑過去以敏捷的身手捅傷了兩個人,剩下的兩個失去了當時的狠勁,逃之夭夭。屏風拿著染血的標槍,赤著腳走得淚流滿面……

曾經我以為這是一個秘密,直到成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這起事件的來龍去脈細枝末節早已經過姨媽之口傳得眾人皆知。多年之后,我暗自揣測,屏風那個保守的丈夫是不是以此為借口讓屏風主動提出了離婚?

一切都無從追究了,哪怕我對這些事情充滿探究的欲望,除了借助風力發出嗚咽之音的印度紫檀,沒有人再提起這些事,仿佛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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