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州小說
——晚清小說研究的另一個入口

2014-12-11 06:07··
明清小說研究 2014年2期
關鍵詞:蘇州人租界馬車

··

蘇州小說
——晚清小說研究的另一個入口

·張袁月·

上海在晚清的強勢地位,使其光輝遮蔽了其它地區在晚清的存在形態,但那些在現代上海后面姍姍起步的城市,同樣是中國社會轉型的重要組成部分。蘇州作為傳統繁華城市的代表,以及傳統文化的典范,在現代性轉型中頗具典型性。晚清蘇州小說用文學的形式反映了晚清蘇州鮮活的社會文化生態,它體現出蘇州地域文化在現代語境觀照下的新內涵,蘇州城市轉型中對“上海模式”的復制,以及對現代性的曖昧態度。蘇州與上海的現代性轉型雖都與租界的建立密切相關,但不同的文化立場和歷史機遇最終導致了二者相異的發展趨向。

蘇州 上海 晚清 現代性 《蘇州繁華夢》

眾所周知,上海是晚清小說最主要的創作傳播中心,而從描寫內容看,晚清小說也或多或少以上海為背景。這導致晚清小說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成為晚清上海小說的研究,遮蔽了其它地區在晚清的存在形態。研究者往往將晚清上海作為傳統向現代轉型的范本,卻忽視了那些在上海后面姍姍起步但同樣進行著嬗變的城市。以蘇州為例,它曾有過極其輝煌的歷史。上海開埠以前,蘇州已成為僅次于都城北京的萬人城市①。即使是在上海開埠以后、太平天國戰爭以前,蘇州仍然保持著江南最大城市的地位②。這樣一個重要的城市,在晚清卻突然黯淡下來,除了研究區域史、太平天國史的學者,晚清蘇州幾乎沒有多少人關注。而晚清蘇州小說,更是未能進入研究者的視野。然而,晚清蘇州并非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衰敗不堪,晚清蘇州小說也非看上去那樣沉寂。

因此,開展對晚清蘇州小說的研究是有意義的,它至少包括這幾個方面:一是從晚清蘇州小說中挖掘關于晚清蘇州的材料,以文學形式重塑被遮蔽的蘇州,比抽象論述更鮮活地呈現蘇州在晚清的社會文化生態;二是蘇州作為一個傳統文化根深蒂固的地區,它在晚清轉型期所遭受的沖擊和碰撞,更能體現現代性轉型的艱難歷程;三是蘇州與上海同屬吳地,有著相近的文化積淀,以蘇州為參照反觀上海,能夠對晚清上海體現出的文化傳統作出更豐滿的闡釋,也能使這個近代都市的文化圖景顯得更多維立體。

一、蘇州小說概述

本文所說的“蘇州小說”,是指以蘇州為主要故事情境的小說。古代小說中,一個城市作為故事情境出現的頻度,基本與它在此時期的重要程度成正比,如長安之于唐傳奇、臨安之于宋元話本。明清時期是蘇州的鼎盛時期,與之相應的,白話小說雖非興起于蘇州,卻在明末清初的蘇州才真正煥發生機,數量與質量都有大的進步,形成一個引人注目的創作傳播群體,如馮夢龍、褚人獲、金圣嘆、毛宗崗父子等。明代白話小說的代表作品“三言”即蘇州人馮夢龍創作,其中有很多反映蘇州人事的篇目。明末清初出現的一批才子佳人小說,小說中的才子多設定為蘇州人,場景也多在蘇州。直到曹雪芹寫《紅樓夢》時,仍以“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姑蘇閶門作為“通靈寶玉”游歷富貴繁華的起點,可見蘇州長期的繁華和強勢地位。

