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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異化 返歸本真——卡爾維諾小說的異化主題研究

2015-04-14 05:11郭紅玲
集美大學學報(哲社版) 2015年3期
關鍵詞:卡爾維諾異化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889X ( 2015) 03-94-07

[收稿日期]2014-12-27

[修回日期]2015-03-20

[基金項目]浙江省教育廳科研項目( Y201432113)

[作者簡介]郭紅玲( 1978—),女,山東濰坊人,講師,博士生,主要從事歐美文學研究。

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1923—1985)是一個以善變而著稱的作家,他在終其一生的創作中,不斷追求新的文學表現樣式,為讀者呈現出了一個豐富多姿的小說世界。從初登文壇的新現實主義小說《通向蜘蛛巢的小路》( 1947),到以單元組合式結構的《馬科瓦爾多》( 1952)為代表的關注現代人生活境遇的系列作品,再到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的《意大利童話》( 1956)及童話色彩濃郁的“我們的祖先”三部曲( 1952—1959),再到六七十年代后現代實驗風格的融入科幻因素的哲理小說《宇宙奇趣》( 1965)、由圖畫與文字組合而成的《命運交叉的城堡》( 1969)、數字排列組合結構的《看不見的城市》( 1972)、由10篇小說合成的長篇小說《寒冬夜行人》( 1979),直至80年代的最后一部哲思小說《帕洛馬爾》( 1983),我們可以發現,變化無窮是他的樂趣所在。在這些變化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永遠不斷創新、其作品如晶體般折射多面光彩的作家卡爾維諾形象。

有著如此豐富的創作成就,卡爾維諾自然吸引了眾多研究者關注的目光。國外學界的關注點主要有:卡爾維諾作品中文學和政治之間的關系、童話和民間文學思維對其創作的影響、卡爾維諾小說中的形式元素、后現代主義寫作模式、卡爾維諾小說的敘事學考察、卡爾維諾文學觀的理論考察、卡爾維諾與康拉德、海明威和博爾赫斯等作家的互文性考察、卡爾維諾創作風格的演變受之于文學社團“烏利波”( Oulipo)的影響等。有關卡爾維諾的傳記作品、生平創作與評價作品也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相繼出現,為卡爾維諾研究提供了豐富資料。相較于國外的豐富成果,國內學界的研究略顯單薄,主要集中在其作品的后現代特征、童話與民間思維、詩學理論、科學文本觀、空間建構等方面。

通過爬梳整理卡爾維諾的主要著作,筆者發現,盡管卡爾維諾的小說形式在不斷變化,創作理念在不斷更新,但求新求變的背后,有一個主題始終未變,那就是對異化的關注與思考?;诖?,筆者擬對卡爾維諾小說的異化主題進行梳理,探尋其超越小說形式變化的興趣所在。

一、異化理論及卡爾維諾對異化的關注

異化( alienation)一詞源自希臘語,本義為分離、疏遠,現在一般指由主體創造出來的物反過來與主體對立,具體到人自身,就是指人被自己的創造物控制,人變得非人化了。在哲學史上,黑格爾于19世紀初最早提出關于異化的完整概念,指的是“精神主體的自我異化,而精神實存的一切向客觀現實的過渡和對象化的活動都成了主體走向異己物的自我疏遠化”。 [1]與黑格爾認為異化的主體是絕對精神不同,費爾巴哈批判了宗教神學,強調了神是人的類本質的異化。繼黑格爾和費爾巴哈之后,青年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系統闡述了自己的異化理論。馬克思針對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階級的生存狀況提出了關于異化問題的四個要點:勞動產品的異化、勞動的異化、人的類本質的異化以及人與人關系的異化。雖然馬克思對異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經濟領域,但他的異化理論對后世學者尤其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影響深遠。以盧卡奇、列斐伏爾、馬爾庫塞和弗洛姆等人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隨著工業社會的急速發展,在今天,異化的發生不再限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領域,已擴展至所有社會類型工業化國家的政治、文化、思想、消費、日常生活等眾多領域,遭遇異化的人類主體也不再限于被統治階級,同時包含了社會中的普通人??梢哉f,異化無處不在,遭遇異化是當今人類普遍面臨的生存困境。本文的異化主要是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對異化的理解認識層面上進行探討的。

