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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千

2015-05-15 20:17王秀梅
湖南文學 2015年2期
關鍵詞:芳心繼母

王秀梅

新城王大司馬,有主計仆,家稱素封。忽夢一人奔入,

曰:“汝欠四十千,今宜還矣?!眴栔?,不答,徑入內去。

———蒲松齡《四十千》

搬到城里的十幾年來,父親從沒有一次是抱著愉悅的心情出門去上班的。他跨出家門的前奏,要么是跟張樹吵嘴,要么是兩人互不搭理。只有一次,他出門前對張樹搞了點溫情,事后當張樹發現自己被陷害時,才恍然明白,那點溫情只是一種居心叵測的偽裝。

當時張樹坐在客廳西窗旁。傍晚的陽光使窗外的街道昏黃靜謐,槐樹上沒有知了的叫聲,卻傳來怪怪的烏鴉叫,感覺仿佛坐在墳堆旁邊。父親身穿一件短袖襯衫,黑色,全新。同樣的衣服,他也給張樹買了一件。那黑色,夾雜著烏鴉呱呱的叫聲,使家里洋溢著古怪的氣氛。

父親仔仔細細地洗了碗筷,而不是把它們留給張樹———最近一段時間都是這么分工的:父親外出工作,張樹在家料理家務。在此之前,一頓較為奢侈的飯菜是父親做的,他難得地全部照顧了張樹的口味。這還不算,他離家之前,似乎打算跟張樹溫存溫存,幾番欲走又回,拍肩摸頭,讓張樹身上汗毛直立。

“要走就走。別磨磨蹭蹭的?!睆垬浜懿涣晳T父親的這些舉動。

“礙你事了?”

“礙了?!?/p>

“礙你什么事了?”

“聽烏鴉叫?!?/p>

“烏鴉叫喚比我說話好聽?”

“自己琢磨去?!?/p>

“哪來的烏鴉……這些鬼玩意兒……”父親嘟嘟囔囔。

盡管張樹說話夾槍帶棒,父親還是不顧自尊,惹人嫌地又過來拍打張樹,被張樹偏頭躲過去了。父親走向防盜門,打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扭頭朝西窗旁的張樹古怪地看了一眼:

“我昨天夜里做了個夢,夢見閻王核查我的罪狀,說我前生欠下孽債,所以才生了個不成器的壞兒子?!?/p>

無疑,是父親感到自己熱臉貼了冷屁股,臨走前,不甘心,又撂下這些話,尋求一下心理平衡。說完以后,父親快速收回門里的那只腳,咣當關上防盜門。父子倆戰斗了幾十年,總的來說不分勝負,父親有一天猛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就在每回交鋒中搶說最后一句話,顯得自己是個勝利者。張樹早就煩厭了這種幼稚的競爭。

西窗外的街道年久失修,破敗凋敝,父親在坑洼不平的便道上凝重地走著。走到窗下的時候,他停下,仰起頭,灰白的頭頂仰到后面,露出一張松弛的臉。他長久地打量著窗戶,仿佛在辨認那是不是他們家的?;蛘咚衷诖虬峒业墓碇饕?,張樹想。

他們頻繁地搬家,先是從農村搬到城鄉結合部,又搬到市里;到了市里還不算,又搬了若干次家。搬吧,最后一次了,再也沒有必要搬了。

二十年前,張家推倒祖上留下的老宅,新蓋了一處像模像樣的大房,打算給張樹娶媳婦用。張樹那時候才十五歲,距離娶媳婦還早著,人們便攛掇張樹父親先給自己找個老婆?!皬垬鋴屗懒宋迥?,也該找個了?!薄霸颇先?,讓人販子拐出來的,模樣挺俊?!庇腥私o父親介紹對象??紤]到人販子這一環節,父親有點猶豫,介紹人馬上下保證說:“那邊窮得穿不上褲子,拐出來的女人羨慕咱們這邊的女人呢,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死心塌地住下了。誰愿過窮日子?!?/p>

因為村里有過兩例“死心塌地住下”的典范,并且住下的女人還死心塌地地生了孩子,父親動心了。父親那時候不到四十歲,離衰老有一大截路,不續娶說不過去。

云南女人被介紹人帶到家中,轉著圈看新房,從墻壁看到天花板;還掀開炕窖,支亮手電筒四個角照。接著云南女人去后院觀摩了菜園,再回到前院,欣賞廁所墻頭上鑲嵌的鏤空雕花磚,最后進去解了個手。為了這一刻,父親提前買回一卷粉紅色的衛生紙,他感到這個準備做得很充分。果然,從廁所出來以后,云南女人脧一眼跟在身后的父親,對介紹人點了點頭。

婚禮那天,鞭炮燃放得有些過分,超過了他們家以往過春節時燃放的總和。人們把爆竹赤條條垂掛在門口的老槐樹上,把樹搞得張燈結彩,根本不理會它是如何掙扎著好不容易地又一次泛青。有兩個人專門負責點火,把爆竹此起彼伏地送上死亡之路。

仿佛被人惡作劇穿上花衣服的老人一樣,老樹在爆炸聲里顫攣不已。接著是表示喜慶的宴席,從炕上擺到院子里;剩下兩桌,只好擺在街上。人們在乎的不是場合。就算把豬圈打掃打掃擺上大魚大肉,也沒有多大問題。

小巧的云南女人,被這隆重的儀式賦予了貴重身份。她的兩只耳朵,各自垂吊著一只耳環,叮里當啷,金黃耀眼———當然是黃燦燦的金子做成的。為了這一刻,云南女人特意讓醫生破壞了雙耳。兩束激光穿耳而過,為黃金打通了道路。不僅如此,還有一條黃金縝密地盤繞在脖子上,粗壯飽滿,仿佛是對耳環過于小巧而做出的補充說明。

所有這些證據,都讓人們一致認為,那是一場不遜于初婚的婚禮。張樹的父親是個實心眼子,云南女人早前站在廁所旁邊,對他輕描淡寫地那么一脧,就把他控制在了掌心里。

“應該的,應該的。早年受苦了?!备赣H把云南女人生于窮地方的責任,一股腦子攬到自己頭上。

張樹頭一次感受到了孤獨的滋味。如果說有誰還能在那個日子里記得母親,恐怕只有張樹了。母親剛死那陣,父親的確哀傷了一些日子,但那就像一個儀式,沒多久就走完了。張樹不明白,這個一巴掌大的云南女人,有什么好,能讓父親拿出全部積蓄去買黃金,只為了掛在她耳朵和脖頸上,只為了讓人們的眼睛看。

她的耳朵和脖頸,也不比村里其她女人好看。跟母親,就更比不得了。母親是病死在炕上的,死的時候也沒變得多難看。張樹想著那具讓他欲哭無淚的尸體,心里升起對父親的恨意。

為此,張樹喝了點酒。他沒有酒量,馬上就醉了。醉了的張樹折下一根老槐樹的樹枝,肩上背著一條紅艷艷的爆竹,朝著他的父親瞄準。他以為那東西是子彈條。父親在大喜的日子里被兒子羞辱,只好對他施以掌摑,宣示做老子的尊嚴。

“反了你!想當家作主?”父親呵斥道。

那精明的云南女人,身穿大紅衣服,站在父親旁邊,手里捏著一只酒杯,無言地看著這一切。父親把她往身后撥拉,仿佛前面真舉著一桿槍。

“你不要怕?!备赣H說,“有我在?!?/p>

張樹跳起腳來,打算跟父親大干一場,卻被人們及時地拉開。此后,所有街坊都懷著足夠的責任心,嚴密地監管著張樹,防止他再攪亂婚禮。尤其是二婚。張樹后悔從學校請了假來經歷這個:父親像傻子一樣,跟那巴掌大的女人迅速成為一伙了。

張樹永遠忘不掉,那天夜里他扒在窗戶上看到的一幕:繼母獨自卷著大紅牡丹花的被子,側身躺著,露出戴著黃金的脖頸,和半截白亮亮的肩頭。而父親赤身裸體跪在旁邊,像個可憐蟲。之前為了爭取共同躺在牡丹花被子底下,父親和她搏斗了半天,結果竟然是慘敗。

蹲在院子里聽窗戶的人,都把搏斗當成了別的,他們紛紛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二婚就是不一樣??!”“張光景有兩下子!”“南方女人長得那么小,跟只小雞似的,這么折騰,還不散架了?”

