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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納的鋸子

2015-01-13 13:06熊秉元
讀書 2014年9期
關鍵詞:鋸子科斯鋸齒

熊秉元

對世界各地的法律學者和經濟學者而言,波斯納(Richard Posner)是如雷貫耳的人物。在法學和經濟學這兩個領域里,他的著作都大有可觀。他原是美國芝加哥大學法學院的講座教授,一九八一年起擔任上訴法院法官之后,依然論述不輟。

波氏才氣縱橫,博覽典籍,下筆揮灑自如,論述方式當然不限于一二。不過,在他的論述方式里,有一種極其特別、有趣而且值得細究的筆法,卻似乎一直受到忽視:在執筆為文時,波斯納經常采取一種特殊的筆法,一言以蔽之,可以稱為“鋸齒般”或“鋸子般”或“蹺蹺板式”(see-saw approach)的論述方式—來回拉扯、反復折騰、一高一低、此起彼落。

鋸齒式的論述,基本上是如此展現:對于某一主題,波氏會先闡明一個立場,據理力陳。而后,冷不然,波氏話鋒一轉:“但是”、“然而”、“不過”、“當然,也未必”(英文常用的是however,或其他的轉折語,如but)。然后,對于完全相反的立場,再步步為營,陳明原委。讀者正暗暗擊節稱贊叫好時,波氏筆鋒再變。又是“當然,也未必”;回到原先的立場上,做更深的剖析。思慮更為周密,推理更為曲折。讀者自嘆弗如,正準備徹底繳械,誰知道,再一次變陣,“當然,也未必”……

讀者的情緒起伏,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可能稍稍言過其辭;但是,說情緒復雜,絕對是持平之論。一方面,對于波氏的文筆、巧思和抽絲剝繭的功力,只有贊嘆佩服,智識上受到啟發,眼界大開,充分享受閱讀的樂趣。另一方面,難免沒有一絲憤憤不平。天下的道理,都被你道盡,而且,說黑就是黑,說白就是白;指鹿可以為鹿,指馬可以為馬。白的可以說成黑的,鹿也可以變成馬。律師在細節里找魔鬼,法匠玩弄文字于股掌之間,司法操一般人生死大權于一線,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嗎?也就是,在心悅誠服之余,可能是一種不安、敬畏,乃至于排斥!

也許,在分析懸疑難決的官司時,波氏不知不覺、不由自主、不假思索、不明就里而福至心靈地,發展出這種特殊的筆法。一經點明,卑之無甚高論。然而,經過波氏魔術般的揮灑,成果斐然,除了自娛娛人之外,已經成為他獨樹一幟的春秋筆法!

波斯納鋸齒式的論述,一點就明。這種論述方式的好壞高下如何,當然要經過一番比較。遠的不論,就以他的摯友貝克(Gary Becker)和畏友科斯(R.Coase)為例。兩位都是諾貝爾獎得主,也都是文采斐然的好手??扑构P下常用的技巧,可以稱為“基準點分析法”(benchmark approach)—當初我撰成一篇論文,用的是“基準點—比較分析法”(benchmark and comparison approach),寄請波斯納指正,他回信中用的是簡潔的“基準點分析法”。原因很簡單,基準點本身就隱含比較! 也就是,在論述時,先標明一個基準點(benchmark),這個基準點簡單明確,眾所周知,而后再以這個基準點為參考坐標,描述真正要探討的事項。

在一九三七年的論文里,科斯是以“利用市場”為基準點,分析“成立公司”是否更有效率;在一九六零年的論文里,他則是以“零交易成本的世界”為基準點,探討“交易成本為正的世界”里,權利如何界定較好。相形之下,貝克的“極大化分析法”(the maximization approach),由三個概念所組成:穩定的偏好,極大化和均衡。借著不留情和不眨眼般的努力(relentlessly and unflinchingly),貝克改變了社會學和法學等領域的風貌。

無論是科斯的基準點、貝克的極大化,還是波斯納的鋸子,三者都是具體明確、人人可用的分析方法。在經濟學里,雖然貝克的方法可以算是正統和主流,但是,在適用范圍和老嫗能解的程度上,科斯的分析技巧要略勝一籌。至于波斯納鋸齒狀的論述,觀念上簡單,但要能靈活運用,要能來回自如、論述有據,可能就不是一般社會大眾輕易可及的。

