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乾坤

魏煒

臘月二十這天晚上，劉明坤一家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拜訪陳寧。劉明坤和陳寧是一起長大的發小。陳寧是老大，劉明坤是老四，中間還有老二孫建忠和老三胡國偉，但陳寧和劉明坤的關系最好。

兩家人熱火朝天地聊了兩個來小時，劉明坤就要起身告辭，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遞給陳寧說，這是賞心樓酒家的就餐卡，里面有兩千塊錢。陳寧忙推辭，劉明坤輕描淡寫地說，這卡是人家送的，他還有呢，哪吃得過來呀，留著也是作廢，就留給陳寧吧。陳寧不好再說什么，就留下了。

送走了劉明坤一家，陳寧回到房里，就嘆了口氣說：“人比人氣死人呀。唉，我這輩子，真是失敗呀?！彼膬鹤雨愻斮e忙勸他：“爸，您混得不錯了。咱家有房子住，您跟我媽又那么和睦，怎么著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爸，您就知足吧?！?/p>

陳寧怒道：“知足個屁！人家都吃香的喝辣的，再看看我，喝了半輩子桶酒，連瓶裝的都舍不得買。還比下有余？再比我就成乞丐了！”陳魯賓看看風頭不對，忙住了口。

這一晚上，陳寧就光剩下唉聲嘆氣了，連句話都不說，更沒個笑臉兒，家里人都躲他遠遠的。家里頓時沒了過年的氣氛，人人心里都結了個疙瘩。

陳寧他們四個差不多大小。小時候，是光著屁股的玩伴，隨著一天天長大，差距也越來越大。陳寧只混到初中畢業，就接了老爸的班兒，到工廠里當了一名普通工人，后來工廠倒閉，他下了崗，然后就打起了短工。劉明坤上了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工商局當了干部，現在已經是處長了。一個打短工的，一個處長，那地位真是天上地下，也難怪陳寧會唉聲嘆氣了。

陳魯賓卻氣得要死。他的手機壞了，正想買個新的，這得開口跟老爸要錢呀。老爸手頭兒緊，要到錢是一件很難的事兒，但也不是沒有可能，那就得在老爸特別高興的時候。這幾天他看老爸心情不錯，正想找個機會說說呢，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劉明坤一下子就把陳寧的心情搞壞了，他再也不敢提買手機的事了。再一想，這根源全在劉明坤身上啊。不就是個小貪官嘛，牛什么你！

一想到劉明坤是個小貪官，陳魯賓的眼前不覺一亮。只要扳倒這個小貪官，老爸就再也不會這么消沉了。打定了主意，他就悄悄翻找起那張卡來。這天，趁著老爸出去打工了，他就悄悄爬到床下，勾出了那個小箱子，打開一看，那張卡果然在里面。他取出卡，遮住了卡后的兩位數字，然后用手機拍下來，之后發給了工商局紀檢辦，揭露劉明坤受賄。

陳魯賓怕紀檢辦不重視這事兒，連著發了十幾遍，還危言聳聽地說，如果他們不進行調查處理，他會把這事兒報給省紀委、中紀委，甚至向媒體公開曝光。當然了，他是匿名舉報，這些話都是嚇唬人的，人家到底查不查，他也不知道。

舉報完了，這事兒還不能打聽，他只能等。等來的結果卻是一句干巴巴的回復：匿名舉報，不予受理。

陳魯賓可急了。紀檢辦不受理，他的計劃就泡湯了。他眼珠兒一轉，馬上有了主意。你不是嫌我匿名嗎？我就給你添個名字。添誰呢？就添賞心樓酒家的老板。那張卡是賞心樓酒家的，就說賞心樓有事求到劉明坤頭上了，不得不送幾張就餐卡。他怕紀檢辦不信，還特意到網上搜到賞心樓酒家老板的姓名，給加了上去。很快，紀檢辦回復他：正在核實調查中。