二戰結束后的三四十年間,包括意大利在內的西方各國經歷了一個經濟發展的“黃金年代”,物質的繁榮極大地改善了人們的生活條件,整個人類社會的文明發展看似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但與此同時,異化問題日益凸顯??柧S諾正是生活和創作在這個“黃金年代”。從事多年記者和編輯工作的卡爾維諾對周遭世界的變化異常敏感:“我確信我是一個富有時代氣息的人。我們那個時代存在的問題體現在我寫的任何作品中?!?[2]在這一時代大背景下,作家不可能不注意到日益突出的異化現象。事實上,筆者認為,卡爾維諾對異化問題是極為關注的。他在1967年曾經說過:“現代文學的力量就在于它說出了社會和個人本來想說而又沒有意識到的一切,這就是文學所不斷提出的挑戰。我們住的房子越是明亮和豪華,房子的墻上就越有鬼影;因為進步和理性的夢中往往摻雜著鬼影?!?[3]342他看清了一個無奈的現實,那就是:對于人類的生存而言,發展是必須的也是必然的,這是無法阻擋的人類社會大趨勢。但也正是在這個發展過程中,人類創造發明的科技成果越先進、享受到的物質越豪奢,人類就會感覺到自己與本真的生命狀態漸行漸遠。孤獨、茫然、恐懼、絕望等心理時時折磨著我們這個所謂文明社會中的人們。

在當代社會的全面異化已經成為一個不爭事實的情況之下,各路作家、學者、思想家給出的揚棄之道也不盡相同。馬克思主張要依靠無產階級通過社會革命否定私有財產、消除經濟上的階級劃分來將全人類從異化中解放出來;盧卡奇、列斐伏爾等人提出以總體性克服異化,即人從支離破碎走向自由,其中藝術具有關鍵作用;弗洛姆要求回到人本身,可通過制度及精神變革;存在主義者與上述見解均不相同的是,他們不主張通過經濟或社會制度變革,“真正意義上講,存在主義者更傾向于認為人們消除異化感的真正方法潛在地存在于他們的世界觀之中”。 [4]43存在主義者認為,以笛卡爾為代表的二元論是世界的異化感產生的根源。海德格爾關注人的“無家可歸”狀態,努力尋求將人們從對于存在的疏離中拯救出來的出路?!懊鎸Υ嗽诘某翜S和被拋,面對現代科技對本真性的徹底背離,海德格爾設想了兩種返鄉的途徑:一為技術的自救,二為詩意的棲居”。 [5]但第一條途徑很快被海德格爾自己否定,最終,就只剩下了“詩意的棲居”。

卡爾維諾為尋找文學的新出路而不斷實驗新形式,他的《美國講稿》(又譯《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重點探討了文學創作中的技巧問題,而在不斷進行文學新形式實驗的同時,其關注點始終不脫離人類的異化問題。意大利當代文壇重要作家埃利奧·維托里尼( Elio Vittorini,1908—1966)是卡爾維諾走上文壇的領路人和導師,1960年與卡爾維諾合編《梅那波》( Menabo)雜志,即是“探索如何以新的小說形式使人們意識到人在現代社會中的異化問題”。 [3]165

深切體悟到人類異化之痛的卡爾維諾在自己的創作中不停思考、探尋解決之道:“如果人類沒有一部分人性格內向,對世界的現狀很不滿意,如果沒有一部分人盯著不會發聲、不會活動的文字整天整天地苦思冥想,那么文學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了。我的性格當然符合這類人的特點?!?[6]364“我喜歡說的故事都是人類追求完整的故事,然后透過實質及精神上的同時考驗,超越被強加在現代人身上的異化與分裂”。 [7]8考察其作品,我們可以清楚地發現卡爾維諾對異化問題的持之以恒的關注。

二、卡爾維諾小說中的異化現象

從處女作《通向蜘蛛巢的小路》( 1947)到最終的總結之作《帕洛馬爾》( 1983),卡爾維諾對當代社會愈益突出的異化現象有著持續的關注和多樣的描摹與展現。歸納起來,大致有如下三個方面:

