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鄉村尋找消失的事與物

2015-03-12 06:01張建春
歲月 2015年1期
關鍵詞:草堆土坯五爺

張建春

棺 ?材

對于棺材印象深刻。

記事時,爺爺、奶奶就快七十了,他們的棺材在數年前就備好了。爺爺稱之為老屋,奶奶戀家些,把它叫老家。棺材白茬茬地就放在他們的房間里,并肩地擺在破破爛爛的床頭。爺爺、奶奶對棺材有特別的感情,一年中總要有一些個重要時段,小心又仔細地清理上一次,比如爺爺的生日,奶奶生災害病一場之后。

爺爺、奶奶對死看得開,苦日子過夠了,死并不可怕。常掛在爺爺口邊的話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他似乎隨時準備著去赴一場盛會,以至于有一次,他穿戴整齊,打開棺材蓋躺了進去,試了試,對家人說:睡在里面挺舒服。要不是奶奶堅決反對,他就要把棺材當作眠床了。奶奶對棺材的態度隨意些,時常對著棺材會長長嘆口氣,一聲嘆息后,往往會說:心好過多了?;蛟S她會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有一塊安靜的地方可以長眠,身邊的勞累終于可以放下了。不過爺爺、奶奶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在過年的時候,都齊齊地要求,在白茬茬的棺材上貼上一方喜慶的紅紙,上面寫上“壽”或“?!弊?,這一天他們把棺材稱之為“壽材”。在我識字后,寫這樣的字非我莫屬了,字寫得不端正,又粗又黑,爺爺、奶奶仍是滿意的。

村子里幾乎家家都擺著棺材,那時候的人壽命短,活到五十歲就得為自己置辦老屋了?!靶小绷耸炙嚭玫哪窘?,放了門前的幾棵大樹,“割”棺材的活就算開始了,拉鋸的、使斧的、開刨的,家中的婦女忙前忙后,沒有悲傷的氣氛,無形中還有幾分的喜慶。棺材做好了,放上一掛子鞭炮是少不了的,準備若干年后睡這口棺材的人,得說上幾句吉利的話,背景自然是棺材,話多話少都不重要。之后的歲月,守著棺材的人,條件好的刷上幾遍桐油,家境差的就放置一邊了,不管怎樣,有了棺材,活著就多了幾分踏實。很多年我都在考證,為什么村里的人把做棺材稱之為“割”棺材?直至奶奶九十多歲臨去世時,一句輕淡淡的話:寧離千里路,不隔一層板。提醒了我,“割”乃“隔”的同音,“隔”棺材實乃陰陽兩隔。此“隔”用得準確,鄉村人聰明、智慧。

守著棺材數日子的人,有時是睡不上的。村里德高望重的劉三爺,四十五歲“割”了口柏木棺材,年年一遍桐油,到了七十掛零,光桐油也襯了寸把厚了,好多人探望過這老屋,臨了都會丟下一句話:劉三爺有福,老屋排場。劉三爺一輩子就一根獨苗,卻在三十出頭時暴死野外,后事辦得簡單,但打發一口棺材是少不了的。劉三爺撕心裂肺,咬咬牙,白發人送黑發人,決定把自己守了近三十年的老屋送給兒子。村里人勸阻,劉三爺一個勁擺手,他摸了一把兒子的臉,又重重地打了一掌,親自合上了棺材蓋。雙淚長流,喃喃自語:討債鬼呀,臨走還帶走了我的老屋。說得天地動容。

草 ?堆

村里家家門前的草堆是少不了的。

生產隊打過稻麥,分草,一家家地往家挑,嚴嚴實實地垛起來,新草壓舊草,燒鍋燎灶,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用途。稻草主要是用來燒鍋的,麥秸金貴,碼齊了鋪在屋頂上,擋雨、隔熱,如有一點可能是不會塞進灶洞里的。

草堆的大小往往是和家境有關的,家境好的、勞力多的,草堆堆得周正高大;對應疲疲軟軟的草堆,這家子必定家境貧寒、缺乏勞動力。草堆上的草來源廣泛,品種也不單一,除了生產隊分的稻、麥秸稈,還有長長短短自己砍的荒草、野蒿。到了秋天,田埂、荒山、墳地,野草熟了,砍草的季節也就到了,不要多久,四野就會光禿禿的,草都被收進了大大小小的草堆里。

草堆往往是容易發生故事的地方。鄉村的燈熄得早,大月亮頭,或多或少的鄉村愛情就在草堆邊發生了,懷春的鄉村少男少女,相約在草堆頭,互傾愛慕,偶爾會耳鬢廝磨,做出那個時代稱之為出格的事情。鄉村人多是包容,走到草堆邊都要大聲地咳嗽上幾聲,撞見了也是相視一笑,權當耳邊吹過的風。少時戀著草堆,冬天捕鳥,夏天捉螢火蟲,秋天聽蟈蟈叫,玩累了一頭扎進草堆呼呼地睡上一覺,天大亮了才被父母拎著耳朵拽回家。