聽窗戶的人蹲在院子里,張樹蹲在鍋臺上。父親的房間和鍋臺之間隔著一道墻,墻上開了個一尺見方的小窗戶,為了結婚,他在鍋里熬了漿糊,用報紙把它糊上了。他糊上后,張樹悄悄用小刀掀起報紙的一個角,又把它抹平。為了不露破綻,他把這一角報紙仔細地插進玻璃和窗框之間的縫隙里。張樹這么做,并沒有要偷窺的明確目的。他甚至不知道男女在一起究竟應該干什么。

父親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后背起伏不停。他還差一年才到四十歲,后背和腰部的肉正結實著,屁股也緊繃繃的。只有兩只腳板生滿老繭。健壯的父親兩手搭在大腿上,悻悻地瞪視著紅牡丹花被子,期待著底下的那具肉體。他最終沒有得逞,只好找到另一床被子蓋住失望的身體。

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日。白天,父親像婚禮那日的鞭炮,一點就能炸,而且總是把張樹當成火柴。他變著花樣呵斥張樹,橫豎看他不順眼,卻對繼母唯唯諾諾。繼母年紀比父親要小上十來歲,她仗著這個,心安理得地任著性,耍著賴。介紹人出于責任感,在舉行過婚禮的第二天,跑來探問房圓得怎么樣。父親臉色很難看,看了眼正在臉盆邊梳洗的繼母,把抱怨吞了回去。

“不急。不管怎么說,年紀上是差了不少?!苯榻B人安慰著,又補充道:“在那邊窮得褲子都穿不上,早晚死心塌地?!?/p>

介紹人是父親沒出五服的嬸子———當然不是第一介紹人。在她之前,繼母經過了哪些人的手,嬸子也不知情。但自家嬸子的斷言,當然是靠譜的,父親信心倍增,每晚持續著爭奪被子的搏斗。

讓張樹不解的是,憑父親的力氣,怎么竟會在搏斗中失敗。他甚至連蠻力都不用,就能制伏巴掌大的繼母。張樹終于總結出,父親太喜歡繼母了,不舍得真的跟她搏斗,讓她干目前還不想干的事。一個人太喜歡另一個人,就拿他沒辦法,像他喜歡李芳心一樣。

李芳心這個女孩子,怎么說呢,一提起他,張樹就心慌,高興,對什么不確知的東西充滿希望和憂愁。李芳心是張樹的鄰居,兩家只隔一道院墻。在年幼無知的時候,李芳心做過張樹好幾年的跟屁蟲,直到小學三年級被同學起哄為止。升上初中后,到三里地外的鄰村上學,張樹和李芳心各自有了同伴。

初中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們經常在胡同里遇見,各自推著自行車,但總是隔開一些距離。出了胡同,張樹的同伴就會在后面大喊:“喂,前面的,張樹的女朋友!”李芳心牢牢地騎在車子上,不說話,由她的死黨回頭招架,“想得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四眼!”

有一次胡同里只有他們兩人,張樹大著膽子問李芳心:“你說,我是癩蛤蟆嗎?”

“那叫蟾?!崩罘夹霓D著眼珠,笑瞇瞇地說。

“那,我是蟾嗎?”

“蟾不好嗎?月亮上還有蟾呢。語文老師不是講過嗎,蟾宮折桂,科舉及第。真傻?!崩罘夹挠治嫫鹱煨ζ饋?,半天才止住,說:“你是四眼蟾?!?/p>

張樹很早就戴上了眼鏡。他是近視眼,因為學習太用功。他死命地學習,已經計劃好了要考中專。早畢業早工作,離開父親。母親死后,父親就沒給過張樹好臉子,仿佛如果只剩下他一人,他會過得更好些似的。加上兩回想再找個老婆,都因為有張樹的存在而告吹。特別是第二次,差點就成了,因為對方手里也有個小累贅,不過是個女孩。那女的帶著女孩到家里來看看情況,出于公平,父親讓張樹也出來讓人家見見。張樹站在地中間,陰著臉,怒氣沖沖,完全不像個少年。女的預感過門后肯定拿捏不住張樹,果斷地回絕了,借口說張樹家的房子太矮。

父親于是憤怒地翻蓋房子,差點舉債。他花掉了攢給張樹的錢。那些錢,母親生病都沒舍得花。

李芳心是個漂亮女生,個子和模樣都出挑,胸脯發育得也好。只要是學校,就得有?;?,他們學校的?;ó斎痪褪抢罘夹?。張樹時時感到很糾結,很沒有安全感,因為不僅僅是男生,就連男老師也喜歡李芳心。表現最明顯的是美術老師,經常以幫李芳心考上美術學校為借口,對李芳心進行個別輔導。張樹認為美術老師這么做只有一個目的:接觸李芳心身體的那些部位。手就不用說了,他得教給她如何運筆。哪個地方力氣要用得大些,哪個地方輕輕帶過就行;怎么帶過,才恰到好處。必須連手帶筆一起捉住,反復引領。他還可以嘗試許多角度,接觸李芳心的胸脯。別人看不透,張樹還能看不透嗎。

那些占小便宜的動作,張樹偷偷在美術教研室外看過好幾回。他憂心如焚,在老槐樹下等到李芳心,問她:“你喜歡美術嗎?”“什么意思?”李芳心問?!皼]什么意思,就是,你喜歡美術嗎?”“無所謂。喜歡也行,不喜歡也行?!薄翱晌矣X得,你畫得很一般?!薄澳慵刀饰?,張樹?!薄皩嵤虑笫?,一般就是一般。你不適合學美術?!薄澳俏疫m合學什么?”“我覺得你適合當老師。咱們考中專吧,師范學校,將來當老師?!逼鋵崗垬湎肟艰F路工程學校,他打聽過了,有這種學校。他就是想遠遠地離開父親,離開這個地方。修鐵路肯定要去遠方,廣闊無比的地方。但女人是不適合修鐵路的,她們適合當護士、當老師。而他張樹又不能去考護校。護校不招男生。所以,只剩下一個考師范的選擇?!拔也幌矚g當老師。我要當藝術家?!崩罘夹恼f?!爱斔囆g家有什么好?藝術家不正經?!薄皬垬?!你這是偏見!”“再說了,藝術家有那么好當的嗎?”“老師說了,我一定能考上美術學校?!薄澳阒滥鞘菫槭裁磫??那是因為,老師想摸你!”

那次李芳心生了張樹的氣。她舍近求遠,改走胡同另一頭。張樹的同伴攛掇著張樹也走另一頭,李芳心就撅著嘴巴,提起自行車,調轉方向,改回走這一頭。她的同伴像影子一樣,跟著她改來改去。但他們都不知道兩人為什么鬧別扭。要是張樹知道這別扭能鬧得沒個完,就不會有關于學不學美術的那些蠢話了。

張樹只記得,那年的春天是在這樣的情緒中度過的:父親的怒氣和可憐、繼母的拿腔拿調、李芳心的冷淡、他的后悔、沒完沒了的關于中考的話題。

老槐樹年頭不詳,它生于斯長于斯的那條街,還留有據說是明朝傳下來的的一塊石碑,上面的字殘缺不全。人們因此把石碑和老槐樹并列看成年代久遠的東西,仿佛它們永遠不會腐朽。因為有這種像定理一樣的看法和愿望,所以,當那年春天老槐樹長出稀瘦的葉子,人們都對它病懨懨的樣子感到不解。張樹認為,是那些爆竹損壞了老樹。他把這想法有些陰邪地說給父親,父親抬起胳膊,用筷子猛敲他的頭:“你就這么看不得我好?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種?!?/p>

“我倒希望不是?!睆垬滹w快地說完這句。仿佛要的就是這一句。他們了解彼此的話語系統。繼母已經輕松越過了方言的門檻,完全聽得懂這些話,她挑起細長尖尖的眼梢,分別去看張樹和父親的眉眼??词裁纯?,還用看么,張樹和父親就像七夕節用同一個模具做出來的七巧果。只不過,一個厚實點,一個單薄點;一個烙得皮糙了點,一個火候嫩了點。張樹恨死了這個:從父親的臉上看到自己將來的樣子。真沒有懸念。毫無其它可能。

不僅如此,張樹的個頭、膀勢,也逃脫不了父親的掌控。他已經長出了喉結,連那東西,說話吃飯時咕嚕咕?;瑒拥臉幼?,都相像得離譜。這么推斷下去,張樹將來也要有父親那樣的腰背和屁股,包括生殖器———在父親為蓋上牡丹花被子而做的努力中,他不止一次地暴露了自己的性器。因為渴望牡丹花被子底下的肉體,那東西紅腫著,發著可憐的怒氣。

父親終于還是睡到了牡丹花被子底下。那有幾種可能:或許是繼母改變了主意,喜歡上了父親;或許她想明白了,自己是主動嫁到這個家里來的;或許她終于認了命,知道自己沒有其他可能了。所有這些都有一個前提:繼母并不喜歡父親。

多少年后,以上這些可能性,還被張樹拿出來反復懷疑。他懷疑有第四種可能性,卻總結不出來。他只記得,父親終于睡到牡丹花被子底下的那夜,他蹲在鍋臺上,掀起報紙一角時,繼母恰好向那邊看過來。她當然是出于無意,是胡亂看過來的,因為她剛跟父親搏斗過。她深諳搏斗之道,幾下子就把跟自己力量相差懸殊的父親一腳踹到了地上。

