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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鄉的早晨(中篇小說)

2015-03-17 06:20袁瑋冰
草原 2015年8期
關鍵詞:公鹿瓦羅格林

袁瑋冰

獵鄉的早晨(中篇小說)

袁瑋冰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大興安嶺深處某獵鄉。

1

“我跟你說,我可不在乎以前你和瓦羅基在學校里的事兒,可進了林子,到了我們獵鄉,你可得規矩點兒,別再有那念想。不然,我格林娜可不是好惹的娘們兒?!备窳帜韧W∧_,回頭掃了遲宇一眼。

遲宇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格林娜這樣和她說話,她很反感,也很難為情。她放慢了腳步:“格林娜,你這人真怪,干嗎總這么認為?我說過了,我和瓦羅基,真的很平常,什么事兒都沒有?!边t宇攤開兩手。她真有點哭笑不得。從瓦羅基身上,她看到了山地鄂溫克人坦蕩、真誠、執著而熱情的為人,而從格林娜身上看到了什么?狹隘、自私,還有點小氣?她說不上來,反正這次來獵鄉,她覺得有點得不償失。

雪很厚,也很白,一行黑洞洞的腳印從林子里延伸到山谷。

格林娜、遲宇,一個鄂溫克女人和一個漢族女人,野蠻也好,文明也罷;或大度,或忍讓,此時此刻是沒有人來給她們評判的。激烈的爭吵過后,她們都沉默了。林間雪地里只有兩個人“咔嚓、咔嚓”的腳步聲才給空曠的山谷帶來了活力。

平靜是表面的,對兩個女人來說,她們各自的內心世界,正如地殼下面的巖漿,在劇烈地翻騰、涌動。

格林娜的兩腿像上緊了的發條,有力而快速地邁動著,看到遲宇狼狽兮兮的樣子,她很開心——這樣一只兔子,還想跟公鹿一塊兒馳騁么?笑話,只有我格林娜,這頭真正的母鹿,才配和瓦羅基在林子里一起揚蹄兒!遲宇實在邁不動步子了,現在,她的第一個愿望就是想休息。躺下來,閉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會兒,那該有多好??!哪怕是躺在雪地上也行??墒歉窳帜纫恢贝叽僦?,一點也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遲宇的一舉一動,格林娜看在眼里,她真有點兒幸災樂禍。其實,要是換一個人,她早就主張休息,或者把對方的輜重拿過來自己負擔一些。她本來是一個很豁達的人,古道熱腸,十分注重情誼的。但對眼前的遲宇,她做不來,她嫉恨這個女人,因為這個漢族女人,瓦羅基常常嘲笑她,并公開說她一些壞話,而且讓她受不了的是,瓦羅基不止一次地數落她:“嘿,你呀,你的臉干嗎那么黑啊,嘖嘖,瞧那高高的顴骨,那薄薄的嘴唇,看看你的尖鼻子,是一只鷹呢……遲宇,我那同學,你覺得怎么樣???那才叫帶勁!”

看到瓦羅基那種洋洋自得和忘乎所以的樣子,格林娜怒火沖天,她覺得瓦羅基太無恥,簡直不知道天高地厚。有一次,格林娜憋足勁兒,狠狠地扇了瓦羅基一個耳光。

格林娜很委屈,在獵鄉,她稱得上是一個出色的姑娘。她是炸茸能手——干那種活兒,完全得掌握住火候,把鮮血淋漓的茸角慢慢放進鍋里,在沸水里蘸上幾蘸,血漿略一凝固,就得馬上提出水面,然后晾起來。如果炸急了,會把血溢掉;炸重了,又會使茸角破裂,造成降等。格林娜從小就學會了這種技術,她的母親是獵鄉里最上等的炸茸能手,而像格林娜這樣的炸茸好手,在獵鄉也是鳳毛麟角。

格林娜還是獵鄉雕刻樺皮器皿圖案的能工巧匠。一塊普通的獸骨在她手里會出現動人的奇跡:只要那獸骨在她手中順著樺皮紋理隨手那么一刻,樺皮器皿上就會出現云紋啦、水波紋啦、魚鱗紋啦等等別致精巧的圖案。不僅如此,格林娜還是一個出色的獵手,她能和那些男人們一同進山打獵,有時還一個人獨闖深山峽谷。她就是這么一個要強的女人……

太陽向西沉下去,山腳下呈現一片黑紅,夕陽映照下的雪地里卻是一片銀光閃爍。

疲憊的遲宇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面對這個強悍的、耐力十足的格林娜,她的體力是自愧不如的,盡管她的主觀愿望是想與格林娜抗衡下去,她相信自己的身體是健壯的,最起碼她可以再堅持連續翻越幾座大山,但是這個美好而簡單的愿望,卻被超負荷的體力透支擊垮了,現在除了自己的意志還慫恿著她繼續走下去以外,她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拒絕接受她的指揮。

“格林娜,我們——我們還得走多久?”遲宇終于停住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怎么啦?褲襠里冒了點紅,那當什么事兒???我們生孩子,有時候也就只是那么一蹲。真嬌氣!”格林娜呵呵笑著,叉開兩腿,做了個下蹲的姿勢?!澳銌栁疫€有多遠嗎?跟你說,我們進山的時候是坐爬犁從獵鄉到坎比諾又到伊烈呼力山谷的?,F在我們是抄近路,從大山里直插回來的,懂嗎?前面那個山口,你看好了,過了那山口就是阿里河,順河流往下走就找到獵鄉啦!明白啦?”

遲宇順著格林娜手指的方向,的確看到了一個山口。那山口像一個大月牙兒,太陽的余暉透過“月牙”照射出來,放著耀眼的光芒,光芒下面的山峰是清一色的黧黑和迷茫;而光芒之上的雪山卻鍍上了一層金箔,閃閃發亮。

“你那兒有火嗎?”格林娜拄著槍看著遲宇。

遲宇仍然望著那個月牙形山口發呆。

“火兒,你那有火嗎?”格林娜提高了嗓門兒。

遲宇搖搖頭。

“怪你太不中用,看來,我們得在山上過夜了?!备窳帜人奶帍埻?。

“我還能堅持一會兒?!边t宇嘴里還是咬得很硬,她心里卻恨不得立即躺下來。她的腰又酸又疼硬邦邦的,小肚子里似乎裝進了一塊石頭,拼命向下墜著,鼓脹得難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你別以為那座山離得很近,望山跑死馬,山里的規矩,知道嗎?”

“這我懂,可我還能堅持走一陣子?!?/p>

“得了吧!你瞞不了我……你……”格林娜的臉突然嚴肅起來,她抄起槍。

遲宇狐疑地順著格林娜的目光望去,幾棵大樹下面是一堆一堆的灌木叢,其中的一堆灌木叢上掛滿了霜花,一股一股的熱氣兒有節律地從灌木叢里飄出來。

格林娜吁了一口氣:“真他媽帶勁兒!好哇,該著我露臉兒,真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怎么啦?格林娜,你說啥?”遲宇被格林娜弄得莫名其妙。

“你別管,一會兒你就知道啦!來,先吃點東西,肚子填飽了,精神頭就更足啦!”格林娜說著從懷里拽出一個包裹,從里面拿出一塊肉,用刀子切開,遞給遲宇一半。

太陽就要把整個身子沉落到林子后邊去,西邊的山頂彌散著柔和的色彩,那色彩火苗兒一樣透著一種淡淡的橘紅。

格林娜把最后一塊肉放進嘴里,又抓起一把雪塞進去,咀嚼著:“你怎么樣???”她邊咀嚼邊站起來,“咔嗒”一聲拉開了槍栓。

遲宇也機警地抓起槍:“你——干什么?”她跳起來,將嘴里正在咀嚼的肉塊兒吐出來。

“不干什么?!备窳帜炔痪o不慢地說,“那兒有一只蹲倉的狗熊?!彼孟掳忘c了點冒著熱氣兒的灌木叢?!澳憧茨且还梢还傻臒釟?,這家伙的肺活量挺大,絕對是一頭大家伙。哈!”

遲宇放下槍,“我們干嗎惹它?”

“屁話!我們獵人指望什么?白撿一副膽囊你不要?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行啦,別啰嗦啦!你看,你是不是幫幫我呀?”

遲宇攤開兩手,聳聳肩:“抱歉,無能為力!”

格林娜沒吱聲,向旁邊的樹林子走去。一會兒,她從樹林里拽出一棵搟面杖粗細的風干樹,三下兩下就把那些枝枝杈杈踹掉,“用這玩意兒捅它,招惹它出來,懂了吧?”

