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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的橋

2014-12-24 01:28朱海燕
中國鐵路文藝 2014年9期
關鍵詞:小橋楓橋蘇州

朱海燕

我很愛蘇州的巷子,蘇州的河流,以及架落在那清流上的石橋。我覺得蘇州的小橋極富色調和情韻,就像一段柔婉的詩句,一位多情的麗人,一件精致的雕塑,處處給人以寧靜,給人以聯想,又給人以慰藉。我想寫寫蘇州的橋給我留下的那些難忘的東西,但又遲遲不敢拿起筆來,因為關于橋的文字我寫得實在不少,寫過大西南的橋,又寫了同里的橋。平心而論,為寫好那些橋,我已頗費心思了,再去寫蘇州的橋,我實在無法選擇一個表現的更佳視角,也沒有更為精彩的名詞和更為高妙的技法。另外,寫文章本身就是一個“賦詠自適”的閑差,太刻意追求了,追求到“三年得兩句,一吟雙淚流”的程度,怕是嚇得連筆也不敢提了。越是怕寫不出得見神采的文字,可心頭又充滿了躍躍欲試的寫作沖動,我總感到,蘇州的橋給我的感受太多、太深、太濃,若是不一吐為快的話,那心靈就永遠背負著一座沉重的大山,緊一陣慢一陣地壓著你,壓得感情流汗,壓得思維都產生了一種危機感,生怕若不把它寫出來,涌進眼底的風濤,再也無法從容地梳理成文字的東西。不是我要寫蘇州的橋,而是蘇州的小橋真正地占有了我的心靈,如一曲凝固的音樂,整天在胸臆間回響著,讓我難得安寧。

第一次看見蘇州的橋,是在1984年秋天。我入讀于蘇州的一座高等學府,正逢秋雨連綿的日子。抵達蘇州,已深夜時分,到車站接我的老師將我領進那座校園,拐道彎過一座橋,過一座橋又繞幾道彎,朝學生宿舍奔,我陡生幾分奇怪:這校園里邊怎有這么多的河?河上怎架這么多的橋?站在橋上,順河流望去,借著幾點閃現的燈火,依舊看得見遠處的橋,只是一座比一座朦朧,那逼仄的小河里,無櫓聲,亦無帆影,夜色的秋雨里顯得有幾分的浸膚冷麗,也為小橋渲染了古老的氛圍。

還不曾正式上課的那幾天時光里,我們這些由外地首次來蘇的同學,都像瘋了一樣,跑出去,看蘇州的河流,看蘇州的小橋,白天外出領略風光,晚上歸來,大家擠在宿舍里,嘰嘰喳喳地交流信息。第二天就如交換場地一般,按照對方提供的信息,又去尋橋問水去了。

蘇州實在是美麗,它的山水美,它的少女也美,飲食多而好吃,氣候濕潤宜人。大運河繞城一周,到處收納清溪小水,這些小溪小河,在城南又匯入大運河,曲折而達杭州。蘇州周圍,真可以說是無山不秀、無水不奇的地方;要取景致,非旦是十景八景,可以隨手可得,就是百景千景,也讓你去任意的點數不盡。那幾日,我所觀賞的主要是橋。試想,“小橋、流水、人家”乃是蘇州水鄉風情最好的概括,也是這座具有出水芙蓉般魅力的東方威尼斯水城的生動寫照。此三項中,“小橋”列為三項之首,領略了“小橋”的神韻,算是抓住了蘇州景觀的主要矛盾了。

我去了蘇州城南松陵鎮的垂虹橋。垂虹橋歷史久遠,早已老態龍鐘,但古橋仍在。宋代大詞人姜夔對垂虹橋最是偏愛,有一次,他在那里與摯友范成大告別,與他所愛的姑娘小紅坐船遠去,留下詩作一首:

自琢新詞韻最嬌,

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松陵路,

回首煙波廿四橋。

這首詩給人鋪展開一幅難忘的畫面,令人想見那橋、那河、那船、那路、那人,不管它逝去得如何久遠,但那藝術的幻影卻永遠不會消失,這景觀不僅成為蘇州的一種地理上的極限,而且成為了一種藝術的極限。

對姜夔此人,我沒有過多的研究,只知他是江西鄱陽人,號稱白石道人,一生飄泊江湖,依人作客,卻絕不曳裾侯門,逢迎取合。他從蘇州去了揚州,寫了一首《揚州慢》的詞。詞中有這樣幾句:“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一位著名的畫家這樣說過:“世上所有的大橋小橋都是難忘的。當人不高興,憂傷的時候,你問他,你喜歡橋嗎?你一生走過多少好看的橋,他的情緒會舒展開來……”橋跟人的微妙的情緒末稍聯在一起:個人的玄想;愛情的始末;甚至絕望,如果有一座橋就好了。橋時常跟人商量事情,幫你做一些決定。橋總是具有一種超脫了實用主義的詩意。比姜夔早幾百年,中唐有位叫皇甫松的詩人。他寫了一首《夢江南》: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我敢說,這首詞寫的不是蘇州的垂虹橋,但佇立蘇州的垂虹橋邊,總讓人將它吟在嘴邊。這時,垂虹橋早已超出實用主義的范疇,外延到一個藝術的范疇,就成為皇甫松夢中那座橋的物化。你看,那夜船、驛橋等水鄉的景物組合成一個怎樣氣韻的生動畫面啊。另外,飄入耳邊的還有勾人無限情思的船外的笛聲,淅淅的雨聲和驛橋邊依依話別的人語聲,這些笛聲、雨聲和人聲無不帶有親切的水鄉之味。夢中人亦即心上人。笛聲幽怨,多水鄉情調;人語纏綿,是吳儂軟語。因此,這個江南之夢就更使人依戀難舍了。

