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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隼金羽(中篇小說)

2015-03-17 06:20劉長慶
草原 2015年8期
關鍵詞:太郎

劉長慶

山隼金羽(中篇小說)

劉長慶

1

——天空是多么的寬廣!

憑借谷底上升的氣流,山隼金羽像一個精致的紙鳶,平直伸展的雙翼羽梢微抖,于空中久久地定格。海拔1100米的山地上空,置身于百米高度時,躊躇的思緒更易于在那種凌駕式的超然中擅自決斷了。上旋的熱風,被鉤刀般快削的喙緣從容地分割;撫擦著兩腮邊柔軟的細膩絨毛,“翙翙”地撲面滑過。遠方的云野著意地舍來幾縷淡薄如絲的霧隙,蕩滌著它那飄然優美的流線型身軀,足夠開闊的視野放眼鳥瞰,層層疊疊的光帶之下,銀色的波光細碎地鋪灑在雅魯河淤灣蕩漾的淺道之上,興安嶺連綿起伏的群巔盡顯得幅員蒼翠,安然而靜謐。

孵蛋頭一年,暴虐的洪水搗毀了它們的家,三個身形肥碩的兒女轉瞬間即被滾滾的激流席卷而去。為了那黃嘴丫子怎么也褪不凈的三張大嘴叉子,整個暖季里奔波耗命直至累得啖血的丈夫也在一次心靈扭曲變態的追殲剿滅中,與幾只山雀一同撞上了捕鳥人的粘網。五口之家最終只剩下山隼金羽,孑然一身。第二年,盡管它吸取教訓地把新居壘在嶺東一側的峭壁裂縫里,盡管與那位莽撞的過客恩怨糾纏,但它好歹是陪伴到了與一雙兒女破殼相見之后,才肯分道揚鑣。山隼金羽全心養育,最終竟在幾個攀巖少年一陣發現的驚喜中端了窩。而后的幾個年頭里,急欲完成自然使命的山隼金羽從未能如愿以償,它逐漸意識到自己和自己的同類們果真稱得上是瀕臨滅絕的稀有物種了。難以熬度的時空歲月,見不到雄性的孤寡生活,讓這只善于沉思默想的鳥兒一次次地以呼號的形式向空曠的靈宇詰問生存的意義。

“咕嗷——!”

“咕嗷——!”

迎著露水的朝暉,背負著蔚藍澄澈的天幕,山隼金羽用它那音質沙啞的喧叫,“孤傲、孤傲”地憑空宣誓對這一片領空所擁有的絕對統治權!言外之意,也不難讓人聆聽出這只看似情形孤傲的鳥兒正在道述它內心世界里無法抑制的憔悴和敘說不盡的滄桑。

此刻,猛禽的面孔刻滿了冷峻與懊惱,凝聚的眼環向大地聚焦。初夏的驕陽斜射進低谷,鋪照得大地泛滿紅光。踩挖沙石的力工們在破敗的河床上勤奮地忙碌,田鼠賴慈家族更是傾巢出洞,和它們附近的一系列嫡親們正在午后那懶散的消遣中蠢蠢欲動。初出洞穴的小耗子銀毛燦燦,看了就有食欲。晶瑩的露珠光芒撒去的時刻,山隼金羽甚至能看清橫行于山地土路上的屎殼郎那套令人作嘔的勞作,在一程程邋遢的搬滾中慌不擇路。茂密的水草覆蓋了南磚窯低地的所有坎頭,一身輕松的母蛙朝太陽鼓鼓地乍腮,坎頭縫隙之間的一段段水洼里,釋負地產下了累贅,它們整整一個冬天的一堆堆逗號似的葡萄胎。

這里是呼倫貝爾草原通往松嫩平原的鎖匙門閂,也是濱洲鐵路西部線的咽喉,公路和鐵路就在迤邐東延的狹窄山嵎處交會,山谷的終端銜接著嶺頂一側的落葉松林。從高空瞻望,正在進行著的龐大施工是一條全新的頗具等級的高速公路,它并沒有像老公路那樣與復線的鐵路頻繁交叉,而是從谷底就開始依附于山根直伸下去,大跨度的橋梁將斜插河谷,與鎮子里的主干道銜接,貫穿鎮區,直達山口。新公路雖然于山隼金羽的新家無礙,但整個凹矮的山洼地段所要取得的堆砌路基的大量土方,將不得不從砂礓質極好的南石礫子就地取材,這種顯而易見的工作已于五天前開始了。兩臺挖掘裝載機從南石礫子的底層干起,執意地將開采的砂礓裝滿了前來運載的卡車。這種擔憂不是多余的,不出半個月,看似險惡的南石礫子將在當地人的記憶中逐漸消失。而山隼金羽那圓錐形的新窩就搭建在它頂部的幾座老墳側面的一叢茂密的堿蒿里,兩枚正被孵化著的花斑蛋像兩個于搖籃中亟待醒來的嬰兒,令山隼金羽那備受燒灼的心十萬火急。

幾座老墳的后人知曉施工通告后趕來遷墳。就近的一座孤墳的棺材也在土石的塌方中顯露出來,第二天,它在底部的掏空中傾斜;第三天就朽木撒碎地滾下坡去,與土石一同被裝載機斂起,裝上了卡車。按這個進度掐算,殃及到堿蒿叢中的一對隼蛋,指日可待。山隼金羽不想讓自己的傾心所愛也遭受類似的厄運,它畢竟是在孕育生命,與人類那些看似荒唐的行為終歸無法茍同。

搬家。沒必要再飄忽不定地做那些僥幸的猜測和猶豫了。

2

重新選擇的居所距鎮區和鐵路更遠,山隼金羽不打算再讓機動車那轟鳴的馬達聲影響自己日后喂養后代時的安逸;甚至破壞即將出世的新生兒的身心情緒。在更往南邊的羊角溝堵頭,有一棵歪歪咧咧的一米以上就枝杈橫分的老河柳,一條半步即能跨過去的小溪扭扭捏捏地打它的根系旁邊緩慢地流過。如此粗壯的大樹沒有被砍伐而僥幸地存活下來,恰好有賴于它難堪稱材的其貌不揚。那些簡易的粗枝大葉茂密而茁壯,廢棄的老鴰窩,稍動些心思調整,很快就被編壘出了一個結構嚴謹的框架,接下來的工作要從覆蓋的坎頭底層挑選出前年枯黃了的干軟的長針堿草,這種堿草老河柳下邊多得是,但山隼金羽似乎更相信生長在冰流溝深坳里的長針堿草的韌性,它不辭辛苦,一次次地飛去銜來,再用鷹勾的短喙笨拙地將這些干草葉于枝丫間好一陣地穿梭,終于織羅出了又一個新家的雛形,窩的結構更趨于穩固了。

新窩的表層鋪墊需要彈性和透吸性能良好的細料,山隼金羽不斷地從改道的舊河床的坎頭底部掏拽出柔軟如絲的水草根。正午的陽光直射到附近山溝的任何地方,濱洲干線那被車輪碾磨得雪亮的鋼軌不時地反射出金屬特有的光芒,格外地耀眼。忙于孵化的鳥兒紛紛離開老巢,借助日光對卵殼的輻射之機,急切地覓食。一切都顯得安然無恙。赤麻鴨的孩子們率先破殼,很快就能炫耀地簇擁著它們的父母親,奔向附近的水泡,一展那天賦的水性??粗嗦轼喴淮蠹易逾蛔缘玫纳駪B,山隼金羽將其嫉妒的翅膀不住地拔高。

縱觀人類那浩大的工程進展,你無法不被他們改天換地的創造力所折服,干得十分賣力,幾乎在一種看似無奈的忙碌中跟時間賽跑。山隼金羽甚覺自己的勞作實屬微乎其微。

新居搭建完畢。接下來的將是一件看似簡單實則特別棘手的工作——將兩個正在孵化中的隼蛋挪置于三千米以外的新家去。與其他的猛禽相比,山隼金羽一雙魚鉤般鋒利的爪子凌厲得毫不遜色,但是,若讓它干起這種輕拿輕放的細活,無疑是太為其難了。山隼金羽佇立在窩邊,盯著蛋殼質十分脆弱的兩枚花斑蛋,好一陣精打細算。

即使三個前趾已經恰到好處地囊括了一枚蛋的絕大部分,銳利而又勾曲的后趾卻怎么也抑制不住那種在以往的殺戮中慣于掯勁的習性。無論它多么的小心翼翼,一枚花斑蛋還是在多次掀動的嘗試中莫名其妙地破損了。山隼金羽懊惱地瞪圓了眼睛,從蛋殼的裂縫向里窺探。里面,一個鮮嫩的生命體在表殼破碎的不適中絕望地蠕動著……

作為母親,它難辭其咎。

長時間的默哀后,山隼金羽將鉤狀的短喙探進蛋殼,具有角質膜的生硬舌頭在里面一陣吸噬,抬頭的時候,沿嘴角蘸涎出了一溜腥紫色的黏液。這只悲哀的猛禽在極度的痛苦中毫不自信地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枚完好的蛋。

眼下,不搬走它,又能怎么辦呢?不得已的嘗試畢竟還是唯一的希望。

決定搬運最后這枚蛋之前,山隼金羽悲壯地為碎蛋殼里面尚未成熟的生命體舉行了自圓其說的天葬。它很快就吃掉了連同蛋殼在內的所有殘渣。

懊悔和沮喪很快就在一幕幕混沌的自我安慰中茫然地熬度過去,一切都將沉沒在寂靜的忘卻之中了。太陽在西嶺越發急切地隱去了最后上沖的光焰,紅霞漲滿了巔峰之上的寥闊空間,圣火般的火燒云交織重疊出一片片祥和的色彩,把背面的山巒襯托出一派深重的黛綠。穩定了情緒的山隼金羽伏下身來,和所有正待完成繁衍進程的母親一樣,趴在了自己寄予的希望之上。