遲宇站著沒動,讓她和一頭兇猛的黑熊去面對面地較量,說真話,她的確沒有那個膽量。再說,何苦呢?她可不想做這種事兒。

“哈,你這娘們兒,害怕了吧?跟你說,這會兒的黑瞎子可要比爺們兒溫順得多?!备窳帜葋淼竭t宇跟前,揀起桿子,向灌木叢冒熱氣兒的地方捅去。一下,兩下……

“嘿,還挺沉得住氣呀。讓你不動!讓你沒動靜!”格林娜用力捅起來。

“嗚——”終于,灌木叢中傳出一聲凄厲的鳴叫。打雷一樣,又像刮風。灌木叢上的霜雪紛紛落下來。

遲宇被驚恐的鳴叫聲震得一哆嗦,手中的槍差點掉在地上。

格林娜停住手:“看到了嗎?就這樣!”她扔掉桿子,撿起槍。

“別惹它?!边t宇還沒有緩過神兒來,驚魂未定中,她向格林娜乞求著,“咱們別惹它!”

“你怎么這么啰嗦?我讓你去捅它!”格林娜口氣強硬,不容置疑。

遲宇轉回身。她想離開。

“你站??!”格林娜厲聲喝道,“別自找苦頭!”

遲宇回過頭,正看到格林娜手中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那面孔像一張鐵餅,眼睛鷹一樣盯著她。

“你,你要干嗎?”遲宇膽怯了。

“按我說的去做,快去捅它!”格林娜的面目毫無表情。

“我才不呢!”遲宇同樣提高了嗓門兒。

“是它讓你去!”格林娜移了移手中的槍管兒。

望著瘆人的槍口,遲宇妥協了。簡直太惡心、卑鄙!她懷著一腔憤怒毫不情愿地揀起了雪地上的桿子。不知是氣還是嚇,她的腦袋里嗡嗡響著。她把木桿子伸進灌木叢。

木桿子的一頭捅到了一個肉呼呼、軟綿綿的東西。

格林娜暗自笑起來:“小娘們兒,收拾不了瓦羅基,還嚇唬不了你?”她得意地看著笨拙、怯懦的遲宇:“沖點,就像爺們兒干娘們那樣!對,再沖點!”她幸災樂禍地怪叫著。

遲宇憋著一口氣,她覺得灌木叢里的黑熊就是格林娜,她的兩個膀子運足了力氣:“捅死你……捅死你……捅死你……”

蹲倉的老熊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蹂躪。它在這里靜養了半個冬天,一直不吃不喝地做著美夢,現在是什么東西那么不識眉眼高低地來打攪呢?它開始暴躁,開始憤怒,開始發作了,它張開寬大的嘴巴大吼一聲:“嗚——”

聲音真響亮。遲宇嚇得扔掉了手中的桿子。也就在這時,她看到灌木叢里擠出了一個又黑又長,碩大的頭顱。接著,一個肥碩的身子也探出了灌木叢。剎那間,遲宇還似乎看到了黑熊前腿畔那撮月牙形的胸毛。繼而她聽到了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接著是兩聲沉悶的槍聲,像錐子刺破鼓皮。驚駭中的遲宇還沒等挪動幾步,就有一堵黑墻轟然倒塌在她的面前。

“哈哈,真有你的。干得不錯!”格林娜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來,拍著遲宇的肩頭說。

遲宇半天才醒過神兒來,她覺得自己做了個夢,這是她有生以來做過的最無奈,最惡心,最失魂落魄的夢!她嚇得幾乎掉出了眼淚。

看到雪地里小山一樣的黑熊還在不時抽搐著,遲宇顫巍巍揀起了雪地上的槍。

“別擔心啦,我那兩槍都打到要害了,瞧見了嗎,那家伙胸口上的兩個窟窿!”格林娜不無炫耀地嚷叫著。

遲宇什么心思都沒有了,她現在精疲力竭,渾身像一攤泥——剛剛經歷了那個驚人而恐怖的場面,她的大腦里一片空白。

格林娜把自己的槍扔給遲宇,來到黑熊跟前。黑熊是順著山坡倒下去的,它的頭頂在一棵倒木上,嘴里冒出的血沫子把雪地打濕了一片,那賊性的失去了光澤的小眼睛有一只還睜著。這是一個脾氣火暴的家伙,不然幾桿子不會把它從蹲倉的洞穴里捅出來。半個冬天,它的肉膘并沒有消耗多少,渾身胖乎乎、圓滾滾的。

格林娜踢了一腳死去的黑熊:“倒霉的家伙,誰讓你碰到我格林娜啦?”她邊說邊從腰間拔出刀子,彎下腰,在黑熊的軟肋上插進去,剖開熊皮,三撥拉、兩撥拉就剜出了膽囊。

格林娜動作麻利、嫻熟,一看就是個狩獵老手。她把刀子和手上的血在黑熊身上蹭了蹭,另一只手托著熱氣繚繞的熊膽向遲宇走來。

“我說,這真是一副不錯的膽囊,看,又大又亮,真帶勁!”

遲宇對格林娜的舉措不屑一顧。

太陽把最后一抹余暉灑在了樹梢上。山林開始變得灰暗。

格林娜來到灌木叢里,找到了洞穴?!昂?,真有福分。我說,你快過來,我們有窩兒啦。真是個天然避風的撮羅子,睡在這里就像睡在家里一樣,我說你快過來!”她說著,跳進了洞穴里。這真是一個不小的洞穴,不知是秋天野豬的拱挖,還是夏季雨水的沖刷,這個天然洞穴在幾棵大樹根部的下面,一人來深,里面一片漆黑。

遲宇循聲而來,格林娜的身子已經隱在了洞穴里,遲宇正在躊躇。

“還等什么?快下來!你不是累了么?下來美美地睡一覺,也許你還會夢見瓦羅基呢?!备窳帜扰仓碜?,怪聲怪氣地說。

遲宇小心翼翼地鉆進洞子。潮濕帶著一種古怪的土腥味兒打得鼻孔發癢,她挨著格林娜坐下去。進山的時候,她們都穿上了皮衣皮褲,洞穴的潮濕是不會把她們怎么樣的。

格林娜用脊背頂撞了一下遲宇:“我說,你記住那個月牙兒形山口了么?過了那山口就是阿里河,順河流往下走就能回到獵鄉啦,別忘啦!”

遲宇的腦子里一片迷茫。

沉默。

2

四周黑黢黢的,只有那個不規則的洞口透過來一點灰白。洞穴里很避風,也很暖和,只是那濕漉漉的空氣和那滿洞子的怪氣味讓人難受和惡心。遲宇忍耐著,盡量把鼻孔封死,用嘴呼吸。

現在她的體力恢復了不少,渾身有了一些力氣,只是她又感覺到腰酸起來,小腹鼓脹而疼痛,又有什么東西從下身里汩汩地冒出來。女人,真是多災多難,生理上的特點,使她半路上來了那玩意兒——例假,但這一次不比平常,提前十幾天,而且血流不止,肚子疼痛難忍,她無法和考察隊的伙伴們一同完成任務了,只好半路上返回來。

這次來獵鄉,她是為了研究那個科研項目——馴鹿的改良。

馴鹿也叫“四不像”。它是一種很稀有也很古怪的動物,它的腦袋像馬,蹄子像牛,身子似驢,犄角像鹿。它的飲食也很特別:春天吃羊胡子草、斗篷草、立金花等早春植物;夏天吃青草和蘑菇;秋天吃樹葉和地衣植物;冬季則吃石蕊,樺樹、柳樹的枝條,苔蘚和長在樹皮上的地衣。餓急了還會啃吃馬鹿、駝鹿脫落下來的犄角,甚至捕捉田鼠充饑,這一點在食草動物中很難能可貴。它的數目稀少,產地也很單一,只有在高寒地區的密林深處它才能很好地生存。我國除了大興安嶺深處的敖魯古雅能看到馴養的馴鹿外,只有在一些城市的動物園里還能見到它們。

遲宇的研究項目就是利用遺傳基因,對這種動物進行改良。當然,這不是憑空想象,抑或直覺思維。從遺傳學和現代科學發展的角度上講,凡是近緣都可以雜交。遲宇的項目就是利用馴鹿與野鹿的雜交來改變馴鹿的血質,從而改變馴鹿的茸角。無論雌雄頭上都有一對形狀復雜而又與其他鹿類截然不同的扁平的犄角——兩性都長角,這在鹿類動物中是絕無僅有的。但它的價值遠不如野鹿茸角的價值,其原因就是馴鹿本身的血質血片所決定的。從遺傳學的角度上,取母馴鹿和野公鹿雜交,完全有希望改變馴鹿的血質。

當然這絕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染色體的配對兒和鏈條號碼的編配絕對是一種科學。除此之外,遲宇的另一種設想是:利用物理或者化學的因素誘發馴鹿的基因突變,提高馴鹿的繁殖能力。

遲宇爭取了這個項目。她從《新唐史》里鞠國人(鄂溫克祖先的世居地)飼養馴鹿,到現在的敖魯古雅獵鄉人飼養馴鹿的一兩千年的歷史上,以及從馴鹿血質的研究中,可以斷定馴鹿是純合種,不是混血動物。

她已經多次到獵鄉來考察和研究了。這一次,為了野鹿的種源她再次來到這里。她是想捕捉到一頭純粹的絕沒有達到半點馴化的野公鹿——以前也有人給她提供過野鹿的種源,但都不十分理想,這一次,她和三個同行來到獵鄉準備親自去捕獲一頭理想的種源。