比姜夔、皇甫松名氣更大的蘇東坡更是鐘愛垂虹橋。他在杭州曾兩度任地方官,可能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之故,曾以泛舟太湖、游歷蘇州為幸事?!皡窃较脚d未窮,又扶衰病過垂虹。浮天自古東南水,送客今朝西北風?!边@是出自蘇東坡筆下的一首詩,杭州那么美的山水,他玩得還不過癮,拖著病體,逆運河北上,過垂虹橋,又到蘇州來了。這是何等的情境:“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鼻也徽f是蘇東坡,無論何人,恐怕也難以抵擋這山這水這橋的誘惑。

逛過了垂虹橋,我又去了楓橋。提到楓橋不能不提寒山寺。這寒山寺坐落于蘇州閶門外西7里處的楓橋鎮運河之畔,介于楓橋與江村橋之間。寺院建于南朝梁天監年間。唐貞觀年間,著名的詩僧寒山、拾得二人從浙江天臺山國清寺來此住持。寒山雖屬著名的詩僧,他入主寒山寺后,并未使寺院聲名大震。自唐代張繼《楓橋夜泊》詩問世以后,使楓橋伴隨寒山寺名播南北。如同白居易“烏鵲橋紅帶夕陽”以及“揚州驛里夢蘇州,夢里花橋水閣頭”的詩句問世一樣,引得人們與之同尋了。

張繼此人,是唐天寶年間的進士,于一次乘舟途經蘇州夜泊楓橋之際,寫下這首富于詩情畫意的千古絕唱:

月落烏啼霜滿天,endprint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詩中所提“楓橋”,在寒山寺西南半里之遙,橫跨楓江,與江村橋隔山相望,現橋為清代同治時重建,系花崗巖半圓形單孔拱橋。自隋代開通江南運河,源于無錫的運河水從江、楓二橋下流過,經胥門直瀉杭州。楓橋為官人、商賈、游使南來北往必經之路。唐時閶門至楓橋,商販云集,為貨物集散之地,官府設有標準糧斗,查核商船載貨額量,人稱“楓斗”,其性質很像現時的海關。這里橋、河與橋坡上的鐵嶺關敵樓三位一體,形成一道天然的防御工事,在明朝抗倭戰斗中顯示了御敵的威力。

楓橋原為封橋,實際上是進出蘇州的一道水上城門,張繼在他的詩里首稱楓橋,宋代丞相王郁公居吳時,書張繼詩于石碑之上,楓橋之名才正式取而代之。

張繼的詩寫得絕妙無比,“愁眠”是全詩的基點,深秋之夜,他泊舟楓橋,滿腹旅“愁”,雖眠而不能入睡,江南水鄉夜景,都通過他的感受反映出來。目送“月落”,耳聞“烏啼”,身感霜華降落;而與這位旅途“愁眠”者始終相對作伴的,只是幾樹“江楓”,數點“漁火”。這一切,自然更添旅“愁”。好容易熬過前半夜,剛有睡意,而寒山寺的鐘聲,又飄進船艙。

我身坐楓橋之上,暗暗琢磨這個張繼,究竟“愁”從何來。他為官不小,曾佐戌幕,又為臨鐵判官,又任檢校祠部員外郎,最低也不低于五品。途經蘇州,首航“天堂”,何愁之有呵?那烏篷船上,說不定有青樓女子伴唱,又有地方官員伴隨左右。之所以不到驛館歇息,圖的不就是觀賞“楓落吳江冷”的夜景嗎?這漁火、這江楓、這運河上穿梭往來的船幫,卷起了他多少幻想的波瀾,對他產生了多么大的誘惑。他何曾想到去睡,他何曾躺臥于睡榻之上?他吃飽了飯,喝足了酒,在船頭上,坐在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師椅上,用心靜觀這楓橋的夜景。你看,他的詩極具現場感,倘若不是這樣,只是躺在船艙里為失眠而愁的話,他就不可能寫出這等佳作出來。

觀夠了,想寫詩了。但從哪里寫起呢?這張繼“不一般”就在這里,他想起了杜甫,而且他模仿了杜甫。杜甫不是在他的《遣懷》詩里,以“愁眠看霜落”領起,詩中“斷柳”、“啼鴉”等等許多景物,都用“愁眠”看出,強化了詩的感染力嗎?張繼用同樣手法,借“愁”寄情,擴大了表現領域。他通過“愁”的視覺,而且通過聽覺、觸覺以及雖“眠”而無法入睡的心態融情入景,借景傳情,將楓橋這一帶的景觀寫得細致入微,超妙絕倫。

張繼的詩情,引來后世眾多文人的詩興,一位叫孫仲益的詩人寫了一首《過楓橋寺》,詩云“白首重來一夢中,青山不改舊時容。烏啼月落橋邊寺,倚枕猶聞半夜鐘”。宋代蘇州的范成大以及陸游、張孝祥;元代顧英;明代高啟、沈周、唐寅;清代朱彝尊、沈德潛等均有佳作流傳。明代唐寅為重鑄新鐘作《姑蘇寒山寺化鐘疏》:“姑蘇城外古禪房,擬鑄銅鐘告四方;試看脫胎成器后,一聲敲下滿天霜?!彪m說這是寒山寺的重大事件,但唐寅的詩寫得卻很俗氣,也許是詩人的情緒不怎么好,還沒有從失戀的情緒中解脫出來而揮筆草成吧。清順治十八年春夜,霧雨濛濛,清初詩壇領袖王士禎冒雨乘一葉扁舟泊抵楓橋,夜訪寒山寺。他挑燈探路,一步三滑,及至寒山寺門前,寺門緊閉,他一時興起,揮筆題詩于寺門:“日暮東塘正落湖,孤蓬泊處雨瀟瀟。疏鐘夜火寒山寺,記過吳楓第幾橋?”隋代的工匠在楓江建起了一座楓橋,而歷代的騷人墨客們,跟踵而來,也都想像張繼那樣,在楓江上建起他們的文學藝術的橋梁。雖多次構建,除張繼外,均未成功。藝術的屬性是創新,拾人牙慧,走別人走過的路子,無論你才氣再大,名氣再高,終究沒有出息。

我在楓橋留連甚久,因是傍晚時分,固然無法領略那“月落烏啼”,“江楓漁火”的詩情畫意,但是坐在一葉扁舟之上,和艄公談笑風生中,背朝楓橋,面向滾滾而來的運河波濤,留一張小照,也是很有意思的。因那日不是星期天,去游楓橋的人,自然不多,微風吹拂著河水,有幾分涼意,傍晚時的陽光照得河水有幾分渾黃。向西望去,青青吳山,由北而南而東,綿亙數十里,襟運河而帶太湖。山頭上老有云封,山腰間白墻點點,那些都是富貴人家的安逸之所。若是詩人將這些景觀堆疊起來,又何嘗不是楓橋的又一道風景線呢?