像往常一樣,裝載機收工了。兩位勞頓了一天的司機把手套搭在駕駛室的操縱桿上,疲憊地下車,返回了一里地以外臨時搭建的簡易工棚。按其采挖的進度和坡體的斜度推算,老窩附近在明后兩天必將有幾次較大面積的塌方。是時候了。山隼金羽決計搬家。

茂密的堿蒿呈扇形地遍布于老窩北側,既能遮風擋雨,其難聞的苦艾味兒又能令擅長偷蛋的冷血動物們退避三舍。正面,一棵枝杈上生滿了硬刺兒的刺玫果樹充當家門,這種扎人的小灌木最高不足一米半,稀疏的葉片恰好能過濾一部分晴天烈日的暴曬,讓惡毒的日光柔和地照在窩中的鳥蛋上。山隼金羽每次回巢,最先要在東西兩側的樹梢上觀測一番后再行落地,以散步的姿態,格外警覺地走進這靜謐的家。計算了翅膀扇動的弧度,過去的遮蔽物們都成了即將嘗試的飛行障礙,要想抓吊起那枚殼質脆弱的隼蛋直接地向空中拔高,不除去一側的部分堿蒿顯然是不可能的。沒必要猶豫了,山隼金羽偏著臉,用它那柴刀形的勾喙麻利地向一株堿蒿的莖稈奮力刨去。一棵、兩棵,雖不算費力,但正值生長期的堿蒿主干充分地吸食了取之于大地的營養液,它們不斷地從嗑破的斷茬處分泌出來,這種乳白色的黏液具有相當量的麻醉毒素,撂倒了第五棵堿蒿之后,山隼金羽不光被難聞的氣味沖昏了腦子,黏液更通過喉嚨刺激了它的神經中樞,它醉漢似的搖晃著,從蒿叢里掙脫出來,有意透吸掠過樹梢的陣陣涼風,借以清醒,但怎樣攀飛也沒能達到那個高度,山隼金羽害怕了,最后一次甚至都沒有飛得起來!它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張著麻木得無法翕合了的嘴巴,昏呆地瞪視著樹根下繁亂的螞蟻群,它們正在賣力地分解著它回巢前從樹梢上反芻下來的一個食丸,妄圖尋找到略有價值的食物殘渣,羽毛、老鼠那最不易被消化的扇骨和顱骨……

黃昏過后,夜之將至,沉重的暮靄縈繞大地。

計劃被明智地拖延至第二天凌晨。隼類沒有貓頭鷹那么精良完備的全天候眼睛,就其夜視能力而言,并不比人類高超多少?;氐嚼细C的山隼金羽神志恢復得略為清醒了,它反復地用翅膀衡量比照,要想順利地完成雜技般的抱蛋升空,至少還要再砍倒三棵堿蒿!它做了。這一次勞作的后遺癥是它畢生都將對堿蒿這種怪味的植物退避三舍。山隼金羽忍著頭暈腦漲,強制自己趴回了即將遺棄的老窩里。

翌日,天色微明,近處的草尖和遠處的樹影隱約可辨。終于,毫無穿透力的陽光從陰暗厚重的云層邊緣透現出來,濕冷的空氣預示出這將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趁著不肯成全的老天尚未下雨,搬運工作不能再行拖延了。這是一次難度極大的起落。為了保險起見,除了多次的演練外,甚至還用一枚與隼蛋大小相等的石子做了一次頗具“理論性”的“實彈演習”。

成敗在此一舉。山隼金羽運足了元氣,整組的趾端都必須處于溫柔呵護的抱合狀態,猛然地彈跳全憑腿與爪子間的關節發力。在那不可有毫厘時差的瞬間——翅膀——翅膀!

——翅膀升空了!山隼金羽升空了!帶著它的蛋!

它不想再繼續上沖,雨前的高空不但風硬,凝集的水蒸氣中盈滿了細小的水珠顆粒,蛋和爪尖若被淋濕發滑,必將大大降低拖運的安全系數。但也不該降得忒低,以免地面的嘈雜驚擾了它千鈞一發般的小心翼翼。放松些——輕些,再輕一些!爪子要拿穩啊,心更要穩!山隼金羽不斷地提醒著自己,偏頭抖羽,在陰沉晦暗的空氣中鉆尋著氣流的縫隙。

朝霧沿著山脊向峰巔彌漫開來,漸漸地銜接成了烏云的白尾巴尖。返遷的燕子們極盡地享受著幼雛破殼前的片刻悠閑,它們從容地施展著超低空銜食的捕獵技巧,身姿如電!重載的列車,蛇一樣蜿蜒地沖進人類那一幢幢蜂房式的建筑群,牧童早已把牛趕上了羊角溝北側的草甸。溝口上空的氣壓在積霧的分化中不斷地向外擴散,與橫貫而過的對流產生渦旋,山隼金羽再貼切不過地承受著這種來自于空間的推跌,它左右偏斜著身體,用長長的尾翎遏制住一股股氣浪,以滑翔的形式飛進溝底。臨近新窩,山隼金羽缺乏自信地在上空盤繞打旋,這需要以往從未有過的軟著陸。距窩不足三米的距離時,為了達到全身心的穩定,它讓兩只挑攏的翅膀演繹出了仙子或芭蕾式的輕盈曼姿。

然而,一切都沒有恰到好處。當它再次挨近鳥窩的瞬間,一道閃電破空而下,隨之的炸雷令山隼金羽猛然一抖,一路顛簸的花斑蛋“噗”地一下,散亂地被風吹向了大地。

“咕嗷——!”一聲號叫。那一刻,山隼金羽以為自己的心也與那枚孕育了生命的實體一樣,同時地破碎了!

所有的努力毀于一旦,一切都結束了!山隼金羽奮力地沖向高空,奮力地鉆進雨云,它只企圖去獵尋閃電,欲把絕望的自身幻化成一個暴風雨的精靈!

3

它叫湖隼花翎,一只地地道道的北方游隼,旅行家。

從湖濱濕地到草原縱深,再由嶺西的余脈直達嶺頂及東麓,湖隼花翎乘著仲夏之末的拂煦暖風,一路飄逸而來。沿途須與鐵路線上駛向內地的火車頭并駕齊驅,它努力地與列車的時速保持一致,列車六十公里/小時它亦六十公里/小時;列車達到最高時速一百一十公里/小時,它亦一百一十公里/小時,直到呼嘯的列車從路基下面的草坎或鐵路的防護林一側轟出了驚慌失措的野鳥,湖隼花翎才肯趁勢俯沖下去,伺機大肆剿殺。繁忙的濱洲西部線上車流不斷,游山玩水、吃飽喝足了的湖隼花翎稍事等候,很快就能搭上另一列車。

本想順嶺下綿延的山谷一路去更遠的地方闖蕩,意外地,湖隼花翎在列車進入長大隧道后的一段獨自飛翔中,被一只矯健的山隼當空攔截了。

“咕嗷——!”山隼金羽內心迸發出一股奔放的感情。

那只道貌岸然的游隼仿佛穿透了漫長的時間黑洞,由遠而近??释坌缘纳仅澜鹩鸷敛华q豫地向它貼近,企圖與它比翼齊飛。在湖隼花翎那過于挑剔的眼神里,這種淺棕色的羽毛瓦亮的漂亮鳥兒真是太罕見了,尤其它那黃金般富有棱角的喙緣,簡直是魅力無窮。它稍事猶豫,即刻大幅度地扇動翅膀,降落在一棵落葉松長大的枝杈上。這實在難得一遇,山隼金羽緊隨其至,未等施展那滿懷柔情的示愛舉動,湖隼花翎就不客氣地在樹杈上左右磨了幾下倒鉤刁鉆鋒利的短喙,照著山隼金羽的面頰就啄。山隼金羽猝不及防,慌亂地往后退縮到樹杈終端,湖隼花翎那可怖的表情一律涂蓋著神秘而詭異的色彩,與周圍和睦的氣氛極不協調,它緊步攆上,窮追猛打,韌性的樹梢大幅度地搖蕩。僥幸和驚恐中摻雜更多的是彼此的心照不宣。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山隼金羽“啪”地直伸出左翼,做了個漂亮的亮翅,那副神情滑稽的模樣,就像人類在上個世紀的一段暴政時期里曾經狂熱盛行過的一種軍禮。

無端惱怒的湖隼花翎決計先給這個看似缺少恩愛的母隼來個下馬威,以便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完全地控制住它。狡猾的東西挺起了腦門上的幾叢冠刺兒,頸部紫白相間的花羽毛也因皮下充血而根根奓立。它兇狠地打它鹐它,這種表達方式很是陌生,無奈中,山隼金羽被迫地做了些象征性的還擊,但畢竟不是誠心發狠,被動地謙讓竟使眼角溢出鮮血,很快便在它那概不手軟的猙獰中任其欺凌地敗下陣來。慣于在高空飛行的鷹類極怕體外受傷流血,它們患破傷風的死亡概率相當高,這便是人們很少看到它們偶有傷殘的緣故。湖隼花翎的喙鉤上黏附著從山隼金羽腮邊鹐扯下來的一縷飄忽的細軟絨毛,目光奪命般地霸道。一般地說,隼類中雄性要比雌性略小一些。但這種祖始于富饒的西伯利亞寒帶地域的湖隼,形體普遍都比較大,湖隼花翎不但健美兇悍,右腳上還套著一枚標志與裝飾性兼備的銅質腳環,這使它更顯得迥然不凡,用人類社會概用的審美角度去看,它們似乎相當般配。

命運和山隼金羽開了一個相當殘酷的玩笑。在它好歹委曲求全的遷就下,湖隼花翎與這只無法向大自然履行繁衍義務的孤鳥搭了伙,成了它臨時的姘頭。接下來的日子里,事態超乎了尋常的推理,山隼金羽頭頂的天空晦暗一片,它遭遇了接踵而來的種種厄運。