在瓦羅基的幫助下——他是獵鄉中學的生物老師,是遲宇在海薩爾進修時的同學,他們前期的工作是十分順利的。

可是半路上遲宇又不得不退了下來。那是昨天,馴鹿爬犁在山谷里像一葉小舟,在雪地里輕快地飛跑。太陽高高地掛在藍天里,陽光照耀下的雪地一閃一閃的,宛如一件絢爛無比的錦緞棉襖。遲宇坐在爬犁上,望著那油嘟嚕的雪地和群山,還有身后歪歪斜斜的爬犁的轍印,她的心情格外舒暢。她想起了毛澤東的一首《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隨著馴鹿爬犁在雪地里的奔跑,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在藍天里飛翔。她的身心是那樣的放松,這種感覺是在海薩爾的城市里永遠也享受不到的。海薩爾的冬天,落雪里摻雜著從煙囪里噴出的煤煙碎屑。沙沙啦啦的雪粒里,感覺不到雪花的晶瑩和靈透??諝庖彩强酀?,一點兒也不清新、甜爽。

遲宇把目光從雪地里收回來,又打量起爬犁上的幾個人:皮衣、皮褲、皮帽子——在大自然原生的誘惑下,古老的裝束同樣給人一種原始的魅力。

遲宇的血沸騰著,遼闊的雪原,蒼茫純凈的大山,還有爬犁上淳樸能干的同行,她對自己所研究的項目充滿了信心。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遲宇突然感到身體不適起來,她曾經患過子宮內膜異位,發作起來疼痛難忍,幾乎令人昏死,但是現在已經好多年了,很少發作了。這一次,正當她坐在進山的爬犁上,心情很陽光很舒暢的時候,突然感覺到小腹開始痙攣,緊接著是一陣劇痛,下身也有什么東西熱乎乎地流出來——怪事,到來例假的日子還有十幾天呢,怎么了?

疼痛開始了。擰勁兒地疼,翻江倒海地疼,撕心裂肺地疼……

瓦羅基不得不派格林娜把遲宇護送回獵鄉,其他的人員按既定計劃繼續進山。

就這么,遲宇和格林娜回來了。格林娜領著遲宇穿林子,抄近路直接回獵鄉。

遲宇半躺在漆黑的熊洞里,怎么也睡不著,身旁的格林娜已經打起了微鼾。遲宇思緒萬千,這次來獵鄉,丈夫是堅決反對的,他們在一個研究所工作,只是研究項目不同。他反對遲宇這個項目,尤其對瓦羅基沒有什么好印象:“那小子是個什么貨?”他說,“他能搞科研,要我們這些人干什么?”

說到激動處他還會口無遮攔:“你說他會啥?喝酒,搞女人。他就會這個!”

丈夫對瓦羅基的偏見由來已久,當年在學校進修時,她和丈夫還有瓦羅基都在生物系里學習。

瓦羅基在野生馴化方面有一定的成就,積累了許多寶貴經驗。他成功地馴化了水獺,而且,對世界尚是空白領域的“飛龍鳥”的馴化也有了一定的研究。因此他被推薦到海薩爾深造學習。

遲宇還記得那一幕:那是他們系的男子足球隊和另一個系的足球隊爭奪冠軍比賽。瓦羅基不但身體素質好,而且他的勇敢和嫻熟的球技,為他們系獲得冠軍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瓦羅基在那一場決賽中,自己就踢進了兩個球。

慶功會上,瓦羅基喝多了,他歪歪斜斜地走進了對面的大樓里,醉眼蒙眬中他推開了女生宿舍的門……結果,他被學校勒令退學,重新回到獵鄉學校去當他的生物老師。

遲宇對瓦羅基的印象是深刻的。

在一次中秋晚會上,瓦羅基邀她跳舞,在悠揚的舞曲中,兩個人的腳步無法合拍。

她抬頭看一眼瓦羅基,瓦羅基那深凹的瓦灰的兩只眼睛正火辣辣地盯著她。太刺激,太恐怖。

她慌亂起來,臉在發燒。

“你干嗎抖???”瓦羅基的兩眼還是那樣盯著她。

“沒……沒有啊……”她盡量掩飾著內心的恐慌。

“你怕我?我的樣子可怕嗎?”

遲宇違心地搖搖頭,“誰說你的樣子可怕呀?我倒覺得你的樣子挺瀟灑?!?/p>

“你真這么認為?”瓦羅基認真起來。

遲宇又違心地點點頭。

“可你感覺到沒有,咱們那些女同學,她們干嗎躲瘟疫一樣躲著我?我跟你說,你見過馴鹿嗎?就是四不像。它的樣子多古怪,看上去也夠嚇人的,可它的脾氣并不壞,溫順得像一只狍子!”

“可你,你為什么看人時兩眼總是那么火辣辣的?”遲宇鼓起勇氣,也同樣兩眼盯著他。

“你說我的眼睛嗎?對美麗的東西,我是專注和直率的,換句話說,我是在欣賞美和被美陶醉!我的這兒可一直都是坦蕩的,請相信我!”瓦羅基拍著自己的胸脯說。

的確,當她再次與他的目光相對時,她覺得他的目光并不那么值得懷疑和令人恐懼了。就像一支長矛,雖然尖利得令人心怵,但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沒有暗藏殺機。

遲宇就這么和瓦羅基有了接觸。后來,他被學校除名了,她去車站送他。瓦羅基還是用那種眼神看著她,但不一會兒,他的眼神開始渾濁,并且滾出了一串熱淚。他久久地握著遲宇的手,無語凝噎。

回到獵鄉的瓦羅基很快就給她來了信,瓦羅基說,在學校時留下的陰影,已經被獵鄉的陽光沖淡了。還說他繼續在搞飛龍鳥的馴化,他一定要把飛龍鳥馴化成功。末了,他還管她要了一張照片,邀她有機會到獵鄉去。

這就是她認識的直率而熱情的瓦羅基……

遲宇稀里糊涂地回想著往事,迷迷糊糊中她竟睡著了。

3

格林娜翻過身,她聽到了遲宇勻稱的呼吸聲。從小在獵鄉長大,她對潮濕和土腥味早已司空見慣了??墒橇碛幸环N奇特的怪味兒卻不時飄散到她的鼻孔里。是什么味兒呢?對了,在海薩爾坐出租車時,風擋玻璃下面有一個小方瓶子,瓶子里散發出來的,就是這種味兒。還有,從城里女人身邊走過時,很多人身上也都帶著這種味兒。格林娜往遲宇身邊靠了靠,那種味兒更濃了。

“騷貨!到林子里來還弄得滿身香噴噴,想干嗎呀?”她心里暗罵著。但她不得不承認遲宇長得很出色。尤其她那雙眼睛,小鹿一樣,毛茸茸的;還有那奶子一樣白皙的皮膚;那滿口的牙齒真白,飽滿而質地晶瑩,透著淡淡的亮光。

格林娜早就對遲宇有所了解,她從瓦羅基那兒看到過遲宇的相片。瓦羅基還不止一次當面提到過她,夸她美麗,善解人意,大方可人。為此格林娜心灰意冷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樣一個白嫩出奇、鮮美無比的女人,哪個爺們兒見了能不喜歡?

獵鄉里的很多人都猜測瓦羅基是因為和城里那些花花綠綠的女人有了那個事兒,所以才被學校攆回來了,格林娜將信將疑,所以遲宇每次來獵鄉,格林娜都格外提防,格外反感。

瓦羅基告訴她,遲宇到獵鄉來是為獵鄉做好事兒,是為了改良他們獵鄉的馴鹿來的。扯淡!搞什么科研項目?什么叫科學呀?看看她那文靜如竹,弱不禁風的樣子,她能喝酒嗎?會使獵槍嗎?科研?科研值幾個子兒?恐怕說白了,就是奔著瓦羅基來的。嘿!和瓦羅基在一起,那該讓人多么銷魂???她可知道那是個什么滋味兒……

一堆堆篝火映紅了半個天空,所有的人都喝了酒,是那種上好的馴鹿奶子酒。這是獵鄉每個結婚人家里必備的,象征著吉祥如意。篝火旁,人們的臉上都是亮晶晶的:有的和升騰的火苗一樣,橘黃里糅合著一種微紅;有的似落日里噴薄的殘陽,紅若淌血;有的則像凝固了的血豆腐,紫黑紫黑……

婦女們的心躁動起來,她們再也無法圍著篝火推杯換盞了。她們的周身就像獵鄉解凍了的阿里河水,在涌動,在流淌,在奔流直瀉。女人們不約而同地圍著火堆跳起來。

“阿罕拜——扎海扎?!?/p>

哲乎哲——扎海扎?!?/p>

阿罕拜——扎海扎?!?/p>

哲乎哲——扎海扎?!?/p>

從每個人的嘴里都發出同樣的節奏。她們兩只手上下擺動起來,起步動作輕盈,如風如燕;繼而,她們的雙手又開始前后擺動。

男爺們兒也坐不住了,他們也湊上來和女人成雙成對兒一起狂跳。腳下有了獨特的動作,聲音更加剛健,節奏更加明快:

“阿罕拜——扎海扎?!?/p>

哲乎哲——扎海扎?!?/p>

瓦羅基和格林娜的雙眼互視著。篝火燃得正旺,兩個人的心靈同時產生了一種感應。這是一個美妙而令人心醉的時刻。他們彼此心照不宣,踏著“扎海扎?!钡呐淖?,雙雙隱進林子。瓦羅基一進林子就消失了蹤影,扔下格林娜一個人靠在一棵大樹上,她的兩眼就像黑夜里的鳥兒,什么也看不見,“瓦羅基,你死哪兒去啦?”她盡量壓低了自己的嗓門兒,但是那聲音在林子里碰撞起來,還是很響亮。

“輕點兒?!绷肿永飩鱽砹藰錀l子碰撞的聲響。

“你跑哪兒去啦?”