僅僅這些還不足以說明草堆的深沉。村東頭,黃木匠家世居于此,家老屋老,幾輩子沒挪過窩,草堆搭在場地上高高大大,底下高高地抬空、墊起,通風、透水,草一層層地壓著,嚴實得手插不進,需要扯草燒火做飯,還得借助鐵鉤子。黃木匠走南闖北,人講究,草堆也垛得講究。草堆下是有靈物的,一窩黃鼬和草堆共生,和黃木匠一樣地拖家帶口。黃木匠善良,對黃鼬的存在早有察覺,好在相安無事,日子平平常常地過著。一年冬天大雪封門,草堆被雪封得嚴嚴實實,只有草堆頭的空地雪被清理出了一塊,如此鳥兒們來了,關急了的雞也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就這樣悲劇發生了。即將“春雞大如?!钡拈_窩下蛋的母雞,被黃鼬咬死了兩只,并被拖進了草堆的底下。到了晚上黃木匠清點雞頭,少了兩只,起先以為是“雞扒子”偷了去,細細去找卻發現了草堆空地上的血跡,沿著血跡,發現了一地雞毛的真相。黃木匠長嘆短嘆,對著草堆發話:我們相安無事了這么多年,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家,大冬天日子都不好過,你怎忍心吃了我的雞……自言自語地說,雪聽到了,風也聽到了,高高的草堆也聽到了。第二天發生的事更讓黃木匠目瞪口呆,兩只小黃鼬的尸體橫陳在草堆邊的雪地上,脖子被齊齊地咬斷了。黃木匠感慨萬千,對著草堆發問:又何苦呢?孩子小不懂事,做錯了,打上一頓也就罷了。今晚我的家門開著,餓了,能吃的盡管去拿。草堆下一片沉寂,直到黃木匠轉身離去,才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許多年后,黃木匠隨兒子進了城,草堆一直在那立著,風雨一層層剝去了草堆的高度,但底層依舊安然。

夜 ?行

沒夜行過算不得鄉間人。

挑擔子走夜路是鄉里人常干的事,一百來斤的擔子,挑在肩上一路“吱吱啞啞”地走,路是泥巴小路,白白的瘦瘦的游走在稻棵、山芋、大豆之間,挑擔子的人輕車熟路,一頭的汗水,頭也不回地緊趕慢趕,家里的人留著門,聽到遠遠的狗叫聲,當家的會輕輕地吁上一口氣,把留守的燈盞撥亮些,昏花的燈火從缺牙的窗戶飄出,炊煙淡淡地升起來,熱上一碗剩飯剩菜,夜行的人早已饑腸轆轆。

村離城市遠,四五十華里的路,早上起個絕早,帶快腳步,到了城里已是中午時光,何況空手的少,總要挑上一些東西,比如百把斤山芋,一擔子荒草,兩稻籮花生,城里人稀罕,挑上了就能換回些村里人必需的東西。在城里走走逛逛,買上點針頭線腦,磅上百斤有煙煤、無煙煤之類,離天黑就不遠了。趕忙起身向回趕,還沒出城,天已黑得透徹,匆匆的夜行就必不可少了。

走夜路的人是要有些膽量的,無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路邊的野物多,猛地會竄出一條,嚇得夜行的人六魂出竅,好在一路上總有磕磕絆絆,經歷多了也就淡然,路照走,擔子照挑,夜太靜還會狠狠地吼上幾嗓子,天地遼闊,粗的俗的、入耳不入耳的,吼得肩上的擔子亂顫,歇夜的鳥紛紛拍翅高飛。也有膽戰的時候,野墳崗作為必經之地,繞不過、躲不了,夏夜磷火一朵一朵的,飄飄忽忽,隨著人帶出的風聲走,驚得夜行人一身冷汗,頭是萬萬回不得的,老人說,人的肩上兩朵火,回頭就會滅了一朵,鬼魂附身,人的膽就破了。小時也常走夜路,有大人領著,心雄些,也是萬萬不敢回頭的。

村子里的常五爺是走夜路的???。常五爺說得一手好書,《小五義》、《上海偵察記》、《水滸》、《三國》說得風生水起,扯瓜帶棗的暈段子更是引人想入非非。書說到半夜,路途遠近總是要回家的,走夜路就成了常五爺的家常便飯。一次,常五爺去鄰村說書,書說得精彩,一關一關地說,時間不經過,幾關書下來,已是下半夜過了。鄰村的人好客,有菜無菜又陪著喝了幾口山芋酒,酒醉心明,常五爺拎著鼓,擺著鼓槌,跌跌撞撞向家趕。眼見到了一陌生的村落,常五爺正在發愣,已被人攔了下來,來人誠邀常五爺說上一段,五爺仁義,沒作多少推讓,大鼓一架就說了起來,說的有味,聽的有勁,一整夜就這般過去了。