關于波斯納的鋸子,值得做進一步的斟酌。由不同的角度架設鎂光燈,希望能烘托出這把鋸子的多個面向。

首先,這把鋸子的特色如何?社會科學里,論述的方式有很多:方程式、圖形、表格等。波氏為數甚夥的著述里,絕大多數是用文字,而不是借助其他的方式;另一方面,物理上有一維、二維(平面)和三維(立體),表達的媒介上,也是如此。文字,是一維的媒介,能同時傳達的信息只是線性,先天上受到限制。波斯納鋸齒狀的論述方式,為單維敘述帶來變化;字里行間,更有起伏和變化,可以說掙脫了一維的束縛。還有,就文字敘述而言,考慮成本效益(利弊得失)時,通常的做法是分成兩段:第一段把利益好處逐條列舉,然后再把成本弊端表明對照。對讀者而言,平鋪直敘簡單明確;可是,在閱讀效果、在刺激思維、在感官變化上,當然遠遠不及來回馳騁、鋸齒式的文字表達。

其次,論述時,波氏為什么會對鋸子情有獨鐘呢?可能有幾點原因:波氏大學主修(英美)文學,又天資聰穎,博覽群籍。對于各種典故,順手拈來。由閱讀或下筆中,他不自覺地摸索出這種行文方式。還有,身為法律學者,筆下關心的多為案例。官司中兩造的利益,彼此的是非曲直,本來就是一種公說公有理、此起彼落的狀態。借著鋸齒式、一再來回地斟酌,波氏把官司的各個層面,生動而深刻地工筆勾勒。當然,更可能的,是波氏的筆法,反映了一個負責的法官,在面對案件時,深思熟慮和琢磨的過程?;蛟S,他提醒了所有的法律工作/ 法學研究者,理未易明,要反復推敲,究其精微。

換句話說,在別的領域里,鋸齒式論述未必適切合宜。然而,在法學領域里,官司是千百年來法學研究的重心。兩造之間的得失,特別是一些歷史名案,吸引世世代代的法學精英。天平兩端,到底哪邊輕哪邊重,就看兩邊各有多少砝碼。與其一次把全部的砝碼放上,不如考慮兩邊各自的權重,然后逐漸、來回地添增重量。當然,真實世界里的天平,結果如何一目了然;而法庭里的天平,卻在法官的心中,看不到摸不著。法官的心向哪一邊,哪一邊的重量就可以擴大增加。最后的取舍,其實是取決于法官的一念之間。在某種意義上,這也反映了司法的不確定性—法院、法庭、法官、法律似乎透露出精確公正的外觀,是社會最后的長城,是人心之所系;實情卻是,司法的運作并不精確,法官的判決未必可靠。否則,為什么不是一審定讞,而要三級三審。還有,波斯納引述的名言:“(美國)最高法院的判決是終極的,并不是因為這些判決都是對的,而是因為這些判決是終極的?!保―ecisions by the Supreme Court are final not because they are right but because they are final.)如果在最高法院之上,再設一個超級法院,很多最高法院的判決,想必會被超級法院所推翻! 或許,波斯納鋸齒式的論述,在不經意之間,透露出司法運作的局限和無奈?!

最后,波斯納揮灑自如的鋸子,算是經濟分析嗎?直覺上看,鋸齒式論述,只是一種行文的技巧,人人可用,算不上是經濟分析。當然,也未必—經濟分析的行為理論,就是探討人在做決策時的取舍。斟酌損益,就是來回考慮、左思右想的過程;鋸齒式論述,反映行為理論,殆無疑問。然而,也未必—經濟分析的行為理論,是對人的行為做平實精確的描述;然后,在這個基礎上,探討群體的互動。鋸齒式的思維,不能算是完整的行為理論。然而,也未必—以小見大,鋸齒式思維/ 論述,不只是反映一般人行為上的考量,也是企業家/ 廠商決策時的典型作為。而且,就群體或社會整體而言,行動的軸線也往往是進進退退、顛躓起伏,和鋸齒式論述,若合符節。更重要的是,鋸齒式論述,是有效的敘述方式;經濟分析歸根結底就是探討效率。因此,鋸齒式論述,符合經濟分析的精神,而且絲絲入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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