“我撒尿去了?!?/p>

瓦羅基從大樹后面鉆出來,從背后一把抱住格林娜。

格林娜趁機把頭向瓦羅基的臉上貼去,她的嘴里急促地噴著熱流:“瓦羅基,抱住我?!彼咭粯优又碜?,一使勁兒,掙脫了瓦羅基的手臂。轉過身,兩手鉤往瓦羅基的脖子,她的嘴吸盤一樣裹住了瓦羅基的雙唇。

瓦羅基的欲火被挑逗起來,獵人的驍勇善戰是出了名的。他抱住格林娜的腰像放倒一個草個子那樣,一下子就把格林娜按倒在厚實的松針地上。瓦羅基是占了上風的,他的感覺是爬上了一棵樹,那是兒時經常攀爬的一棵大樹,大樹上,有一個大鳥巢,鳥巢里經常有大鳥在飛進飛出。有一次他爬上了那棵大樹,當他把手伸進粗糙的鳥巢里時,摸到了鳥的幼雛。溫熱的,瑟瑟顫動的,皮肉細膩而水嫩的雛鳥。他懷著好奇和激動的心去觸摸那些雛鳥……

他們的響動被篝火那邊傳來的浪潮一樣的“扎海扎?!钡穆曇粞蜎]了……

格林娜回味著,渾身又涌來了那種激情。

遲宇的身子動了動。

小娘們兒,和瓦羅基在一起,你的身子是不是也會上來那種酥麻勁兒???可有我格林娜在,你就得等!格林娜想好了,只要她守著瓦羅基,不讓他離開自己半步,別的什么人就別想碰他身子。我格林娜的爺們兒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碰的,城里的女人咋啦?更不例外!不就是想弄一頭公鹿嗎?那算什么事兒???有能耐去對付對付那些狼和熊!格林娜腦子里亂糟糟的,不時翻著身子。

她又想起了那個春天。她踩著那條發白的小路去馴鹿點兒。山道兩旁的樹林還沒有醒來,干巴巴,無聲無息地站在那兒。藍色的天空中沒有一朵云,晴空里也沒有一絲風。天空、大地、山谷和森林都顯得那么死寂,只有她的腳踩在山路上發出陣陣沙啦沙啦的聲響。

忽然,她看到前面不遠的路旁,有幾條狗一樣的東西一晃就鉆進了灌木叢。她機警地摘下槍,拉開槍栓。那是幾只狼,它們從灌木叢里又鉆出來,大模大樣地來到小路上??礃?,它們的分工很明確:有兩只像狗一樣蹲在小路上;有兩只拖著尾巴,在路兩旁顛著碎步;有一只立定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手中黑亮亮的槍管兒。

這些家伙,經過了嚴酷的冬天,在洞里窩久了,毛梢發白,腰幾乎伸不開,弓一樣彎曲著——這是幾只餓狼!

格林娜把槍端在手中,她才不怕呢。她手中端著的不是鳥銃,也不是什么別列彈殼,或者是“七九式”步槍,“七點六二式”步槍什么的,打一槍,就得重新拉開槍栓。她現在使用的是半自動步槍,你只管瞄準,開火!省時省事兒又具殺傷力。有它在手,格林娜什么都不怕。

再說,這樣的陣勢格林娜早就從獵鄉有經驗的獵人嘴里領教過了——要想順順當當從餓狼群中走過去是不可能的。

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幾只餓狼虎視眈眈,磨牙霍霍地等待時機。它們恨不得立即撲上來,咬斷她的喉管,把她撕得粉碎,美美地飽餐一頓,好填飽它們的肚皮。

也好,這些混蛋!瓦羅基的身下還正缺少一條狼皮褥子呢——狼皮可是好玩意兒,毛管透氣,皮子防潮,鋪在身下,既暖和,又舒服。格林娜這么想著,槍嘴子對準了一只蹲在道中間的家伙,這家伙一動不動地坐在小路上,似乎在曬太陽,它在假寐。

格林娜瞇著左眼,右眼的視線和槍嘴子的準星拉平了,準星的圓圈里套住了狼的腦袋。那只狼仍然沒有動,它的腦袋在準星的圓環里顯得異乎尋常地清晰。

格林娜憋住一口氣,扣動扳機,開火!

“噗……”子彈沖出槍膛,槍聲很沉悶。

格林娜的眼睛一直瞄著彈溜子——真正的射手,一定要看到擊發時的彈落點。她看到沖出槍膛的子彈呼嘯著,流星一樣催動了狼頭上的一撮灰毛,子彈從灰狼的頭顱里橫穿而過。鮮血,水柱一樣從灰狼的腦袋上噴涌出來。那只灰狼哼也沒哼,想站起來,但是剛抬了抬屁股,就把腦袋耷拉下去。

格林娜立即掉轉槍口。這時,路旁的草叢里傳來了一種奇怪的叫聲,像針尖兒在鐵片上勾畫,令人心顫,叫人揪心。

這聲音是路旁的一只灰狼把嘴巴插在枯草里發出來的。隨著狼嗥聲,又有幾只灰狼從樹林子里竄出來,格林娜非常清楚,那嚎叫的是一只頭狼,它是向伙伴們發號施令:進攻開始啦!

格林娜沒等那只嚎叫的頭狼把嘴巴從草叢中拔出來,就“噗”地給了它一槍。這一槍擊中了那家伙的脖子,它垂下腦袋,猛地向前一竄,跳到了小路上,又一竄,蹦到了小路邊的灌木叢中。零散的灰狼聚集起來,它們張著嘴,嚎叫聲陰森可怖。

格林娜四周掃了一眼,有二十幾只餓狼圍了上來。一場拼殺不可避免了,這些餓狼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她。她向旁邊的一棵樟子松靠過去。

好險!當她返身爬上樹的時候,狼群已經聚到樹下。稍遲一些,哪怕換彈夾的功夫,狼群也會把她撕得粉碎。

格林娜靠在一根碗口粗細的樹枝上,槍口對準了樹下的狼群。

狼群旋渦一樣圍著樹,打著轉兒。它們都露著白森森的牙齒,南腔北調地怪叫著。幾只脾氣暴躁的家伙開始抓撓起松樹的樹皮。

格林娜的心里輕松了很多,在草原和森林里,這些家伙的確可怕,可是現在她在樹上,她什么也不怕了。她瞅準機會就來一槍,樹下的灰狼相繼斃命,橫七豎八躺倒了一地。

那次她打死了十四只狼,還有兩只受傷了翻著跟頭鉆到灌木叢中逃掉了。死狼堆成了一個小山,為此,鄉里還特意給了她一筆獎金,她在獵鄉出盡了風頭。

她拿著那筆錢去了海薩爾,把那獎金給了瓦羅基一半。

那天,她去瓦羅基學校的時候,宿舍樓里出來一綹子人,花花綠綠的。幾個女生看到她還指指點點的。

瓦羅基把一個女同學介紹給她,那就是遲宇。

遲宇伸出手,她也伸出手。她用力一捏遲宇的手,像面團,軟軟的。她又仔細看了看遲宇很受看——眼睛彎彎的,月亮似的,臉蛋兒像獵鄉山上的韃子香花兒,又沒那么紅;像阿里河兩岸的稠李子花兒,又沒那么白。

回到獵鄉以后,她自卑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擔心瓦羅基被城里的女人搶去。后來,她的自信心又戰勝了她的妄自菲薄。是啊,干嗎呀?在獵鄉你格林娜不也是上等的姑娘嗎?

想到這兒,格林娜的求勝欲望又上來了。

不就是一頭公鹿嗎?干嗎驚動這么多人?她有點恨瓦羅基,干嗎讓遲宇也一同上山,示威嗎?哈,城里的女人也能上山鉆林子,也能狩獵,扯淡!看看吧,咋樣?這頭城里的母鹿沒等揚蹄兒就趴下了。太好啦!嘿,現在,該讓我格林娜露一手了,不服嗎?等著瞧!