到了晚清,昔日的吳地中心被新興的上海都市取代,不僅小說作者們紛紛拋卻蘇州,醉心于上海,即使在幾十年后,晚清小說研究者們也傾心上海忽略蘇州,晚清蘇州小說也就根本不能進入人們視野?!肚鄻菈簟芬苍S還算其中較為知名的一部,而其知名主要因為它是晚清狹邪小說的“溢美”型代表。除此之外,大家更愿意把精力投放在另一部狹邪小說——《海上花列傳》。當然,就文學水平而言,《青樓夢》與《海上花列傳》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如果不把《青樓夢》看作一部狹邪小說,而是一部蘇州小說,那么它就體現出其獨特價值來:作者俞達是蘇州人、內容聚焦蘇州人事、刻意營造出一種詩意浪漫的氛圍、在上海早已崛起且妓業昌盛的背景下整個小說卻完全未指涉上?!@一系列的特征說明了什么?如果將其置之蘇州的地域傳統中,很多疑問就能隨之迎刃而解。

當然,更多的晚清蘇州小說連《青樓夢》所得的地位都得不到。他們長期湮沒在卷帙浩繁的晚清小說中。這里僅舉出最有典型性的幾部:

1.《蘇州新年》,不分回,遁廬著,1906年樂群小說社出版。寫主人公舊人在蘇州過新年初一到初五的種種見聞,描寫人們對維新、教育、強國等時代問題的各種觀點,表現出對蘇州各種愚昧和陋習的沉痛與對國事的感慨。

2.《斷腸草》,又名《蘇州現形記》,八回,佚名著,有1908年改良小說社刊本。敘寫蘇州舊家子弟洪小齊因吸鴉片導致的婚姻愛情悲劇。

3.《蘇空頭》,又名《蘇州怪現狀》,三編十五章,吳縣單鎮著,1910年改良小說社出版。小說描寫蘇州各界種種奢靡浮華的風氣。

4.《新蘇州》,八回,天哭著,1910年改良小說社再版,初版時間不詳。小說借蘇州閶門齊三知嫖妓院被榨干錢、賭錢遭遇翻戲黨、被流氓敲詐等經歷表現蘇州的種種浮薄風俗。

5.《蘇州繁華夢》,十八回,天夢著,有1911年改良小說社《說部叢書》刊本。主要以江茀同、步小云、陳云走等幾人貫串前后,描寫蘇州的種種風俗及墮落現狀。

此外,還有《玉燕姻緣全傳》、《新意外緣》、《還魂草》、《新花月痕》等,因與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變異并不太大,本文暫不討論。另外,曾樸的《孽?;ā?、歐陽鉅元的《負曝閑談》、壯者的《掃迷帚》等也是蘇州人所寫,雖非完全以蘇州為故事情境,但蘇州場景在小說中占據重要位置,本文亦將其歸為蘇州小說。在本文中,主要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蘇州繁華夢》為論述核心,以其它蘇州小說為參照,來反映晚清蘇州的社會文化生態。

二、現代語境下的蘇州地域文化

上面提到的幾部代表性的晚清蘇州小說,有一些共同的特點:第一,直接在題目中標明“蘇州”,且與上海相對而出現,如《新蘇州》有相對的《新上?!?;《蘇州繁華夢》有相對的《海上繁華夢》;《斷腸草》與《蘇空頭》分別又稱《蘇州現形記》與《蘇州怪現狀》,顯然與當時上海出現的一系列“現形記”、“怪現狀”有很大關系。這提示我們研究晚清蘇州小說不能脫離上海孤立地研究。第二,這些小說中的描寫體現出濃郁的地域特色,如《斷腸草》弁言就用大量篇幅標榜蘇州的三大特產:狀元、戲子和美女;《蘇空頭》寫到清明這一天蘇州的各種風俗;《蘇州新年》寫到新年初一到初五的蘇州民俗;《蘇州繁華夢》則詳盡描寫了蘇州一年各月的地域風情。這種地域特色是與《青樓夢》,甚至與明清蘇州小說都是一以貫之的。然與《青樓夢》相隔近30年,這些小說中的蘇州已呈現出新的圖景,也值得我們注意。第三,這批小說集中出現在20世紀初清朝最后的幾年中,恐非巧合。它們在社會意義上預示著一個末世王朝的崩潰,也在文學意義上標志著古典傳統的消逝,可謂一邊是“繁華”,一邊是“夢逝”。這也是本文選擇《蘇州繁華夢》作為論述中心的原因。

