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山河（組詩）

劉金忠

中原

古時，中原就是天下

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被割了一刀又一刀

看不見時間的鋒刃

只見一道傷口

黃河般蜿蜒曲折

只說是一只鹿

以梅花的速度

跑不過飛箭和子彈

只說鹿角翹起山峰

砧板上刀光劍影

土層深處，是不碎的秦磚漢瓦

都說逐鹿中原

逐鹿者逐成了泥土

每一塊石頭，每一棵草

都自作驚弓之鳥

比黃河還多的血

肥了兩岸的滾滾麥浪

恁多的古都

也只剩下幾座荒冢，埋著

帝王的哀嘆，公主的風箏

在漢字的縫隙間，活著

一代代土里刨食的人們

你爭我奪，你死我活

尸骨上的江山

沾滿血腥和靈魂的污垢

不過是一場場煙云

一陣風，就散盡了

終究鹿死誰手？

只有這片無言的土地

是最后的王者，一只不死的鹿

回首間，在意味深長地微笑

這就是中原

英雄、糧倉、豐腴的女人和青銅

唐詩宋詞的瑰麗

一冊塵封的歷史

任你批閱萬年

黃河古渡口

隔著秦漢的旌旗

隔著唐宋的珠簾

我看不到對岸

沒有帆影

沒有木船

沒有櫓和槳

也沒有船夫的號子

一切聲音與景物

都被一叢蘆葦遮擋

只能看見水，黃河水

還是千萬年前一樣混黃

混黃得像歷盡滄桑的宣紙

上面寫滿漢字

寫滿歲月的蒼茫

是誰的皮膚？波紋狀

不再被戰馬踐踏

不再被泅渡將士的青銅劍劃破

一只孤獨的蘆雁

在當年的號角聲之上舞蹈

把深秋閃在一邊

該是一條多么大的船

才能擺渡數千年的苦難

暮色合圍的渡口

河水無言

葦花無言

上流的高速公路大橋上

車流如水

將沉入水底的人喧馬嘶

掀起，載向遙遠

咀嚼月光

披著月光的白馬

也被染成了銀色

它咀嚼青草，也咀嚼月光

發出銀質的響聲

這是月夜最美的音樂

馬將頭俯下，牙齒錯動

咀嚼無盡的歲月

也咀嚼著四野蟲鳴

夜草是屬于馬的

月光也屬于馬

躺在大青石上的我

把夢也交給了馬

夢，也被那匹馬

咀嚼成銀色的

馬，站在月光下

它用月光洗浴

它沒有睡，它在咀嚼

它咀嚼的時候

知道青草里有月光的味道

月光里也有青草的味道

就像我，聞著馬身上

汗漬和草糞的味道

就知道身后那座老屋的味道

馬睡覺也不會倒下

只是站在那里，把頭略微垂下

埋進無邊的月光

傾聽

傾聽雨聲

傾聽雪

傾聽堅冰炸裂的透明

傾聽淚珠與海

傾聽濁浪排空或屋檐滴水

傾聽櫓和錨鏈、甚至沏茶和斟酒的散淡

以及石鐘乳上

時間的懸垂與堆積

所有與水有關的響聲

一個漢字的偏旁，那三點水

距我的耳廓，都這樣近

與我的紅塵，又那樣遠

傾聽水聲

是傾聽靈魂的呼吸

不相信水滴石穿

不相信蜂窩狀的島礁和渾圓的卵石

是一種精致的的打磨

那么柔軟的水

怎么會有那么尖利的牙齒

一口一口，把堅硬的歲月

咬得面目全非

死火山

巖漿早已凝固成靜態的波濤

一扇歷史的櫥窗

落滿風沙

落滿雪

落滿雷鳴和濤聲

落滿喧囂的云和欲望的羽毛

落滿血肉的灰燼和時間的碎屑

誰說靜止不能穿越永恒

把流火的日子刻進每塊石頭

把所有的話只說給自己聽

把一切的一切都壓進心底

守住紋理，絕不作聲

風說，請記住

休眠，并不是死亡