白天,她已經給遲宇指定了返回獵鄉的路線,只要遲宇過了那個月牙兒形山口,她就能很順利地回到獵鄉。

小娘們兒,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剩下的路,你就自個兒獨闖天涯吧。至于我嗎,我要回到林子里去,親自給你弄一頭邦邦硬的公家伙來!

4

遲宇醒了,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個不規則的土洞。身旁灰蒙蒙的,格林娜早已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她緊張地爬出土洞,扒開灌木叢,啊——天空瓦藍瓦藍的,雪地里油嘟嚕地白。一行腳印從稀稀拉拉的林子邊兒向密密的林子深處飄去了。

那頭被格林娜撂倒的黑熊,靜靜地躺在雪地里,身上掛了星星點點的霜花兒。

遲宇心里空蕩蕩的,她弄不明白,格林娜去林子里干嗎呀?可能弄吃弄喝去了。她回頭向格林娜指點的那個山口望去,起伏交錯的大山藍幽幽的。朦朦朧朧中,她只能看到那耀眼的雪山卻看不清那山口,就仿佛站在地球上望月潮,辨不出半點兒真面目來。

格林娜的腳印消失在月牙形山口相反方向的林子里,一個窩兒,一個窩兒,穩穩實實的。

遲宇耐心地等待著格林娜回來,可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還不見她的蹤影。一個不祥的預感在她腦海里開始環繞:格林娜這個古怪的女人,是不是把她一個人扔到了山上,自己溜走了?也許就是這么回事兒!遲宇看一眼掛滿霜花兒的黑熊,她有點不寒而栗。在這茫茫的大山里,一旦迷失方向,那將意味著什么?她不知道格林娜說的是不是真話:過了那個月牙形山口,就是獵鄉。反正她自己是絕對不敢貿然行動的,她決定跟著格林娜的腳印走。只要沒有暴風雪,腳印就會帶她找到格林娜的。她怕自己迷失在大山深處。

她這么思索著,下了決心。

穿過那片林子時,她的勁頭挺濃,她想抓緊時間趕上格林娜。

出了林子,眼前是一片矮棵子。濃密的灌木叢托著棉桃似的白雪,形成了高高低低的大雪球。格林娜的腳印是從那些雪球中穿過去的。因為白雪覆蓋的灌木叢上面已經露出了它的枯枝敗葉。

面對眼前茂密的灌木叢,遲宇有些猶豫,可又沒有什么辦法。她只有硬著頭皮,跟著那串腳印向前走。在這陌生的、死寂的山林里,只有這串腳印是活的。只要她緊跟著腳印走下去,格林娜絕對甩不掉她。

她的下身還是濕漉漉的,但小腹不那么擰勁兒地疼痛了。開始,小腹里好像有一只手在惡毒地抓撓,一陣接著一陣,疼得她幾乎昏厥?,F在,那只手恢復了仁慈,它只是用其中的一個指頭,輕輕地彈一下,又彈一下,疼痛絲絲拉拉的,這種疼法無關緊要,她能堅持住。

現在遲宇是提心吊膽的,她一個人走在深山老林里形單影孤,她太害怕了。她真擔心林子里會突然躥出一條狼,大張著嘴,舌頭甩在嘴巴外面,繞來繞去的,牙齒泛著白光。她還擔心,在哪堆樹棵子里,會再碰到一個黑熊洞——她再也不想聽到黑熊凄慘的心驚肉跳的鳴叫了。

遲宇不敢多想了。她一味地向前邁著步子,走在白雪覆蓋的樹棵子里,宛如在擁擠的人群中邁步。沒多久,她就感到皮帽子里面濕乎乎的,脊梁骨上也冒出了虛汗,心像敲鼓一樣震顫。她的全身已經癱軟得像一根面條啦!

格林娜的腳印還是不屈不撓地向林子里延伸,它拖著遲宇進了林子,又出來;再走進林子,再出來……

遲宇終于堅持不下去了。格林娜的腳窩兒還是扎扎實實的,可以看出她的體力和實力,而她自己的兩條腿像灌滿了鉛,踩下去就不愿意拔出來,也踩不到格林娜留下的腳窩里,以至她每走一步,都是在重新開辟道路。雪殼子挺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遲宇追趕起來格外吃力、緩慢、痛苦。

她不得不躺在雪地里,胳膊和腿就那么隨意地扔在雪地上。她有點佩服格林娜了,真是一個體力過勝的人!她甘拜下風。

仰望著天空,天空是淡淡的藍,高遠而遼闊。太陽似個偌大的燈泡兒,賊亮賊亮的,就是透不出半點溫暖。她把身上的槍摘下來,扔在雪地上。閉上眼睛,她感覺到身子輕飄飄的,羽毛似的,宛如一陣風就能吹走——好舒服??!她覺得不是躺在雪地里,而是躺在海薩爾家里的沙發床上。屋子里暖洋洋的,陽光透過粉紅色的窗簾照射進來,色調溫馨、和暖、宜人。墻角的音響里正播放著纏纏綿綿的輕音樂,曲調清麗、悠揚,如牧笛飄入柳叢,又如飛鳥歸入晚巢……她的身邊會靠攏來一個身子,一張臉也會向她的面龐貼來,那臉的上半部是柔軟的,充滿了滑膩和彈力,而那下半部卻有如刺猬一般長滿了針刺。那針刺碰到臉上,讓她的面部發麻,更讓她的心里發癢。那棱角分明,彈力和耐力都很出色的兩片厚嘴唇,像饑渴無知嬰兒的嘴,嘬在臉上,能裹起一塊肉來……在海薩爾,有她的溫馨和幸福,有她不盡的歡欣和順暢,她干嗎來這兒呀?孤零零地被拋棄在林子里,誤解和屈辱——她的承受力已經達到了極限,她就要崩潰,就要徹底完蛋啦!

該死的選擇,什么鬼項目!活該,誰讓你不聽老公的話呢?開始,丈夫就堅決反對她研究這個項目,反對她的立項,她覺得丈夫的反對是阻止她到獵鄉來——他不想讓她和瓦羅基多接觸!

她覺得丈夫的擔心純粹是心理變態,小人齟齬,狹隘自私!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和立場,她帶領一批人,爭取了這個科研項目,她要把這個項目付諸實踐,這是毫無疑問的。結果,她果真吃了不少苦,身心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她感到一陣陣口渴。路上,她吃了不少雪團,可那東西一點兒也不解渴。她兩手支著雪地,坐起來搖搖頭,腦漿子好像凍成了坨兒,沉重而麻木。一陣風吹來,身旁蒿草的葉子在雪地上劃來劃去,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響。天空不那么藍了,籠上了一層灰蒙蒙、霧一樣的東西,仔細看去,大山和森林被一團油汪汪的東西包圍了。她感到臉上有刀片兒在剝皮。她知道遇到了麻煩——北方的冬季,在野外遇到了這種情況,要立即點著一堆篝火。如果來不及的話,就不要停腳,把露肉皮兒的地方都包裹起來——寒流,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鼻子眼兒里都會凍冰,連屎尿也會凍成坨兒。寒流是北方冬季最冷酷的殺手,當它襲來的時候,氣溫會驟然下降到零下四五十度。因此,大興安嶺北麓冬季野外作業的人,對寒流都是有所領教的。

遲宇雖然沒在林區工作過,但她一直生活在北方,她對寒流還是略知一二的。她趕緊把皮帽子耳朵拉下來,再把兩個帽耳子系在一起。一會兒功夫,雙手就凍得貓咬似的。

風不大,但空氣里像撒上了辣椒面兒,粘到哪兒哪兒就火辣辣地疼?,F在她渾身一點兒也沒有汗津津、濕漉漉的感覺了。寒流侵犯著她的皮衣皮褲,她身上起了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她趕緊用皮手悶子捂住胸脯……一塊硬硬的東西硌了她胸脯一下。她奇怪地把手伸進懷里,在皮衣兜里她摸到了一個塑料袋兒。一陣激動,她不由抬眼看了看格林娜的腳印。剎那間,她眼前的腳印變成了一條小溪,小溪歡快蜿蜒地流進林子,又從林子里流淌出來潺潺地流進她的心田——那腳印給了她溫暖,給了她鼓舞,給了她希望,也給了她勇氣,更給了她渾身的熱血激蕩——她衣袋里裝著的是一塊肉塊兒。格林娜,你這云里霧里的行為,你到底在干嗎?