陳寧他們四個發小兒，有一個規矩，每年春節的時候都要聚一次，大家輪流做東。今年，該陳寧做東了。陳寧正為這頓不便宜的飯錢犯愁呢，現下有了劉明坤送來的就餐卡，自然樂得一用。他就跟幾個發小約著，時間定在大年初四的晚上，地點在賞心樓酒家。

初四這天下午，陳寧早早地來到賞心樓酒家，定好了一個大包房，然后就在門外迎候。陳魯賓心里反倒沒了底。賞心樓一切照舊，那老板被紀檢辦帶走調查了嗎？要是劉明坤還沒事兒，他的計劃就泡湯了。春節一過，老爸一算花銷不小，家里經濟緊張，他買手機的事兒就甭提了。他悄悄溜出包房，看到一個服務員小妹很好說話，就湊到她跟前，裝作無意的樣子問道：“這么多人來訂包房，大把的銀子流進來，你們老板還不樂瘋了呀？”

服務員小妹四下看了看，見沒人盯著她，就湊到陳魯賓耳朵邊上，小聲說道：“我們老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被幾個人帶走了。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什么事兒呢?，F在是我們老板娘坐鎮呢?！标愻斮e心里一喜，老板被帶走，八成就是因為他的舉報。哼，有劉明坤的好果子吃了。他又跟小妹聊了幾句，就回到了包房里。

不一會兒，老二孫建忠和老三胡國偉兩家都到了，但劉明坤家卻還沒個影子。陳寧就給劉明坤撥了電話，沒人接。再打他老婆的，也不接。陳寧就犯了疑：倆人都不接電話，不會是出了啥事吧？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陳寧的手機忽然響了，是個陌生號碼，一接聽，是劉明坤的兒子劉贊。劉贊說，他家臨時有事，不能赴約了，過后再請大家聚吧。他代表父母給伯父伯母兄弟姐妹們拜年了。說完就要掛，陳寧忙問：“你快告訴我，到底有啥事？”劉贊說，現在還不能說，過了這陣再說吧。說完，他就急急地掛了電話。陳寧拿著手機愣在那里，大家問他是怎么回事，他就把劉贊的話復述了一遍，然后急切地問：“會有什么事呢？連個電話都不能打?！?/p>

大家胡亂地猜測著，但總覺得對不上。陳魯賓就說：“不會是貪污腐敗，被抓起來了吧？”

大家聽了一愣。陳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你劉叔叔不是這樣的人！”陳魯賓倔強地反問：“你怎么知道不是？人家貪污受賄了，還會跟你說？沒準兒就在紀檢辦接受調查呢?！标悓幒鹊溃骸伴]上你的烏鴉嘴！”

大家卻覺得陳魯賓說得有道理。恰好胡國偉有個老同學就在工商局工作，他就給這位老同學打了電話，問起了劉明坤。老同學告訴他說，劉明坤正在接受紀檢辦的調查。據小道消息說，前段時間，紀檢辦接到了舉報，說劉明坤受賄，有人給他送了不少購物卡。胡國偉掛上電話，就跟大家簡要地說了。

大家的心情都沉重起來，一頓飯也吃得沒滋沒味兒，草草結束了。

回到家，陳寧又坐進沙發里發起呆來，一臉的悲戚。陳魯賓不解地看著父親：“爸，劉叔叔被調查了，那肯定是要倒霉呀。重的話，就得被判刑，輕的話，也得撤職。他也成了一個平頭百姓，不會再壓著您了，您該高興不是？”

陳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高興？我怎么會高興？他畢竟是我的好朋友啊?！?/p>

陳魯賓說：“越是好朋友，越是不能混得比您強。我早就看出來了，一說到當年的情形，大家就都說劉叔叔學習多好多有出息，把你們都比下去了，好像你們都多不爭氣似的，您就特難受?，F在他倒了，就再也沒人拿你們比了，您該高興了?！?/p>

