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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余緒與舊物的余溫(組章)

2015-01-04 02:30黃先清
文學港 2014年9期

黃先清

生活的余緒與舊物的余溫(組章)

黃先清

桂花姐的老照片

天空的藍老了,白碎花的小紅襖老了,舔著你腳丫的小土狗的紅舌頭老了,38年前的這個春晨老了。

金子的陽光從睫毛上剝落了,如你坐著的柏木板凳剝落了黑漆。你少女的美好形體,已模糊成一團單薄影子,像一張拙劣的剪紙。

一坐38年,從未動一下。但時光似乎仍在你身邊的紅土溝,緩慢移動沙子,向你生命的下游。

背景是蒼茫而灰暗的村莊。久遠歲月里的寂靜便蒼茫而灰暗。

春的耳朵

把大地還給花朵,還給幸福得想哭的花朵,在土狗的紅舌舔破小河薄冰之時,櫻桃的小葉芽叫醒古舊農具之時,野豬腳印蓄滿暖暖的民謠之時。

一杯陽光,半勺鳥鳴,這樣的早點可滋養蒼白心靈。我們豎起花朵樣的耳朵,細聽生命之水,如何從根須出發,涌向果子或糧食受孕的部位。

把花朵還給大地,就是將耳朵歸還大地。用小如粟米的耳朵,傾聽古蓮發芽的歡欣尖叫;用大若土碗的耳朵,傾聽浩蕩東風的深情獨白……成千上萬的耳朵,傾聽成千上萬種新生的聲音。

把大地的遼闊還給耳朵,生長的耳朵。

懷揣黃河

把這大河接通我纖細血管,讓萬丈狂瀾強力沖撞我的管壁。懷揣黃河獨行天下,是在玉門關作別一支空洞羌笛之后。

跟隨體內的洶涌我也來一次九曲回腸,只能以筆代步,聽任澎湃詩行一瀉千里,并在歷史大風口喚回所有哀傷浪花。此時,最好聽半支玉門古曲,聽曲中誰是我的當壚女子,沽賣我們的前世風

流;聽杏色女子,如何將我臉頰上一滴隔世清淚,喚回她眼眶。

而我今生的眼眶,注定是黃河的缺口,不羈的韻腳會于這里沖決奔流而出。我必須用盡瘦弱詞語堵住決堤的詩眼,必須把萬丈狂瀾封堵在內部的憂傷里,必須讓半支殘損櫓聲蜷縮在我動脈里,像用如豆燭光溫熱秦晉大地的舊詞。如果能夠,我更愿是那舊詞里一粒小米,一粒蘇醒在塬頭信天游中的小米,一粒暗藏滔滔大河的小米,一粒暗黃得憔悴的小米。

來自天上的桀驁黃河,奔騰到海不復還的決絕黃河,今夜安靜蜷縮在一粒小米內,如半醒半醉的《折楊柳》。而蜷縮糧食之內,每一滴水珠,都會化作一粒淀粉吧。

養料豐沛的黃河,滋養著我不會斷流的寂寞行歌。懷揣黃河獨行塵世,一枚腳印不再是一個無根漩渦。

秦俑

用千年時光拉一張弓,始終只能拉成虧缺的半圓。老想射月,射秦時月,射憂傷舊詩中一只流淚的眼。銅鏃卻不愿告別半闕秦歌,氧化在陶質的短靴邊。

王氣仍潛伏軟帽長冠的青灰折痕里。牽馬提弓的騎士不再回首最后一縷狼煙。東來的紫氣,被一支蒼涼胡笳吹散。八百里秦川是一面寬大黃綾。誰再凝聚萬年帝氣,揮西風長毫,蘸宮娥殘淚,書盡咸陽遺世怨詞?

若能拾一朵蹄下夕陽,斜插鶡冠,我便是虎視萬里的將軍嗎?如今,盡管陶質魚鱗甲,無法抵擋一片凄冷雪花的擊打,但王劍在手,仍可剔除江山蛆瘡。敗走的小篆血灑我前世雙重短褐,殘余千年的大風吹折筆畫的枯骨。擰成疙瘩的眉肌在燒制成陶像之前,大火,已蔓延過每座空城中的馬嘶和蟲鳴。

匠師的細指揉活一團歷史沉泥,揉出束發,厚唇,笑紋和靈魂。我們是寸許掌心復活的八尺甲士,持鈹長嘯,以歌當哭。而坑穴之外,黃河早伏在秦晉瘦削肩胛,哭出一道曲折萬里的淚堤。