《蘇州繁華夢》不是一部情節性很強的小說,但它卻是一部地域風情濃郁的小說。在“三言”以后,似乎還沒有出現過一部小說,像它這樣全面而集中地描寫蘇州風俗。全書十八回,完全以時令為序,并在當月的人物活動中貫穿當月的蘇州風俗,真不知是在故事情節中穿插民俗風情,還是在民俗風情中編織故事情節。有意思的是,小說里的時令節俗,與清代影響很大的一部筆記小說幾乎成對應關系。這就是蘇州人顧祿的《清嘉錄》。如小說中關于清明虎丘出會、賽船、陰犯燒香等場景,在《清嘉錄》的“山塘看會”、“犯人香”條中可以得到印證;《清嘉錄》中七月“盂蘭盆會”、“地藏王生日”、八月“齋月宮”、“走月亮”、“石湖串月”、九月“登高”等條,都被小說一一織入當月發生的故事情節中。

《蘇州繁華夢》對《清嘉錄》中民情風俗的再現,暗示出小說對蘇州地域傳統的一種繼承。那么,是否可以說,《蘇州繁華夢》是鋪排的《清嘉錄》,《清嘉錄》是精簡的《蘇州繁華夢》呢?并非如此。因為兩者時代背景大為不同?!肚寮武洝纷髡哳櫟撋钤诩?、道年間,蘇州的鼎盛時期剛剛過去,鴉片戰爭尚未到來,它所描述的更像是“蘇州繁華夢”?!短K州繁華夢》則產生在蘇州繁華凋零的時候?!案曛畞y”給蘇州帶來致命的打擊;當經過幾十年的復蘇,繁華再現之甫,蘇州又因清朝在甲午中日戰爭中的慘敗成為犧牲品,被迫開埠;蘇州人一邊抵御著外族文化的侵蝕,一邊又嗅到帝國大廈即將傾圮的氣息。人們不禁追問:是什么讓蘇州繁華夢逝?與當時的社會思潮相呼應,小說家們把癥結歸于蘇州的民情風俗——它們曾作為蘇州繁華的表征,在晚清卻成了阻礙蘇州進化的罪魁。

《蘇州繁華夢》第一回里寫到“天生日”時元妙觀里的熱鬧景象,與《清嘉錄》“酬愿者駢集”③的描寫是一致的,但小說卻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認為婦女喬裝燒香,“最為惡俗”;借燒香之名,而行冶游之實,“尤為陋習”。第八回寫老紳士挾妓留園游春,這本是一直以來的游園傳統,作者卻批為“此風俗之所以日敝也”。不僅如此,作者還常將西方文化習俗納入比較視野,說明蘇州風俗之陋。如第三回把蘇州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色酒茶戲”視為“風俗因是而大敝”的罪魁,即是因為“各國通商口岸”不似蘇州“無正當之營業”④。再如第五回寫到二月蘭花賽會,作者也以西方作比:“西國賽會多矣,婦女之艷妝盛飾而觀者,奚可勝算,安有此等怪象哉!……習俗之移人也有如是?!雹莸谑剡€以反諷的筆調寫到中元節蘇州大興盂蘭盆會,燒香火光被外國人當作中國人“新發明的自來電光”⑥而肅然起敬。在作者筆下,沒有一個蘇州風俗是正面的。這顯然是作者站在科學文明的現代立場上予以觀照的結果。