攤開地圖觀之,蘇州坐落在水網之中,那周圍可謂是蕩泊星羅,泉潭棋布,川渠錯綜了。城外有浩渺多姿的太湖、陽澄湖、金雞湖、獨墅湖、石湖;環城流瀉的大運河,里城河就似飄逸的緞帶,與胥江、婁江水流交匯,繞城而臥;城內源于太湖的十幾條南北、東西走向的河渠、交織貫穿街市、房舍、門橋、巷坊之間。河流是橋梁的母親,因為有了河流,也就產生了橋梁。蘇州河道縱橫,密如蛛網,所以也就有了千姿百態、如虹臥波的小橋。由于河多的緣故,蘇州的民居大多前門沿街,后門臨河,前門御車,后門登船,隨處可見后墻駁岸齊平、石級直抵河面、河水流徑窗下的建筑,以及設有門戶的獨家小橋或帶屋頂的獨家暖橋,粉墻照影,蠡窗映水,特色清雅。

河流與街道交匯點多,橋自然成為最富特色的建筑。一上橋便可從此岸到達彼岸,人在空中飛越,不管腳下風波,總使人產生許多美麗的聯想。歷代文人雅士留下了許多關于蘇州小橋流水的詩章:

“君到姑蘇見,

人家盡枕河。

古宮閑地少,

水港小橋多。

夜市賣菱藕,

春船載綺羅?!?/p>

是的,這一條條水巷逶迤,煙波濛濛,古建臨流,石梁飛架,滿目皆為小橋流水人家,怎能不喚起他們的滿腹詩情。宋代著名詩人范成大曾贊蘇州說,“是水勝之國,當天下第一?!痹酥熳硬J為:“吳有三江五湖之形勝,故其地為古今之雄盛?!?/p>

那么,這么美的蘇州,它的橋到底有多少?其說法不一。十三世紀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在他的《東方見聞錄》游記中,言蘇州“是一頗名貴之大城,居民……持商工為活。產絲甚饒……其城極大,周圍有60里,人煙稠密?!庇终f:“此城有橋六千,皆用石建,橋甚高,其下可行船,甚至兩船可以并行?!瘪R可·波羅還說:“杭州城比蘇州更多,城內有石橋一萬二千座?!笨磥?,這位西方旅行家之言有不實之處,對蘇州橋起碼夸大了12倍,對杭州的橋起碼夸大了100倍。唐代詩人劉禹錫在蘇州做過剌史,他在蘇州留下了“春城三百七十橋,兩岸朱樓夾柳條”的詩句。另一位唐代詩人白居易,也在蘇州做過剌史,他為蘇州留下了“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的詩句。據《平江城坊圖》所言,蘇州有橋四百余。到了清代末蘇州有橋三百一十座,當時蘇城面積210平方公里,平均每平方公里約有橋15座;而意大利的威尼斯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面積為567平方公里,有橋四百座,平均每平方公里約0.7座。當年蘇州近郊還有六百四十九座橋,且蘇橋風格多變,猶如建在河流上的“盆景”,端莊秀麗,美觀雅氣。所以蘇州橋梁的密度、數量、精美皆為世界之最。這也是世界上其他四座冠有“威尼斯”之稱的水城——瑞典首都斯得哥爾摩、貝寧名城岡維埃、尼日利亞的拉各斯、馬里名城莫普提,所難與之媲美的。endprint

有人說,蘇州最早的橋建于隋代,我以為這種說法不確切。蘇州橋的建筑可能更早,它甚至和蘇州城一起誕生。

蘇州橋的出現是生產力發展的必然現象,抑或說,蘇州的橋本身就是一種生產力。它的功能不僅僅是服務人的行走方便,還服務經濟生產,服務于戰爭。吳王闔閭建國之初,任命伍子胥為建城總管,最后選定在蘇州這個地方營城筑廓,首先考慮的是戰爭因素。越人北侵,必經太湖進,徙都蘇州后,則洞庭東、西兩山為門戶,便于防守,所謂置國都于國防前線。

繼而思之,太湖固然是一理由,另外尚有三江在,太湖因有吳人控制,越人獨不能由太湖東岸來耶?近讀乾隆《震澤縣志》卷一《形勝門》中載有清人徐養浩之言,他說:“吳江乃江、浙之要沖,東南有事,水陸之師所必由進。北通常潤,南接嘉湖,西環具區。東貫三江,湖港萬派,茭蘆叢密,中唯一塘以貫南北,其外則舉足皆河,茍無舟楫鄉道,則荒丘側岸,細港深泥,一入其中,東西莫辨,其險要之處?!?/p>