站立的泥制武士,凝聚大川厚土的威武;反卷生前胡角,經火燒炙的元氣,有了堅硬的質感。一旦倒下,就會發出山河碎裂的聲息。

兵馬從大地深處走出時,秦王仍在地穴,用黑暗之火淬煉古劍。一絲烽火的虛弱呼吸,從六國被割斷的喉管艱難吐出。

一個用彎刀和冷戈對話的時代。有一位渴望長生的王者,在地上地下集結兵馬。該用隔世長矛來針灸腫脹的皇陵,這是中國的穴位,沉積了兩千多年的淤血。

楊柳岸——讀柳永的《雨霖鈴》

你的岸,是我一段疼痛的腸子。拄著一柄受傷柳枝,我無法站起來,愛的骨頭被酒泡軟。

那年的小手,握緊殘月的薄刀片,把今晨一粒寒露,切碎為成百上千的細小淚珠。一片柳葉,在婉約詩句中站直身子,憂傷望過來。

鋪開一頁蒼白的風,重復書寫一個發冷的名字。誰再與我靜立,在比岸更長的冷寂里,執手相看?

誰是我的一葉蘭舟,系在一支宋詞上?我是誰的舟夫,輕揚長楫,長嘯當哭?

誰能把一朵離岸經年的浪花,劃回守望的淚眼?誰能細聽淚眼里的一江風聲,訴說萬種風情?

詩意桃花——讀崔護的《題都護南莊》

花瓣輕展紅唇,把一個人的名字,說給晚風的耳朵。晚風的耳朵很深,應可長久保藏這名字。托晚風把這名字還給那人,即使他多年后才發覺丟失。

一枝桃花,披件冷雨的薄衫,咳嗽了一夜。天明后她扶住去年的門,向外吐出幾口血。

三月拄著一根朝陽的光芒,沿粉紅約定尋來。一片零落今年今日的芬芳,暗示三月的病根。

一瓣唐朝芳心,只在年年今日,敞開布滿火焰的傷口。一瓣傷口,是一張嘴巴。包住滿口鮮血,不

敢啟唇說話。

誰是你前世那枝倚門桃花?誰纖弱地伏在春天肩頭欲哭無淚?誰將我桃花小妹抱回屋內?憔悴小妹,已輕若一片落紅。誰在來世關閉這道門扉,用一生的熱愛,補償這枝桃花一天的凋零?

小讀黃鶴樓

仍有幾片很大的唐朝風聲,索居樓上。誰再鋪開一頁墻的蒼白,蘸一江愁波,寫冷鶴鳴?

小小鸚鵡洲,已裝不下草的心事。千年之外,誰將千里煙波倒進一只空酒杯,留待后來者痛飲?而且是在很薄的黃昏,而且千載的離人早掏空白云的心。

再好的望遠鏡,也望不清,已在唐朝沿七律飛遠的黃鶴。黃鶴的詩意影子,裝滿這座樓的心靈。記憶的影子,總會被瘋狂復制。每一片寂寞灰影,都是詩人掏出的嘆息。

長江的草色稿紙上,帆,已小成一枚句號。邀約一片惆悵清風回去喝酒。沒寫完的東西,用酒泡起來。

煙花三月,我會在揚州,等一片憔瘦孤帆。詩人沒來。詩人留在一座空樓喝酒,等回去的冷風洞穿蒼茫胸膛。

水祭

身背一條大江行走,我的祖先。那大江是兇殘蛟龍呀,它的利爪,已在歷史的脊背,抓出深過175米的血痕。身背嘶叫的煩躁靈魂,巨浪的白牙對準后腦,血紅的唾沫濺濕亂發。身背洶涌的災難行走,在七百里三峽,從不敢找一小塊地方歇息。

拜水,跪成江岸的一塊黑色疤痕。深深叩首,身子逐漸縮小,直至完全縮進自己的影子。冷風越吹越小的影子。小如豆粒之后,便是一滴黑色的淚。

誰正設案高峽之巔,焚香灑酒,并長誦一曲水調歌頭祭你?水呀,你的靈魂早已安靜。無恙的神女,采集175朵金菊的溫暖言詞,在平湖這草色紙頁上,書寫對你的前世相思。

如今只有水,是三峽的語言。不然,175米以下的村莊,用什么說出深處的寂寞呢。今夜讀水,我應以平靜語調。因為不安的靈魂,經過千年曲曲折折的流淌,已歸于175米厚的寧靜澄明。

去掉渾濁與戾氣之后,就是空靈,如同水。祭水,正是祭自己的性靈。

傷月

來世,我仍是你一頁空紙。你剪紙為月,以淚浸濕,并伸出紅酥手,貼遠天蒼白處。只剩大風,撕扯舊事殘愁。彎月的唇邊,一粒寒星的火焰迅捷熄滅。青枝綠葉的愛,全被痛楚地焚燒。此后,誰是誰的余燼,以及余燼里存留的余溫?