空氣更顯得干燥、寒冷,白雪中站立的森林也更加冷峻蒼涼。

遲宇迎著寒流,沿著格林娜的腳印繼續追趕。

其實這次進山,遲宇是非常有信心的,而且充滿了詩情畫意——坐上馴鹿爬犁,到森林里去,體驗一下獵人的生活。也許在黑黢黢的林子邊兒,一只公鹿在悠閑地覓草,或者在山谷里暖泉子周圍的什么地方就會碰到前來喝水的公鹿。他們就會把裝有麻醉彈頭的子彈射出去——個頭碩大,雄健而毛色淡紅的公鹿就會應聲倒在雪地里,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兒了。

至于半路上出了岔兒,以至弄成現在這樣,她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腳印又消失在一片林子里。她抬眼望望天空,太陽像個奶坨兒掛在遙遠的天邊。天邊被連綿雪山的輪廓鋸割得像一把生了銹的破刀鋸。遲宇非常明白,天邊的太陽無論降落到哪一個鋸齒上,都將是她絕望的開始。

突然,在距她不遠的林子邊上,傳來一陣聲響,聲音并不大,可是在這寂靜的林子里,遲宇仍然覺得像草原上奔騰而來的馬群。她被突然而至的聲音嚇了一跳,慌慌亂亂地摘下槍——她發現有幾只狍子正站在對面的一個山坡上。她沒法確定那是幾只狍子,反正她看到沖著她站著的幾只狍子露著白屁股,盤子似的,還像扇子。幾只狍子調過頭來看著她,很專注??磥磉@些狍子離她并不太遠,因為驚恐中她竟能看清狍子身上褐紅色的皮毛以及狍子們尖利而不時轉動的耳朵。她狂跳的心開始漸漸平靜。那些狍子還是呆呆地立在那兒。她看了它們一會兒,把槍端起來,閉上一只眼睛,讓另一只眼睛順著準星去尋找那些狍子。狍子們開始騷動,它們在對面的山坡上走走停停,一會兒轉動一下尖利的小耳朵,一會兒又歡快地從雪地里拔出細腳邁動幾步再把細腳插進雪殼子里。遲宇的槍口點動著,胳膊發軟,她把槍又扛在肩上,自言自語著:真是傻狍子,要是碰到真正的獵手,你們的身上早就開花兒啦。狍子們終于意識到了危險,它們魚貫而起,細腿在雪地里彈動起來,輕盈的身子一起一躍,在雪地里劃著美妙的弧線,像展翅的鷹一樣,眨眼就消失在山岡的后面。

遲宇被狍子閃電一般飛奔的神力鼓舞了,她決心盡快趕上格林娜……

5

格林娜從土洞子里鉆出來,迎接她的是天空中稀稀拉拉的守望著大山和森林的星星。白雪覆蓋下的大山和林子靜靜地熟睡著,只有涼爽的空氣給了她一絲新意和刺激,回頭看一眼黑黢黢的土洞,她知道遲宇還沒有醒來。睡吧,小娘們兒,好好做一個夢!她心里嘟囔著,反正離獵鄉已經不遠了,只要奔那個月牙形山口走,準能回到獵鄉,這不會錯。

她可不能繼續陪著那個弱不禁風的女人了。她要做她的事兒——她的心里一直被一種欲望侵占著,這欲望攪得她一宿沒睡好。說不清是她非要有這種欲望,還是這種欲望支配著她,反正她覺得非這么做不可——她要親自弄一頭像樣的公鹿給瓦羅基看,更給遲宇看看。她早就下了這樣的決心。

真是不錯呀,干嗎要一頭公家伙呢?而且是上等的絕好的呢?來一頭母家伙不行嗎?就是因為公家伙的后襠里夾著兩個卵子嗎?

大老遠地從城里跑來,還想親自進山去逮一頭像樣的公鹿,簡直太目中無人了。干嗎呀?來跟我格林娜比高低嗎?那你可得睜開眼睛瞧瞧,格林娜可不是一碰就吱吱叫的“奇巴”(鄂溫克語:一種石鼠),叫號嗎?走著瞧!

格林娜想著,又望了望那個通往獵鄉的山口。那個月牙形山口的上方,幾只慘淡的星星還在頑強地眨著疲憊的眼睛。祝你好運,小娘們兒!

格林娜的心里憋著一口氣兒,毫不費力就翻過了一座大山。在穿越一片矮林子時,樹上的雪球兒砸在了她的脖子上。雪粒融化了,冰涼的,弄得她的脊背像有一條小蟲子在爬,癢癢的。

現在,她要去那地方——烏魯木鐵山谷,她在那地方打過鹿,她記得很清楚。為這,瓦羅基還打了她……

春天。

林子返青,青草沒地的時節,她找到瓦羅基。

“我想送你一樣東西,可你自己也得出點力?!?/p>

“要是這樣,還算你送的嗎?”瓦羅基看著神秘兮兮的格林娜。

“可我打定主意要送給你?!?/p>

“是什么寶貝東西???”

“皮夾克?!?/p>

“開什么玩笑,你忘了我不是有最結實的犴皮夾克嗎?”

“這我知道,我只是想給你弄一件鹿皮的,鹿皮夾克?!?/p>

“我說了,我有犴皮夾克?!?/p>

“可鹿皮的最講究,也最時尚?!?/p>

“去哪兒弄???”

“上山啊,上山去打只鹿,皮子給你做夾克,隨便再弄點鹿胎或者茸角什么的?!?/p>

“瘋啦?你不知道現在打鹿需要指標嗎?再說,獵鄉附近的野鹿是越來越少了,要絕種,你看著不心痛?”

“嗬,你這家伙,你沖我嚷叫什么?如果獵鄉就我自個兒有一桿槍,那我情愿把它扔進山谷,可人人都有,你管得了嗎?”

“別人的事兒我管不了,可你不行,絕對不行!”

“我為了誰?不是為了你嗎?”

“為我?誰知道你為了誰?”

“你放屁!我看你才是賊喊捉賊!你自個兒是怎么從海薩爾回來的?你說呀?”

瓦羅基一巴掌打了過去,“你住嘴!”

格林娜捂住臉,“你……打人!”

瓦羅基的臉扭歪了,“你敢再說一遍?”

格林娜不再做聲,她知道剛才的話傷了瓦羅基的心,可這個家伙,懂她的心思么?她是成心想送給他一件鹿皮夾克呀。

瓦羅基扭頭走了,留給她一個寬大的背影。望著瓦羅基的背影,格林娜咬了咬牙,“干嗎聽你的呀?偏去!”

她真的在那個山谷里打到了一頭鹿,一頭大個的公鹿,她剝了皮,摘了兩個腰子,砍下了茸角。她就是要和瓦羅基別勁兒,她絕對要送給瓦羅基一件鹿皮夾克。

現在,她又向那個山谷走去。她知道那個山谷有一個不會結冰的泉子,冬季,好多動物都要去那里飲水。走了一個上午,她餓了,現在,她有點兒走不動了,心發慌,胃里空蕩蕩的。

她向一片樹林子靠過去,那是一片松樹林,老遠她就看到有一群松雞在樹上跳來跳去。

她找了一個視野開闊的位置,瞄準,開火!“噗”的一聲響,一只松雞石子一樣從樹上掉到雪地里。

找到那只松雞,又揀了一堆干樹枝,她從一棵大樹下面又弄到了一些苔蘚,然后拿出一顆子彈,在槍管上把子彈頭別掉了,再把苔蘚塞進子彈殼里。槍口對準那堆干苔蘚,扣動扳機。槍管兒噴出的火星兒點燃了那堆苔蘚。

其實生肉她是吃過的,那是犴啦、鹿啦脊梁骨兩邊的里脊肉。切成絲,撒上酸溜溜的醋,鮮活而脆嫩。狍子的生肝她也吃過,剛摘出來的生肝熱乎乎的,蘸著鹽面兒,一嚼一股血水……可是松雞肉,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生吃的。

篝火燃起來了。

吃飽喝足了的格林娜繼續前進。

遠遠她就望見了那片松林,那是緩坡上的一片樟子松,走進山谷就能看到那片松樹林。林子在白色山谷的襯托下黑黢黢的,像一片被開墾的田地。過了那片林子,就到了谷底,那個不凍的泉子就在那個谷底里。格林娜記得非常清楚。

漸漸地,那片樹林清晰起來。交織的樹枝擎起厚厚的積雪,樹梢上面是一片銀白的世界,也有旁逸斜出的樹枝探出頭來,頂著一塊白蓋頭,膽怯羞澀地窺視著一覽無余的銀色山谷。

拐過山腳,她看到了暖泉子上的水霧。格林娜得意地笑了,她相信在這兒一定會弄到她想得到的玩意兒!