(一)人的自我異化

在處女作《通向蜘蛛巢的小路》中,卡爾維諾就塑造了一個“非兒童化”的兒童主人公形象——皮恩。皮恩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與做妓女的姐姐相依為命,在大人們的眼里,他是一個“沒教養的孩子”。孩子們不愿意和皮恩做朋友,“皮恩只能留在大人的世界里,盡管大人們也不歡迎他,大人對他來說和對別的孩子一樣,是不可理解的,是有距離的”。 [8]10就在皮恩所不能了解的大人世界里,他接觸到了性、暴力這些本應遠離孩子的事物。皮恩就在這個錯位的情境中經歷著迷惘與困惑,他參加了游擊隊,卻不知在做什么,更不知為何而做,只是被革命洪流裹挾著向前走而已。皮恩正是我們時代被異化的人的典型之一:置身于生活的滾滾洪流之中,感受著周遭的一切交織而成的迷霧。在傾注了卡爾維諾諸多心血編撰而成的《意大利童話》( 1956)中,首篇即是《無畏的小喬萬尼》,小伙子喬萬尼勇敢無畏,戰勝了以肢解自己嚇人的巨人,并得到了三罐金幣和一幢樓房。但在成為富人后的某天,他卻被一轉身看到的自己的影子嚇死了。原本英勇無畏的年青人遍歷世界都安然無恙,卻最終因停留于一幢有金幣的房子而嚇死,這似乎正可看作是從原始自由中一路走來到現在身處迷幻物質世界中的現代人類的寫照。正如前面所引述的卡爾維諾所言:“我們住的房子越是明亮和豪華,房子的墻上就越有鬼影;因為進步和理性的夢中往往摻雜著鬼影?!毙倘f尼最終由于無法承受生于自身的鬼影死去?,F代文明社會中的人擁有了比以往任何一個歷史時期的人們更多的財富,但與此同時,感受到的人際疏離、不安全感、孤獨感也是空前和無以復加的。按照弗洛姆的分析,異化否定了人的生產性本能,富人喬萬尼的生活只剩下了“在窗口抽煙斗”,正如現代人的工作與生活日益專門化、單一化,人們發現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局限于狹小的天地與封閉的空間,體驗不到自身存在的價值?!皦ι系墓碛啊庇纱孙@現出來。正如弗洛姆所說:“19世紀的問題是上帝死了,20世紀的問題是人死了?!?[9]370

在“我們的祖先”三部曲中,卡爾維諾對現代人被異化的靈魂的描摹更加突出?!斗殖蓛砂氲淖泳簟? 1952)中,梅達爾多子爵被炮彈劈成兩半,從此分裂成善與惡兩個半片,無惡不作與樂善好施皆為他之所為。應該說,集中于一個人物一身的善惡對立題材并不鮮見,如美國作家愛倫·坡的《威廉·威爾遜》( 1839)、英國作家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 1891),相信卡爾維諾在創作《分成兩半的子爵》時也確實是受到了前兩位作家特別是坡的啟發(卡爾維諾自己曾說過,坡是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但卡爾維諾既不是為了創作出恐怖神秘氣氛的哥特小說,也不是為了宣揚藝術美之永恒,而是重在表現現代人身上的異化與分裂。在作品的后記中,作家說:“我采用了一種眾所周知的敘事的對立來突出我所感興趣的那個東西,這就是分裂?,F代人是分裂的、殘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敵對;馬克思稱之為‘異化’,弗洛伊德稱之為‘壓抑’,古老的和諧狀態喪失了,人們渴望新的完整。這就是我有意置放于故事中的思想-道德核心?!?[10]94在經歷痛苦的決斗后,子爵的善惡兩半重新粘合在一起,這也表達了作家對人類由分裂復歸完整的期望與信心;《不存在的騎士》( 1959)的主人公阿季盧爾福則徹底成了一個盔甲之下蕩然無存的空心人。他有身份、有地位,在戰場上建功立業,是查理大帝手下的出色軍官,但作為人之本性的“食”“色”卻無一能為之。他不停地追尋自我之存在的確證,卻最終失敗至消失無蹤?,F代人常常叩問的“終日忙碌為何”在阿季盧爾福身上似乎顯現出了答案:我們只是自己外殼的工具,為了它的完整與光鮮,我們不惜掏空自己去聽命于它、受制于它。