每次捕食,湖隼花翎完全應該在被追趕得炸了群的鳥群側翼兜一個包抄,但這只不懷好意的家伙從不主動攝取,總是倏地剎住翅膀,端立在附近最高的樹冠或電線桿上,監督員似的瞭望著山隼金羽的一舉一動。一旦它抓獲了目標,湖隼花翎就一個俯沖,直奔山隼金羽,劈頭蓋臉地連抓帶鹐,直打得它吐出了口中餐,湖隼花翎才肯叼著死鳥悠然自得地細嚼慢咽。然后,它再略施淫威,逼迫山隼金羽繼續捕捉,直到把它喂得半乍翅膀,飛不動了,山隼金羽才能被準予吃上一點點完全是由自己勞動所獲的殘羹剩渣。夜晚,湖隼花翎獨霸了鳥窩,山隼金羽只好寄人籬下地蜷睡在附近的庇蔭里,悲傷地聆聽徹夜的蛙鳴。

起初,山隼金羽自以為這種新近結識的魯莽是由陌生感所致,只要用自己的方式加倍地表現,一段時間的相處后,它的無禮會被它那柔情蜜意的恩愛漸趨感化。但它錯了,湖隼花翎日甚一日的毫無廉恥的貪婪和愈加之罪的肆虐,使它漸漸失去了原本的理性愿望,它實質上已經成了它的奴隸!它想一味地感化它,但這種不識冷暖的怪鳥除了苛刻地施展粗暴外,絲毫不盡情分;想逃離它,但它簡直就是個甩不掉的賴皮纏,不但時刻對它保持著羈押看管式的警戒,還與它看似情侶般地雙飛雙棲!那雙流浪漢一樣善于周游的翅膀,總能把逃遁的山隼金羽迎頭趕上后再當空實施迎頭痛擊。它被無端的歧視挫盡了銳氣,像一個飽受虐待的小媳婦,想不失去尊嚴地承受下去簡直是不可能的,失意,落魄,整天被折磨得體毛零亂。左爪的后趾鉤掙裂了,腿也略微有點瘸,左側膀頭連帶頸部的一大塊地方被習慣性的揪扯而殘缺得裸露出了粉紅的皮肉,在一次無端的大打出手中,山隼金羽幾乎被它啄瞎了一只眼睛!

遍體鱗傷、身心憔悴的山隼金羽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承受摧殘啦!憂傷的眼睛已變得不再犀利,還總是萎靡地呆瞪著一個地方,顯得猶疑不定。然而,這位被吊傷了胃口的徹底絕望了的可憐家伙又該投奔到哪里去呢?它不想成為一只顛沛流離的流浪鳥,它畢竟還算是這個狹窄的空中王國里名義上的女皇??!

4

無霜期不到八十天的北方大地上,炎熱而短暫的夏天就像一場繁華的五彩夢,不覺間已稍縱即逝了,初秋那涼爽的季風開始蕩滌了巍峨肅穆的大興安嶺山脈。

冷酷無情的領地征服者其跋扈的程度照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

任憑忍饑挨打,山隼金羽也只肯沿雅魯河的河谷地帶及周邊的野地里踅旋覓食,整天盡逮些松鴉、路基耗子、大眼賊、臭水蛤蟆、螞蚱蟈蟈這些雜亂貨們打發日子,奴隸主對吃似乎不太挑剔,甚至拿那些在飛行的初學乍練中一不小心溜至郊外的小燕子充做佐餐,也能被它頗有風味地細心品嚼一番。它絕不情愿把湖隼花翎引入鎮區以外的幾處獵場,它們藏匿在嶺北和嶺南兩側陡峭的山坳后邊,——開拓團遺址的黃斑鶯哥兒、末拐合作社麥地里的短尾盲鼠和庫倫溝林場成群的極北朱頂雀?!@等惡棍絕沒有資格與它一起分享!這樣一來,盡管在強制性的監督中工作賣力,卻終因獵物來源的短缺而供不上湖隼花翎那套暴飲暴食的胃口,它變本加厲地呈現暴躁,于是乎,加倍的饑餓和加倍的懲罰接踵而來。山隼金羽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只感到萬劫不復!

進入秋天后的第一場雨下得很是透徹,所有植物的葉面都以最最坦然的姿態接捧這無數來自于天空的甘霖,山嵎里到處響徹著鋪天蓋地的敲打聲。

“嘩……”

“嘩……”

驟雨隨風飄淋,巨浪般地一陣緊似一陣。老河柳下面的小溪暴漲,湍急的水流翻卷著一層層被雨滴擊落的鳶尾花那藏藍色的葉片,一路沿途漂浮。

閑饑難耐。躲進密林中的湖隼花翎兩天沒得進餐,它枯燥地瞪著一雙放縱無聊的眼睛,又開始向山隼金羽相機尋釁了。撲打它,鹐咬它,抓撓它,湖隼花翎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壞的招數來借以發泄!這一回的襲擊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回,山隼金羽全然麻木了,頸部被雨淋濕了的羽毛間滲出了淡紅的血水,翅膀的兩根大羽也被折扭得掰曲彎翹,它睥睨著湖隼花翎,毅然沒有逃竄,也沒肯閃避,虛妄與仇恨完全交融在一起,它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可憎的湖隼——求你了——殺死我,殺死我吧!我后悔莫及!

如果追求生存也需要吞噬苦果的話,我情愿為我當初那充滿了生命情趣的一聲呼喚和一見鐘情的當空一截——付出代價!

陰損猥褻的湖隼花翎不擇手段,在山隼金羽未得以片刻喘息的瞬間里,蹦上它乍翅難收的脊背,狠狠地掐住了它的脖頸,粗暴而毫不費力地強奸了它!

在鳥類看似通常的事態關系中,至今仍有許多違逆于動物行為學范例的未解之謎,人類依據為自己框定的人格取向去裁判在自身群體中的善惡劃分,我們甚至無法去研究鳥類如何也會有這種近似于無賴般的流氓習性,在這無矩可循的自然感知里,唯有叢林法則定奪一切,僅靠那種最為常態的人間道義是無法品評動物世界中那些隨處可見且又不可理喻的不近人情的現象的。

5

雨過天晴,彩虹隆重地拱起了一道魅幻的天橋。一只瓦灰色的眼環烏黑得像戴了一副黑框墨鏡的雄性游隼降落在沿線鐵路信號機的壁板上,看那一路風塵仆仆的樣子,顯然是從遠道而來,又將往遠道而去,不經意地在此稍做片刻的歇翅而已。

自以為是維護王國擁有權的湖隼花翎煞有介事地充當起了領地的捍衛者來,依仗著身材偏大,威嚇地向這只游隼發起了干預性的進攻。面對張牙舞爪的強敵,過路的游俠頗具風度地停頓,謙讓了幾招,然后,異常老練地發起反擊。這是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惡戰,兩只雄隼從天空扭打到樹梢,又從樹梢廝殺到地面,激烈的程度可想而知。戰后,勝利的空中獵士以雍容的姿態,無意忠告它的手下敗將,更無意亮出那種傲視八荒的狡黠攫取些什么,它只身再次飛上了那架信號機的機柱頂端,漫不經心地梳理了一番羽毛,稍事歇息,又拔身掠過刈割過的麥地,驚鴻般地向遠方翱翔去了。這位將要遷徙到相對溫暖的越冬地越冬的匆匆過客與這片天空毫無緣分。

自以為占盡了優勢的湖隼花翎被打得一敗涂地,羽毛蓬亂紛落,喙緣豁裂至呼吸孔,具有角質膜的硬舌頭畸形地翹向喙外,微量地涎血。眼瞼半覆,翅膀歪斜,身體的內傷也像是不輕,渾身不住地抽搐。重傷后的湖隼花翎變得略帶些溫和,卻也不肯過多地放棄自己殘存的權威,被奴役慣了的山隼金羽依舊殷勤地獻上來一只僵直的小嫩鳥,但鷹類那種角質化了的喙和針刺般的舌頭在攝取食物時是起著重要作用的,湖隼花翎恐怕是傷得有些不中用了。

傍晚或是更早些的時候,湖隼花翎帶著滿心的自卑和喪氣,莫名其妙地在這片領空中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意外的變故使山隼金羽從一種強權的束縛中僥幸地解脫出來,它贏得了最為寶貴的自由。除了累累的傷痕和不堪回首的往事外,唯一幸存的,就是它偷下在一個廢棄多年的鷹穴里的三枚有著褐色迷彩服一樣的花斑隼蛋!

那是它一段孽緣后的悲慘結晶。

現在,山隼金羽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地堆砌自己的小天地了。鷹穴是一個突出于陡峭山肋上的不足兩米深的巖石裂縫,龐大的巖體懸不可攀,避風向陽,但就其時下的節氣而言,要想成功地孵化鳥蛋,概率實在是微乎其微。不能再耽擱啦!新的自信驅使著山隼金羽不顧一切地斂銜干草,充填它的孵化室?,F在,能否讓這幾個不合時宜的小生命安然無恙地破殼而出,就看山隼金羽能否有超乎尋常地體現了。它沒命地打拼。

氣溫偏低了,早晚時刻尤為明顯。山隼金羽無法外出覓食,它必須緊緊地摟抱隼蛋,向它們傳遞母體的恒溫,并須反復地掀動,以便讓蛋中孕育的胚胎能夠均勻地受熱。等待,心如火燎的等待。也只有不經意的鳥從洞緣邊偶然飛過時,山隼金羽才能騰出片刻的時間迅速地實施抓捕,但這種守株待兔式的獲食方式根本就填不飽肚子,由此熬度下去,身體的熱量也會隨之衰減,它那被長期奴役的瘦削體質能否堪任日后一大段喂養期的艱辛勞頓,看上去也忒強其所難了。疲乏、消耗、饑餓感,一切都被承做母親的強烈欲望所漠視和淡化,從洞穴里眨閃著的一雙火一般熱烈的眼睛里,誰都能認可山隼金羽那份死心塌地的倔強!