泉水真清。水底鋪滿了長著苔蘚的卵石。泉子四周被動物的蹄印踩平了,蹄印和一堆堆亂糟糟的糞便摻雜著,像一個羊圈。接近雪地的泉水結了一層冰凌,上面殘留著什么動物著急喝水時不慎把舌頭碰到了冰凌上留下的斑斑血跡。

格林娜一眼就看到了她要找的蹄子?。耗翘阕佑「笞拥牟畈欢?,但要比狍子的蹄印大得多。她趴在泉子邊喝了不少泉水,泉水很涼,也很甜。

在一片凹地的樺樹林子邊,格林娜終于發現了尋找的目標——鹿。是五只鹿。太好了!從它們頭上的犄角看,里面有一頭很像樣的公鹿,還有一頭公鹿,但個頭要比前者遜色很多,其余的是母鹿。

她激動著,把考察隊發給她的特別的子彈壓進槍膛——那是一種綠殼的麻醉子彈。

她屏住呼吸,槍口對著那頭大個兒的公鹿。以往,她碰到獵物時才不會這么小心翼翼呢,一槍不中,槍膛里余下的子彈就會接著去追趕那些沒命奔逃的獵物?,F在不行,她的麻醉子彈是有限的,再說,碰到一頭像樣的公鹿實在太不容易,機會難得啊,她不能有任何閃失,讓這頭難尋的東西在自己的槍口下白白地溜掉。

套在槍準星里的公鹿警覺了,它抬起了雄馬一樣的脖頸,兩只尖利的耳朵開始轉動,搜尋那些來自四周的風吹草動。就在它把全身的力量積聚在四肢上,準備揚蹄逃遁的時候,格林娜已經扣動了扳機。麻醉彈頭穿破了空氣的阻撓,呼嘯著,轉眼就擊中了公鹿的前腿畔。鹿群受到了驚擾。公鹿很頑強,它岔開鹿群,幾個跳躍就翻過了山岡。鹿群轟然而去。

格林娜松了一口氣,她看到了那麻醉彈頭像錐子一樣鉆進了那頭公鹿的前腿畔。一個好的槍手,絕對會看到自己的彈落點的。她相信那頭公鹿在翻越了那個山岡不遠就會栽倒下去,那不會錯!

格林娜順著鹿群的蹄印翻過山岡,公鹿的蹄印和鹿群的蹄印分開了。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在一片林子邊兒,她看到了那頭倒在雪地里的公鹿。它蜷縮著,均勻地喘著氣兒,脖頸很短,卻很粗壯,灰紅的毛色里摻雜著白色的斑點,毛梢順滑,泛著光亮,這的確是一頭雄健的公鹿!

格林娜用皮繩把幾根木頭桿子綁在一起做成了一個雪橇,放上公鹿。她拉起雪橇向山岡下走去。

太陽像個水浮子,隨著陽光的西斜,它慢慢向林子里沉下去,就在它即將消失的天邊,晚霞像一團透明的紫紗,彌散著柔和的光線。格林娜沐浴在落日的曛光中,像一臺蒸汽機,渾身散發著騰騰熱氣。面對夕陽,她的腦海里升起一雙玫瑰色的翅膀。那翅膀馱著她飛到了遲宇的身邊:“怎么樣,小娘們兒,睜開眼睛看一看這是不是一只公家伙?用不著掰著兩襠看卵子,呶,看看它肚皮下面的鹿鞭不就得了?”翅膀又馱著她飛到了瓦羅基跟前:“瞧啊,這是一只石鼠嗎?不知道格林娜是什么樣的女人嗎?嘿,只要是她相中的玩意,就別想從她身邊溜掉!”她得意地笑了,渾身又充滿了活力。

6

遲宇終于爬上了那個山岡。她一直跟著格林娜的腳印走,那腳印像一條彩帶領著她在林子穿行。

現在,她終于明白了格林娜要干什么去,她是在那個有泉子的山谷里知道的。格林娜來到那個山谷里的時候是一行腳印,現在她的身后又多了一條痕跡,那是雪橇的痕跡,它在雪地里劃開了一條溝痕,淹沒了格林娜的足跡,一直綿延到高山溝谷。而且,在雪橇后面的小樹棵子上,還掛著幾綹梢兒發紅的動物毛——那是鹿毛,她認識。昨天晚上,太陽下山時她就發現了它們。這之前,她還看到了格林娜攏過的火堆,篝火把四周的白雪融化了,一片一片的,發黃。

看到樹棵子上的幾綹鹿毛時,她激動了??磥砀窳帜炔⒉幌袼胂蟮哪敲磯?,那么不可救藥。無非是她們心靈之間缺少溝通、理解和相互之間的信任罷了?,F在,她覺得格林娜那么可愛、可敬,那么無畏、勇敢、堅強!

格林娜的這種精神,給了她很大的鼓舞和鞭策。因此在夜晚的宿營中,她一直以格林娜為自己的精神支柱。雖然她獨居深山仍然心有余悸,但是清冷、難熬而恐怖的夜晚還是被她戰勝了。

風刮起來了,滾動的雪粒把格林娜身后的腳印填得只剩下一排小窩窩。在那個山岡上,她看到格林娜停留了好幾次??磥?,格林娜也到了筋疲力盡的程度了。別說格林娜還拖拽著一頭公鹿,就是她自己徒步行走,現在已經到了茍延殘喘的地步了。她的渾身不再有潮濕的感覺了,汗毛孔都鎖得緊緊的,皮肉像一塊繃緊的膠皮,纏在身上。她抬眼望望天空,天空不像晚上那樣白慘慘的了,而是被淡淡的海藍涂抹了,她定定地望著遙遠的天邊,那里飄游著幾絲云一樣的東西……她感到一陣目眩,好半天,她才緩過勁兒。

從山岡上望去,前面是一片極開闊的地段,對面是一座雪山,陽光從雪山上反射回來,令她眼花繚亂。突然,她覺得山腳下的開闊地里有什么東西一閃,像陽光照射屋頂鐵皮的亮光。她心里一陣喜悅——蒼??諘绲难┰?,的確有個小黑點,白紙上的蒼蠅似的。格林娜,是你嗎?對,一定是她!不是她又會是誰呢?遲宇激動萬分,連滾帶爬地從山岡上跑了下去……

7

格林娜絕望了,她掉到了清溝里。這是離獵鄉不太遠的一條河,槍架擔著她的身子,周圍的薄冰塌落下去。她的下半截身子被河水浸泡著,皮褲灌了鉛一樣墜著她的身子,湍急的河水沖擊著她的兩條腿,拼命地把她的身子向冰窟窿里吸著。她是太陽冒紅時掉進冰窟窿里的,現在有點堅持不住啦!

晚上,她是和那頭公鹿睡在一起的,開始那頭公鹿是昏睡的,后來公鹿漸漸清醒了。它“呦……呦……”地叫著,蹄子刨著地上的積雪,好在她用皮繩絆住了它的四個蹄子,不然,它一覺醒來,會很容易地回到林子里去。

天沒亮格林娜就上了路,她原來是拽著那頭公鹿向前走的,可這家伙是一頭野東西,它一點也不像溫順的馴鹿那樣,它四腳插在雪地里,縮著脖子,身體一動不動。格林娜拔河一樣拽著那頭公鹿,她的行進速度很慢。最后,她干脆把皮繩系在自己的腰上,像拉纖一樣向前晃動著。身后的公鹿就像一條搖擺不定的小船兒,東撞一下,西跳一下,還不時把她拖倒在雪地里。

格林娜傷透了腦筋,最后她想出了一個辦法——兩個指頭捏住公鹿的鼻子,用獵刀在公鹿的一只耳朵上捅開了一個小窟窿,拴上皮繩。公鹿溫順多了,格林娜牽著它向哪兒走,公鹿就乖乖地跟著她。

太陽從林子里升起來的時候,她終于走到了那條冰河前,過了這條河,再拐過前面的山腳就回到獵鄉了。她的心里一陣輕松。

她牽著公鹿毫不猶豫地走上冰河,河面上結了一層毛茸茸的冰凌,冰面上還有什么動物的蹄印穿河而過。走上冰面,她的兩條腿格外輕巧,腳下的冰凌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身后的公鹿也“嘎嗒、嘎嗒”地邁著步子。她盤算著回到獵鄉的撮羅子里吃點什么呢?樺皮簍里有現成的肉塊兒,還有褪好毛的松雞,吊鍋子里盛著烤餅呢……最好是吃點湯湯水水,像下水湯什么的。因為好幾天肚子里沒有像樣的食物啦。吃飽喝足了,再美美地睡上一大覺,嘿,就這么干!

突然,她的身下傳來了一聲轟響,接著,像獵物掉進了布下的陷阱,她的身子一下子陷落進冰河里,水珠濺了她一臉,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還算好,身上的槍架救了她的命,槍架卡在了冰面兒上,擎住了她的身子,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她真后悔。她怎么沒有想到清溝呢?北方的河流雖然在冬季里會隱藏起它的桀驁不馴,但在河水湍急的地方,仍然暴露著它的兇殘與險惡。河水表面上也會結冰,但那冰面是脆薄的,要是下了一場小雪就更危險,人或體重大的動物走上去是兇多吉少的。林子里的人管這種冰面兒叫清溝。

剛掉進河水里,她的大半個身子還在冰面上,她不假思索地向起一躍。她想爬上冰面,憑著她的體力是毫無問題的,可是她的身子剛剛躍起,冰面兒又隨著她的身子塌落下去。這一次她和公鹿都沒能幸免。

公鹿畢竟是野生不馴的東西,它靈巧的身子在碎冰塊兒里蹦跶幾下就爬上了冰面。格林娜死死拽著皮繩,她可不能隨意讓它跑掉。為了它,她才弄到如今這種地步,吃盡了苦頭。再說,要是讓它跑掉了,她自己卻留在了冰河里,獵鄉人知道了這件事兒會怎么看她???