(二)人與自然的異化

人是自然之子,原始人類敬畏自然,奉之為神靈,今人則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力圖成為自然的主人。對此,我們曾一路高唱凱歌。時至今日,我們已然慢慢意識到:人類征服自然之途,也是親手毀滅家園的罪惡之旅。換言之,人類的生存空間被人類自己的活動大大異化了。對此,卡爾維諾在多部作品中均有所展現?!栋⒏⑽浵仭? 1952)講述了一個海邊小鎮所遭受到的蟻災:螞蟻們無孔不入,甚至爬進孩子的耳朵。因為肆虐的螞蟻,鎮上的居民永無寧日。至于本應保護民眾的政府機關“與阿根廷螞蟻作斗爭局”卻實際上是當地所有螞蟻的大本營。這很難不讓我們想到,蟻災看似來自自然的不幸,實際卻是荒唐人類的自釀苦果。在1984年1月30日的一封信中,卡爾維諾說:“《阿根廷螞蟻》不是像所有的批評者一直說的那樣,是卡夫卡式夢幻小說,它是我在一生中寫的最現實主義的小說……” [11]《煙云》和《阿根廷螞蟻》是被作家自己并列在一起的作品,源于“一種結構和道德上的相似”。 [11]《煙云》中的主人公和《阿根廷螞蟻》中的主人公一樣身處惡劣的環境之中,所不同的是,《煙云》中令人難以忍受的不再是成群的螞蟻而是無處不在的煙塵:載重卡車“噴著令人惡心的濃煙”、黑貓出去轉一圈“都成了一只灰貓”“你只要用手摸一下陽臺欄桿,你手上就會沾上黑色的痕跡”“那些熏黑了的房子,那些昏暗的玻璃窗戶,那些臟得不能依扶的窗臺,那里面居民的為別人看不到的面孔,還有天空中這層籠罩著一切、使人們看不清一切、使一切失去其原有形狀和價值的煙霧” [8]148……與《阿根廷螞蟻》同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主人公所供職的環??铩秲艋肪故谴蛑卫憝h境污染旗號的制造污染的核心機構。我們驚訝地發現,卡爾維諾小說中的想象如今在我們的現實世界一一兌現。

在馬科瓦爾多系列短篇中,也有多部作品展現人類生存空間的異化:如《好空氣》( 1953)中,生活在貧民窟的孩子身處城市中污染最重的陰暗街區,以致“面色發黃和羸弱虛脫”,連醫生建議的呼吸一點好空氣都需要“乘電車走過很長一段路程”,大批的工人們因為工作患上了嚴重的肺病;《高速公路上的森林》( 1953)中,現代化的高速公路及公路邊的廣告牌取代了森林成為遮蔽人們視野的奇怪陰影;《河流最藍的地方》中,主人公馬科瓦爾多因為“連最簡單的食品都受到詭計和摻假的威脅”,努力尋找安全的綠色食物。當他雀躍著以為捕到了最干凈河流中的魚時,卻被警衛告知,看上去最干凈的藍色河水實際上是油漆工廠的藍色所染;《月亮與霓虹燈》( 1956)給我們展現的是月亮和星星已被霓虹燈廣告牌的強光逼退的夜空。在已被異化的這個空間環境中,人們找不到安全的、安靜的、能讓人身心放松的所在,人徹底成為了破壞自然的惡果的最終承擔者。

(三)人與社會的異化

在分析勞動異化時,馬克思指出:“我們本身的產物聚合為一種統治我們、不受我們控制、使我們的愿望不能實現并使我們的打算落空的物質力量?!?[12]37也就是說,人被自己的所造之物奴役,這個所造之物可能是人自己創造出來的有形的勞動產品、商品,也有可能是無形的社會制度、價值規范等。按照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在當代社會,人與社會的異化突出表現在科技異化、交往異化、消費異化和思想、文化的異化等?!恶R科瓦爾多逛超級市場》就突出表現了當今社會中的消費異化:貧窮的小裝卸工馬科瓦爾多帶領全家逛超市,原本袋中無錢只能看看的他們卻不由自主地在各自的購物車中裝滿了貨物,周圍人群更是如此。人們不問自己有無需要、需要為何,而只顧在廣告的引誘下瘋狂購物。正如弗洛姆所言,這種消費的虛假需要為人們所接受正是資本主義生產不斷發展的內在需求所致。 [9]只有人們不斷地消費,才能實現資本主義利潤的最大化。商品由人制造出來,但市場中琳瑯滿目的商品又脅迫人們做出瘋狂的舉動?!妒フQ老公公的孩子》中,一到圣誕節,富人們便大派禮包為窮人營造“安樂鄉”的假象,好在這祥和快樂的氛圍中迎來明年更多營業額與紅利?!翱梢哉f,在生產和日趨現代化、機械化、標準化的現代社會,日常生活處于社會組織的控制和商品化之中,甚至旅行、休閑、節假日也成為一種被商業化流程和日程操控的活動”。 [13]48人們的節日活動都被籠罩在了商品利益追逐的大網之中,這不啻為日常生活異化的生動刻畫。