感謝上帝。接下來的幾天全都是難得晴朗的好日子。趁晌午十足的日光能替代體溫傳熱的間歇,山隼金羽展翅飛向高空。

一只毫無逃遁經驗的斑鳩仔子很快讓它解了饞,饑餓感消失了,山隼金羽漸趨恢復了被長期踐踏了的自尊,它極力地當空攀高,然后舉翅頷首,以平生固有的尊貴風度,巡視它的故園。歷經了卓絕的苦難和滄桑,不屈不撓的獵手依然故我,也概不懷疑自己,它絕對是這片領空中生殺予奪的至尊,獨樹一幟的君王!

季節的交替在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中日趨一日地逼近。綠色隱褪前,最先將初秋的跡象悄然綴上山野的是那些沿鐵路路基兩側防護林中的闊葉楊,它們那桃形的葉面一挨季風的掃蕩就爭先恐后地泛黃;接著,榆樹葉子開始干澀卷曲;陰坡的黑樺也漸現出季節的衰相;遍布于嶺北一側的山腰上的蒼郁的柞葉對季節的感知較晚卻變色迅速,稍不留意就把一片山坡染得一片絳紅。漫灘的野草已不再勁拔,與曾挺舉過燦爛的桔?;ㄍ幸黄?,絨毛般隨風搖曳。

蒲公英的種子被吹得狂飛亂舞,雪花般飄揚的姿態,在起降不定的猶疑中為明年的再生而揣測著全新的生命落點。蟲兒們忙著鉆地變蛹,老鼠賴慈家族的成員們全都激動得眼放賊光,相互協調地往來于田畦與地穴之間,大肆偷竊。山隼金羽還不急于懲治這批以家庭為集團的盜竊團伙,賴慈家族的絕大部分成員都將是它為即將出世的雛隼儲存的超級奶酪。

它更愿意將捕獲的東西帶進窩中,趴在蛋上兩不耽擱地揪扯閑食,沒用多久,整個鷹穴里到處飄覆著白花花、亂糟糟的鳥毛,這些東西比干草更加隔涼和保暖。

恩惠于大地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峰巒的側面沖著它那炫耀的光芒,嶺上的氣溫在這一時刻會驟然下降。忙不迭至的山隼金羽頓感失職,慌亂地掉頭飛回巖洞。

但這不是它的錯,一枚原本就已不太寄予希望的隼蛋在表殼裂縫的自然破敗中流淌出腥臭的臟水。憑借母體的全心感應,山隼金羽再真切不過地觸摸到了另兩枚蛋殼內部確有著極不安分的生命在頑強地鼓噪、蠕動!

6

拂曉最先浮現在嶺脊的一片森林里,讓冰涼的露珠掛上了悄然泛黃的草尖,直到時近正午,云開霧散,一束熱烈的日光懶懶地射進洞口。就在小河套結出冰碴兒的這個早晨,兩只幼隼奇跡般地問世啦!

最初的隼雛丑陋無比,腦袋形同贅疣,只在腦頸延伸至背部的一些地方虛伏地長有乳白色的細絨,稍一風干就柔軟地飄忽起來。大眼睛鼓鼓的,被一層厚厚的蒙瞼遮覆,青腫得就像淤血的膿包。它們的心臟每分鐘至少像要跳兩百次,致使全身酥酥地傳感著電波般頻率極高的振顫。近于半透明的嬌嫩皮膚很快就由粉紅色凍成了黑紫色,脖頸處一道道清晰的血管里穿流著父親給予的桀驁不馴的血液。趁母親清理吞咽那些黏膩的碎殼時,兩只弱不禁風的小家伙哆哆嗦嗦、一邊一個地鉆進了她暖融融的翅膀窩里,立刻使山隼金羽的心中產生了一種新奇而又強烈的柔情。

“咕嗷!”一聲孤直的號叫,不知是出于獲得了一種巨大回報后的神圣與驕傲,抑或是對未來毫無仰賴的擔憂感嘆,反正要想承襲這一段日子里的大悲大喜,非得耗竭心力不可。閉目假寐的山隼金羽以天空為背景,于夢中開始崇高地履行起做母親的職責。

傍晚,一張咧開了的大嘴巴從籠罩母愛的翅膀下伸了過來?!皣\呵!嘰呵!——”哀叫聲起初羸弱,逐漸變強。再過一段時辰,另一個也從另一扇翅膀下探出了腦袋。一聲聲饑餓、饑餓的號喊,像凌駕于黑暗之上的高頻旋律,聲聲刺痛了媽媽的心,盡管它此時也一樣地腹中窘澀,因長時期孵化而倍顯潰瘍的口腔甚至都流涎不出一汪可為孩子們解渴的津液。親昵的呵護根本不起作用,新生兒對食物的渴望出于本能,不可抑制。一鉤殘月繞至洞口,遲遲地向西偏移。按正常的家庭結構推理,從此時到近半個月的時間里,正當仰賴于父親去銜回母子們的口糧,但這個奢望是不可能出現的了。面對饑餓,無論是文學那種粗線條的著意描寫,還是利用高科技手段精心拍攝的欣賞與科普兼而有之的聲色俱到的自然解析,任何一種形式上的演繹都回避不了動物們的飲食習性。人以食為天,鳥亦以食為天,從誕生到終結,食物對所有的生命都有如燈油一樣的不可干枯!

翌日,山隼金羽終于熬度到了明媚的陽光照進洞來,它悲壯地撇下一雙饑寒交迫的新生兒,奮力地沖向獵場。

它很快就順手牽羊地銜回了一只肥碩的洞田鼠。還好,嗅到血腥,兩只柔毛里還保留著一絲活氣兒的幼隼發瘋了似的搜尋著氣味,蛙泳似的撲來,盡管那兩張格外夸張的大嘴開放的程度大大超出了顱徑兩倍,最先也不能喂食硬質的東西,那將不利于消化吸收,這一點,山隼金羽清楚得很。于是,它十分挑剔地剖掏出田鼠血淋淋的內臟,剛剛把食物送入一個的大嘴,另一個就跌跌撞撞地趁機將腦袋探進了母親的口腔,沒命地向里掏食。心都快被它揪出來啦!別急呀!個個有份兒!吞噬后的幼隼激動得全身暴跳!第一次喂食的成功令山隼金羽信心倍增,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它不辭勞苦地施展著卓越的捕獵技巧,盡心竭力地將尚還保持著體溫的鮮嫩肉糜輪番地塞進孩子們那亟待充填的嗉囊。

它總是厭倦伏擊時的等候,盡管內心煩躁,卻也要長時間默默地去傾聽老鼠和大地的接觸。每次回巢,孩子們早已凍個半死,但只要有食物充填,就能讓這頑強的生命一次次僥幸地死灰復燃。沒過幾天,兩只雛隼先后睜開了瑪瑙般烏溜溜的大眼睛,表皮也滋生出了一層質地粗糙的繭層,蹣跚起來也不必再腿與翅膀并用地向前匍匐了。又過了不久,除了腹底和腋下,潔白的絨毛遍布全身,但這種纖細如絲般的絨毛隔寒能力極差,要想使它們活命,唯一的手段就是不停地摟抱不停地吃,山隼金羽顧此失彼。成長的進度和氣候的偏差使食物的需求量大得驚人,這其間偏偏又發生了意外的饑荒,從空中向下觀察,幾伙勤奮的獵鳥人帶著粘網和捕鳥籠子在開拓團菜地和庫倫溝林場附近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按其類型推斷,除了一種扣籠之外,其他翻陷式的捕鳥機關對隼的威脅性一般不夠大,最具危險性的是粘網,一旦被它粘住,逃脫的希望幾乎是零。山隼金羽對粘網有著再心酸不過的見識,更相信人是最善于破壞生物鏈的一種狡猾無比的怪物,它的母親、姊妹、丈夫,都因撞入了它們的魔掌而在自然界中蒸發般地永遠消失了。這個銘刻心頭的記憶,是靠高昂的代價獲得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到正待喂養著的一雙兒女,不敢隨意冒險的山隼金羽明智地將這一地帶劃歸為飛行禁區。從雅魯河河谷北側到末拐合作社麥地之間的情況也相當不妙,一對游擊的貓頭鷹在此暫且扎營,封鎖了整個路段。白天,它們幽靈似的在老墳地的人工林里兀自佇立,但短尾盲鼠和附近的賴慈家族數量上的銳減足以說明,貓頭鷹的夜襲非常奏效。望著自己的領地再遭掠奪,山隼金羽一籌莫展,同其他善于全天候工作的猛禽無法比擬,山隼不光體型最小,也沒有鎖定目標的生理結構,單從視網膜上看,視力照匹配完備的大型鷹類相距甚遠。

要想彌補長途奔襲的耗時,山隼金羽就必須一刻不停地勞作。要命的是,兩個小家伙從不給它喘息的機會,只要稍有余暇,滿腦子里盡是那兩張似乎永遠也填不滿的大嘴和“嘰呵”“嘰呵”的吵鬧,攪得心神片刻不寧。它嗖嗖不閑地在鎮郊與林莽間穿梭,進化了的形態極適合于這種流彈般的速度,這也是它獲取獵物的最佳手段。每一次口銜獵物抵達家門口,它都累得乍翅難收。兩只成長茁壯的小家伙漸漸被區分開來,略大的一只叫雜隼花子,另一只叫雜隼太郎。大約過了第三周,它們的翅膀和尾部都象征性地生出了箭鏃般齊嶄的翎條。

就在貓頭鷹離去的那個月牙如鉤的子夜,幾頭莽撞的野豬趁著黯色,對菜地以外的撂荒地進行了一次犁地式的大規模清剿,賴慈家族在隱蔽處深藏的地下窩點幾乎被全部搗毀,必要的食物儲存是它們整個冬天賴以活命的本錢。那些好歹熬過了夜貓子暗殺的殘余分子又一次面臨了滅頂之災,在家族解體、各奔它鄉的悲痛永訣別中,又眼巴巴地看著山隼金羽一個飛捕就把它們敬慕的長老抓上了天。