中秋夜半,以傳說為刀,將圓月切為兩半,一半是你,一半是我。別后的水域中,一半總是另一半的倒影。豐盈溫潤的心也隨即一分為二,一半是愛,一半是恨。懷想的詞典內,一半總是另一半的注腳。半月,才是美麗的宿命。盈虧隨緣吧。一片白云,向千年之后,悠悠而去。

投石,擊湖中圓月。白玉的月,碎了;翡翠的湖,碎了。月,湖之心。

把弦月,讀成一彎雪白齒印之后,我就在你的咬痕里結為霜粒。若一粒霜張開小嘴,能咬傷天下所有望月人的眼睛。

你真要用心底萬丈堅冰,磨制一柄彎月小刀嗎?我注定是你的一條愁江。刀刃寒光一閃,我涌流的喉管已被割斷。

《化蝶》里追逐的蝴蝶

琴弓如刀,從古代劃開一條大河。一紫一白,兩朵并飛的花,在音樂的水面深情起舞。這時,我的淚珠是翅膀掠起的飛沫。憂愁的紫,悲憤的白。

一聲青鳥的尖叫,把我拎上高空。沿故事里淚水的軌跡下滑,墜落弦與弦之間的幽深浪谷。谷中暗泉揉搓的蝴蝶影子,如兩片黑色的紙,緩緩沉底。

一粒醒來的音符,睜開春夢的幽怨眼睛,它是這條憂傷大河的源頭。一紫一白,兩朵飛翔的火焰,乘坐指引的長風,苦苦尋找約定的浪尖。琴弦已尋找到指尖的疼痛部位。輕輕揉按的誓言,

不會結為一塊疤痕。

音樂不再流淌之后,留下的冰冷琴弦,是我內心幾道傷痕。春天如果不再死亡,定是因那感傷的追逐。

老屋場

是誰將家譜某頁撕在這里?紙屑樣的碎瓦片盡力縮進泥土,只留小小尖角。蟋蟀從心間抽出一絲凄涼音線,穿進一片紙屑的針腳部位。

姓氏的筆畫已散架,成了截截草莖。古井張開干唇,一截一截認讀點橫與撇捺。

這塊蒼白的生息地上,一根病倒的瘦藤,仍是緊纏枯樹的紫黑血管。夕陽,是落進誰眼底的一滴黑血嗎?

秋風的長舌,還在反復舔著幾個長條形墻腳石??梢娺@幾根老屋的骨頭,仍有鹽分。

老屋場,也應是塊帶有鹽漬的補疤??墒?,縫補在哪里好呢?

病倒的新樓

這幢大樓像棵新移栽的大樹,枝葉全被砍去,只剩主干。這大樓的根深埋50多米,似已作好再次枝繁葉茂的準備。

28層高的主干頂端,歇了一朵野性巫山云。那朵云像是雪白鳥兒,正鋪開雙翅啾鳴??山新暼缤黄瑧n郁雨聲,嚇跑靠近樹干的野兔、翠蛇以及小小油蛉。

關上防盜門,鉆進15層的蝸居。我便像條蟲子,在樹干腰身部位藏匿。我很安全。厚實的鋼質防盜門,能躲避啄木鳥的長喙。

很多蟲子鉆了進來,從樹干頂部到底部。這棵剛移栽就病倒的樹,永遠不會吐出一芽新綠。

春燕

如果,為你約來一個春天,你能為我筑好一個巢嗎?一個你我共同的巢,一個前世沒有筑好的巢。

若愛在第一聲春雷里筑巢,勇敢的你,敢來我心堤銜去新泥嗎?你別仍歇于鄰家門前電線上,察看舊巢的殘痕。

我堅守在錯過的那片陽光里,為你桃花紅李花白。你若夢著我夢野的冷雨,請輕輕呢喃一聲,哪怕輕若蟻語,我也能聽清。

我已是一只小蟲子,等你銜起,吞下——住進你心里。

一葉艾草的影子

蕭瑟楚水邊,一葉卓立的艾草,被辭賦中傾斜的天空壓彎。殘墨色的影子,弓成了楚水的肋骨。

一絲古宮冷風,搖動悲悒艾草。

水中肋骨,也因此疼痛地扭動。

投水的詩魂,像一枚巨大的彈頭,直射楚水心臟。而楚國,痛楚成最大一個漩渦。肋骨,讓漩渦的巨力攪動,成為碎裂零散的骨塊。即便是一片最小的骨塊,甚或骨粒,也布滿一個國家斷裂的裂紋。