繼母披頭散發地躺在炕上,大口地喘著氣。就在這時候,她的目光不經意地看向了小窗,它正對著她。張樹一把摁下報紙。他們家里的三個人,一個躺在牡丹花被子底下,一個赤身裸體趴在地上,一個鬼鬼祟祟地蹲在鍋臺上。等張樹再次按捺不住好奇心,掀開報紙一角時,父親已經回到炕上了。他什么時候從地上爬回去的,繼母為什么忽然順從了他,對張樹來說都是個謎。他只是記得,父親發瘋一樣地在亂動,而繼母靜靜地越過父親的肩頭,看著墻上的小窗。

父親把他那床臟兮兮的被子收到柜子里去了。他終于為自己掙來了躺在牡丹花被子底下的權利。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張樹把盤子弄得叮鈴咣啷亂響。父親習慣性地用筷子敲他的頭,他不躲也不反抗,只是詭異地冷笑兩聲,表明自己洞悉了他們夜里的事。父親收回筷子,說:“你看誰像你這么陰陽怪氣?!?/p>

但父親那天心情格外好,斥責他的話也說得心不在焉,仿佛只是為了保持一種習慣。繼母仍然是過去的樣子,表情木木的,像他們家欠了她多少錢。她越是木木的,父親越是覺得她金貴。他抑制不住地要向她獻殷勤,便騎上車子,馱著她,到鄰村的集市上去趕集,給她買東買西。

夜里,父親格外賣力。他騰出一只手,夠到垂蕩在半空里的燈繩,拉滅了頭頂上那盞發出黃光的燈泡。張樹的眼前瞬間漆黑一團,想象中,所有的畫面和聲響都被放大,張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又一次看到繼母,繼母比昨晚專注和大膽,毫不躲閃,直直地看著自己。張樹以為這是想象,最終卻發現,他不知什么時候早已經睜開了眼睛,而父親房里的燈泡黃閃閃的發著光。

他不知道是誰拉亮了燈,是父親,還是繼母。許多個這樣的夜晚,都在他和繼母的對視中過去了。白天,他無緣無故怒氣沖沖著,針對著父親,針對著繼母,針對著那只無辜的燈泡,以及鍋臺上面的小窗。他多次想用膠水把報紙重新粘好,卻遲遲沒有實施。讓他無法不生氣的是,繼母明明知道那里的漏洞,卻閉口不提,仿佛她跟張樹是一伙的。趁父親不在,有一次張樹不客氣地對繼母說:“我覺得你還是離開這個家的好?!薄盀槭裁??”繼母問。他這才發現,繼母并不只有一種木木的表情,她上下打量著張樹,細長的眼睛瞇起來,笑著,說:“我是你媽。要走,也是你走?!?/p>

她仿佛勝券在握?!拔以谶@里,礙著你什么事了?”停了停,她又補充道:“咱倆看誰先走?!?/p>

是啊,她礙著張樹什么事了?張樹特別孤獨。他想李芳心,希望和她重歸于好。他甚至想告訴李芳心,他不介意她學美術,只要她高興,讓美術老師碰幾下,他可以忍受。他等了好幾天,才找到機會向她表達了這個想法。李芳心漲紅了臉,顫著聲兒,說:“張樹,你污穢!”

事情越是解釋,就越是糟糕。他后悔得恨不得讓自己的舌頭爛掉。除了這個,他更焦急的是,到底報考什么學校。春天眼見過去了,再有兩個月就要中考,這事必須盡早和李芳心商量清楚。最好拿到錄取通知書后就立馬動身,到他所在學校的城市里去,打工掙學費。他眼圈總是黑黑的,神色疲倦。班主任老師把他叫到教室外面,問:“你是不是學得太拼命了?”他盯著桌上的一個地球儀,不說話。老師進一步說:“我注意到你總是沒有喜怒哀樂?!?/p>

班主任老師是教語文的,女老師,唇上方生著濃密的汗毛。她站到張樹面前,湊近他,仿佛在逼迫他看那些汗毛。張樹不明白為什么女人也會長胡須?!澳阌惺裁葱氖戮透蠋熣f?!彼f。女老師去年剛師范畢業分到這里,個子小小的,眼神單純,看起來像他的妹妹。他無話可說。

“我知道,你母親幾年前去世了?!边@句話終于讓張樹有了反應,他兇狠地抬起眼皮,瞪視著女老師,仿佛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吹竭@眼神,女老師嚇了一跳:“張樹,你該看看心理醫生。我有個同學在市里,要不,星期天我帶你去找找他?雖然這次你考得挺好的,但精神狀態不好,很焦慮。我擔心你這樣下去,中考時影響發揮?!彼菑某鞘欣飦淼?,她知道世界上有心理醫生這回事。

“我沒有病?!睆垬湔f。

女老師還是帶著疑惑和擔憂,從學校趕來家訪了。她騎著一輛小巧的女士自行車,車輪滴淌著土路上的泥漿。剛下過雨,打了幾聲雷,預示著夏天已經來到了。老師站在門口摁了摁車鈴。她經常騎著它在校園里嗖嗖地飛,有時候單手松松地捏住車把,另一手提一只暖水瓶,單手也能把車齡摁得鈴鈴響。她披荊斬棘,所經之處,空氣自動讓開一條路。大家都喜歡她。

他們家里正在吃晚飯,女老師搬了一張小板凳,混坐在他們中間。繼母拿來一只大碗,要給女老師盛一碗什么東西吃,女老師謝絕了。她在學校里吃食堂,用一只鋁飯盒,有時候在校園里端著那只飯盒邊走邊吃。

父親咔嚓咔嚓地嚼著咸蘿卜條,嗞溜溜地喝著老白干?!袄蠋?,張樹惹事了吧?你等我喝完。喝完我就修理他?!?/p>

“你別誤會,張樹沒惹事。學校開始組織模擬考試了,到真正考試之前,這種模擬考試總共要進行兩次。張樹在第一次模擬考試中排名第一,他是保證學校升學率的尖子生?!?/p>

“就你?泥胚子還能變成一塊金子?”父親停下咀嚼,嘴角掛著一塊碎屑,不以為然地看了看張樹。

“大叔,你不能這么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應該給他鼓勵。我注意到張樹精神不太好……”

“精神?他就這樣。小時候還挺討人喜歡的,越大越古怪,成天陰陽怪氣?!?/p>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我看張樹太疲倦了,明顯睡眠不好。晚上也不要讓他學得太晚?!?/p>

繼母忽然笑起來。她站在他們房間的門口,穿一件松垮的紅色綿綢布上衣,同色褲子,好像還沒從新娘的角色中走出。她張開有點外突的嘴巴,露出青青的牙齒,笑聲沙啞?!皝y笑什么?老娘們兒?!备赣H斥道,卻換了另一種親昵的語氣。

繼母不搭腔,一眼一眼地剜張樹。女老師睫毛很長眼珠很黑,她看看父親和繼母,不再說話,只對張樹說:“第二次模擬考試一定要考好。兩次都考好了,正式考試就沒有大問題?!?/p>

女老師站在街上,仰頭看了看老槐樹,說:“槐黃燈火困英豪,此去書窗得此生。在古代,文人名士都喜歡聚集在槐樹下談古論今,賞讀詩文,所以,槐樹是學子心中的圣物,是科第吉兆的象征?!?/p>

“它快死了?!睆垬湔f。女老師又看了看老槐樹,說:“也許它太老了??礃幼拥糜幸话贇q了?!?/p>

女老師偏腿騎上自行車,在泥地上軋出兩道彎彎扭扭的溝壑,像傷痕。

夜里,張樹躺在炕上,關緊門。他閉著眼,眼前昏黑,卻有無數光點從遙遠的地方鉆進來。父親房里的響動,開始時像老鼠在柜子里扒動,很快就像一群老鼠四處奔跑。父親說,小點聲。他的話更像是鼓勵,繼母呼號起來。張樹把頭深深地埋進被子里,抵擋著繼母的召喚。最后,他從被子里一躍而起,打開門,站上了鍋臺。父親房里的黃燈泡為他亮著,繼母跨在父親身上,瞇著細眼,看著張樹貼在玻璃上的眼,像個女巫。臭婊子!張樹把手伸進兩腿間,邊動邊罵。

白天,張樹愈發沉默著,萎靡著。他又找到一次機會,問李芳心那個讓她感到厭煩的問題。李芳心的決心沒有絲毫改變,“我要考美術學校,”她說,美術老師有個同學在一所美術學校任教,所以他的話很靠譜?!皩W校有工藝美術繪畫裝潢玉器雕刻珠寶首飾服裝設計等十幾個專業呢,美術專業畢業生差不多都能考上中央美術類高等院校。要不你也考這個學校吧,也是中專。你不就想考上中專,把戶口帶出去嗎?”