為了冬眠,青蛙開始向河汊和池塘的深水層下潛,食物菜單越發匱乏單調了。

強勁的秋風將秋彩剝蝕殆盡后,斑駁的樹葉雪片兒般地墜落。不久,大地一派素霜。

7

在這萬物蕭條、鳥獸藏蹤的蠻荒時節里,從某種意義上說,能填飽自己的肚子就已經自顧不暇了,若再喂活正值旺長期的一雙兒女,結局簡直無法想象。其實,即便是在利于繁殖的最佳時節,也要有近半數的雛隼在成長期夭折。

從冰瘤溝直飛到二道溝、三道溝、四道河子,超出了領界范圍的山隼金羽一路上沒有發現一只鳥。一種亟待的力量催促它不斷地爬升,掠過小金山陽坡的側梁時,它窺見了一只正在樹冠上悠然蕩枝的大灰鼠。為了不讓孩子們忍饑挨餓,山隼金羽決計向它挑戰。它盤旋一圈,立刻制定了攻擊計劃。從高空俯瞰,它必須從東南方向沿著峰體的傾斜度迅猛地俯沖,抓起灰鼠后順勢攀升,然后將它當空拋擲到下方的一塊林木稀疏的空地上,摔死它!整個戰術成敗的關鍵全憑速度。這憨頭蠢腦的家伙顯然是在樹洞里待得過于憋悶了,偶爾溜出來放風的,轉瞬的戰機耽擱不得。在空中已經定位了俯沖角度的山隼金羽提醒自己,下手要狠,爪鉤一下子就要鉗破它的內臟,使其在空中既沒有力量與它搏斗,下摔時也無可能亮出滑翔的姿態。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山隼金羽有如箭在弦上,掉轉身形,調整翔姿,“嗖”地向灰鼠俯射下去。它于高空中后攏著翅膀,讓身體最大程度地減少空氣的阻力。人類曾經精確地測算過這種終極殺手驚人的時速,甚至每小時超過兩百公里。對靜止目標的攻擊估算更是少有失誤,襲擊一蹴而就,當匕首般的利爪借著巨大的沖刺力,“嚓”一聲,毫厘不差地抓透灰鼠那柔軟的身體時,豪無防備的灰鼠才勉強地掙扎著扭過頭來,嗤開了嚙齒類慣用的兩顆并生的熏黃門牙,勉強地進行自衛。不能反遭其害,快!啄它的眼睛!在山隼金羽狠毒的搏擊下,灰鼠所有的感覺器官全部失效了。它被丟在了空中,團縮了的身體重重地摔向斜崗,幾乎是在它剛一砸到巖面的同時,緊隨其至的山隼金羽也在距其不足一米遠的地方收攏了翅膀。

欲將比自己身體還重的大灰鼠帶回老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山隼金羽也只能評估周邊的地勢環境,一段距離一段間隔地程程搬運。它最后竭盡全力地降落在鷹巢的石礫下邊,怎么也直飛不上去啦,翅爪并用地攀緣,幾經周折后,總算將這個長尾巴的大肉袋薅進洞來?!皣\呵、嘰呵”的哀叫聲變成了“喳喳喳!”充滿個性的一連串硬響,像明快跳躍的音符,這是發聲帶轉向成熟的明顯標志。雜隼花子和雜隼太郎興奮地挨近洞口,力不從心地幫忙拖拽。兩只幼鳥長勢喜人,新生的羽毛鱗次櫛比地從絨毛的縫隙中鉆了出來,很快便從背部與兩翅和尾部的長翎相銜接了。隨后,一層淡黃色的長絨蓬勃地遍布了頭部,這使它們的兩個小腦袋看上去就像兩朵尚未被風吹散開去的蒲公英。能反芻出廢棄的食丸后,它們的飲食變得隨意而不挑剔了,但食量卻是與日俱增。

盡管山隼金羽所向披靡,但搜索不到目標也會令它望眼欲穿。領地以外的長途奔襲雖然頻頻得手,卻也是耗時又傷力。四周鴉雀無聲,唯有鎮郊炊煙繚繞,要想獲取更多,就必須去冒更大的風險,它像竊賊一樣地闖入鎮中心那些磚石混凝土結構的屋宇間,穿房越脊,去搜尋麻雀和家鴿。它的鋌而走險達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一次,在老屋頂,被它擒住的一只笨重的家鴿險些被家貓掠奪了去,欲載重從工業煙囪飛向一處獨立豪宅的鐵皮頂蓋,半路實在堅持不住了,下墜到距地面不足三米的高度時,迫于無奈,它把家鴿丟在了馬路當腰,被一位出租加棚摩托車的司機撿走了。它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經歷著類似的險象環生。

這是一個倒霉透頂的秋末,氣溫的驟降使大地過早地下霜上凍,隨后,秋雨連綿的氣象卻遲到地降臨。夾帶著沙塵的風暴過后,大顆粒的雨點砸在了覆蓋著厚霜的小喬木林和灌木叢上,一經冷凍,便給這些殘枝敗梗附掛了一層稀薄的糖漿,看上去一派晶瑩剔透。

秋末的雨點格外地沉重,打在巖壁上的雨花有力地拉長了拋物線,迸進洞內,弄得半面御寒的墊草濕漉漉的??帐侄鴼w的山隼金羽垂頭喪氣,它被冷雨激得瑟瑟發抖。

雜隼太郎和雜隼花子的羽毛日漸豐滿,這一變化連它們自己也都感到無比驚訝,僅從體貌上看,多少也略有幾分與母親的相似之處,但是細細端詳,它們似乎更多地兼承了父親的遺傳特征,頭顱和爪子都很大,蘆穗般耀眼的色彩從脖子一直向下延伸到腹底,相比之下,雜隼太郎似乎更多一些湖隼花翎那種粗獷撒野的成分。望著嗷嗷待哺的一對隼仔,無能為力的山隼金羽無可奈何。它猛然想起了開拓團菜地里的黃斑鶯哥,是的,這么糟糕的壞天氣里,捕鳥人是不會鋪設機關的!想到這兒,山隼金羽抖擻幾下,一縱身,果敢地飛出洞去。重巒疊嶂,雨霧茫茫,人類進步了,生態退化了。故園如此的窘境,讓疲于奔命的猛禽滿眼盡現了季節性的蒼涼。它扇動著被雨水浸透了的沉重翅膀,迅捷地繞過障礙,超低空滑翔,充分地利用敏銳的知覺,弧轉周折,終于在一條人和牲畜兼踏的地頭壟臺下轟出了一群慌不擇路的黃斑鶯哥。這些整天在機關暗器中幸免于難的小鳥時刻都處在危險之中,無論從哪個方向逃遁,山隼金羽都能把它們逼至末路。它將殺死的鳥尸藏好,再不辭辛苦地搬運。黃斑鶯哥雖然能鳴奏出世界上最具靈性的婉轉歌樂,身體卻是輕巧偏瘦的,一只不足以讓孩子們填個半飽。好在它們已經學會了撕扯和大塊頭的吞咽,既為母親爭得了部分因喂食耽擱的時間,也磨練了它們的喙力。

當它口銜爪吊著戰利品,急飛回窩的時候,災難又一次的不邀而至,雜隼花子不見了!

正欲驚詫,聽到了“嘰喳、嘰喳———”的怪叫,是從洞外的巨巖下邊傳來的。忙躥出洞去,一只白嘴巴子的老黃鼠狼佯裝順便路過地隱進了樹林??吹侥赣H前來,雜隼花子放量地炸喊,是饑餓感導致它長時間守望后的躍躍欲試,還是與雜隼太郎在進食中發生了爭執,反正,很難猜測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意外,才使它從洞口摔落下來,這種情況是不為常見的。雜隼花子生動的大眼睛格外恐懼,它的翅膀受了傷,或許會妨礙它日后的飛行。就在好歹將雜隼花子弄進老窩的時間拖延中,藏在隱蔽處的食物多半被老鼠偷走了。

一家三口又陷入了困境。

操勞過度的山隼金羽被冷雨激得發了高燒,在扭打中弄得泥濘的身體滾燙得像一個熱烈的火球。幾次全力以赴的無功而返后,它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面色陰森,最終也不得不束手無策地認定,無論再經過怎樣的努力,也只能勉強地喂活它們其中的一個了!也就是說,它現在必須狠下心來,讓受了傷的雜隼花子活活餓死!抉擇之中,這種看似極端殘忍的生存手段實則是再樸素不過了的自然法則中的普遍信條,往往更是哺乳動物以外的各類母親迄今沿用著的一個亙古不變的慣例。盡管有其狠毒的一面,但至少保住了另一個。

標志著成熟的飛行羽毛密集而規則地長滿了雜隼花子的周身,它的爪和喙要比太郎的略長些,顯然是只雌隼。

這是每個年頭都必將經歷的一段最為艱難的日子。洞外淅淅瀝瀝,洞內冷氣侵襲,大地在雨水的浸泡沉睡中似乎沒有了盡頭。無法再被兼顧的雜隼花子,被無情地驅逐出了用體溫相互間傳熱的范圍以外,濕漉漉的身體粘滾著陳舊的鳥毛,趴在那里,任憑怎樣地哀鳴眷戀,不堪負重的母親也無動于衷。山隼金羽半蒙著眼睛,剩余的目光冷酷無比,它只肯與雜隼太郎交頸取暖,堅決不肯給予另一個舍棄了的親骨肉以一絲的安慰和救助?!S昵暗淖詈笠粋€卓絕的夜晚,誰也無法想象那種前所未聞的震撼,安樂死的執行者——母親的鋼喙殘暴地刨入了奄奄一息的雜隼花子的腦髓……。掩飾不了負罪感的山隼金羽故作心無旁騖地將沮喪的頭顱探向穴外,瞥眼從森林的罅隙中不斷蕩滌的雨幔,不忍再回首。巢穴的堵頭,被饑餓折磨得麻木不仁了的雜隼太郎,正在饑不擇食地饕餮著同窩姊妹那尚存余溫的尸體……

慘淡的朝暉預示了巴望已久的晴日,天空又泛出了廣袤無邊的湛藍,無法從悲痛欲絕中解脫出來的山隼金羽瘋也似的竄上云霄!