徐養浩另外分析,進攻蘇州的陸上之路有3條,水上之路有7條。北陸路為夾浦橋,若從北邊進攻,東為吳淞江,西為太湖,中唯一徑,百夫守之,千萬騎不能前也。南陸路為平望鎮,其從嘉興來者由此,右為鶯湖,左為雪湖,百夫守之,千萬騎不能前也。西南陸路為震澤鎮,其從湖州來者由此,右通長漾,稽五漾,左連北麻漾,此路雖稍寬,而港蕩環繞,亦無通達,百夫守之,千萬騎不能前也。此三者,陸路之要。而水路呢?西北水路為石湖口其從楓橋及木瀆來者由此,宜于行春橋左右據險防之。正北水路為五龍橋,其從平門來者由此,宜于橋之左右據險防之。東北水路為吳淞江口,其從昆山以東諸縣來者由此,宜合陸路之兵防之。正東水路為同里,南連葉澤,北枕吳淞,據此可以四顧。東南水路曰蘆墟,此為平湖、嘉善及青浦之間道路,西距分湖,東通三泖,據此可以四顧。西南水路為爛溪,此為嘉、湖之捷徑,右接荻塘,左連盛澤,獅虎橋當爛溪之中,此為最要。正西不路為簡村,在太湖之濱,為湖州之間道,西瞻洞庭,北望橫山,太湖有警,片帆悉睹,非但一邑之外沖,實為郡城之犄角。此七者,水路之要也。

所以,當時的蘇州雖無極險之名而有極險之實。那時,城外,就有不少的橋梁用以備戰。城內就更不用說了,既然是坊市棋立,那就必然是橋梁櫛比。雖然說,當時有吳人“以舟楫為馬,以巨海為道”之說,但是城里,舉步登舟,總是不如邁步過橋的方便,只有這樣,打起仗來,才能召之即來,來之能戰。

可惜的是,唐代以前所建之橋均已不存,現存最古老的橋也是宋代所建。今尋宋橋遺跡,可見橋體巨石經風沐雨、斑駁陸離,偶有幾技古藤青蔓爬繞橋欄,隨風飄拂。

蘇州的老橋,老得有一種風骨,有一種古意,在大橋的經脈之中似乎流淌著歷史的風云,講述著滄桑往事。城東第三直河上,有座壽星橋,為宋淳熙5年所建,明清復修,原橋欄已毀,可工匠們將另一宋代百獅子橋上的獅子嬉戲浮雕石欄移砌于此橋,使壽星橋仍留宋橋遺風。就如同死了妻的漢子,又娶進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雖不是新婚,但其生活卻過得極其風流浪漫。葑門內第三橫河上宋代款式的善教橋,今稱新造橋,橋拱如虹臨水,尚留有初建時插置拱架立柱的成排方形卯孔,更是古意幽幽。

在銀胥門附近,宋時建有一座橫跨運河溝城鄉的紫石五孔拱橋,但在明朝嘉靖年間被官府拆毀,石料轉用于當朝宰相嚴嵩營建相府花園。這嚴嵩是明代巨奸之首,可謂惡貫滿盈。私欲再大,貪心再足,也不能把好好的一座橋拆毀去營造自己的花園呵。自古以來,行善莫過于修路、架橋,作惡莫過于毀路、拆橋,身為宰相的嚴嵩這起碼的道理都不懂了。但又仔細一想,嚴嵩干出此等事來,也沒有絲毫的奇怪。這幫奸相有自己的理論,做官就不要做人,起碼是不能去做一個好人,當一個人放棄了做人的準則后,其余什么男盜女娼的事干不出來呢?拆一座橋、毀一段路,不是區區小事嗎?但是嚴嵩雖屬明朝頭號奸臣,也沒有壞到人人都說他壞的程度。他做宰相時,就有30多位省部級“高干”,拜倒在他腳下,認他做“干爹”,可能有100多位地市級干部,認他做“干爺”。你想,嚴嵩為相時期,省部級干部大不了200人,這其中就有1/7是他的干兒子了。嚴嵩奸到那個份上,有些是嚴嵩的責任,有些不是嚴嵩的責任。那個時代的腐敗,那個時代的社會風氣,為他成為頭號奸臣提供了社會基礎,若沒有這個前提,朝中文武百官都是清官,怕嚴嵩有天大的本事,也奸不到那個份上。話還是回到蘇州的這座橋上,嚴嵩曾在南京為官5年,后到北京做了宰相,蘇州這個天堂之處,他肯定是去過的??墒?,他到蘇州絕不以考古學者的眼光和建筑學家的身份去看橋、研究橋,他或許是賊著一雙眼睛去尋找哪一塊石頭修花園好,去扒哪座橋吧?扒這座橋的前期工作,應該說主要工作,不是嚴嵩本人做的,而是那個拍馬屁的地方官員做的。這個地方官員不是他的干兒子,也是他的干孫子,一切進貢的東西都送上去了,還嫌不夠,還嫌東西不奇、不新,于是就扒掉了這座橋,送上了筑橋的古石。你想,沒有這個家賊,哪能引出外鬼呢。

橋成了嚴嵩的私產了,蘇州的老百姓在這里乘船擺渡,整整苦了100多年。到了清朝乾隆4年,有位叫汪德馨的巡撫采納眾議,幾經籌措,用一年多的時間重建了一座新橋,代替了胥門擺渡。此橋題名“萬年橋”,也有人稱是“三吳第一橋”。之所以取“萬年橋”之名,是人們害怕不知什么時候,或是蘇州、或是外地再冒出個嚴嵩來,祝愿此橋也有個“萬壽無疆”的福份。

蘇州現存單孔石拱橋中雄偉壯觀且結構輕巧者,為偏居東南隅、橫跨京杭大運河的覓渡橋。此橋始建于元大德二年,跨徑近20米,拱石厚度30厘米,體現了精巧的建橋工藝。橋建成后,改變了昔日橫渡運河難的狀況,故當時稱之為“滅渡橋”。此橋地理位置極為重要,不僅便利交通,且為蘇州門戶。明萬歷29年,以織工葛成為首的杭稅斗爭爆發在這里;清同治二年,太平軍保衛蘇州,李秀成在這里留下了血和火的吶喊,他在這里指揮太平軍與清軍及洋槍隊發生激戰,阻止洋人火輪侵城。1895年“五口通商”喪權辱國條約簽定后,此橋淪為租界要津,有“洋關”之稱。在蘇州的土地上,我們的祖先承建的古橋淪為“洋關”,真可謂是奇恥大辱!真可謂是無奇不有!我想,這座橋永遠也不會死去,因為它有永遠活著的精神,向今天述說,向明天述說,向歷史述說。endprint