“可那些專業,我都不喜歡?!睆垬湔f。他實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把李芳心嘴巴里吐出來的那些專業,跟自己劃上等號。何況,學校在省城,離家只有四百公里,不夠遠,不是他的理想。他想去的地方,是幾千公里外的外省。

李芳心很不高興地看了張樹一眼,說:“那你就考你喜歡的學校唄,老來問我干什么呀?”

為了確保能考上美術學校,李芳心不再午休,每天中午去讓美術老師輔導。其他老師都回宿舍午休去了,只有美術老師一個人在。有天午后,張樹睡醒去解手,出來后看到從女廁所出來的李芳心。李芳心紅著臉,馬尾巴松松的,幾綹頭發從橡皮筋里跑出來,搭在肩膀上。

“你又去讓老師輔導美術了?”李芳心看到張樹,神情有點不自然,低著頭想往教室走,被張樹擋在廁所西墻外。李芳心低著頭,手里擺弄著散下來的頭發,不吭聲?!俺鍪裁词铝??”張樹緊追不舍。

“沒出什么事。能出什么事?”

“你撒謊。我能看出來。他又摸你了,是不是?”

“你讓開,馬上就要打起床鈴了?!?/p>

“你為什么這樣?就為了考美術學校?”張樹猛烈地抓住李芳心的肩頭,把她往墻上摁。

“神經病啊你!這關你什么事??!”李芳心叫嚷起來。

“你變了!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是你自作多情!”

“那你喜歡誰?喜歡那個教你畫畫的?”

“對!我就是喜歡他,怎么了!你讓開!否則我就喊人了!”李芳心激烈地抖動肩膀,把張樹的手抖落下去。她氣呼呼地把橡皮筋從頭發上扯下來,套在手上,兩只胳膊抬到腦后,攏住頭發,把它們用手指梳攏成一握,重新用橡皮筋纏好。馬尾辮在李芳心的頭上驕傲地垂掛著,一甩一甩地,抽打著張樹的心臟。

下午,他蒼白著臉,趴在桌子上。四周靜謐得像什么都死去了。體育老師黑著本來就很黑的臉,像道陰影立在教室門口,對無故逃課的張樹發出疑問:“為什么不去操場上體育課?”“我要考中專。中專不需要體育成績?!薄暗铱吹侥阍谒X,而不是復習別的功課。我不能允許你藐視我的課?!斌w育老師把他拎起來,他很配合地吊在體育老師粗壯的胳膊上,去操場上領受跑五十圈的懲罰。

直到放學,他還在圍著操場轉圈。操場邊上的芙蓉樹開出粉色的花朵,香氣濃郁,他慢慢地跑,跑一陣就站在樹下歇一陣,看起來像是在享受。他被允許可以隨時休息。體育老師站在主席臺的位置,恪盡職守,像黑臉包公。放學后,同學們簇擁到操場西邊的自行車棚里,一輛一輛地把自行車推出來。全校的同學都看到了張樹。女老師單手騎車,另一手拎著暖水瓶,車筐里帶著只水杯,在樹下給他倒水喝。

張樹看到了李芳心,她的同伴們對著張樹指指點點。李芳心坐在車后座上,兩腿支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他不確定李芳心是不是要陪著他,等他跑完五十圈。他心跳得厲害,每跑一圈都跟自己打賭:下一圈她肯定就走了;不,她不會走。

日落之后,他完成了懲罰,車棚里只剩下他的兩個同伴,還有女老師。李芳心不見了。他跑得頭暈腦脹,不記得李芳心是在他跑到多少圈的時候離開的,只記得她離開的時候,從樹上摘了幾朵芙蓉花。她和同伴們笑笑鬧鬧,互相往頭上插那些粉紅的小絨團。

兩個同伴忠誠地陪著張樹,騎過黃昏的柏油馬路,拐上通往村莊的泥路。事先已經有一名同伴提前回家,分別往留在學校里的三名同學家里報了晚歸的信兒。他們在胡同口分手,張樹先站在李芳心的家門口,往院子里張望了一下。李芳心家的院子里只有幾只雞在閑走。

家里響著電視機的聲音,繼母躺在炕上,一條腿彎曲起來,搭在另一條腿上,手指放在嘴里。她喜歡在看電視的時候咬自己的指甲蓋。張樹經常生出把那些指甲蓋一顆顆拔掉的想法。拔掉就用不著咬了。

父親不在家。他喜歡去別人家里串門。張樹認為,他純粹是為了擺弄手電筒。在夜晚的村街上,他握著一把粗大的電筒,不停地朝著道路、房子、樹木、天空掃射。這真是無聊至極。張樹站在父親和繼母的房里,陰沉地盯視著繼母,嘴巴里呼呼地往外出著氣:“我剛跑完五十圈?!?/p>

繼母不說話,調整了一下姿勢,把搭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來,讓它平躺在炕上。她左腿依然屈著,跟右腿組成一個三角形。

張樹又重復了一遍:“我剛跑完五十圈?!崩^母微微地笑了,欠起身子拉攏窗簾,把院子和胡同擋在外面?!澳惆衷诖螓湀錾?。過幾天可能要下雨,他們要把麥子趕早收回來?!崩^母細長的眼睛看向張樹,又或許是看向電視機:“你不去幫你爸打麥子?”

我打你,張樹想。張樹三兩下拽掉自己的衣褲,努力回憶著腦海里貯存的父親的樣子。實際上,他根本就不用回憶。他肢體里的每一顆細胞都跟父親有關,它們自發地行動,照著父親的習慣。電視機依然在響,白娘子穿著潔白的長裙,跟許仙說著什么話。繼母喜歡看這電視劇,還喜歡拿腔拿調地唱主題歌: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為這一句,啊哈斷腸也無怨……

張樹喜歡扮演白娘子的趙雅芝,繼母也喜歡。在張樹看來,繼母或許希望自己能變成白娘子?!拔以缇桶l現你把那里弄壞了?!睆垬渲览^母在看墻上那面小窗玻璃,此刻報紙服服帖帖地遮擋著它,就像一只患了失明癥的眼睛?!澳阍缇拖牒臀易鲞@個了,是吧?我把什么都猜透了?!崩^母對他又做了一個親熱和鼓勵的動作,他感到一陣厭惡,但還是為了完成這個過程而接受了它。

事后他提拉著衣褲,朝地上啐了一口。接著他熱淚盈眶地離開那里,雙腿打著顫。他穿過胡同,來到打麥場,看到李芳心頭上扎著一塊紗巾,蹲在打麥機旁邊。打麥機像大怪物,巨大的舌頭吞吞吐吐,把麥子成捆地吞進去,從另一頭吐出脫粒后干巴巴的麥秸,像拉屎。麥粒則像逃難的螞蟻,成群結隊地從怪物的肚子里撒出來,落進大簸箕里———肚子像被誰戳破了一個洞。李芳心蹲在那里照看著簸箕,等麥粒把它填滿,就拖出去,把另一只空的換進去。她把兩只簸箕換來換去。張樹呆呆地看著。

“五十圈跑完了?”李芳心忙里偷閑,抬起臉來看了看張樹。

“你到底想考什么?”張樹囁嚅道。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贝螓湙C轟隆隆地慘叫著,淹沒了張樹的囁嚅。

這時,父親手里拿著一把閃閃發亮的鐵叉———四根叉齒,像只缺少一根手指的手,其中兩根手指上面纏繞著金黃的麥秸。父親拎著它,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用它指著張樹,像一只質問的大手:“有出息了,讓老師罰跑?怎么沒累死你!”