陳寧嘆了口氣說：“還真是這么個理兒呀。他原先是處處比我強，現在，就不如我了。最起碼，我沒犯過錯誤，沒被紀檢辦找過?！毕氲竭@里，他的情緒就好多了。

陳魯賓看老爸情緒不錯，忙問：“爸，我手機壞了，您能不能出資贊助一下??？”陳寧白了他一眼說：“年還沒過完呢，誰知道還有什么花銷。等過完了年，要是還剩下錢，就給你買個新手機?！标愻斮e只好無奈地應了一聲。

初八這天，兩位工商局紀檢的同志找到了陳寧，來問那張卡的事。陳寧把他們領進屋里，陳魯賓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

紀檢辦的同志先問清了陳寧和劉明坤的關系，又問他那天是不是收到了一張卡。陳寧說他確實收到了一張卡，結賬花去了一千五，還剩五百塊。說完，他就把卡拿給紀檢辦的同志看。紀檢辦的同志問他：“是你舉報的劉明坤同志嗎？”

陳寧驚得跳起來：“我怎么會舉報他？”紀檢辦的同志說，這是劉明坤的推斷，因為他只買了這一張卡。雖然舉報人故意粘貼上了后兩位數，但這張卡是唯一的，所以他認定這個舉報人如果不是陳寧，那就是陳寧身邊的人，而且曾經接觸過這張卡。陳寧忙解釋說，劉明坤給他卡的時候曾經說過，有人送了他很多卡，他手里還有。紀檢辦的同志搖了搖頭說，他們已經調查過了，這張卡是劉明坤同志買的，而且只買了一張。舉報人雖然具名說他是賞心樓酒家的老板，但賞心樓酒家的老板已經證明，這張卡不是他送的，而且也沒舉報過。

劉明坤跟陳寧是發小，對他比較了解，知道他好面子，手頭兒又比較緊張。按照他們之間的約定，今年的聚會該他買單了，但這筆錢對他來說不是個小數目。讓他掏錢，劉明坤于心不忍，但搶著買單，又會刺傷他的自尊心。最后，劉明坤靈機一動，買了這張卡，只說是別人送的，讓他收下后心里也不會別扭。

陳寧重重地嘆了口氣，感喟地說：“真沒想到，他為了保全我的面子，竟這么煞費苦心，真是我的好兄弟呀。請你們轉告他，真不是我舉報的。我不會干那缺德事兒?！?/p>

陳魯賓愣在那里。他怎么也不會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紀檢辦的同志走后，陳寧狠狠地瞪著陳魯賓，冷著臉問他：“是你干的吧？”陳魯賓點了點頭說：“是我。爸，我就是想，不能讓你在他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标悓幦滩蛔『鸬溃骸斑@就算抬起頭來啦？我都沒臉去見他了！”

晚上，陳寧帶著陳魯賓到劉明坤家去，想賠禮道歉，但劉家大門緊鎖。他給劉明坤打電話，劉明坤說，他全家人正在海南度假呢，過幾天才能回來。陳寧說，前幾天有那事兒，咱沒聚痛快，我再組織一場，咱得高高興興過個年啊。劉明坤說，行啊，只要沒出十五，都是過年。

陳寧忙給孫建忠和胡國偉打電話，想定下來。但兩個人的態度明顯很冷淡。一說到聚會，更是推說最近太忙，沒工夫湊了。陳寧忽然明白了，那兩個人是知道了劉明坤給他送卡的事，嫌劉明坤對他太好，對他們倆不好，這是挑理了。陳寧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連場聚會都組織不起來，陳寧覺得自己很失敗。更讓他揪心的是，四個發小，幾十年的交情，沒準兒就要灰飛煙滅了，他心疼啊。

陳寧的情緒前所未有的低落，天天緊皺著眉頭，沉著個臉，不住地唉聲嘆氣。

陳魯賓看在眼里，難受在心里。但他也想不出該怎么辦，他想買部新手機的事兒，更不敢提了。他這才明白，大人的心里，都裝著很多想法，有的，跟他看到的表象完全不是一回事。就說劉叔吧，有一顆那么善良的心，卻被他深深的誤解了。他只想當著劉叔的面，給他深深地鞠一躬，然后誠摯地說一聲：“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