必須承認,小說中提到的“打圈子”、“站香班”等陋俗,在以前的文人筆下也曾受到批評,卻沒有一部作品這樣全面否定蘇州的風俗?!短K州繁華夢》并非孤證,前文提到的幾部蘇州小說均矛頭直指蘇州的種種愚昧與陋習,其中有三部涉及蘇州的迷信問題?!皡侨诵殴怼北臼潜娝苤牡赜騻鹘y,在晚清這種地域性卻被一再放大?!短K州繁華夢》反復提及“中國迷信最深,斷推江浙兩省”⑦、“蘇州人迷信是最深的”⑧;《蘇空頭》斥責“吾們中國人的迷信,比那西洋各國多了又多;我們蘇州人的迷信,比了各省人的迷信,還要增加幾倍哩!”⑨《掃迷帚》以蘇州為中心,旁涉鎮江、杭州等,更是全面反映吳地迷信的小說。書中以盂蘭盆會為例,指出這些活動雖全國有之,但“蘇州為最著”⑩。將“迷信之最”冠與蘇州是否夸張暫且不論,但這種不約而同的集體行為毫無疑問獲得了一種話語權,讓蘇州從一個風俗清嘉的詩意形象霎時淪為風俗敗壞的反面教材。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形象塑造的參與者不是別人,正是蘇州人自身。相反,外地人寫的小說中,蘇州則多作為上海的對立面,保持著詩意的雅致的形象。

同一時期怎么會出現兩種截然相反的城市形象呢?這其實都是在現代語境下進行觀照的結果?!肚鄻菈簟分械奶K州仍維持著它詩意的傳統形象,到《蘇州繁華夢》,小說家們突然檢討起蘇州的陋俗來,恐與日本設立租界之事有關。租界直接楔入蘇州的土地,一方面激發了蘇州人作為大清朝國民的屈辱心態,不禁開始反思傳統的積弱弊端,另一方面也給蘇州的傳統性撕開了一道口子,促使蘇州人用現代去觀照自己的城市和文化傳統。這樣,小說中的蘇州風俗已不是一個簡單的地域文化,而是被作者與維新變革捆綁在一起,變革風俗成為拯救蘇州命運甚至中國命運的重要手段之一,正如《掃迷帚》作者堅信的那樣,“故欲救中國,必自改革習俗入手”。因此,看似接續傳統的風俗描寫,也就有了新的社會內涵。

三、對“上海模式”的復制

盡管屈辱,但蘇州人不得不承認,租界的建設給古老的蘇城帶入了“現代”的氣息。而蘇州現代的參照標準自然是當時最“現代”的上海,從城市景觀到生活方式無一不是對上海的復制?!缎绿K州》作者稱自己寫的這部小說為“金閶花月傳”,實際承襲了蘇州小說一貫的風月傳統,但為何以“新蘇州”為名?其新就新在故事中的現代景觀,小說人物去逛“最老最老的賣淫牌子彩云堂”,那里卻有最新的“電氣燈”,且從妓院俯觀馬路成為新的消遣方式;馬路上店肆商鋪鱗次櫛比,幾乎將上海四馬路的商業景觀照搬過來,既有京菜館德花樓,又有番菜館普天香,既有茶館玉樓春,又有戲園春仙園。有意思的是,不少茶樓酒館與上海的同名,似乎是上海到蘇州開的連鎖店,如京菜館九華樓、茶館閬苑第一樓及福安居、客棧名利棧等?!短K空頭》第十四章專寫《一品香之堂倌》,可見上海最有名的番菜館也在蘇州占據了一席之地。