公鹿把她的身子拽到了冰面前,她知道不能再貿然行動了,如此撲騰幾次,體力消耗沒了,身子很快就會被河水卷走。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槍架,橫在冰面上重新擔住身子。這時,她才覺得槍架上的兩只手顫抖著,渾身也在不停地抽搐。她靜了靜慌亂的心,環顧一下四周,只撲騰那么一兩下,她的身后就留下了一個很大的冰窟窿。黑綠的河水打著旋兒咆哮著纏裹著她的身子,似乎想一下子就把她囫圇個兒吞進冰窟窿。要是那樣,她的人生就要來一次真正的洗禮了。

的確太危險了??粗砗蟮暮铀退闹艿谋鎯?,她謹慎地向槍架的一頭兒靠過去,就在她的身子接近冰面時,薄薄的冰面又開始碎裂坍塌。她眼巴巴看著近在咫尺的冰面兒和四腳叉開,身子發抖的公鹿。她既惱火,又無奈。

抬頭向河岸望去,岸邊有一座石頭山擋住了她的視線,河水是繞著那座石頭山向下流淌的。石頭山使她的心情更加沉重。她感覺到河水中的兩條腿被水流沖擊得琴弦一樣抖動著,冰涼的河水已經把她的兩腿浸泡得幾乎麻木了??粗”〉谋鎯?,她真的不敢再輕舉妄動了,胡亂地掙扎是枉費心機的,弄不好,槍架斷了,她的身子就會立即被河水吞沒?,F在她真希望身邊能有人來,要是那樣該有多好??!來人就會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她就能爬上岸來。

幻想替代不了現實。眼下除了大山、雪野、河流、公鹿還有她自己,一切都是空無虛有。

她真有點悲傷、難過。不知不覺中,她的眼角流出了兩串熱淚——她是一個剛強的女人,從小到大,她很少落淚。那年,她父親為了保護馴鹿群,被黑瞎子糟蹋了,當時的慘景啊,獵鄉里的很多人都掉淚了。但她沒有,她把淚水咽到肚子里,自己拿起槍,獨自走進林子,轉繞了好多天,終于把那頭大母熊干掉了。也因為這件事兒,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不管什么季節,只要碰到熊,她就打。她才不讓禍害人的東西順順當當地活著呢,獵鄉里的很多人不敢碰熊,她敢。她可管不了那么多,有人打死了熊還要搞什么葬熊儀式,甚至點上松明子熏除死熊的邪污等等,這些她統統不放在眼里,她打熊就是為了給父親報仇,再就是她也要那膽囊,得手時也要皮子和油。

上次,她為了給瓦羅基做那件鹿皮夾克,瓦羅基莫名其妙地扇了她一個耳光,她既委屈又惱火,那她也沒掉一滴眼淚。

現在她掉淚了。要是被河水卷走了,就再也見不到瓦羅基了,他們從此天各一方,那是多么痛苦和悲傷的事情啊。她愛瓦羅基,為此,在獵鄉,她做出了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傻事。

瓦羅基在獵鄉的確很惹人眼目。不但人長得帥氣,還干啥像啥。出獵是個好獵手,在學校是個好老師,他還有自己的研究項目。還上過報紙呢:一個大版面,上面有他的照片;他和一群飛龍鳥在一個鐵絲網編織的籠子里,人鳥和諧共處一起,很令人羨慕。她和瓦羅基在一起是快樂的,幸福的。瓦羅基對付她也有一手,只要被瓦羅基捉住,他就把刺猬一樣的胡子往她臉上蹭,她躲也躲不了,就像一只飛鳥撞在獵人布下的粘網上那樣,一動也動彈不得。一動,他的胡子就像鋼針一樣扎進肉皮里,每次她都得乖乖地任他擺布,不知不覺中,渾身開始酥麻了。像一條毒蛇銜住了老鼠,只要毒液放射出去,老鼠的身子就會毫無抗拒地癱軟下來,心里明白四肢打顫兒。這是一場認輸的較量——被占有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更多的乃至一些說不出來的東西!可惜,她和瓦羅基在一起一直沒有生下孩子,為此她常常焦慮。瓦羅基安慰她:“放心,一定會有一頭小鹿跑到咱們家里來,這是遲早的事兒!”

可是她這頭母鹿馬上就要沉入河底啦——我的可憐的小鹿啊,她心如刀絞。望著冰面上瑟瑟發抖的公鹿,她的火氣不打一處來?!盎斓?,都是你!”她抖動了一下纏在手中的皮繩。公鹿叉著四腿,戰戰兢兢地伸長了脖子。拴著皮繩的耳朵上結成了一個亮晶晶的冰疙瘩。由于皮繩的牽拽,它的頭幾乎抵在冰面上,仿佛要透過冰層把河底看個究竟。

她又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肩頭上的槍,這是一支半自動步槍。是獵鄉獎給瓦羅基的,瓦羅基看她喜歡,就送給了她。她可不能讓它也沉入水底,她要把這支槍還有岸上那頭公鹿一同留下來。她就是和瓦羅基較勁兒,讓那個城里女人看看,格林娜是什么樣的女人。瞧啊,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誰也阻擋不??!不是想要一頭公鹿嗎?呶,拿去好了,這可是一頭像樣的公家伙呢。格林娜是說話算數的女人,是有志氣的女人!掉到冰窟窿里又怎么樣?死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她勝利了,贏了!這么想著,她笑了,胸中充滿了勝利的喜悅!

一陣風順河面吹來,在她帽耳子旁打著呼哨……

8

遲宇站在山崗上眺望遠方,茫茫雪原中有個小黑點兒讓她心里一震:那是什么?是格林娜么?她連滾帶爬地從山岡上跑了下來。

山腳下的雪真厚,淹沒了膝蓋。沒走多遠,她就感到心臟在胸腔里毫無規則地蹦跳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無數顆火星兒在自己的眼前跳來跳去。

雪野像一塊魔毯,空曠遼遠,無邊無際。遲宇拄著槍架向前晃動著。她時刻觀察著雪原中的那個小黑點兒,漸漸地,那個小黑點兒越來越大了。

那是一條冰河。蜿蜒遠去的河面上平坦而光滑,仔細看去,河道中間由于水流子的沖擊疙疙瘩瘩地結著冰。

遲宇來到冰河邊,她驚呆了。讓她滿懷希望的黑點正是格林娜,此刻她像一頭黑熊,一動不動地伏在河面上。她一下子明白了眼下格林娜的處境?!案窳帜取窳帜取彼活櫼磺械叵蚯芭苋?。

絕望的格林娜循聲望去,發現是遲宇,怎么?這家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驚詫中,遲宇正魯莽地向冰窟窿跑來,格林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站??!你站??!”她聲嘶力竭地喊著。

遲宇還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著。

“你——站——??!”格林娜的喊聲帶著哭腔。

遲宇半天才停住腳,張著嘴巴喘息,“格——格林娜,我來——我來救你——”她上氣不接下氣。

“危險!你腳下的冰面兒太薄太脆,趴下,把槍架遞過來!”格林娜向遲宇喊著。

遲宇按著格林娜的囑咐,趴在冰面上,把槍架遞給格林娜。格林娜拽住遲宇遞過來的槍架,身子慢慢向冰窟窿的一側移動。在河水浮力的作用下她毫不費勁兒就靠了過去。她憋住一口氣,咬緊牙,正要躍上冰面兒的時候,冰面又“嘎巴、嘎巴”響起來,河水涌上冰面兒。她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放棄。她又把身子向冰窟窿的另一個方向靠過去。就要成功了——她的大半個身子已經爬上了冰面兒,有一條腿也要跨上冰面了!

突然“轟”地一聲響,她整個身子又一下子落進河水中。

前功盡棄。

趴在冰面兒上的遲宇聽到身下傳來了冰裂響,她慌忙爬起來。格林娜落水時涌起的水花兒,濺了她一身。她趕忙換了一個位置,重新把槍架遞給格林娜。

“快,格林娜,快抓住槍架,再來!”

冰窟窿里的格林娜像一個落水的皮球,身子在河水里晃動著……

9

篝火燃起來了。爬上岸來的格林娜和遲宇依偎在火堆旁。

“你沒回獵鄉?”篝火在格林娜的眸子里燃燒著。

“我一直跟著你?!边t宇平靜地看著格林娜。

沉默。

“你救了我,我把那家伙送給你,白送。真的,什么報酬也不要。那可是一頭像樣的公家伙,你瞧??!”格林娜指了指拴在小樹上的公鹿。

遲宇瞟了一眼那頭公鹿,它正臥在雪地里,目光驚懼地看著她們。

太陽升起來了。潔白的雪地里,兩個女人攙扶在一起,疲憊的身子拖著她們身后的影子慢慢地向獵鄉走去……

(責任編輯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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