死去的未必都留下背影

活著的也未必都有笑容

認定或遺忘

只是地質學家那把小錘的工作

你張望蒼穹的眼睛

干涸，卻永不閉合

其實，死火山比死亡更可怕

當它開口的時候

整個世界都鴉雀無聲

古玩城

很小的一座城池

濃縮了整個歷史復雜的表情

歷朝歷代的尊容

都擁擠在這里

擠成一個偌大的雜院endprint

漢綠釉，釉里紅，元青花，

反鉛，開片，土沁，到代，撿漏，走眼

青銅、古玉、字畫或木雕

嬉笑怒罵的古董

被玩得爐火純青

這里只有古老

當然也有假冒的古老

在這里穿行，不停地換穿思想的衣裳

你不想把自己玩成古人或一本線裝書

在人流里擠來擠去，看來看去

遠比逛書店辛苦

也比相親幸福

朝著未來和向著過去

你需要長一只前眼，還要長一只后眼

與一個個朝代擦身而過

與一個個古人傾心而談

瓷器和金屬的響聲

嘈雜與喧囂之間

把我們的生命包圍

把我們的敬畏包圍

在這里，我委實

不敢說：玩

邊緣

像天邊的一片云

很多時候，我被擠到懸崖邊上

身旁，是萬丈深淵

可我不是一棵樹

懸崖邊一棵穿著夕照的樹

我的腳沒有根

可以抓住石縫，避免墜落

原來邊緣是這么可怕

那么，我寧愿站成一塊石頭

掉下去，縱然碎尸萬段

也要發出一聲巨響

被邊緣是痛苦的

石頭一樣堅硬的痛苦

把不幸守在核心

如果是詩的邊緣

如果是世界的邊緣

如果是生命和命運的邊緣

我都難以承受一只小鳥的重量

甚至是一棵草

或許在劫難逃

或許萬劫不復

我可以把靈魂交給云朵

在跌落的一瞬間

隨風而去

原來，邊緣也是這般忐忑

我把一半的我，交給邊緣，交給宿命

而我的另一半

還在蘸著淚水寫詩

寫我一分為二的痛苦與歡樂

雪夜 ?白馬

一匹白馬

與鵝毛大雪

不期而遇

在小屋前的夜

白馬站著

雪，也隱約站著

和小屋一起

把馬蹄埋在寂靜里

白馬，站在雪上

雪，站在馬上

墨色的小屋和墨色的夜

被它們擦得雪亮

躲進寒冷的深處

小屋的燈光滅了

把一切的夢

都留給了春天

沒有風

沒有一點聲響

雪，靜靜地落在地上

也落在白馬身上

白馬，像馱著整個雪夜

在冬天里行走

有時，白馬會打一個響鼻

抖落騎在鬃毛和身上的雪

小屋前拴馬樁上的鐵環

就會隨著韁繩，響一聲

而后，復歸寂靜

雪，落地無聲

只有打在窗紙上

才沙沙作響

恍然如夢

天地間，一匹巨大的白馬

在騎著黑夜狂奔

雨夜

風，切割著割不斷的雨

那些倒著長的莊稼

那些瘋狂的莊稼

組成倒灌的海

閃電是瓷器的裂紋

讓夜陷得更深

站在30層樓的窗前

指尖的煙縷，一片片吸進雨簾

看雨，看被燈光投進雨中的身影

迷離的不僅是我

還有整個倒置的世界

遠處的霓虹燈，一閃一閃

仿佛在閱讀經典

無處不在的哲學，沒有邊沿

就像時間的進程，沒有終點

耳邊，高速列車用笛聲

渴望下一站

雨聲是最好的音樂

催人入眠

而夢，絕對不都是一片玫瑰色

即使走進一片花海

也不都是多彩的春天

午夜鐘聲隱隱傳來

林立的的高樓沒有睡意

沐浴在快樂的高腳杯中

讓高樓里的人

接受一波一波詩的洗禮

云中，偶爾有雷聲路過

擊不碎滿城燈火

卻將我的思想擊得

千頭萬緒

傾斜

不是虛擬的規則，傾斜

這立體重心的偏移

像一堵墻，像一座古老的塔

開始讓所有事物的悲劇

離開原有的角度