拔菖蒲

在五月的三個穴位上,都可拔出隔世的菖蒲??喔纬龀?,留下的血洞,汩汩冒成一條汨羅江。

這是一條失魂的大江,總在五月的心上斷流。

若說悲歌不已的五月,是那位枯瘦大夫,那么,他只會從香草根部,長身而起。

書中,我遇到一座古羅馬教堂

夜晚中央,我已抵達圣主的歌唱?;ǘ湓诤谏慕堇镩]緊嘴巴,而唇線上有火焰奔忙。主啊,我正乘坐詩歌的翅膀飛臨你,并捧上我生命,放置你口中奔瀉的、音樂大河的浪尖之上。

從幽深古羅馬走來肅穆教堂,獨立一行文字中間,高大蒼勁。骨感的大理石包藏柔軟靈魂,神性的尖頂刺破芬芳紅塵。音樂的暗泉,自地心發端,最終通過一張神圣嘴巴,奔涌出滔滔甘美。

主啊,我能否低頭吻住一朵浪花,一朵歡跳千年的圣潔光芒?我可否以干凈腸胃,飲進少許這靈異圣水?我的村莊,炊煙正陸續出走;破舊瓦房苦

苦留守;城市老婦獨坐風中,空洞雙眼如同村口古井,打撈不出一滴淚水;善良孩童時被邪惡繩索綁架;戀人眼中閃動貪婪的黑色刀光……

主啊,我愿懷抱你口中的大河,獨立高崗。然后打開懷中水域,放出奔跑的波浪!

乞者

被路驅趕。路是身后的一條毒蛇。

衣不遮體的乞者,睜開兩眼最豐盈的水井,卻忍受干渴。此時,烈日的鋼針插進草木的遺愿。

沉默的石子是詩神。隨意打開一枚石子的大門,就已給我打開一座教堂,用鐘聲的清水洗凈我靈魂的教堂。

無邊無際的荒蕪。我伸開雙手,乞討花朵的芬芳、干凈的黎明、充沛的雨露。我嘴唇顫抖,低聲詛咒:去死吧,這個被欲望之火烤干的塵世!

我是一個孤獨的乞者,是自己影子的影子。我蹲下仔細察看歌手的白骨擺放出的瘋癲姿態。一粒被蟲子咬缺的種子的殘殼,握在他掌骨中。我反復告訴自己:珍重吧,只剩我和上帝還活著。

一粒巴鹽

渝東,這超過我體溫的高燒名詞,我將其小心安放于稿紙,像往藤椅中扶放敬重的長者,動作必須細小輕柔,像撫平竹枝舊詞邊緣一聲蟻語似的輕嘆,甚至不能發出一絲來自骨縫的灰暗咳嗽。

我是渝東掌心析出的一粒巴鹽,穿越血管抵達命運掌紋之上的光芒、芬芳和夢想。神性靈感和靈異詞語指揮著我,泅渡一滴墨汁的大海。

完成詩寫的宿命,像雨應從天空走向大地。深入渝東土著語系,有時會是自己詩歌的殘損詞根,枯腐根須已無法組構靈魂的偏旁。但我仍愿融化在渝東穴位上,哪怕沉積為半朵發黃鹽花。

一粒,隨意進出渝東身體的巴鹽。

走失的紅螞蟻

那年秋晨,一只紅螞蟻,從院壩中央小板凳下動身,幫我去半坡新瓦房喊伯娘來剪鞋樣。紅土小路不足三百米,天黑了還沒回。

這么多年,我一次次提著燈籠找它。

我沒問它的名字,但清楚記得一只后腿上,有個小白點,像一粒晶亮的雪。

英妹

秋天站在一朵白菊上,而白菊,插在那年英妹的鬢角。雪白經幡高過那天所有秋草,而秋草,高過英妹的秋蟲樣大小的孩子。

現在,我知道這些年天空掉下的所有淚水,都貯進了她那孩子的小眼睛里。

英妹,我今夜的詩歌,竟盛開成那朵白菊。

高峽平湖

是誰,以江風的大掌把平湖輕柔撫平,像撫平一張宣紙。隨后,提起一支炊煙的長毫,凝神靜氣構思:該以怎樣的提按勾挑,才能鋪展寂寞煙雨?才能摹寫最初劃進古詩的幾片槳聲?該怎樣在扁舟久離之后,設計千年的留白?怎樣沿著漁歌的韻腳愴然展毫,并在最大暗礁的痛楚部位悚然頓筆?