曾被卡爾維諾設想為“五十年代新聞檔案”三部曲之一的中篇小說《房產投機》( 1957),正如作家自己所言,是“以知識分子面對消極事實的反應為主題”。 [7]224作品的主人公是文人知識分子奎因托,所謂的“消極事實”指的是以滾燙的水泥迅速侵占主人公家鄉——利古里亞海岸的房地產熱潮。薩義德對知識分子的定義是:“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評意識,不愿接受簡單的處方、現成的陳腔濫調,或迎合討好、與人方便地肯定權勢者或傳統者的說法或做法”, [14]25也就是說,知識分子應該是社會中最耿直、勇敢,特立獨行,為弱者代言的一類人。但我們和作者一同失望地發現,奎因托雖然從內心里并不認同將綠被密植的家鄉變成水泥森林,但糟糕的收入卻讓他完全敗下陣來,因為他逐漸清醒地意識到:“在國家對一個缺少收入的家庭實施如此不成比例的惡行中,那種一向被優雅語言喚作‘立法者意圖’的東西實在是以一種高明的邏輯奏效的:打擊不可生產資本,打擊任何不能或是不愿使其資本再生產的人?!?[15]511在這樣的打擊面前,本應堅守底線的知識分子奎因托只好選擇隨波逐流,縱身躍進房產投機活動中??蛲械臒o奈、茫然、慘敗,典型地表現了當代社會中經濟制度對人的奴役及人在此間的異化。

三、卡爾維諾對異化問題的思考

如何超越被強加在現代人身上的異化與分裂?筆者認為,卡爾維諾對異化解決之道的思考是傾向于存在主義者一邊的。通過對其作品的考察,我們可以發現,卡爾維諾對此一問題的思索隨創作發展有一個逐步深入的過程。

這一哲思發端萌芽于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馬科瓦爾多系列。在這一系列短篇小說中,作家以小工馬科瓦爾多人物形象為中心,展現現代工業化社會底層工人的悲慘處境與巨大生存壓力: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冰涼的午餐、滿身的債務、羸弱的孩子、繚繞的煙霧……但與一般的描寫工人的小說不同的是,作家以他自己所提倡的輕逸筆法塑造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工人形象:身處異化世界中的馬科瓦爾多并未被工業社會中艱難的、機械的生活磨去作為一個人該有的豐富與敏感,在他的身上保留了兒童的天真與誠摯。為生活所迫必須停留于城市,但馬科瓦爾多卻不喜歡城市,他感興趣的是被油漆、柏油、玻璃和水泥覆蓋的城市背后的自然一面,他“有一雙不是很適合城市生活的眼睛”,他喜歡“樹枝上一片發黃的樹葉,糾纏在瓦片上的一根羽毛”,“沒有一只馬背上的牛虻,沒有一個桌上的蛀蟲洞,沒有一塊人行道上被碾扁的無花果皮,是他不注意的,不用來作為推理的對象的,通過它們,可以發現季節的變化,理解自己靈魂中的愿望,體會對自身存在的痛苦”。 [15]173可以說,這是一個卡爾維諾將自身思考植入其中的人物形象。繁華都市中,當絕大多數人在豐富的物質生活享受中成為了馬爾庫塞所說的“單向度的人”時,馬科瓦爾多卻是其中難得的清醒者,保有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向度的敏感者。就在看樹葉吐芽、望飛鳥翱翔的難得寧靜中,樂觀的馬科瓦爾多暫時忘卻了為工業生產機器所奴役的悲哀,體驗到了人之為人的存在感。這個寓言式的主人公可以被看作是50年代初期卡爾維諾的自畫像。