租界帶來的新奇景觀和現代器物使蘇州人傳統的生活方式也發生了改變。以游園為例,《清嘉錄》說“吳人好游,以有游地有游具有游伴也”。留園是著名的“游地”之一,但“游具”卻不再是“畫船簫鼓”,而是上海人游園必坐的馬車。在留園的碧寒山莊歇息,既保留著“泡一壺雨前茶”的傳統習慣,同時又“到外邊萬年青里去喚了幾樣番菜”,這與上海人在張園的安塏地洋房里泡茶,又吃著一品香的番菜,中西結合的情景何其相似!當時時尚的生活方式又是如何呢?《新蘇州》第五回說齊三知的妻子為引人注目,故“有時去坐坐馬車,有時去吃吃大菜,有時去看看戲曲,有時去吊吊膀子”?!短K空頭》里寫蘇州富翁整天干的事也是“看夜戲、坐馬車”。而上海人的日常生活,“除卻跑馬車、逛花園、聽戲,逛窯子,沒有第五件事”,兩者不是如出一轍嗎?甚至與上海一樣,蘇州人開始用“洋場”來稱呼租界,以“洋場才子,租界名士”來稱呼租界的文人。這種對上海模式亦步亦趨的復制,反映出西方為上海造就的“現代”已經合法化,成為晚清城市轉型的模板?!豆賵霈F形記》中有人在蕪湖“仿上海的樣子造了許多弄堂……而且這片房子里頭,有戲園,有大菜館,有窯子,真要算得第一個熱鬧所在”?!胺律虾5臉幼印闭f明上?,F代性的至高無上,而戲園、大菜館甚至窯子都一并照搬,更能表現出內地城市在現代轉型中對上海唯馬首是瞻的盲目性,蘇州只是復制品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上海模式的復制使蘇州的“現代性”面臨與上海相同的問題,即鄉村/城市的二元化傾向。從《新蘇州》可以看出,它復制了上海小說中常用的吊詭邏輯,即將一個城市分裂為“城內”、“城外”兩部分,城內成為較落后的一元,城外反而成為城市的中心和現代的一元?!缎绿K州》寫城內的齊三知偷了母親的錢,到城外體驗新鮮。其中一項則是到普天香吃番菜。文中齊三知上演的“壽頭點西餐”一幕,可以說和上海小說中常出現的“鄉下人進城”的窘態并無二致。至于后來齊三知不會叫局、賭錢被翻戲黨騙光錢、被流氓敲竹杠等種種經歷,無一不是上海小說里頻頻出現過的。齊三知的困境正是傳統(城內)遭遇現代(城外)而產生的“高原反應”。這種文化心理的不適應伴隨著地域的都市化、近代化歷程,并不斷復現在后來的現當代文學中。

更有意味的是,《新蘇州》里的應老虎本來混跡于上海,現在卻來到了蘇州。他告訴蘇州記者說:“我此番來蘇,因為聽見人家時常對我說的,現時蘇州是個極繁華的地方?!毖哉Z之間,仿佛是上海人慕名要來蘇州體驗繁華一樣。晚清小說中經常出現周圍地區慕名到上海追夢的描述,這里最現代的上海反而要仰視“現時蘇州”,與上海小說中將上海與周圍地區劃為先進/落后,正是同樣的邏輯。

回過頭來再看《蘇州繁華夢》,它就不僅僅是具有濃厚蘇州風情的一部地域小說,更是晚清蘇州從傳統到現代轉型的一個典型案例。比如馬路上的吳苑大旅館,起著具有地域特色的傳統名字,內在布置卻非?,F代:“三層大洋房,玻璃和合窗,房內大鐵床、著衣鏡、縐紗被頭,熟羅帳子,洋式大菜臺,磁器大便桶,壁上掛了洋畫,梁上懸了電燈?!?/p>

而最具現代意味的應是第七回描寫的坐馬車。馬車在上海小說里是一個典型意象,成為上?,F代性的重要象征。在《蘇州繁華夢》里馬車與虎丘拼貼在一起,可說是意味深長?;⑶鹗亲罹咛K州地域特色的意象,游虎丘、看出會是蘇州最傳統的節慶項目,以往的蘇州小說大都描寫過這一勝景?!短K州繁華夢》里也將虎丘出會寫得極為熱鬧繁盛,但看會的人最后并未隨會返回,而是“吩咐船上搖到鴨蛋橋頭停船,上岸游玩馬路”。原來蘇州人在游虎丘之后又多了一項娛樂節目——“兜圈子”(坐馬車)。馬車行走的前提,是“閶門外興了馬路”。與上海一樣,馬路延伸之處,往往就是現代嵌入傳統的地方。不同的是,早已習慣種種現代器物和現代景觀的上海人,已將坐馬車作為一種日常性的時尚生活方式,而對蘇州人而言,“這班紅男綠女,平日里坐慣轎的,乘慣船的,覺得沒有甚希奇,馬路上的馬車卻難得坐的”,可見日常性的代步工具仍是傳統的轎子舟船,坐馬車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游樂節目。因此,對這種新奇事物,作者進行了詳盡描繪:

原來馬路上有什么東西叫做橡皮馬車,四個輪兒前后均系橡皮,行走輕靈,飛駛迅速,車上繡花坐墊,可坐三人,收拾得異常清潔。車前一匹駿馬,奔走得異常靈捷;一雙馬夫,官樣裝束,坐在車上,加鞭疾馳,賽如登仙一般……坐在上邊,比了騰云還快些。

這一段用“輕靈”、“飛馳迅速”、“異常清潔”、“異常靈捷”等一系列形容詞描寫了馬車給人帶來的美好感受,尤其是馬車的速度感得到強調,“登仙”、“騰云”這樣的詞語更是突出馬車給人帶來如同宗教體驗般的迷狂感受,這種狀態以前只出現在大型的節日慶典中,現在卻在一輛小小的馬車中就能親身體驗到。于是蘇州也出現了當初上海全民爭坐馬車的情景。小說第七回有大篇文字描繪這種全民迷狂的游樂狀態,作者用“一輛馬車過了……一望而知是個青樓中人”,“接著又是一輛馬車……一望而知是個上流人物”的排比句式,窮形盡相地描摹了青樓妓女、上流人物、浮浪女學生、商業中人、教會中人、嫖界中人、留學生、軍學界人、官場中人、滿洲人、劣紳家的敗子等各形人等坐馬車的裝扮、神態,烘托出一種趨之若鶩的狂熱氛圍。而“一輛馬車過了……又是一輛馬車”句式的反復出現,更增加了一種緊湊感、速度感。

頗有意味的是,作者用大篇文字對坐馬車進行了一番津津樂道的描述后,卻歸于一種批判:

記者曰:六朝金粉之地,無滄海桑田之感,豈地理有以使然耶?不然,何繁華艷麗,相沿不少減色耶?坐馬車,兜圈子,最為無謂之事,乃趨之者若鶩,此種現象,誠在醉夢中也。

這里是全文唯一同時出現“繁華”與“夢”的地方。前兩句是針對游虎丘而言,后一句是針對坐馬車而言。不難看出,作者雖痛心傳統的種種弊病,但在內心深處還是傾心于傳統的“繁華”,而將“現代”的象征坐馬車斥為“最為無謂之事”,認為這與傳統的游樂比起來,才是“誠在醉夢中也”。這樣的“蘇州繁華夢”與傳統已經有了內在的變異。

四、“曖昧”的現代性

從《蘇州繁華夢》來看,蘇州人趨慕上?,F代,卻仍有排拒,批判蘇州傳統,卻仍有眷戀。這樣的曖昧態度在《新蘇州》、《蘇州新年》、《蘇空頭》等小說里也存在著。這使得蘇州的現代性轉型和上海有著實質的不同。如果說兩者的現代轉型都是不徹底的,那么不同之處或許在于,上海是現代中殘留著傳統,蘇州則是傳統中點綴著現代。這種情況是怎樣產生的?

首先,蘇州長久以來的經濟繁榮、文化發達讓蘇州人有強烈的地域優越感,不可能輕易完全放棄。如蘇州的浮華奢靡,晚清以前就有無數人談論過,但沒有誰因此覺得自己作為蘇州人很恥辱。作為一種強勢文化,蘇州文化對異質文化有巨大的同化作用,因此很多到蘇州的移民都弱化了自己的本地身份,而對蘇州進行了地域認同。而上海作為一個移民社會,又沒有深厚的本地文化根基,對異質文化有很大的包容性,甚至出現“他方客弱主人強,獨有申江讓旅商”的局面。因此,對“現代”的襲來,上海人在短暫的排拒之后,多半都欣然接受了。這就是為什么上海小說對現代是欲拒還迎,而蘇州小說對現代則是欲迎還拒了。

