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車自愛記

我和妻子經營小家庭，靠出欄四頭肉豬和一頭青牛，有了一萬三千元的家庭財政，我想再借些錢，買部二手車。在小車已進入尋常百姓家的今天，我買車是為了跟上形勢，也是出于生活的需要。

小時候我們是生活在“三轉一響”（ 單車、衣車、手表、收音機）逞威風的年代。那時衣服的補丁是母親手工補的，家里沒有縫紉機，自行車很稀罕，全村幾百戶只有不到二十輛。父親交公糧、賣柴火是用獨輪車推去，生產隊社員都沒有手表，戴手表者必定是國家干部，有收音機者算是富裕戶，全村都沒有電視機，村民晚上的娛樂是聽公社的有線喇叭廣播。這是改革開放前的事，那時候想不到今天我們村民會擁有手機、電腦、摩托車、小車，社會在進步啊。

妻同意我買車，但反對我借錢買車，說不能透支生活，要量體裁衣。正巧妻的娘家親戚要轉讓一輛舊面包車，裸車九千元，保險年審過戶費由買方負擔。妻決定要，我反對，但經不起與妻爭論家庭經濟賬，我只好遷就。到車管所辦過戶，車牌我選兩個字母并891，紀念我1989年當兵。這是我買的第一部車，今后有錢換新車，牌號將是892、893……依次類推。辦完各種手續，正好把一萬三千元花個精光。

我買車在鄉政府引起了轟動，我是全鄉第一個白手當村官然后才買車的人。有的能人有車后才來當村官，有些鄉干部的車十幾二十萬元。對這些車，鄉領導們一點也不感興趣，唯獨感興趣我的車。鄉紀委書記還非執行公務與我談話，說“你怎么還不開車來給我們看看”。我謊說車過戶還沒上好牌。

我不喜歡我的車，因為它太爛，土得掉渣，給我丟面子。我只當它是教練車，有錢就要換掉的。第一次駕車去開會，我不敢停在鄉政府大院，怕閑來無事的鄉干部們老拿我的破車來談論，所以我停車到旁邊的衛生院。但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后來辦公，我還得開車到鄉政府辦公樓來的，來了幾次，也就習慣了。再后來，我偶爾還停車到鄉長的車位上，也不害怕了。鄉政府有八部公車，都是上檔次的轎車，主要領導各配專車，并劃有專門的停車位。

鄉干部們，包括鄉長在內，真的在笑我的車。有一次召開全鄉干部、村官大會，我停車在鄉政府大院內，有個鄉干部就在蒙著灰塵的車后玻璃上用手指寫了“馬村長的車”，使來開會的人都知道這爛車是我的車了。我很尷尬，這是在羞辱我。

還有更尷尬的。一次在弄拉景區停車場，有游客取景拍照，叫我把車移開一下，而與我的車泊在一起的豪車游客卻不叫移開，原來是嫌我爛車煞風景。游客是弄拉的上帝，我只好移開車。又一次是在縣城，與高中時的一位同學要到縣政府大院他的辦公室拿東西，沒有別的車，老同學只好坐上了我的車。我說他一個正科級領導坐這車委屈了，又說他是我的車迄今能搭上的最高級別的客人，我深感榮幸。老同學笑笑不語，但到縣政府大門前他卻讓我停車，自己走進去，讓我在外面等候。我立刻明白了，他坐慣轎車，認為坐我的車進縣政府大院有失身份。

爛東西確實不討人喜歡。這車我也任其丟在屋外飽受日曬雨淋，不洗它。但在生活上，它是我的代步工具，也是我的工作工具。

村委會搞清潔鄉村、生態鄉村工作，我私車公用，開著車和同事們去撿垃圾。我的車能坐幾個人，又同時能裝幾桶垃圾，這是任何轎車都做不到的。今后的宜居鄉村、幸福鄉村工作，我的車還會派上大用場。

鄉里開黨代會、人大例會，我用我的車接送代表來回。

村里歡送新兵，我的車掛著大紅花。我是村長兼民兵營長，年年搞送兵。我第一次用面包車送兵，也是我村有史以來第一次用面包車送兵。我激動地對新兵和家長們作即興思想政治教育講話：“1989年我入伍是村干部用單車送，后來是摩托車，再后是三輪車，現在是面包車，我們生活變好了，是靠黨的英明政策，今天我們在享受著改革開放的成果??！”