打麥持續了三天。每天晚上,繼母拉下窗簾,在張樹耳朵邊唱歌。啊哈斷腸也無怨。斷腸應該是悲傷的,繼母卻唱著“啊哈”,像在笑。

麥子打完,父親晚飯后不用再到打麥場上去。他早早關上房門,決定找些事做,補償這些日子的勞累。張樹從一床破被子上撕出兩團棉花,堵住耳朵,不久又摘掉了。他跨上鍋臺,把報紙角掀開。繼母躺在父親身下,朝窗戶外的他笑著。

每天早晨,張樹帶著愛以及苦澀的嫉妒心,到學校里去。他沒有機會再接觸李芳心,后者在任何場合只要遠遠地看到他,就一溜煙地跑開。李芳心跟他不在一個班,他在二班,李芳心在一班。放學后,他踟躕在胡同里,但也總是找不到機會。一個星期天,李芳心的父親發動了門口那輛手扶拖拉機,后面車斗里拉著李芳心的母親,突突突地穿過胡同,消失在一所房子后面,不知干什么去了。張樹懷著醋意來到李芳心家里。之后不久他更加醋意大發,因為他們不可遏制地在爭吵中提到了美術老師。張樹粗暴地表達著對李芳心的愛戀,他摁住她的兩條胳膊,吻了她的嘴唇。李芳心兩腿亂蹬,冷不防朝他小腹上猛烈地來了一下?!澳氵@個流氓!”李芳心說。

他的行為,使他們的關系陷入糟糕的境地,并極有可能繼續發展和擴大,從而走向決裂。張樹面色灰白地回到家中,看到繼母正撅著屁股在刷鍋。她用半只葫蘆做成的水瓢,把鍋底的臟水舀到地上的水桶里,然后揮舞著一把油膩膩的炊帚,一下下掃出剩下的水。張樹感到十分痛苦,他狂暴地遷怒于繼母那撅著的屁股,猛地從后面拉掉她的褲子。

“我知道,你去找那小妖精了。那小妖精眼球掛在腦門頂上,她根本就看不上你?!崩^母左手持水瓢,右手持炊帚,用手掌摁住鍋臺,以支撐自己的身體。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就是個賤貨?!睆垬浔凰约旱穆曇魢樍艘惶??!澳阒恢牢覌屖窃趺此赖?,她丟了一只鐲子,金子做的鐲子。她平時都舍不得戴,老是鎖在一口箱子里,但有人偷走了它。那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陪嫁,是她姥姥的姥姥從宮廷里帶出來的。因為這只金鐲子,她得了病。她白天夜里都念叨著那個玩意兒。街上的人都說,老張,你再給張樹他媽買個鐲子,說不定她病就好了。我爸說,我沒錢買那玩意兒,再說了,她的病沒法治了。我媽肝上長了東西,她肚子鼓得像只皮球。我爸說,你快點死了吧,把這鋪炕給我騰出來。你知道不知道,我爸每天都跟我媽說這句話。那個混賬。你也是個賤貨,你戴著金子,在我媽的炕上睡覺。你憑什么戴那些金子……我真想揍你,狠狠地揍你?!?/p>

繼母昂著頭,看著鍋臺上方的小窗戶,享受著張樹罵她的那些污言穢語。但她很快扔掉水瓢,用那只騰出來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先摸了左邊,再摸右邊。接著她直起身子,扔掉另一只手上油膩膩的炊帚,摸索自己的脖頸。她沒摸到那些纏繞的黃金,遂旋風般卷入里屋,在桌子上尋找。

父親從外面回來時,正趕上繼母把桌子及抽屜輪番檢查完畢。她站在地上,褲腰因胡亂提起而卷著邊。父親想回家取一樣什么東西,他急匆匆的,想取了即走,卻被繼母攔?。骸皬垬渫盗宋业慕鸲h和金項鏈!它們不見了!我昨天白天還戴過!”

那個上午,胡同里擠滿了看熱鬧的街坊。他們看到張樹吊在老槐樹上,被父親抽打。張樹感到自己像集市上掛在架子上的半爿豬。陽光猛烈地穿過老槐樹粗大的間隙,毫無遮攔地曬著張樹瘦棱棱的身子。人們這才發現,老槐樹即將死去,春天努力萌發的新葉子不知什么時候全都掉光了,只剩下幾根顏色發黑的樹枝。

父親邊抽打張樹,邊咒罵著他的行徑,人們總算弄明白,是春天掛在新媳婦身上的那些金子不見了?!罢媸枪?,他們家總出丟金子的事?!庇腥苏f。

張樹看到了李芳心。他的眼鏡早就掉在樹下,李芳心在他視線里模模糊糊,像身上披了一層白霧。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她,但她出現后,卻迅速澆滅了張樹的愛戀。他只剩下羞恥和難堪。之前在家里他還為自己辯解,他激烈地指著父親,說:“肯定是讓你偷走了!賴到我頭上!”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父親漲紅著臉。

“你!你偷走了那些金子!我媽的金手鐲就是你偷走的!你敢說沒偷!你把它拿到城里當掉了!以為我不知道!”

憤怒抑或是因為被揭穿,使得父親暴跳如雷。但被吊打時,張樹卻閉緊嘴巴,不發一言。街坊們據此推斷,那些金子真是被張樹偷走了。他們紛紛勸解,但父親一定要問出金子的下落,否則絕不罷休。

最后,懸掛張樹的那根樹枝因為不堪重負而斷掉了。張樹噗的一聲摔倒在地。陽光把身上的那些條條道道照曬得火辣辣的,仿佛那些光線在接替父親,對他進行新一輪的抽打。碎裂的眼鏡片以各種姿勢,張口結舌地躺在地上,像等著誰把它們聚攏起來。

第二次模擬考試結束后,張樹懶洋洋地趴在課桌上,聽任講臺上形形色色的討伐。因為他缺席了這次考試,當大家都在埋頭做卷子的時候,他的座位上卻是空空的。這種狀況,從考試的第一場持續到最后一場。事后,面對教導主任和班主任的詢問,他一概閉口不答。每一門課的老師,都站在講臺上對他進行嚴厲的批判。他們中絕大多數人認為,張樹因為在第一次模擬考試中表現出色,就滋生了驕傲自滿情緒。物理老師拍著講臺上的桌子說:“看不起模擬考試?你不信試試!我看你正式考試一定要砸鍋!”

只有班主任老師試圖了解他心里的那些痛苦。她陪他在操場邊上坐著,循循善誘。但張樹只沒頭沒腦地說:“我媽肯定知道是誰偷走了她的金手鐲?!?/p>

女老師期待著從這段沒頭沒腦的話中提煉出一個故事,可她再也沒能從張樹嘴里掏出一個字。很快,中考結束了。張樹的落榜,對老師們來說是個意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物理老師多次重復他說過的那句話:“我早就說了,張樹在正式考試時一定要砸鍋。果然砸了?!敝挥邪嘀魅卫蠋煘閺垬淞髁搜蹨I。

此后多年,張樹都是那所學校里的負面典型,每一批畢業生都從老師們嘴里熟知了張樹的名字。他們沒有一個人敢不參加模擬考試。

好在,那個年代,中專比高中難考。中專沒考上,還可以去讀高中。張樹于是讀了一所高中,離家二十里地。相對于他理想中的距離來說,這還差得太遠。父親從別人嘴里知道了許多事情,比如中??忌狭司湍芤幌伦訉崿F農轉非,只有尖子生才能考上中專。父親用筷子戳指著張樹:“你看你那樣!還妄想吃皇糧,你是那塊料嗎?照我看,高中也不要讀了,我不信你能考上大學?!?/p>

夏天過完之后,張樹去二十里地外的一個鎮上讀高中。住校。學校里周末不留人,他騎著自行車,每個周末回家住上一夜。在他和繼母之間,再也沒有發生什么不快的事情,很快,他就對她產生一種完全漠然的感情。繼母對他極盡和藹可親之能事,而他只在父親外出的時候,跟繼母快快地把事做完。他不再對她說話,連咒罵都沒有。繼母悄聲對他說:“我找到耳環和項鏈了,在炕席底下。是我睡覺前塞到那里,卻忘了?!?/p>

張樹不吱聲,像從來就沒有過金子的事。他甚至懶得去逼問繼母,為什么金子找到后,她卻不戴上它們。并且,她也沒對父親說明過它們并非失竊,而是她自己放錯了地方。父親始終沒有忘掉金子的事,他常常在吃飯的時候,陰沉地盯視著張樹,有一次冷不丁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偷金耳環和金項鏈,就是為了報復我?!?/p>

繼母細長的眼睛從碗上飄向張樹,他理都不理。

秋天的一個周末,父親發現張樹在擺弄一個隨身聽,在胡同里就能聽到音樂聲。各種稀奇古怪的歌詞從那里面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還是該勇敢留下來……一千個傷心的理由,一千個傷心的理由……誰把你的長發盤起,誰給你做了嫁衣……那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噢,為什么道別離……紅塵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

“什么鬼玩意兒,嚎喪???”父親走進屋里,指著隨身聽:“關上關上!不知道地里在刨花生嗎?回來就吊著個臉聽這鬼玩意兒,一點不幫著干活!”

張樹面無表情,摁動隨身聽上的一個按鈕,啪一聲,蓋子打開。他把里面的磁帶掏出來,換個面,插進去,啪,合上,然后從褲袋里掏出一根線,一頭插在隨身聽上,一頭塞進自己的耳朵里,打開按鈕。父親聽不到那些嚎喪聲,沒有再找茬的借口,只好轉身走出去。

繼母坐在院子里摘花生,握著花生蔓兒在一截木樁上摔打,把花生一顆顆摔打下來。聽到屋里沒了動靜,她伸長脖子朝窗戶里張望,叫道:“張樹,怎么不放了?有沒有《千年等一回》?”