昨日的悲傷,似乎在一剎那間都已遠去了。在遙不可及的天際里,大自然使太陽的每一次升起都充滿了莊嚴而隆重的氛圍,金色的陽光啊,筆直地刺透翻卷的云幕,滲射進因多日的潮濕蔓延而倍感晦暗的鷹巢。洞內顯得空曠起來,孤然守候的雜隼太郎特別安靜地佇立于巢穴中央,幼稚的面孔處處表現出返祖的頑根。毿長飄逸的絨毛全部隱褪,光滑濃密的金羽標明它已不再依賴母體的熱量為其提供呵護保暖了,且還為未來的獨立性承襲了各具不同的角色,內部厚實的夾層部分扮演著隔溫的功用;外表色彩斑斕的則具備防水遮雨的性能;更多的長羽翎則是為了增助它日后的攀升力而層層披掛的飛行大氅。經歷了曠日持久的食不果腹和一次次叢林法則的熏陶錘煉,這位未來的一代君王的性命得以最終的保全,代價極其殘酷。

8

時值臨冬,歲暮天寒。河套兩岸水域狹窄的部分路段,冰碴隨氣溫的日趨下降而逐漸地向中間銜接,浪花很快消失了蹤影,冰層下面,蟲兒似的小柳葉魚三三兩兩地游竄。刮向漫灘的勁風緊貼著搖曳的草面回蕩,紅筐柳的長枝上附飾了一層灰白色的粉霜,看上去茫然一片。成群的極北朱頂雀經過長途跋涉,降落在各個溝塘的林子里。

這其間食譜雖然單一,卻很充足。

但是,新的問題又出現了。體態完全大于母親的雜隼太郎只肯在洞口以外的狹小平臺間怯生生地蹦來蹦去,對天空似乎毫無興致。焦慮的母親害怕了,不能趕在冬天之前學會飛行的笨鳥,結局是不得而知的。每天,雜隼太郎擺動著企鵝一樣慵懶的身段,跌跌撞撞地被母親從巖洞中轟攆出來,再一溜跟頭地栽至巖底。不論母親怎樣地催促追逐,佯裝不知其中意圖的雜隼太郎也只管在林地間鉆躥奔突,后來,單憑長跑的運動速度訓練,它已大大超出了母親的腿力,叼緊食物的母親引誘地在它頭頂上小弧度地盤旋,而雜隼太郎即便是憑空彈跳,也從不嘗試著張開翅膀,真有股子依憨賣傻的意味。從出生到上天,一般的山隼只需四十余天即可完成這一過程,可這只弱智般的呆鳥,天空對它似乎永遠地遙不可及。心急如焚的山隼金羽鴉噪一般地厲喊敦促,雜隼太郎卻越發行為怪悖,違逆常理。

不管雜隼太郎怎樣地抗拒飛行學習,領航試飛的母親也總是反復地示范教練,推擎烘托,無限的耐心執著不減。傍晚,不思進取的雜隼太郎在母親恨鐵不成鋼的怒斥中浪蕩地蹦上巖頂,享受著早已為其預備好了的晚餐。

洞口以外,呼嘯的北風預示著嚴冬指日可待,雜隼太郎對飛行越發不上心,就越容易被散養得心寬體胖,滿心憂患的山隼金羽絕定從明日起削減對它的食物供給。

終于有一天,一群被稱為“老牛哞”的飛行速度緩慢的松雀貿然地闖入巖石下面的落葉松林里。為了鼓勵雜隼太郎對天空產生向往,山隼金羽特意將松雀圍趕到雜隼太郎的頭頂上空實施抓捕,它大范圍地穿插迂回,炸了群的鳥兒啁啾喪號,亡命奮飛。山隼金羽放聲地呼喚,將抓傷了的“老牛哞”當空撇向雜隼太郎,雜隼太郎一面忙亂地對栽落下來的傷鳥按個實施最后一擊,一面撲打著翅膀,幾欲騰空助戰,但這種近似于歡呼雀躍式的沖動根本上不了天,雜隼太郎第一次領會到自身的構造也是為了創造這種高效率的空中獵食而先天設計的,它不由得頻頻試翅,羨慕而崇拜地仰望優雅于空中的風馳電掣的母親,很為自己以往的愚鈍而暴跳如雷。

那晚,即便是在空間有限的巖隙間,忽然被緊迫感折磨得徹夜難眠的雜隼太郎,依舊耐不住性子地揮動一雙充滿野性與張力的翅膀,模擬翔姿。它沒有意識到母親神情的冷落,更沒有察覺到因天氣的變化而在它心頭掠過的一絲不祥的陰影。

第二天果然是一個寒冷而氣壓偏低的日子。望不見一絲半縷的云系,灰蒙蒙的陰霾籠罩著剛剛蘇醒了的北方大地。將雜隼太郎趕下巖石的山隼金羽顧不了太多,它必須去巡視領地,以便在嚴冬到來之前,了解這一廣泛范圍內與自己生存利益息息相關的生物動態。這絕對不是小事,忽略不得。迎著細碎零星的雪花,它在斜穿過一大片火燒跡地的運材便道上,順便地抓了一只名曰“蘇雀兒”的極北朱頂雀,它顯然是打前站的,僅按經驗推算,一待大雪封山,這種適應能力極強的山雀便會成群結隊地如期而至。冰封后的雅魯河下游的老鴰林,絲毫窺測不到飛龍的蹤影;從饅頭山到開拓團以北的大片麥田里,唯有包裹著嚴霜的麥梗莖茬齊嶄;從林木稀疏的嶺上到植被退化了的河谷,破敗再明顯不過地堪于往年。

時辰臨近中午,大片的雪花越發稠密地漫空直墜,攪鬧得視線撲朔迷離。抵達領界的山隼金羽牽念著雜隼太郎的處境,急忙掉轉路線,在不著邊際的雪空中倉促地穿飛回巢。罕見的大雪鋪天蓋地,想到被棄置于一片雪海中茫然不知所措的雜隼太郎,它那一雙在冷得透骨的雪野中無法佇立過久的稚嫩的爪子,山隼金羽頓感自己即將又一次面臨重大的失誤與不幸,———它傾其一切養育的孩子??!快攀回巖洞去!——堅持??!——等媽媽回家!

雪下得越來越猛,能見度低得分辨不清五米開外的任何景物。山隼金羽瞬即為自己的眼睛附閉上一層淡白色的蒙膜,那是它特有的第三眼瞼,是在發動攻擊時穿行于林間或空中障礙而為眼部提供保護作用的一副超薄防護鏡。

飛臨“宅院”的山隼金羽不住地凌空大叫,盤旋偵測,降落在雜隼太郎經常駐足的幾個落腳點,撥開深厚的積雪,頓時心生絕望。飛進巢穴,洞內不但寂靜得可怖,連往日那稔熟的家庭氣息也已蕩然無存。它不甘心,繼續在附近的山林之間踅旋奔嚎,只尋得雪厚盈尺,落地無痕。掏空了林地間的每一處可以藏身的草坎,灌滿了深雪的洼地邊緣,窺測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難到被一直惦記著伺機下手的老黃皮子捉了去?翔至它在對梁陰坡的潛洞,卻早已是大雪封門。

山隼金羽喪失了最后的信念,不得不憤慨地認可,它唯一的孩子,它全部的希望——已被冬天埋葬!

它情緒敗落地佇立于雜隼太郎最愛長時間駐足的地方,巨巖下面避風的凹槽一角,這是唯一沒有覆雪的巖窟,上面卻布滿了比雪還白的一層鷹糞。山隼金羽那一雙急切的、因雪光的聚焦折射而灼痛無比的眼睛呆滯地投望著這蒼?;煦缌说睦_紛世界,呻吟吊唁,絕不足以抒發悲壯;多舛的命運,讓往事更為不堪回首。悸蹦的心臟,一陣緊似一陣的痙攣。

雪停了,板結的大地斑斕點點,闃無音信。

“咕——嗷——”憑空傳來一聲尾音拖得足以嘶乍了嗓門的吶喊——不是幻聽——這高亢的宣告絕對是從再真切不過了的三維空間傳來!

循聲望去,一只激昂的猛禽,背負著浩瀚的宇幕,駕馭著呼嘯的林濤,剎那間呼號而歸!

——初始飛行的雜隼太郎頗似一枚由遠而近的拋擲物,一個跟頭栽砸在母親的懷里。

“喳、喳、喳!咕嗷——”

“喳、喳、喳!咕嗷——”

轉瞬間,母子二鳥悲喜交加,即與風嘯為音樂,翩翩起舞。

雜隼太郎為自己天才的無師自通而余興未減,豪情滿懷地向母親頻繁亮翅,展示它一路遭逢辛苦的酸痛肌肉,還有促使它飛上天去的堅韌而耐久的工具——翅膀。一根翎條顯然是在不規則的扇動中遭遇了障礙物,震裂了的羽管里浸入了殷紅的鮮血,但這些也按捺不住它炫耀的欲望,又開始在母親面前隆重地演繹了鳥類進化過程中的最終成就——飛!