離開想象

如果需要支撐

如果一定要倒塌

請不要說，它是唯一的

我們，還沒有界定

它是不是在繼續

傾斜，我們是說

它不僅是物理的一個動詞

許多公式的運算

在通過我們的身體，平衡

抵達最初的設計

正如一只鳥的傾斜要問樹枝

一座樓的傾斜要問地震

其實，傾斜是晚期的腐朽

我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

沿著滑梯滑下來

面無表情

傾斜不屬于聲音

也不屬于色彩和思維

一個失去重心的世界

當天平也無濟于事endprint

傾斜，可能是毀滅的開始

雪山

我黑色的眼睛望著你雪白的峰巒

血色的殘陽正拖著碧綠的草地

緩緩移向天邊

你不是個寓言

在傳奇與落霞之間

你更像是一個宣言

用冰冷復制冰冷

用沉默回答沉默

用倨傲對峙倨傲

用堅守完成堅守

用愛，等待愛

雪山，你用無言

鼓蕩著遙遠的回聲

一個巨型羊脂玉筆架

橫陳在藍天之上

抽走了時間之筆，任其揮灑

蒼茫大地的悲歡

行書，抑或狂草的飛白

你站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站成另一層天空，另一片白云

以破碎的圣潔拒絕消失

拒絕貪欲與淫邪

在金雕盤旋的高度

構筑崇高

即使我轉過身去

你也會從背后

擁抱我的內心

月光床

低調的北方

房子都是平頂的

不像南方的房子飛角張揚

童年的土屋頂

是一張擠滿月光的床

在夏夜的上方

鋪的是月光

蓋的是月光

枕的，還是月光

左邊攤曬的蘑菇，右邊攤曬的榛子

沾在身上的土

是一生的細軟

流星劃出迷茫的遠方

許一個心愿或做一個夢

都會長出月光的翅膀

夏夜，呼吸月光

心里是一片揚花的高粱

屋檐下，蟋蟀在執著歌唱

月光床上，泊著李白床前的月光

穿越千年，抵達我的陽臺

今夜無眠

問天

是疑問，還是質問

“天怎么黑了？”

被挖去雙眼的孩子說出的話

令所有的草木都感到震驚

讓無數雙明亮的眼睛失去視覺

溫暖的太陽呢？

飄動的白云呢？

藍色的大海和遍地鮮花與綠樹呢？

人們燦爛的微笑呢？

一切都看不見了

因為，天黑了

天黑了

一切也都黑了

黑得有點突然

黑得有點可怕

天黑了

只好摸著石頭過河

只能借著鬼火數錢

天黑了

我們只能睡覺

或者裝睡、裝死

天黑了

天怎么黑了？

孩子在問天

天也不知道

自己怎么就黑了

天黑了

路也沒了

我們想回家

可我們回不去了

天黑的時候

我們都說，天亮了

那是紅旗升起來了

天亮的時候

我們卻說，天黑了

那是道義落下去了

其實，天的顏色

不僅僅在于眼睛

還在于人心

今天，我依然骨瘦如柴

今天，我依然骨瘦如柴

但我的骨頭里

依然有年輪的海

形銷骨立

是光陰的剔刀

把我雕成黃昏的剪影

嶙峋瘦骨

我的靈魂拒絕干癟

也好

少了太多的脂肪

我的秋天

盡可肆意揮霍

那些自以為是的沉醉

瘦骨如柴

也可去燒一鍋開水

把混沌的是非

在翻滾里顛覆

也好

瘦骨如柴

可以質地堅硬

在皮囊的土地上

讓鐵長出來

很慶幸

今天，我依然骨瘦如柴

讓肥大的思想的衣裳

離我遠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