繼母摔打花生的木樁是從門口那棵老槐樹上鋸下來的,它在張樹去讀高中后徹底枯死。據說父親找了李芳心她爸幫忙,兩人刨了整整三天,才把它的根須從地下刨起來。之后他找來木匠,把它肢解開來,木板一片片豎在廂房里。李芳心她爸說:“張樹,你爸要留著這些木板給你打家具娶媳婦?!睆垬浜吆呃湫陕暎骸八徒o李芳心用吧?!?/p>

李芳心果真考上美術學校,在省城上學,聽說寒假才能回來。李芳心她爸把一個信封拿給張樹,說是李芳心在家信里交代,讓把信封給張樹,轉告張樹照上面的地址給她寫信。張樹把信封夾在高中語文書里,再也沒翻過。

下個周末,父親站在炕前問張樹:“這鬼玩意兒你上周為什么沒帶回學校還給同學?”

張樹耳朵里塞著耳塞,閉著眼,不說話。父親劈手把那根黑色的線拽下來,進一步追問:“為什么不趕緊把它還給同學?弄壞了的話,咱們賠得起嗎?”張樹躺到炕上拉被子蒙住頭,不再理睬父親。然而星期一,父親發現隨身聽仍然放在家里,被張樹的繼母拿來在聽。他不是從沒對這個鬼玩意兒的來歷產生質疑,但幾個星期下來,并沒有什么事情發生,也沒有人找上門來,指責張樹偷了他的隨身聽?;蛟S是同學聽夠了,才讓張樹拿回家聽的吧?;蛘吒纱嗍莿e人送給他了。隔壁李芳心她爸說這東西不貴,幾十塊錢就能買一個,老張想,張樹可能是從伙食費里省下幾十塊,買了這個鬼玩意兒。他教訓張樹:“以后不許隨便亂花錢!好幾十塊,就買這么個鬼玩意兒!

此后,張樹陸續又偷過兩回。三年高中,他平均每年作案一次,因為并不頻繁,加上深思熟慮后才下手,下手后又能把東西暫時藏到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他一次都沒被發現過。后面兩回他分別偷的是羊毛衫和手表,前者帶回家后被放在柜子里,因混雜于其它衣服之中,并沒被父親發現;手表不同于衣物,張樹把它藏在初中三年級政治書里。他把表鏈伸直,貼在書脊上,書外面包上三層書皮,用的是厚掛歷紙。掛歷上印著臺灣明星胡慧中,戴白手套,懷里抱著一束黃色的塑料迎春花。

張樹覺得李芳心長得很像胡慧中。

事實上,張樹或許根本用不著如此費心地藏匿那件羊毛紗和那塊手表,因為父親不久就重新開始了酗酒的壞毛病,整日醉得頭重腳輕,根本顧不上別的。家里多了什么和少了什么,他都不會注意到。他曾經在張樹母親活著的時候酗酒多年,把家底都換成酒,從嘴里喝到了肚子里。張樹媽肝癌死去后,他良心發現了幾年,特別是在娶了巴掌大的云南女人后,人們都以為他徹底戒掉了酒癮。然而云南女人終于還是走了,父親重新開始酗酒,仿佛在給自己一個暗示:中間這幾年沒有存在過。

繼母的出走,并不是沒有預兆。張樹讀高一那年的深秋,她被發現在家中跟一個陌生男人見面,并把他送出村外。路過打麥場的時候,那男的把繼母拽到一個麥秸垛旁邊,兩人拉拉扯扯。父親從別人那里得知這個消息后,一路追到打麥場。為了盡快追上,父親騎上了大金鹿自行車。遠遠地,父親看到繼母已經離開打麥場,從村路上往回走。父親把繼母馱回了家。繼母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一手攬住父親的腰,另一手抓住車后座,兩只腳勾起來。那天正趕上周末,張樹也回來了,人們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分騎在兩輛自行車上,一前一后從村路上騎回來,仿佛兩人特意到公路邊上接回了張樹似的。

夜里,父親在房里追問那男人的來歷,繼母先說那是她堂兄,父親當然不相信。繼母最后承認他是她過去的相好,千方百計打聽到她的下落,并不是她往家里捎的信兒?!拔矣植粫懽??!崩^母說。

父親感到了很大的危險,他鍥而不舍地追問那男的來干了些什么,他們在打麥場上拉拉扯扯又在爭執些什么?!八屛腋厝?,我不答應。老家太窮了?!崩^母反反復復只有這兩句話,末了又下了保證:“我死也死在這個家里。他也不會再來了,家里給他說了門親?!?/p>

為了確認危險性有多少,父親忐忑不安地拜訪自己沒出五服的嬸子。嬸子只做成人之美的好事,做完就完,跟前面的經手人立馬相忘于江湖。她安慰父親道:“放一萬個心。她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咱們從來沒用鐵鏈子拴過她。再說了,她要是跑了,嬸子再給你說一門親事?!?/p>

對嬸子的這兩個保證,父親均將信將疑。第一個保證自不必說,父親沒有戰勝自己妻子初戀情人的信心;第二個更不必說了,父親酗酒的歷史在附近一帶盡人皆知,雖然第一任妻子離世后他痛下決心改正了錯誤,但酗酒的臭名聲早已傳揚出去。加上帶著張樹這個累贅,他找起媳婦來,還是不像嬸子說得那么容易。他聽多了“要是帶個女孩還可以考慮,男孩……又要蓋房又要娶媳婦……算了吧”這樣的答復。張樹一天不自立門戶,他就甭想那么容易地找上媳婦。

我他媽的比你更想自立門戶。每當父親陰沉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張樹都在心里跟父親對峙。他本來可以在秋天就把戶口起到理想的中專學校所在的城市,三年以后,成為國家分配工作的一個人,掙工資,藐視父親。但一切都泡湯了,他必須讀完三年高中,考上大學,然后大學畢業,才能實現這一步。歷史的進程翻了個番,他早已不耐煩了,預感自己熬不到那一天。

何況,他已經開始偷竊了。從不良少年成長為不良青年,這條路已經得到了他自己的認可。偷竊隨身聽給他帶來的,是前所未有的體驗,不僅僅是刺激,更不僅僅是干了一件壞事。誰要想明白其中奧妙,只能親身體會。任何語言和敘述都對之無能為力。張樹這輩子都不會跟任何人談論偷竊的感受,哪怕是跟警察。

偷竊隨身聽及以后每次的這種行為,都伴隨著一個相同的想象里的畫面,縈繞在張樹的腦海中:他最終坐在警察給他安排的房間里,前面坐著幾個人,有人負責問話,有人負責記錄。他打定主意,當這一刻來臨,誰也別想撬開他的嘴巴。記錄員將無事可做,除了寫下“該犯一言不發”外,只能擎著筆茫然四顧。他肯定無話可說,比啞巴更像啞巴。

秋天按部就班地過去了,繼母還呆在這個家里,永無疲倦地哼唱千年等一回。張樹每周末騎著自行車回家。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存在,又好像成為常態,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寒霜過后,后院菜園里的幾十棵大白菜可以收獲了,另外還有蘿卜紅薯,都要找個地方過冬。父親指派張樹找個時間把菜窖挖好。第一個周末,見到張樹沒開工,父親詢問:“還等什么?沒人幫你?!?/p>

“我要好好挖個菜窖,比你過去挖的都牛逼?!睆垬洳痪o不慢地說。

“那你倒是挖給我看?!?/p>

“急什么,要做好充分的準備?!?/p>

父親看到張樹在不緊不慢地積累材料:果園里修剪下來的枝杈,山林里砍下的枯木和荊條藤蔓,另外還有樹葉麥秸、破損的苫布草席。

挖一個菜窖用得著這么復雜嗎,父親又不是沒有挖過。但張樹既然要這樣干,父親還非要看看那個牛逼的菜窖會是什么樣子。

第二個周末,張樹不緊不慢地開了工,但進度緩慢。先是拿著皮尺反復丈量,尋找合適的光照角度,然后準備工具。鐵鍬鎬頭小頭,一樣樣擺在菜園邊上,靠墻排隊,反復檢視,上釘子加固,放在磨刀石上打磨。星期天傍晚才正式開工,但到吃晚飯時,只挖了二十公分深。白菜要是放進去,棵棵都得把胖肚子露出大半截。

父親忍耐著。好在天氣持續地溫和著,遲遲不肯進入真正的冬天,沒有下雪也沒有上凍。上凍了當然就麻煩了,白菜要凍壞,土也邦邦硬,別想下得去鐵鍬。第三個周末,父親等到張樹回家,向他交代了兩件事,一,這個周末他必須把菜窖挖好,防止天氣突變;二,他要去幾十里地外的妹妹家里,給即將出嫁的外甥女當送客的。作為唯一的舅舅,他是唯一的人選。繼母不明白送客是什么意思,父親有點興奮地給她講當地的結婚習俗:“送客的都是娘家有身份的長輩,叔伯舅舅什么的。到了男方家里坐席,是要當大客的?!崩^母說:“我那時候就沒有送客的?!备赣H說:“情況不一樣?!?/p>