雜隼太郎率先做了一番熱身式的振翅動作,使每根羽毛都各就其位,它不習慣地就像大型水鳥一樣地需要助跑,將地面的雪層撲打得花里胡哨,然后,憑借慣力和坡體的陡峭,旭日般地冉冉升起!盡管它很難于把握飛行時的平衡與爬升,雙翼也達不到每秒四拍的強頻率,彎子轉得更顯得不夠靈活,但它終究沒有被大雪掩埋,且還勇敢地飛上了天!雜隼太郎有意地避開樹梢,得意忘形地做了幾次降落點的角度調整,端舉著顫抖的翅膀,再一次讓母親欣賞了它那笨拙的著陸。畢竟是在初學乍練階段,失誤總是在所難免,重在不斷嘗試。

那是一個令無私奉獻的母親無比欣慰的夜晚,深邃的夜空,繁星璀璨,整個獵戶座完好地展現在洞口以外的天際里,異常醒目。雜隼太郎依舊不肯停頓對飛行的狂熱,即使是夜里也依然勤奮,它在星月滿天的夜幕中有如蝙蝠一般盲目地躥飛。

——如果它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猛禽之子,與生俱來地潛藏著旁者無法預測的本能意識,無論對其施與何等的教唆、強制,甚至沿用暴力的手段迫使其依循一種程序化了的教條主義概念而過早地期望其完善升空,其結局興許完全于事無補,只需等到時機到來的那一刻,僅靠自然感知的驅動,它自當會聽憑上天的精神感召!

9

一段時間里,被迫分散混居的田鼠賴慈家族已經迅速地繁衍了兩代,并依據數量的倍增而逐漸在其他族系中贏得了主體地位。這種祖始于洼谷濕地上的鼠輩盡管繁殖迅速,冬日的行徑還多半隱匿于雪層下面的涵洞之中,但它們唯一的弱點卻是都有著一種膀胱上的家族性遺傳病史,足跡所至往往留下尿液,尿液會被紫外線加以反射,而山隼的眼睛恰好具備一種觀測紫外線的圓錐體,這種能力使它們靜展于空中時,賴慈家族的行徑幾乎為捕獵者標示出了一幅詳盡的路線圖,與其他鳥類不同的是,猛禽直觀的雙眼可以提供雙重的視覺點,偵測同一目標時,得以精確地掌握目標物的深度。雜隼太郎在山隼金羽的陪伴下,充分地開發利用自身儲備的天賦,輕而易舉地學會了搜捕這種美饌珍饈的技巧。

雜隼太郎在母親賜封的領地上,展開了更為廣泛的獵食項目。

然而,熱衷于飛行的雜隼太郎愈加表露出它父親的那種野性奔放的詭異氣質,對這種十拿九穩的空中狩獵逐漸缺乏耐心,它更善于富有刺激性的空戰。母子輪番地俯沖攻擊,足可以對付一只草兔。循蹈傳統,此時的山隼金羽理當遠離家鄉,去開辟另外的領地。但它對雜隼太郎的莽撞實在是放心不下。它一路緊緊尾隨,翔姿曼妙。母子協同,急攆著一群落荒而逃的蘇雀兒,雜隼太郎沖動地抓了一只,只在空中就將其撕裂扯碎,吞噬下去。它們在追逐嬉戲的趕殺中怡然自得。

??!飛行——攜自己的愛子在自己的領空上愜意地頡頏!聆聽寒流撕裂冬云時的痛喊;鳥瞰那山巒的剪影越來越小,無垠的陸地板塊飛舞著,向后層層隱退!

突然,在前邊亡命突奔的鳥兒們全都遭遇魔法般地倒懸于空中,混做一團地掙扎撲打?!缓?!它們撞上了粘網!想阻止一路追隨的雜隼太郎,可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山隼金羽一個急速的沖刺,抓住了粘網的絲線,拼命地向下揪拽。粘網兩側的插在雪地里的竹竿被它拽得傾斜啦,頂端的邊線也下斜得再明顯不過地暴露出來?!皣\喳!嘰喳!——”——孩子!快逃哇!

在這生死系于一線的緊要關頭,一概不顧及附近危機四伏的雜隼太郎猛然看出了門道,它迅捷地一撩翼,箭似的射上了云霄!

在恐懼之前,奮不顧身地完成了必然壯舉的山隼金羽乍叫著,不顧一切地呼打扇擊著扭斷了的翅膀,卻覺得自己的雙爪被粘網那精細的網線越纏越緊,果然跟粘住了似的無法掙脫。直到耗竭了所有的力量,依然對這種羈絆深感莫名其妙,它最后也不得不像同期被捕獲的其他蘇雀兒一樣的倒懸在悠蕩的網面上。那一刻,天空似乎永遠地可望而不可即啦!

另一類獵手的歡呼淹沒了它絕望的號叫!

“這家伙的爪子可真厲害,粘網都給撕壞啦!”

“看哪!它的眼睛嚓嚓的,像打閃哩!”

“甭說沒用的,快解爪子,弄斷了就不值錢啦!”

“霍!它、它媽的把我手都鹐出血啦!”

一切最終都歸落于喧囂后的沉寂。它終于如此貼近地看清了人類那雙貪婪無度的眼睛,汗虛虛的面孔五官,因意外收獲而刻意夸張了的豁唇大嘴,黑黃殘缺的兩排爛牙,一笑即噴出一股股熏嗆的煙草氣味。成為這等刁民的俘虜,山隼金羽甚感羞煞難當。直到被摘解下網來,也沒弄明白這種糾纏不放的力量終歸源自于什么原理。無論怎樣反抗,到底還是被塞進一個鐵絲編制的圓籠里。自感收獲頗豐的捕鳥人興致勃勃地收斂了捕獵工具,像撿了個天大的便宜似的告別了與其類似的同伙,奔向勝利的歸途。叮當亂響的破自行車在凸凹不平的山道上顛簸不止,掛在車把上的牢籠更是磕撞跌宕,在這有限空間內的碰摔中,山隼金羽用力地撕嗑樊籠,但金屬的強度使它甚覺逃脫無望。不覺之間,仿佛萬木皆枯的悲涼森林逐漸變得遙遠了。山隼金羽將滿心的委屈和憂傷越來越廣地擴散在彌漫的天際里。是的,有的遺憾可以彌補,有的的確無法從頭再來。盯著變幻莫測的云墻,它幾欲振翅飛向天國,去拜求神靈,肯請其回答它對生命終將滅亡前的一個最為終極的考問!飄忽的幻想遁去后,難熬的時光就像地平線一樣的漫長。它無法拋開一個念頭,未來的天空——將永久地消失了它的蹤影!

短粗的捕鳥人喘息地蹬踏著自行車,這是一個寒冷得令人呼吸不暢的下午。

它被他拎入了一個莫測的世界,他的家。

捕鳥人的脾氣也很操蛋,一進家門就事事不如意地破口大罵。室內光線昏暗,酸臭氣熏人,窗戶蒙釘著塑料布,外面的風一吹過來立刻大肚皮似的向屋里凸脹??焕锘逇獾谋蝗?,地面破損的家具,門后戳著斷了柄的開山大斧頭,銹跡斑斑的缺齒大鋸,四壁開裂的土墻上盡掛些破爛家什,秤砣、狗皮、豬苦膽、大蒜辮子、牲口套,再有就是磚地上的各類鳥籠子,里面盡是些有吃有喝不思藍天的雀游子,這些原本就靈舌厲喙的家伙們早已經成了捕鳥人實際意義上的幫兇,一將它們帶到山上,便打嘟嚕地漫天招徠,為劊子手誘拐自己的同類。

捕鳥人抖開早已悶死在布袋子里的一大堆僵雀,他的兩個女兒立刻圍攏過來幫助數數,數到一百個時,捕鳥人把這個整數裝進了一個塑料袋,小女孩問:“為啥一定要一百個???”捕鳥人告訴她:“飯店拿一百個鳥,再搭上一只鵪鶉,這道菜就叫百鳥朝鳳,兩百塊錢一盤哩!”他把數好的死雀再重新裝回布袋,厲聲囑咐兩個女兒:“瞅好這只雀鷹,跑嘍我敲斷你倆腿?!本妥吡?。

山隼金羽在狹小的籠子里蹦過來,倒過去,徘徊躑躇,顯得十分膽怯。

天黑后他回來了,盯著籠子里的山隼,極度失落地怨嘆道:“這許大夫上哪兒去了呢?”

大女孩端來一大碗黏乎乎的燉菜,捕鳥人將鐵籠也提上了桌,坐下來,直眉瞪眼地審視著他的戰利品,他與它總算有條件仔細地相互打量了,他讓它想起了雜隼太郎的爸爸——湖隼花翎。他被熱酒辣得出了汗,火星一閃一閃地抽煙,摘下帽子,露出了農民的圓腦袋,他過早地謝了頂,一縷濕漉漉的鬢發從側面拐上來,粘貼在黑亮的前額上。他一邊喝酒一邊用筷子招惹捅逗著籠子里的隼。晚上,一家人都在一個騷氣熏天的鐵桶里嘩嘩地撒尿。耳聞目睹了人類的卑劣齷齪,山隼金羽很為自己是一只隼而倍感幸運。凌晨的屋內很冷,四壁透風的地面浮旋著輕盈的鳥毛,一陣手忙腳亂的籌備之后,貪得無厭的捕鳥人又早早地出發了。

小女孩似乎對山隼金羽很感興趣,總愛長時間地與其隔籠對視,看它眼睛里流露出的謎一樣的憂怨,憧憬著它在高空翱翔時曾有過的氣勢和魅力,這種長時間的心靈溝通難免易使人心生憐憫,即便對方僅是一個不諳世故的幼童,她多么的善解鳥意啊,是那種不必通過語言就能交流的玲瓏女孩,它趁機向她尋求諒解和拯救。她漸釋了懷疑的距離,向籠內伸來一根肉蟲般的小手指頭,山隼金羽既不自負,又從容不迫地用喙緣輕輕地蹭了幾下她那嬌嫩的小指甲。然后它挨近她,等待她突發善心?!帕宋野?,不過是舉手之勞!小女孩轉頭對大女孩說些什么,大女孩真的打開了籠門,但僅向里邊丟了只死鳥,隨即又將籠門帶緊了。

山隼金羽這才感到自己真的餓急了,但它畢竟是隼,是鳥中的貴族,只認定以自己親手的殺戮為食肴,概不以暴棄的死尸為對象的。

傍晚,捕鳥人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小女兒向他陳述了山隼的絕食,捕鳥人看看籠子里日益萎縮的鬼鳥,笑道:“傻丫頭,啥人家能養得起這么狂的玩意兒,它光吃活食!”他從另一個竹籠里抓出一只禿尾巴雀,摜入鐵籠?;觑w魄散的禿尾巴雀讓山隼金羽無視般地甚覺荒唐可笑,——你我同為籠中鳥,還有必要逞露那種生殺予奪的王者之尊嗎!山隼金羽僅靠往日的榮譽感支撐著堅強的意志,以其慣有的高傲,維持著最后的生命耐力。它常用瞬膜遮眼,神情抑郁,對小女孩的同情更顯不屑一顧了。連這羔羊般溫順的小人兒都不肯去放生,這世界還有什么能夠指望的呢?