天麻麻亮時,早行人奇怪了,朦朦朧朧中,鼓聲陣陣,唱調吆吆,常五爺伴著晨光,勁敲大鼓還在有板有眼地說唱。早行人慌慌地去喊五爺,五爺方才停下大鼓,睜開眼來,眼前是一片荒地,荒地上亂墳雜陳,一新起的墳頭白幡仍在隨風飄動。常五爺大驚失色,原來一夜間都在墳場說書,架鼓的是墳頭,屁股下的椅子是墳包,觀眾是大大小小稀稀拉拉的墳塋,一對鼓鼓的口袋塞滿了燒盡的紙灰,算作了工錢。常五爺四處打量,新起的墳頭眼熟,前不久還來送過葬,死者是他的發燒友,攆著他四處聽書。

夜路走著走著天亮了,鄉間的路走著走著拉長了。

拓土坯

鄉村是泥土做的,站在那、躺在那,總和泥土有關。

遠遠近近的村子都把打土坯稱之為“拓土地”,讓人浮想聯翩。拓土地是件力氣活,多多少少也是件技術活。蓋房子在鄉間是件大事,沒有個住的窩,田里的活是干不安寧的,加上娶妻生子、添丁進口,搭上間把茅草房更是萬萬少不了的,而土坯又是蓋房子必備的,拓土地就成了鄉村一件隆重而又謹慎的事了。

丘陵地帶打土坯有兩種方法,一是“拓”,二是“梭”。

拓土地要選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農活忙得差不多了,早瞅準了崗頭上一窩子好泥,泥必須純純凈凈的,最好是黏性的黃土,“行”上幾個壯漢子,一擔擔地挑回場地上,用耙子砸碎了、拌勻了,澆上水讓泥慢慢地醒來,再撒上切成半寸來長的稻草,慢慢地攪和開來,再赤著腳深深透透地去踩,條件好的牽上條牛,東南西北地踏上一氣。泥熟了,就可以開拓了,模子先蘸上水,放在撒了草木灰的場地上,捧上一撮撮有筋有骨的稻草泥,捶捶打打,取下模子一塊土坯就拓成了。待場地上整整齊齊地布滿了,三間房子的土坯也就拓完了。曬干、碼好,等著好日子就可以起墻蓋房子。拓出的土坯大小勻稱,壘起的墻自然平整好看,這一般是比較講究的人家干的。

“梭”土地準備的時間要長些。先得選上一塊晚稻田,田要平整,比周邊的田略略高出一點,稻子熟了,早早就開出缺口,“瀝”干了田里的水,割稻時把茬子放低,最好能貼著地皮割。稻把子挑完了,逢上好天氣,曬上三五七八天,田土半干半濕,就可以“梭”了。秋天氣爽,稻茬子上又青乎乎地長了一片,小風吹過細浪般涌動?!靶小眮淼娜讼仁抢?,來來回回地走動,把稻田上的土壓實了、壓密了。牛是萬萬用不得的,牛壯實,會把蹄子深深地陷在泥土里,石磙再重也壓不平、壓不實。壓實了的土地泛著青光,有經驗的人指指點點,不要拉線、用尺,先是豎向,一人拉拽、一人用力扶著“梭”刀,“呼呼”叫地向前走去,扶梭刀的人把握著深淺,一路下來倆人早已汗流浹背。豎向拉完了,再梭橫向的,時間不長,一塊田畝已被分割成數千小塊。剩下就是細致的活了,幾個人端著鏟刀,先商量一番,齊頭地鏟將起來,一塊塊土坯周周正正地被起了上來,斜斜地對角放著,波浪般密密推動煞是好看。如果老天爺作美,再風上個三五天,土坯就會有個七八成干了,土坯的主人會一一小心地垛起它們,留下通風的空隙,碼在田的邊角,干透了,不要多久就要派上大用場了。

泥巴爭氣、泥巴養人,拓出的“土地”,笨拙但經用,保暖、隔熱,四鄉八野的鄉村沒見蓋好的房子突然倒塌的。拓出的土坯,草為筋骨泥為血肉,而“梭”出的土坯,泥土早被稻的根須把住,一旦風干了,比鐵還堅硬。僅用土坯是壘不起整面墻的。墻的根底也是用泥土地搭起的,仍然是選早、中稻的田塊,收割后,大塊地帶著濕氣挖起、挑回,早稻收割后“搭第一版”墻,到中稻收割后再“搭”第二版墻,到了土坯風干時,擇個好日子,一一壘上去,封山、實檐,之后上梁、鋪草、房子就算蓋成了。

鄉間的“土地”焊在了一起,根扎泥土里,又長出了泥的脊梁,即便突然消失,顏色仍是土色的,看不出二樣的狀態,如果有一天需要了,撮起它們攪和攪和又可以拓出新的“土地”。

猜你喜歡
草堆土坯五爺
土坯力學性能及受壓本構模型研究
草堆
行了,我像所有的他們一樣
情結
中國早期土坯建筑發展概述
五爺
新疆建筑工藝及建筑材料的起源——以土坯為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