蘇州東南葑門外的吳縣大運河畔澹臺湖口,還有一座寶帶橋,又名“連拱橋”。寶帶橋既是挽舟拉纖之路,又是蘇州通往杭嘉的一處奇景。橋始建于唐元和元年,重建于南宋紹定5年。明代,同里人朱祥再次重修,清道光11年由林則徐主持又一次修建。寶帶橋之名,來歷有二:其狀如玉帶橫延,故名寶帶;又因唐元和11年,蘇州剌史王仲舒賣掉所束官服寶帶助資建橋而得名。橋身全長近317米,寬41米,橋下有53孔連綴,為我國現存的最長的一座古建多孔石拱橋。每逢月明之夜,銀盤似月光灑在湖面,遙望53孔橋洞,一串月影蕩漾其中,呈現出“串月”奇觀。古人曾詩描繪此景:“瑤臺失落鳳頭釵,玉帶臥水映碧苔;待看中秋月明夜,五十三孔照影來?!睂殠颥F為我國10大古橋之一,與趙州安濟橋、北京盧溝橋齊名。

蘇橋,大有大的雄偉,小有小的美巧,在眾多小橋中,虎丘東南麓環跨山河的一座單孔石拱橋最富韻味。此橋形如彎月,勢若飛虹,橋身玲瓏精美,橋柱蹲獅石刻奇巧,佇立橋頭山光塔影倒映水中,山水塔橋入畫,故名“塔影橋”。橋東有楹聯云“橫波留塔影,跨岸接山光”。蘇州園林甚多,那園中的袖珍小橋也常常令人奇嘆不已。坐落于網師園小山叢桂軒東側的引靜橋,橋長24米,寬1米,由花崗巖砌架,橋東石階,橋側石欄,組成如虹飛架溪澗的微型橋梁,與流水、山石、廷林、軒室巧妙構合,布局緊湊,尺度合理,為江南園林中橋之珍品。

無論是拱橋也罷,平橋也罷,一旦進入園林藝術中,橋型都作了概括的處理,根據景象空間,不僅縮小了尺度,而且也降低了橋的高度。蘇州園林中,最為普遍采用的橋梁形式是低臨水面的“曲橋”。論其平面,并不是曲線而是折線,固此在學科上嚴格地說,應稱為“折橋”。明代通曉造園的文震亨在其著作《長物志》中,就是采用“三折”術語的。石板折橋是水鄉橋的寫照和變體。一般已不直接表達橋的含義,而只是著重于造型的觀嘗和它本身作為導引的曲折趣味。園林中的石拱橋的創作,同樣也是源于現實生活的。蘇州水鄉江河港汊很多,旱路與水路交叉處都需要架橋而呈主體交通。橋下通航,有的為使大型船帆通過,而建造橋身高高拱起的石拱橋。石拱橋構成了江南水鄉風景的一個極富魅力的特征,所以,也構成了園林藝術描寫的對象。如蘇州獅子林拱橋、網獅園拱橋、半園拱橋,都是江南水鄉通航拱橋的寫照。水鄉的這種石拱橋本來布置在水灣、河汊,在園林藝術中,則把它作為主體景象的背景來處理,諸如布置在集中水面的摸擬灣、汊的邊角部位,而且大大地壓縮了它的尺度,使得在主要觀賞點看去加強了透視感,顯得景象更為深遠。

黑格爾老人曾說:“建筑是凝固之音樂,音樂是流動之建筑?!闭媸蔷僦翗O之論。蘇州的橋之所以達到了人看人愛、看之不夠、愛之不夠的程度,說明一點,它不是凝固的建筑物,也不是“凝固的詩篇”,而是一曲“凝固的音樂”,人們看了,不僅在視野里出現一道驚奇的風景,主要是在心靈中激起一種關于建筑美學的共鳴,蘇橋的建筑既是美學觀念的表達,也是蘇州人民智慧和力量的體現。蘇州的一座橋就是一個故事,就是燦爛文化中的一個精彩片斷。臨頓路鈕家巷口有錢都尉橋,抗戰初,發現石闌上有字,乃是宋慶歷伍軍修建,橋上有字,乃是黃庭堅所書。蘇橋很多,橋名不俗,細察近400座橋梁卻沒有重復的橋名,那名卻又十分的好聽,如樂橋、飲馬、孫老、渡僧、升平、白顯、太平、舔橋、橋瀆、烏鵲等等,很有韻味,亦很有情趣。也常有以自然景物擬名,有花橋、虹橋、日暉橋、彩云橋、鳳凰橋、蒂腸蓮橋等,更是不勝枚舉。有人將若干橋名相連,構成佳聯:“青山、綠水、百花、苑;聚龍、醒獅、萬年、城”。亦有與史實,傳說相關的橋,令人回味。如皋橋,因漢隱士梁鴻和皋伯通的故事以及與戲曲況鐘審案的《十五貫》故事發生地有關,而為人熟知;覓渡橋、白蜆橋、金獅子橋、廣化寺橋與織工斗爭有關,故聞名四方;吉利橋、張香橋、渡僧橋因白娘子、許仙等傳說而引人遐想。蘇州,也堪稱是中國橋文化的博物館了。