小女孩再也不忍心面對它那雙幽怨的眼睛啦!最后一次地向父親央求,捕鳥人僅用一句言簡意賅的粗話回答了她:“放了——放了就飛不回來啦!——像你媽一樣!”

一天,神秘兮兮地忙個沒完沒了的捕鳥人興致勃勃地撞開家門?!霸S大夫回來啦!”他喊著,仿佛這是一個顧盼已久的喜訊。然后用一件破大的棉衣服遮掩住鐵籠子,樂顛顛地奔向大街。山隼金羽立感到身上沾染的那股酸臭氣味被隆冬純凈的冷空氣頓然稀釋,它以為許大夫那里至少也要比他家強,也許捕鳥人整天念叨的許大夫是一個飼鷹的人吧?既然是大夫,更有可能治好它翅膀的損傷。它又忽地想起了雜隼太郎,不知它是否已適應了沒有母親陪伴的日子。

許大夫其實是一個專為四等公民治療牙疾的遠道庸醫,一見捕鳥人抱來了鳥籠,便迅速地兜售出兩包由過了期的阿斯匹林和罌粟葫蘆碾磨的自制特效藥,打發了那個捂著半面腮幫子不肯離去的患者,關上店門,攏了攏馬鬃似的長發,極盡所能地掩飾著驚詫人心的發現,與捕鳥人挑剔地攀談起來。一進這屋,山隼金羽就驀然地意識到自己將要與這個世界永訣了!它看到了室內陰森可怕的拐角擺放著一只雪鵠和一只谷倉貓頭鷹的標本,這是一種來自于冥冥之中的預感,不可抗拒地逼真。它無論如何也排遣不了這種徹底的畏懼與絕望,嘀嘀咕咕地飲泣哀傷起來。與江湖游醫那套詭詐的心計和閱歷相比,靠捕鳥謀生的人的主見和申辯能力終歸有限,他更不擅長撥打那種長時間的類似生意場上討價還價的交易算盤?!靶邪?,反正我做的也是無本生意,你就掂量著給吧?!苯浺辉購娬{因翅膀的折殘導致的器質性的病變而不得不略打折扣后,最終,僅以三十五元的低價好歹成交了。并且,捕鳥人還需幫上許大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忙。替他到對面的夜市買回一條白毛巾,看許大夫戴著厚厚的皮手套伸進籠子抓隼,出于本能,山隼的雙爪死命地扣住籠子里的橫桿,掰都掰不開!

“這家伙真狠哪,皮手套都給咬漏了!”許大夫嚷著,讓捕鳥人將毛巾抹平,然后,他手法嫻熟地將山隼金羽的翅膀按個疊裹住,再將隼身纏扎得不留一絲余量,用橡皮筋勒緊。

無力掙扎的恍惚之中,山隼金羽只感到意識模糊,漸趨地喪失了感受的能力……

它就這樣的被放入了冰柜……

10

不死的是精神,有可能。在人類的幫助下,山隼金羽非但沒有遭受其他鳥們那種刀俎火烹的厄運,反且獲得了看似永恒的存在!歷經千百萬年殘酷的自然環境精選下來的超級物種的標本,真是令人感動。

許大夫果然是一個人獸兼能的高手。他在山隼金羽的身上傾注了極大的愛心,做工是多么的精細啊,甚至最最細微的部分也都毫不含糊。他首先用那套未經消毒的治牙工具掏空了它的軀干,強韌的筋腱也被剃除了,鑲入鋼絲的框架,然后根據造型的需要,矯正它的雄姿。在一截被油漆漆得瓷器般考究的彎木上,山隼金羽矯健的身形常備不懈地保持著高度警覺的勢態,勇猛欲撲的神情是那般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不出一絲的死板和痛楚。許大夫再將翅膀壓低一些,這樣更能體現出一種靜止待命時的超然美感;再讓它的頭稍微偏轉,仿佛正在凝神專注地聆聽著來自于遠方那余音裊裊的嘈雜,傲悍而威懾。他又動用了畫龍點睛的靈性,在一抽屜拔下來的骯臟蛀牙和預備給各類鳥獸鑲嵌的玻璃眼珠中,到底尋到了一雙再合適不過了的山隼的眼睛!看哪!深嵌于眼窩中的閃爍著寒光的玻璃眼球是那般的盛氣凌人,猶如兩顆透視星辰的鉆石!冷峻犀利地審視著四周的世態!

審美觀念經典又精明的許大夫后移數步,瞇起那雙藝術的慧眼,遠距離地端詳他的傾心杰作,哇——,他完全被它的風采吸引住了,它那軒昂的側影,好似一幅逆光的國畫!

是啊,連這般完美的標本都能炮制成功的人,還有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干不出來哪!

許大夫以區區五百元的價格將山隼金羽出賣給了一個盜賣木材的商人,再由他投其所好地轉贈給了鐵路上的一個主管車皮計劃的處長,成了他重金行賄前鋪墊的一塊敲門磚。從森林來到草原,這不僅僅是一個地域上的區別,更能顯露出非凡的象征意義。每當貴客來訪,處長的家人也已習慣了沿用處長的口吻向客人介紹道:“興安金隼——最瀕危的物種了?!彼麄兗疫@么標榜,足以佐證了它的稀有和金貴。再幾經官宦間搭建的那種相互利用的感情輾轉,山隼金羽最終竟然成了主抓運輸的副分局長的家庭裝飾品。

它從地獄步入了天堂!

躋身于名貴的陳設之林,看慣了丑陋的權錢交易,真有一種融入了主流社會的榮耀感。山隼金羽傲然地呈現在寬大客廳最顯眼的主墻一角,足以看出主人對它的珍惜程度。左側是聚攏的落地窗簾,重紗的面料祥云朵朵,勝似仙境。晴天的早晨,一抹陽光總是最先透過窗欞,照在山隼金羽的肢體上,一切都顯得至純至凈地絢爛。就近的窗臺上盆花姹紫嫣紅,馨香清郁。右側是一幅潑灑張揚的丹青墨跡,更能襯托出山隼金羽不可企及的顯赫,那些豪華家具,古董電器,充其量不過是些擺設罷了。除了窗外的變遷,室內仿佛是個沒有了季節的盎然世界,鄰樓的燈光錯落有致,晝間,偶有飛鴻掠過般地驚現,這閃念伴隨著刺激魂魄的向往,尋找了千百種理由之后才得以發現,那是被沙塵暴卷起的塑料袋臨窗劃過。

臨近畢業的寒假,副分局長讀大學的千金帶回了男朋友,一個貧困山村勉強周濟出來的大學生。多子窮家造就的白面書生仁義又靦腆,膽怯又順從,好啊,就跟干撿了個兒子一樣!副分局長兩口子興致勃勃地為女兒和未來的女婿跑工作,偌大個家就撇交給兩個戀人掌管了。千金在家原本就說一不二,同學也多,趁機搞了幾次家庭聚會,讓歡歌笑語充滿了整個單元。一日涮火鍋,鬧得客廳熱氣蒸騰,雖是些無主題的聊天,卻都那么的暢快盡興??ɡ璒K、吟詩賦詞,盡顯才子倜儻才女風流。輪到千金的男朋友朗誦了,他一直把在千金家的這些天看成是自己一生中最值得享受的溫存時光,便起身瞭眼窗外的雪塵,又慢性地轉至山隼金羽的近前,彰顯出對猛禽的敬畏之情,他回味以往似的佇立許久,仿佛那鳥兒已然幻化成了一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生命體。男孩試圖要表現出自身并不具備的某種品質,非想說點什么來抒發一下不可,他清清嗓子,把一位詩人曾為一個民族留下的一首小詩吟詠得字正腔圓:“假如我是一只鳥,”他說,“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蓖瑢W、校友們紛紛聚來,凝望那只定形不動了的陳年干隼,一同拓展對前途詩意的理解和對自由無限的遐思,“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那男孩忘情地喊道,“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是誰的詩呵!那般地雋永凝練,純粹似火,只需一個不經意的閃念,便足以戳破和灼傷任何一顆冷漠的心!

就近的一個女生驚喊道:“看哪!鷹眼流淚啦!”所發生的一切是這樣的突然,他們都湊得更近,甄別這一最為明晰的情愫,仿佛那鳥兒不但煥發了活力,更有了靈魂的觸點。它究竟是在感怨什么哪?是時空的吝嗇?歲月的無常?還是生命的脆弱?抑或什么都不是,只不過是它玻璃體的眼球上凝集了一層涮火鍋時的水蒸氣,浸濕了眼瞼附近的一部分羽毛而已。

那一刻,所有的生命都沐浴在玫瑰色的光環中。窗外,風雪揚起了一片塵埃,撲向城市的霓虹,什么都被淹沒在刺眼的閃光里……

(責任編輯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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