是誰將如墨云雨,傾入陽臺的大硯?枯筆處苦竹寒瓦,濃重處重嶺巨峰,豐盈處花情蝶意,蒼瘦處水筋山骨。寫蟲吟細若蚊足,書虎嘯粗若檁木。隨性連帶,慷慨運腕,一氣呵成。

是誰以幽古猿聲為柔指,在墨跡未干的雨后,草草收卷這幅百里行草?千年之前,誰已將夕陽印章,蓋在了斷崖之上?

白帝城

西風躲在你腳下一小片秋渚上,把猿聲搓成千里長繩,從江陵拉回了輕舟。

可輕舟的影子,沒能拉回。

憶友人

紅蜻蜓,立于那年的荷葉。荷葉蓋著今年的

水面。

不見了紅蜻蜓。風,淡淡的,不愿憶起什么。

狗尾草

在秋天,一棵草,要撒嬌在金風寬大柔軟的懷抱,這很容易。

幸福,有時多得可以浪費。

我看見一片空曠寧靜的田野中心,夕陽的小手,正輕撫著一棵狗尾草的頭。

這是一片村民收割后的干凈的田野,只有一棵狗尾草,站于幸福的中央。

這人世間

詩歌的候鳥消逝,不清楚以后,是否會在南方的一個早晨復活。

人世間,便只剩骨頭:水的骨頭,火的骨頭,石頭的骨頭,花朵的骨頭——冷冰冰的骨頭,死過一千次一萬次不會再死亡的骨頭。

請在骨頭的裂縫,長出野菇般的笑容、愛情和歌聲,來證明任何一朵美好必須選擇短暫。

這人世間,人類最后的寂寞比沙漠的寂寞更久長,也更遼闊;這人世間,倘若還能遇見一秒的痛楚,恰如一滴露水落進一粒沙子的口中,也算一次幸福的際遇。

變形的現實

菜市場像一片遺棄后霉爛的大菜葉。幾個蠕動的小販如同裹滿穢物的肉蛆,似乎要從我左腳趾翻爬到右腳趾,并幾次跌落我趾縫間。我在口袋里沒能摸到枯瘦紙幣,只摸到昨天寫詩用剩的一些詞語。有一個動詞已經浮腫,猶如身旁油膩砧板上跌傷的蚊子;有一個名詞失去了一顆眼球,仿佛竹簍那條絕望折騰的獨眼魚。我想開口問價,突然驚悚地發覺沒有了雙唇。

在一個虛幻的時間和荒誕的地點,肉蛆會繼續沿那腐葉蠕爬啃噬,直至穢物消失才會橫尸暗處。而我,會掏出口袋里那些詞語,為情人拼湊餿臭詩行。至于題目,就用傷殘的那兩個詞語。

與雷鋒有關·小小螺絲釘

順著信仰的螺紋,擰緊人生。與螺母嚴密咬合,不留一納米道德縫隙,如同古奧簡約的經文,每個漢字都必須精確守護在道義的穴位。小小螺絲釘,固守于純正品格最精準的位置。

只要打磨欲望的銹跡,釘尖便吐露晶亮的人性光芒。那個含有金屬的名字,像枚堅定的光點,長久釘在信念的拐角處,指引思想暗道的綠色出口。

與雷鋒有關·一滴水

無法用最干凈的一滴水,點化一座欲海。純凈的詞語逃離經卷,只剩一紙虛空的空白。盡管這滴最小的水,小得只想著大海的大,但我沒法在一滴水中安放大海污濁靈魂。

一滴水,從一本發黃日記里浸潤開來,浸潤得所有善良眼睛寫滿淚花。一滴水被一個民族集體復制之后,最初的這滴已成標本,保存在我童真年代的語文課本。

這本是一個人的自喻。這個比喻句,像這位早逝戰士,仍潛伏操守的高地,阻擊集體主義的宿敵。

耍猴人

小猴,小如一滴嘆息,被他當作一枚種子,撒在空壩,長出稱作看客的植物。他們的眼珠就是綠豆豌豆,總有幾粒熟落于地揀進干癟布兜。長鞭如愁雨,抽打這枚種子。經年疤痕疊加,病瘦的種子不再吐芽。響鑼似冰雹,擊傷河南方言的詞根,而詞根上一處小若針尖的傷眼,也會潰泄宗族根部所有的元氣。

盡管饑餓的長繩,控制著小猴生命轉向。但蹲在人肩的一瞬,已閱盡人間低處的凄惶。那歌謠式的蒼涼吆喝,更如護佑的神異紅線,系住耍猴人魂靈,在災難的軌道上轉著鄉思的圓圈——

“叫你轉,你就轉,轉個圈兒回河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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