如果單單論起蘇橋來,它的確遠不能構成一種獨立的人文景觀。蘇州的橋必須受到蘇州小河的滋潤,受到蘇州人的踏踩,才能體現它的生機和情韻。

蘇橋是幸運的,不像北方的橋,嫁給大河之后,大河很快地死亡了,它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呆得周身都在干裂,生命將要死亡。蘇橋則不然,它一年四季躺在水的懷抱里,那水對橋親的像情人,柔的像慈母,橋一年四季受到河水的滋潤,河水以它潤物無聲的氣息,滲透到小橋的每塊磚石。在水的懷抱里,蘇橋悄悄地生長、成熟、變老,且又老而不衰。千百年來,小橋和流水以它巧奪天工的神來之筆勾勒并不斷修整著蘇州這座城市的形象,也塑造了這座城市的性格和孕育了城市的人,城市的人又以其創造性的勞動,構筑了和小橋、流水相得益彰的民居。小橋、流水和民居人家三體就構成了豐滿而又壯實的人文景觀偶像。從此,每一個人又都因小橋、流水、人家的蘇派風格而有了一份自尊。

由于蘇州水網密織、河道環連的環境,它擇取了“水陸來行,河街相鄰”的城建格局。閶門逕通虎丘七里山塘街,即為絕好的代表作。其融河梁、街巷、岸堤為一體,白居易為此留下了“銀勒牽驕馬,花船載麗人”,“好住湖堤上,長留一道春”的清辭麗句。蘇州的民居建筑藝術堪稱奇巧,有面水民居,建于濱河街巷一側,旁有平板小橋和駝背拱橋,岸植垂柳,鋪以石欄,面水取齊,宅院深幽;宅前屋后,皆通河道,門前河面,俱覆石階;取水系舟,一應便利,如平江路大柳貞巷,大新橋巷民居即為典型之作。有臨水民居,筑于河梁與街道平行的中間地段,其巧妙在于,緊貼河道,迭石作基,臨河建宅,進深較淺,布局緊湊。其中有“挑石為基,建筑飛臨水面”的民居,形成“樓臺府舟楫”、“人家盡枕河”的景觀及水中白墻青瓦倒映錯落有致的風景線。在跨水民居,則呈現另一種水上風光。一宅一橋,如出水白蓮,以半橋半坡依托,或橫跨橋之兩端筑于其上,橋上有頂,俗稱暖頂。觀飲馬橋民居,跨水而建的宅院,河北為后室,河南為廚房、庫房、柴房及內院;紅欄小橋,跨河而臥,橋欄排列盆景盆花,獨占跨水民居鰲頭。令人砰然心動。endprint

它的動人之處更在于,蘇州這種千年不變的景觀,不是僅作為一種象征留在人們文學創作的想象里,它更是一個蘇州經濟和文化生長和升華的領地。蘇州人的生命與這橋、這水貼近、呼應,并謙恭地接受橋與河的暗示,敞開胸懷兼容四方客、接納五洲語。當我們放開眼界,看遠一點,乘船而來的,不僅是白居易、劉禹錫,還有很多很多的商人巨賈、青樓歌女,來到這人間天堂。他們從某座橋頭上岸以后,轉身便隱入了這個充滿誘惑的都市里,為生活與一切周旋起來了。蘇橋的橋上,走過商人,走過茶客,走過深巷賣杏花的蘇女和孩童,也走過燒香的、逛廟的,走過三教九流。蘇橋的橋下走過燈船、快船、沙飛船,也走過小劃子船和欄桿駁船。一個船也是一個漂亮的故事。我近讀《倚棹錄》一書,書中介紹,清朝時期,蘇州的燈船不下40只?!盁粢悦鹘?,米須為貴,一船連綴百余。上復布幔,下拿錦帳。艙中綺幕鄉簾,以鮮艷奪目較勝。鏡屏瓶花,茗碗吐壺,以及懷箸肴饌,摩靡不精潔”。這種燈船,按現在話說,就是水上妓院。以前妓院,北方分為清吟小班、茶室、下處三級,南方分為長三、幺二、野雞三級。上級者只談風月,非主人留髡,不能過夜,下級則一去即交耳。幺二之稱,大約表示較值艙舟女高一級之意。

民國初年,若是參加一次燈船游,上一巨舟,由閶門至楓橋,喚妓同游,主賓打牌遣日,所上之菜精美,包船及菜,一日需三十之錢。

蘇州這個地方,應該說是中國文化寧謐的后院。蘇州人把生活總放在第一要位。這樣在外地人看來,總感到蘇州人的生活缺少了驚雷,缺少了力度。如蘇州的小橋一般,雖多而不大氣,缺少南京長江大橋那樣的雄偉。我以為這不是蘇州的責任,而是外地人的偏見。為什么生活中非要布滿驚雷,為什么人生中非要充滿力度,大起大落未必是好,生活中充滿驚雷般的吶喊,也未必是緊跟時代。于無聲處前進,在朦朧的形式中生活,也是一種精神力度的體現,也是一種思想到位的高層次的修養。封建時代說蘇州沒有金陵王氣,但蘇州在科舉考試方面卻名列全國第一,這種“文化冠軍”的地位,千百年來竟令他地無法取代,這難道還不算文化之大氣嗎?再看今日,說蘇州是小腳女人氣者也不乏其人,說它吳儂軟語,沒有男子漢氣魄,說它的挑花太艷,彈唱有點撩人,說它的女人太俏,茶館太多。但是它在改革開放經濟發展方面,卻令那些“塞外秋風駿馬”的北方大省可望不可及,這種大氣,仍居全國之冠。李逵拍胸脯是男子漢氣質,魯智深倒拔垂楊柳是男子漢氣,但也要看到那清麗嬌柔的杜十娘,面對滾滾長江,怒沉百寶箱更是天下少有的大氣。蘇州就有這種非凡的大氣。蘇州人不僅聰明,而且高明,若不聰明,當然無高明可言,若是高明之人,必然的聰明絕頂。問題在于,用什么樣的觀念來看待大氣,用什么樣的標準來衡量高明。如果這個問題解決之后,你就不能再說,蘇州人只懂得風雅玩樂,只懂得玩物喪志了。蘇州人寧靜的生活中,柔婉的言語中包含著許多華麗而閃亮的精神內涵。我們需要走過蘇州的小橋,走過觀念的阻隔,去了解蘇州人的精神世界。