其次,蘇州與上海的現代都與租界的存在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但青陽地租界作為中日戰爭慘敗的產物,蘇州人對之深感痛恨和屈辱,不愿到租界經商。甚至在民間,青陽地被傳為一個不祥之地?!稈呙灾恪返谑鼐蛯懙健巴幸蛴瓮婊丶?,得病不起者……僉謂遇祟所致,視作畏途,相戒裹足不前”。上海租界當初也是荒冢累累,西人筑路建房時曾大量拋尸擲骨,可后來上海人還是很安然地住在租界,哪怕租界地價比縣城高數倍,也爭相在租界賃屋。怎么青陽地一被開發,就驚擾了鬼祟呢?這其實不是鬼神作祟,而是吳人心理作祟。盡管在日本的費心經營下,青陽地人氣漸增,但總有那些熱愛蘇州、痛恨侵略的人對此咬牙切齒,刻意將游人生病與租界鬼祟牽涉到一起。那些去租界游玩的人,內心深處也會覺得似乎背離了傳統,因此一遇到小小不適,這種負疚的情緒就無限放大,自己嚇自己,終于一病不起。無論如何,對青陽地作為一個不祥之地的想象,至少說明蘇州人在內心對與傳統相異的現代景觀和現代器物是有所排斥的。

再次,租界的繁榮在聚集到吸引蘇州人的足夠能量之前,就迅速萎縮了。清政府因有前車之鑒,在日本設立租界的問題上十分審慎,盡量爭取自主權益,以部分挽回戰爭的損失。在中日談判時,張之洞指示蘇州當局修筑了一條從胥門到盤門的新式馬路,后來的幾年中,馬路逐漸向北延伸至閶門。以前在盤門的商鋪紛紛轉移到閶門,就連日本商家也有不少轉到閶門投資的。1908年,蘇州城北的滬寧鐵路通車,整個商業重心更是向北轉移,盤門更加蕭條,“惟櫻花盛開時,仍有數日之熱鬧耳”??梢娮饨缃ㄔO所帶來的“現代”在根本上并沒有引起蘇州人的興趣,因此蘇州也就不可能出現上海那樣霓虹高樓的都市景象。

而對于閶門馬路、石路這樣由中國人修建的馬路,蘇州人的態度似乎也是有些矛盾的。一方面,它們是“我中國自己開放的碼頭”,因此馬路“生意非常興盛,把青陽地的生意都奪了過來”是蘇州人愿意看到的景象,他們甚至認為這種興盛是“地勢使然”。因此,他們并不避諱在小說中描寫那些現代事物。另一方面,馬路本是“為挽回權利也,為振興商務也”,但人們看到的是馬路上“無正當之營業。所恃以維持者,娼寮耳,戲園耳,茶室耳,酒館耳,野合之大旅館耳”。小說作者將之歸結為馬路本身的特性:“沒有正經生意,這是馬路大概這樣的?!睋Q句話說,在蘇州人眼里,馬路并不是一個很正面的事物,它所承載的“現代”只是給傳統增加了更多的弊病。因此,他們在對現代表現出一絲好奇后,很快又縮回到根深蒂固的“傳統”中。

限于篇幅,本文僅舉一隅,望能引起研究者們注意,在其它晚清蘇州小說中挖掘更多的社會文化信息,讓蘇州小說成為研究晚清小說的另一個入口。

注:

① 施堅雅主編,葉光庭等譯《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86頁。

② 參見王衛平《明清時期江南城市史研究:以蘇州為中心》,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8-349頁。

⑥⑧ 天夢《蘇州繁華夢》(下),改良小說社(鉛印本)1911年版,第18、17頁。

責任編輯:胡蓮玉

*本文系山東省人才引進科研基金“晚清吳地小說研究”(項目編號:Y121306W)的階段性成果。

中國石油大學國際教育學院

猜你喜歡
蘇州人租界馬車
“鮮”是蘇州人的執念
馬車與游船
馬車
駕著馬車去打仗
入靜止觀的蘇州人
張建霖
一本雜志和她的生活觀
1845—1945上海租界百年
鮑羅廷與收回漢口英租界
基層醫改“三駕馬車”并重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