50年代末期的“祖先三部曲”聚焦現代人的異化。在《樹上的男爵》中,面對壓抑令人難以忍受的現實社會,柯西莫男爵選擇了逃離到樹上去。這是一種面對異化世界的決絕姿態,他不再像馬科瓦爾多一樣必須蝸居于令人生厭的繁華都市,而是以十足的行動力與社會拉開距離,“在啟蒙話語中重塑自我,開拓全新生存空間”。 [16]但最終,這個新的生存空間隨男爵的離開也瞬間消失了。男爵式的逃遁自然太過理想化,在現實生活中難以有效操作。同屬50年代作品的《阿根廷螞蟻》和《煙云》的主人公都用斯多葛式的冷靜來對待已被異化的空間環境,這也預示了卡爾維諾后來的冷靜沉思者帕洛馬爾的出現。

六七十年代的卡爾維諾將自己的創作重心轉向小說的形式探索。直至1983年,凝聚作家后半生思想結晶的《帕洛馬爾》推出,為我們提供了作家面對異化問題一生思索的最終答案?!杜谅羼R爾》并非一部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它不講述故事,而是由主人公的27個相對獨立的思考片段組成。帕洛馬一詞來自于裝置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帕洛馬山峰上的世界上直徑最大的天文望遠鏡??柧S諾借用此名來命名作品主人公,透露了他要觀照宇宙的雄心。帕洛馬爾以觀察與沉思作為自己主要的生存方式??柧S諾說:“帕洛馬爾是我自身的映照。這是我創作中最富自傳色彩的一部作品,一部用第三人稱寫的自傳。帕洛馬爾的任何經驗,都是我的經驗?!?[17]在這部自傳式作品中,作家對自然、社會、宇宙、人生等進行了細致觀察與深入思考:在海濱、在庭院里、觀天象、在陽臺上、購物、在動物園里、旅游、處世待人、默思。馬科瓦爾多那里偶一為之的凝視在帕洛馬爾先生這里都變成了長時間的注目沉思。他的這些觀察與思考是帶著問題進行的,即在這個異化世界中,面對著全體人類的分裂、壓抑、孤獨、茫然等普遍狀況,人應如何自處及如何處理自我與世界的關系。相較于馬科瓦爾多的童心、柯西莫男爵的執拗,帕洛馬爾多了現實生活中必需的成熟與穩重: ( 1)帕洛馬爾認識到,人不可能離地而居,“這就是我的棲息地……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只能在其中生存”; [6]242( 2)帕洛馬爾先生在觀察壁虎時領悟到,應該像壁虎捕食時一樣安于現狀、減少消耗; ( 3)帕洛馬爾先生抹掉了自己頭腦里的各種模式,決定尋求自己內心的安寧,觀察世界,同時也是更加深入地了解與觀察自己。作家借帕洛馬爾先生宣稱,他要盡一切努力,與世界協調一致、和睦相處。如果說前兩者都是帶有寓言色彩的童話式人物的話,那么帕洛馬爾是實實在在的現實生活中卡爾維諾式知識分子的肖像畫。這一現實性也說明了作者一生哲思最終的成熟。

我們看到,帕洛馬爾在摒棄了一切可能甩掉的束縛后,用最原始的眼光來觀察世界、思考存在。帕洛馬爾努力打破一切世俗既定之模式,摘掉所有有色眼鏡,“使自己的信念保留著沒有具體形狀的流體狀態” [6]299以適應人類社會支離破碎、毫無規則邏輯可言的生活現實,由此,一切以最原始、本初的狀態顯現出來,我們也與這個世界、與他人、與自我恢復了直接的、本真的聯系。海德格爾的詩意棲居即是要求人返回本源后與自然和諧相處。由此可見,卡爾維諾在對如何超越異化的探尋之路上,最終與存在主義者走到了一起。

四、結語

在《看不見的城市》的結尾,馬可·波羅告訴可汗:“存在著兩種免遭痛苦的法子,對于許多人,第一種很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種有風險,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學習:在地獄里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持續下去,賦予他們空間?!?[18]299這也正是卡爾維諾想要告訴我們的,當我們大多數人都已在這個異化世界中心甘情愿地接受一切享受一切,被異化而不自知,自知而不自我救贖的同時,還有一小部分人在保持著清醒的頭腦,苦苦搜尋返歸本真之途,并努力給有助于我們返歸本真的事物以存在空間。誠然,作家形而上的思考在當今轟鳴聲聲的工業社會中略顯蒼白無力,但只要是讀到了卡爾維諾文字的人,誰又能無視心底的那份觸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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