父親吃過晚飯就準備動身,因為新娘子天不亮就要出嫁,送客的如果不是本村人,必須頭一天趕到。動身之前,父親不無憂慮,幾次欲言又止,最后終于把張樹叫到門口,向他交代第三件事:“盯好她,別讓她跑了?!?/p>

“你拿鐵鏈子把她鎖在窗框上,不就行了?要不,我幫你鎖?”張樹給父親出了個主意,父親聽出了其中的揶揄。作為老子,父親很少尋求張樹的幫助,這使他感到很難堪?!安荒苕i,鎖了以后就麻煩了,可能真就跑了?!备赣H說。

“你讓別人來盯著她。我不盯?!?/p>

“我還能找誰來盯?不嫌丟人???”父親壓低了嗓音。

“那可說好了,丟了我不負責?!?/p>

“你只要留著點神就行。再說了,她也不一定跑,咱們只是預防她跑。我覺得她不會跑。她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备缸觾扇舜蟾派降谝淮握驹诹送粋€戰壕里,雖然言語上仍硬杠杠的。

父親是第二天傍晚回到家的。酒席一結束,他就騎上自行車往回趕,但因為喝了酒,影響了他騎行的速度。另外,幾十里地也不是大手一攤一柞就能量到的。父親到家的時候,他們的生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云南女人果然跑了。

聽到父親把大金鹿自行車搬進院子里,張樹坐在門檻上,沒有起身。父親支好自行車,帶著還沒消散的酒意,先去廁所里撒了一泡長長的尿,接著擦過張樹跨進家門,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兩個家庭成員炫耀送客的感受。但很快父親就發現了氣氛的怪異,他看了看東屋,又看了看西屋,兩個屋里的空氣顯得格外冷清,仿佛氣溫下降了似的。

“她呢?”不安這次重重地壓向了父親。

“跑了?!睆垬溲院喴赓W。

“跑了?真跑了?”

“不信看看衣柜?!?/p>

父親重新回到東屋,打開衣柜。有關于云南女人的所有衣物,全都不翼而飛?!敖心愣⒆∷?,你是怎么盯的?”父親氣急敗壞地奔向張樹,看到張樹坐在門檻上,怒氣更盛:“人都跑了,你坐在門檻上干什么?挺尸???要是一直坐在門檻上守著,她就不會跑了!”

“怪你自己!是你讓我一定要挖好菜窖!她都睡下了,誰知道半夜還能偷偷起來跑掉?”

“你給我說說,她是怎么跑的?”

“我怎么知道!我一直不敢睡,豎著耳朵守到半夜!聽天氣預報說這幾天要下雪,看她睡下了,我就去后院挖菜窖了!天蒙蒙亮,我回屋喝水,看到她就不見了!被窩還沒涼透,我就打算去追,自行車鏈子卻掉了,怎么也裝不上,我還是借了李芳心她爸的自行車去追的!還沒到公路邊,就看她和一個男的上了公共汽車,追也沒用了!”

父親從院子角落里抄起一柄鐵叉,要教訓瀆職的張樹,被聞聲趕來的李芳心她爸攔住了。李芳心她爸死死地抱住父親的腰,說:“你跟孩子撒什么氣!孩子急得跟什么似的,借了我的自行車騎上就跑,大冬天的,回來時一腦門子的汗。跑了就跑了吧,沒有根性的東西,留是留不住的。聽說背了兩個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你還是趕緊看看家里都丟了什么值錢東西吧?!?/p>

“兩個大麻袋?真背了兩個大麻袋?”父親逼視著張樹。

“當然了!一人一個!鼓鼓囊囊!”

父親一屁股坐在院子里。他像老娘們兒一樣拍打著大腿,撒著潑地哭了一場??捱^之后,才回屋檢查逃跑者攜帶了什么東西。她自己的衣物自然是一件沒留,悉數帶走了,另外還有那床紅牡丹花的被子。秋天賣花生所得的兩千塊錢,還沒來得及存上,也被席卷。另外還有一把茶壺、幾只新碗,甚至張樹的隨身聽也沒能幸免。

“磁帶也都沒了!”張樹強調道。

“人都沒了,磁帶算個什么東西!”父親起身去后院檢查,仿佛大白菜也存在著危險。他看到了張樹一夜之間挖好的菜窖,橫平豎直,上面依次搭蓋著枯木、樹枝、荊條藤蔓、樹葉、草席、泥土。一頭開設小門,打開即可進入。由于工期緊張,加上繼母逃跑,白菜蘿卜只放入了一部分,另外的都垛在泥地里?!鞍阉鼈兌挤胚M去?!备赣H說。

從那天開始,父親調整了自己,重新把酗酒作為生活重心。張樹勉強讀完高中,正如他自己預料的那樣,根本熬不到大學畢業的那一天。豈止如此,他連高考都不想參加。再說準確一點,拿到高中畢業證都是勉力為之。

高中生張樹像以往過暑假那樣,過完了高中畢業后的夏天。李芳心也從美術學校畢業,卻沒像之前說的那樣,輕而易舉考入中央美術學院,而是要去市里的一所初中學校當美術老師。三年過去了,中專文憑早已不像三年前那樣緊俏,許多當年的尖子生為選擇了考中專而后悔不迭。但不管怎么說,李芳心至少變成了徹徹底底的城里人。

李芳心穿著大城市里流行的長裙子,頭發披散在肩上,腦后用黑色絲帶束起一綹。在鄰村的集市上,她被初中那些同伴們簇擁著,在每個攤位前流連,充分地展示自己。過去的老供銷社門口擺了一個臺球桌,張樹和他的同伴們手持球桿,把那些紅紅綠綠的圓球捅來捅去,滿桌子亂滾。張樹覺得,整個集市上都是他們的初中同學,大家把集市當成了聚會場所。

“喂,前面那個,張樹的女朋友!”其中一個同伴忽然像過去那樣喊了起來。李芳心的同伴不甘示弱,“癩蛤??!四眼!”

唯有張樹不為所動。他換了一副近視眼鏡,鏡片由透明變成了深茶色,太陽底下看起來像墨鏡。加上有點陰郁的表情、上唇冒出來的青黑色的胡茬、依舊瘦棱棱的身板、胳膊上因為瘦而凸出來的有點猙獰的血管,如果在胳膊上紋個什么東西,這簡直是個地痞流氓的形象。

但女孩子們喜歡這種做派,就連李芳心,也站在旁邊的一棵樹下,扇著一面小扇子,看他打臺球。他看也不看李芳心,把那些圓球一只只送進球袋。黃昏到來,他們騎上自行車,一路嘯叫著回村,把李芳心和她的同伴們拋下老遠。

“張樹,張樹!”李芳心有時在門口喊。等張樹懶洋洋地從窗戶里探頭問道:“喊什么呀?你們女的,嘰嘰喳喳。什么事?”李芳心又說沒事了。有一次在胡同里遇見,李芳心剛想對他表示友好,他卻斜著眼問了一句:“你的美術老師呢?完啦?”“你個死張樹,爛張樹!你怎么這樣???”李芳心跺著腳,聲音里帶著哭腔。張樹卻斜著膀子走開了。

很快,李芳心她媽在集市上扯了很多布,不管認不認識,都要告訴賣布的:“給我女兒做被褥枕頭用。她馬上就要到市里去當美術老師了。嗯哪,是市里,不是縣城??h城還是小了點。市里啊,離咱們這兒兩百多里地哪。嗯哪,中專畢業,城市戶口?!崩罘夹乃龐屚腥速I了新棉花,坐在炕上給李芳心縫被褥。

“張樹,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呀?要找工作的!”上班的日子臨近,李芳心一次次問同一個問題?!拔耶斎灰ぷ?。不勞你操心?!薄澳阌行卤蝗鞗]?我讓我媽幫你縫一套?”“千萬別,我不是她兒子,更不想當她的女婿?!崩罘夹难┌椎难例X緊緊咬住嘴唇,說:“你可別后悔!”