了解蘇州也不容易,它以它的寬容和寧靜填滿旅途者的眼眶的時候,旅途者也不一定能在這座古城中找到自己的方位。宋代有位叫賀鑄的詞人,初任武官,后轉文職,為人豪俠尚氣,不阿權貴,因而一生屈居下僚。他年輕豪縱勇猛,但后來卻官場失意,報國無門。他的生活既有雄姿壯采,又有悲歌長嘯。58歲那年,他退休退在了蘇州,而夫人又病卒其時,他天天發不完的牢騷,到處抒發自己追求奇功、不甘寂寞的情懷和壯志難酬的遭際,寫他自己屈居閑職,成日案牘勞形、無所用其才的憤懣。賀鑄一心想御敵國門,但卻請纓無路,只能劍吼西風,琴寄悲聲。其精神也實在可佳。但是,我又覺得賀鑄遠不必這樣,你想報國,有沒有報國當官的位子?沒有位置,怎好安排你這個官職?有沒有靠山?沒有靠山,文人做官又不會管理,三搞五搞,亂了套,還不是叫有后臺的人把你轟下臺去?他把報國的路子看得太逼仄了,只有御敵國門,才算報國嗎?若是那樣的話,孔夫子就是于國無用之人了;只有當官,才算報國嗎?若是那樣的話,那些生產了糧食去喂飽了官的老百姓就不算是報國了嗎?封建社會,官場沒有嚴格的離退休制度,起碼沒有嚴格的規定副部級以下干部60歲退休這一說。但是,按照賀鑄這58歲的年齡來說,雖算不上老年,也算得上是非常到位的中年了,你下來,還有何怨言?你若要再擠進官場干一陣子,那么48歲,38歲的怎么辦?若是這些年輕人又比你賀鑄有本事,你壓著他們,他們是不是也有懷才不遇之嘆?也有報國無門之怨呢?

將人心比自心,賀鑄實在應該想開。從經濟上來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賀鑄為官多年,起碼不至于囊中羞澀;從居住條件上,58歲,將你安排在蘇州退休,實在是一種幸事,總比你的出身地——河南要強十倍、百倍吧;另外,從個人優勢上說,賀鑄畢竟是舞文弄墨之人,退出官場再進文山,有何不好?中間不就是隔著蘇州的那座小橋嗎?橋這邊,是達官貴人,橋那邊,便是平民百姓。在這里休憩安居,準能把心頭的皺褶撫得平平展展??恳恢ЧP、一方硯,便把生活打發的有滋有味。文化方面深鉆細研,何嘗不是一種建功立業呢;從年齡上講,你已結束了中年,正步入老年,你處在人生的橋頭堡上,處于承上啟下的非常階段。因為你又比青年時期多了幾分成熟,少了幾許夢幻,又比老年多了幾分希望,少了幾分懷舊。曾經栽出的苦樂、成敗、毀譽、得失,已趴在身后。曾經冒出的汗水、淚水、歡笑、嘆息,已留在昨日。青春、理想、狂熱、坎坷、失落、反思,這一切的一切,已被時間老人整合成一份虛實明了的心境。人生況味,你應該參悟大半。定一定神,面對現實,以剩余的熱能,以復燃的激情,以重勵的斗志,以不懈的追求投身文學,又何嘗不是一件快事、一件樂事、一件幸事。

賀鑄將自己的心緒真正調整到了一個最佳的方位上,蘇州也終于接納了他,使他成為宋朝的詩詞大家之一,他精心創作了《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

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華年誰與度?

月橋花院,

瑣窗朱戶,endprint

只有春知處。

碧云冉冉蘅皋暮,

彩筆新題斷腸句。

試問閑愁都幾許?

一川煙草,

滿城風絮,

梅子黃時雨。

此詞問世后即被譽為絕唱,作者且因此獲得了“賀梅子”的雅號。據《竹坡詩話》載:“賀鑄作《青玉案》詞,有‘梅子黃時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這與張先、宋祁分別因“云破月來”和“紅杏枝頭”句而獲譽一樣,是當時廣為傳播的佳話。由此看來,蘇州真是有幸與他了。

踏過蘇橋,隱居于蘇州的又何止賀鑄呢?比他早一些時候,有位叫蘇舜欽的,也來到蘇州,過起了非常沉靜的生活。蘇舜軟是四川中江人,宋仁宗景佑時的進士。曾任大理評事、集賢校理、監進奏院。論官職可能比賀鑄高一些。他屢次上疏議論國事,支持范仲淹等人的改革,為政敵借故誣陷、革職,長期放廢,后閑居蘇州。蘇州乃是范仲淹的故鄉,作為他的好友的蘇舜欽是否走了范仲淹的后門,讓他墊好言二三,落戶于蘇州就不得而知了。從蘇舜欽留下的文字看,他很喜愛蘇州。他最初來蘇州時,生活有諸多的不便,起碼是沒有住房,靠租賃暫時棲身。后來他在蘇州修筑了滄浪亭。面對勝勢佳景,他開始尋找心境的沖曠。他反觀官場,回味人生,豁然開朗,認為紛紛擾擾的官場正如褊狹的土居一樣不值留戀,從而獲得“自勝之道”。尋找環境的沖曠是賓,尋找心境的沖曠是主,心境的淡泊虛靜是最高境界的淡泊虛靜,有了這種心境,再找個淡泊虛靜的環境,那更是妙不可言了。而綰合這兩層意思的就是他親自修筑的滄浪亭。滄浪亭不僅是逃避官場的佳居,也是逃避榮辱之爭的理想所在。