一個周末，我那位在縣政府工作的老同學，打電話說要帶孩子來我這里野營燒紅薯窯，讓我提供風景好、有泥塊、有秸稈、近溪水、能洗手的好營地。我對他已沒有熱情，淡淡地說我們村隨隨便便都能找到這樣的營地，來吧。末了老同學還要我開車去接他，我就糊涂了，說他不是嫌我的車爛不坐嗎？他公家車呢？他連連向我賠不是，又向我倒苦水說政府現在搞“車改”， 他慘了，沒有公車了，他已計劃買私家車，但買高檔車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買低檔車又放不下架子，現在成了無車族。

原來如此！我對他幸災樂禍，并打算報復一下他不讓我的車進縣政府大院的恥辱，就說我岳父大人那邊有事，不能去接他。他也敏感地感覺出了問題，就以物質來利誘我，說付給我車費，買雞翅、火腿、河魚、黑山羊肉、甜玉米、煙酒、水果、飲料來燒烤。這真管用，五分鐘后我電話告訴他，我問了岳父大人，他沒事了，我去接你。

一夜之間，鄉政府公車也全取消了，鄉長沒了公車。以前有公車，鄉長就沒買私家車，現在公車沒了，鄉長成了無車族。有一天鄉長打我手機，說包我的車去南寧開會。我很納悶，鄉干部們有豪車，為何包我的車？而鄉長笑過我車呢，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不想去，但又不能拒絕，就戰戰兢兢地開車來了。

車上只我和鄉長兩人，一路上鄉長和我拉家常，問我買車的經過，我全說了。我又說我的車爛，只配去撿垃圾。鄉長認真聽，并若有所思。我們很快到南寧。鄉長說還有時間，請我開車帶他隨便游玩南寧。我就打起里程表，繞快速環道轉一圈，精確測得南寧市的快速環道長42.2公里，約與馬拉松賽程相等。我對鄉長說，南寧可以申辦世界馬拉松比賽了，就在快速環道上賽，到時環道上所有車輛都靠邊停車，讓給世界各國的運動員們奔跑。你看環道平坦寬闊，周邊干凈整潔，樹木郁郁蔥蔥，半城綠樹半城樓，好一個美麗的綠色南寧！

鄉長笑起來，接著轉話題說，馬村長，我特意包你的車，是造機會向你檢討，我笑過你的車。通過政府車改和生態鄉村工作，我發現馬村長的車是我鄉最美麗的車！如果鄉干部的車都像馬村長的車那樣去撿垃圾，那么我鄉爭當南寧市十佳鄉鎮大有希望?？墒俏覀兊母刹繀s惡作劇地在馬村長的車上寫字，這不是一般的小問題，而是一種危險的思想傾向，是大問題。我回去要整頓，要挖出這個干部，讓他向馬村長賠禮道歉。

我連忙說，千萬不要啊鄉長，你要那樣做，我就永遠不開車進鄉政府了。

鄉長要去報到了，說我好好開車回去，并給300元車費。我不敢要，鄉長硬給。我說要100元成本費就行了。鄉長命令要給300，我只好收下了。而我心里想，若鄉長用鄉政府的錢給，想當初我被鄉干部取笑，今天應收鄉政府500元、1000元的！300元算便宜鄉政府了。300元是我村到南寧的普通包車價，春運價是500元呢。

后來沒有鄉干部向我賠禮道歉，所以我還是照樣開車進鄉政府。當我的車再次進入鄉政府時，鄉干部們都向我的車行注目禮了，而鄉干部們的豪車是沒有這種禮遇的。

我忽然感到我的891特可愛了。我為過去冷落它而內疚，就馬上大洗它，之后又三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我把家里雜物房改造成車庫，讓它有家可居，不再讓它受日曬雨淋之苦。車庫上是木樓，稻草堆有老鼠窩，老鼠常滴尿到擋風玻璃上。我又把木樓騰空，趕跑老鼠，讓891住得干凈舒適。

雖然我盼望892，但也珍愛891。我珍惜與891相處的每一天，我與它相擁的日子，將是我今生難忘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