比他們又晚一些時候,一位湖北公安人,踩過蘇州的小橋,來到蘇州。他叫袁宏道。他是來做官的,任七品芝麻官的吳縣縣令,怎奈他不戀官位,偏偏愛上了蘇州的山山水水,“身穿朝衣,心在煙壑”。他給友人的信上說,去做吳縣縣令雖有幾分的興奮,但他神往的只是去做太湖風光、洞庭山色、蘇州美景的主人,去享受山水茶酒的閑情逸致,似乎沒有建樹功業的雄心壯志。他給縣令起了個綽號,叫“大糧長”。他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大糧長,這個身份可能會給他帶來苦惱和難堪?!袄舻揽`人”的前人經驗使他預感到將來的情況未必美妙。袁宏道有著灑脫狂放的性格,他用極其刻薄的文字來描摹自己做七品芝麻官的丑態,他難以忍受官場的丑陋生活方式。由于是他直觀的體驗,故寫來尤為痛切,真是力透紙背,入木三分。如“奴”,如“妓”,如“倉老”,如“保山婆”的比喻,形象生動,“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的描狀也惟妙惟肖,“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則是對官場丑陋生活的深刻內心的體驗,同時也是一種深惡痛絕的表示。他說做吳縣令甚苦:苦瘦、苦忙、苦的“膝欲穿,腰欲斷,項欲落”,將縣令每日接來送往,跪迎上官,點頭哈腰的難堪生活,寫得非常真實。

比起賀鑄和蘇舜欽,袁宏道是位思想解放的先鋒,對官場沒有半點的留戀之意,他有一種鄙棄世俗觀念、糞土功名利祿的潔傲人格。明代實行科舉,千百萬讀書人苦讀于寒窗、奔波于塵途、掙扎于考場,無非求個功名,以換富貴。袁宏道卻把烏紗丟給唱戲的去戴,“青袍改作裙褲,角帶毀為糞箕,”這是何等的瀟灑痛快!“安能俯首低眉,向人覓顏色哉!”這使人想起李白的豪放詩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袁宏道和一代一代正直文人,都企圖逃脫名韁利鎖,恢復自己的自由人格。

對袁宏道聊以安慰的,是這蘇州的名山勝水,落寞之情才稍得排遣。但是,最后,他還是下決心逃脫官場生活,掛冠隱退了。辭官之后的袁宏道,一身輕松,遂與朋友一起暢游吳越名勝,游山玩水之樂,興高彩烈之狀,幾乎溢出紙外,表現了從令人煩惱的官宦生涯中解脫出來的快慰心境。他評論自己的游歷說:“自墮地來,不曾有此樂?!笨纯?,這是何等的瀟灑。若是沒有這種精神,哪有那活活潑潑的袁宏道這一散文大家脫穎而來呢。

不要說蘇州沒有森然殿闕,也不要說蘇州沒有大家風范,其實,在蘇州無數的小巷中,無數的門庭里,無數的小橋上,都徘徊著無數厚實的靈魂。正是這些靈魂,千百年來,才是蘇州歷久不衰,保持古城風韻最有價值的部分。

蘇州的橋再多,總是有數的,總是能走盡看完的。但蘇州的橋留給每個人心中的東西可以說是說不完、寫不盡的,心中的那座橋往往長的沒有盡頭。對我而言,我喜愛的蘇橋,是建在盤門外的吳門橋,號稱是“蘇州第一高橋”。這座橋究竟像什么,我實在說不清楚,但在我眼中,它好象高明的書家的一筆大寫意。這筆寫意,一是很有力度,二是富有一種立體感的厚度,三是又很有韻律。俗話稱,有意無膽者不奇,有膽無意者不雅。這橋真是做到又奇又雅。橋的厚重處顯出風骨,纖瘦處又顯出肌肉。另外,橋的古樸莊重也是其他任何橋不能與之相比的,它的古樸莊重不在橋的本身,而是橋座落的那個環境。橋下的大運河,總是蕩漾著千年古意。橋下的盤門猶如龐大的古董從天上落下似的,要多老有多老,要多奇有多奇。依“天干地支”的古法,盤門正處于“辰”的方位,即“龍”的位置上,以龍克蛇,顯示吳國定有征服越國之龍顏威風。建時,門額刻有蟠龍,故初名蟠門;后因水道縈回曲折,改稱盤門。古有傳說稱“常有龍潛伏于此,以鼓仗擊逐之”。據說,馬可·波羅游覽蘇州時曾登城記游,嘆為觀止。盤門的水城門為溝通西南城廂內外的唯一水上通道。由花崗石構筑的兩重重大拱門,可供兩只小船搖櫓并行。南宋范成大《晚入盤門》詩云:“人語潮喧晚吹涼,萬家燈火轉河塘。兩行碧柳籠官渡,一簇紅樓壓女墻。何處采菱聞渡曲,誰家拜月認飄香。輕舟駿馬慵穿市,困倚蒲團入醉鄉?!痹诒P門的背景下,再遙看吳門橋,那是何等壯麗景觀。

我每次去蘇州,總要看看吳門橋,總要走一走盤門。那一日,我攜妻穿過盤門,順大運河沿小路西行又折北而往,突然發現了一片新奇的景致,真堪稱是蘇州的一片世外桃園。大運河里,飄逝而去的是片片帆影,岸上雜樹蔥綠,又有園田阡道,人行路皆石塊鋪就,路寬七尺許,不遠處就有一座小橋。到底穿過幾座小橋,我未能記下,只知小橋均沒有名字。路東民居,皆為白墻青瓦,其間也有二層小樓者。

同行的妻子說,若是能在這里購一方土地,起三五間茅舍,好生地休息那該多好。是的,那該是多么好的人生幸事啊,坐其庭院之中,則觀其運河兩岸水光山色,云煙竹樹,以及往來之醉翁游女。偶爾鋪開紙硯,作我天然圖畫。若想行舟之際,也可搖一櫓,變一像,撐一篙,換一景……但這一切也只能是白日做夢而已。且不要說我,現今的中國文人有幾人能靠一人之力在蘇州建造這樣的歸息之地呢。小橋、流水、人家,雖然是人生的一種美好范式,但對當今窮酸的文人來說,只能在心中描繪一番而已。如此寫來的這篇文章,也屬白日做夢的作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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