張樹的半職業偷竊生涯從那個秋天開始了。李芳心到市里上班后,張樹去了縣城上班,先是在一家銅材廠當工人。半年后,他就開始偷竊。他偷銅合金板、銅絲,還偷工友的錄音機、傳呼機。贓物悉數在休班的時候運回家中,越來越讓做父親的起疑。最后一次,他在偷竊的時候被保衛科發現,好在尚未得手,沒有證據,他得以免受法律的制裁。但他必須卷起鋪蓋卷兒滾蛋。

之后他先后換了幾家工廠,包括發動機廠、齒輪廠、開關廠、塑料廠、皮鞋廠、食品廠。每換一家工廠,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家里就會多出許多跟這家工廠相關的東西。父親很想把張樹重新吊在樹上抽打,無奈門口的老槐樹早已變成木板,堆在廂房里。

老槐樹退役,當然不是不再懲罰張樹的主要借口。隨著云南女人的逃離,父親喪失了作為男人的信心,酗酒又令他行為遲鈍,手腳疲軟。年齡增長本不至于令他那么快老去,但上述兩個因素疊加在年齡上,加速了壯年蠻氣的喪失。與此相反的是,張樹變成了男人。盡管一直瘦棱棱的,氣勢卻蓋過了老子,特別是陰沉沉的目光,讓老子又恨又怕。

于是,張樹就把偷竊當成生活之一種,熟練地進行了下去。他后來頻繁更換工廠,并不是次次都被人發覺,而是一種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父親既然管不了,礙于這張老臉,又不愿讓人家知道他們家里的底細,因此也在喝酒之余保持著警惕,一旦張樹在某家工廠干得時間長了,他就會提醒張樹是不是應該換一家。

縣城太小,基本上,適合男人的工廠,張樹換了一大圈,剩下的那些是實在太不像樣,懶得去的。染織廠、制衣廠、玩具廠等又都適合女工,所以,張樹很快就找不到工作了。他浪蕩于縣城,跟昔日同樣沒考上學的同伴泡在一起,越聚越多,形成了相當規模,在不大的縣城有限的幾條街道上軋馬路。抽煙,說臟話,對路過的姑娘吹口哨。有時蹲在師范學校門口,企圖釣上個文化水平高的女朋友。

很快,張樹就不名一文。他偷竊的那些東西又當不了錢花,最主要的是他根本就沒想過把那些東西變賣了或是什么的。而且奇怪的是,他似乎只是為了完成偷竊這個過程,至于贓物,如若不是擔心隨便亂扔遭致敗露,他連往家里搬弄都懶得去做。搬到家里后,那些贓物就立刻改變了性質,變成廢物,喪失它們原本所有的功用。錄音機、傳呼機,這些比較實用的東西也不例外。

為了藏匿那些東西,父親不得不把一整間廂房都用上。好在他傾盡所有蓋的房子不算小,特別是廂房,有東西共三間,仿佛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用途。

張樹在縣城游手好閑了一段日子,不得不回到家中,啃父親的家底。然而父親沒什么老底可啃,它們都讓他換成了酒。有一天父親開始賒賬。但他第二次去賒賬就遭到了白眼,人家勉強還是賒給了他。父親提著一瓶老白干,悲從中來,不到家就喝光了。不知道誰家的狗看他不順眼,冷不防跑到后邊咬了一口他的小腿。他卻死活也找不到狗的主人,因為誰都不承認。

挨了狗咬的父親猛然頓悟,明白了人世間所有的冷暖,于是摔碎家中所有的酒瓶子,跟張樹商量要離開村莊,到大城市打工?!安怀鲎哂帜茉趺崔k呢,你在這個地方,在縣城,是再也待不下了?!?/p>

“我待不下了,我自己走,你跟著摻和什么?!睆垬湟宦牳赣H要跟自己出走,嚇得不輕。他還沒有實現遠走高飛的理想,父親卻想一輩子纏上他了。為了不讓這成為事實,張樹第二天凌晨就獨自離家出走了。他背著一個簡單的背包,登上了開往市里的公共汽車。

一個星期之后,張樹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看電視,竟在一檔生活服務節目中看到了父親。父親站在黃昏的馬路邊上,肩上扛著一個編織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地裝著些軟乎乎的東西。記者把棍子似的麥克風伸到他嘴邊,他喋喋不休地說:“張樹,我來找你了,你看到電視就到XX旅館來找我?!?

父親朝著攝像機狡黠地眨了眨眼,仿佛在說,我讓你跑。

張樹差點要崩潰。他跟工友借了些錢,打算去打發走父親,誰知道父親一看到他,就背起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子。父親從床上站到地上時,一條腿稍微打了一下抖,不知道是不是被狗咬的后遺癥。

“給你,就這么多。以后每個月我都往家里寄?!睆垬浒蜒b錢的信封往父親的衣袋里塞,父親卻敏捷地躲過去了?!霸趺戳??你不喜歡錢?可以拿來買酒?!?/p>

“我不喝酒了?!备赣H說。

“不喝好。不喝當然好。你可以拿著錢去買點別的東西?!?/p>

“我就跟著你,別的什么也不要?!?/p>

“你別耍賴了好不好?你不是一直討厭我,甚至巴不得我死嗎?”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p>

“有你這樣的嗎?你討厭我的時候巴不得我立馬死了,現在又跟口香糖一樣粘著我?你想粘就粘???你不問問我討不討厭你?”

“你愛討厭不討厭,反正我是你老子?!备赣H一直沒有放下編織袋子,時刻準備跟在張樹的后面?!皢柲銈€事。你還偷不偷了?”父親壓低聲音,仿佛外面正有警察在守候。

“問這干嗎?”

“你說干嗎?我要看管你,不讓你再偷了。我老張家的香火還得續下去。你要是老偷,哪個姑娘愿意跟你?”

“別把自己偽裝得那么高尚,真像個爹似的?!睆垬鋪淼酱蟪鞘幸恢?,已經學會了這里的話語系統。

張樹后悔來旅館里見父親。他把父親帶到汽車站,給他打了回村的汽車票。父親雙手死死地扒住進站口的欄桿,說:“除非你把我的手剁掉?!?/p>

父親此后就如影隨形地黏住了張樹。他們先是在近郊農村租了房子,后來搬到城鄉結合部,又慢慢轉移到市里。一來是他們兩人都打工,手里漸漸寬綽點了;二來是張樹一直沒有改掉偷竊的毛病,為了安全起見,只好不定期地搬家。城里大街上到處都是警察,這可含糊不得,父親時常提醒自己。

除了更換居住場所,他們還不定期地更換工作。還好,大城市有無盡的工作等著他們去干。對張樹來說,在一個工作和下一個工作之間,有時會有大段空閑的日子。甚至一年下來,空閑的日子比工作的日子多。這必然影響收入,因此就靠父親了。一年下來,父親工作的日子比空閑的日子多。

工作的時候,張樹偷竊跟工作有關的東西??臻e的時候,他則尋找另外的目標,琢磨另外的偷法?;蛟S是熟能生巧,或許是天賦使然,張樹慢慢地走上職業化偷竊之路。

有一次張樹潛入一戶居民家中,成功地撬開了那家的保險柜。保險柜鑲在墻壁里,只留柜門的一面朝外,他只花了不到半小時,就弄開了那扇小門。保險柜里摞放著房產證、戶口本等各種票據,另外還有女主人的一小盒子首飾。黃金,水晶珠寶,木手串等。張樹坐在地板上,挨張翻看塑封鑒定證書和發票。他很驚訝,那些木珠子竟然比黃金還貴。

但最后張樹只拿了一個銀吊墜。從發票上看,它僅僅價值不到一百塊。他當然想拿一只黃燦燦的金手鐲,但那會給他帶來很大的危險。他圖的并不是所偷之物的價值,犯不上冒險。假如非要讓偷竊行為跟所偷價值劃等號的話,恐怕那一盒子首飾都得拿上才行———為了對付這只保險柜,張樹可是花了大功夫。自從他受那家女主人所雇,幫忙把保險柜從樓下抬到樓上,安放在專門給它留出的墻洞中時,偷竊計劃就暗中進行了,前期準備真是持續了不少的日子。

當時那女人家里還沒裝修好,可想而知張樹所做的準備工作有多長。他知道那保險柜的型號,也知道當時是哪家店的送貨員把它給送了來。最好的辦法是能買一只相同型號的,放在家里仔細研究。但張樹到店里看過了價錢,不是他能買得起的,就只好把研究地點放到店里。他冒充裝修公司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店里觀察那只保險柜。店老板對裝修公司的人格外熱情,因為給點回扣就能把貨賣個大價錢。

白天去看保險柜,研究工作在夜里進行。張樹趴在桌子上畫圖,父親好奇地看了好幾遍,最后疑疑惑惑地問他,是不是畫了一只保險柜。張樹不置可否。父親問:“你畫這玩意兒干什么?”張樹說:“我要到制造保險柜的公司去上班?!备赣H說:“就你那樣?”張樹說:“對,就我這樣?!?/p>

父親一輩子都沒瞧得起過張樹。

一段日子過后,張樹已經把保險柜研究得差不多了,卻遲遲不動手。直等到那女人家結束裝修并喬遷半月,他才又花了一周時間踩點,然后花了五分鐘時間撬鎖進屋,再花了不到半小時撬開保險柜。

如若認為這就是最高難度的偷竊,那就錯了。對付鎖具只是偷竊的初級階段,等把各種鎖具、開關等東西研究得差不多了,也就索然無味了。實際上,到后來,張樹出門行竊時,只簡單地往褲兜里塞兩樣工具,就基本能完成對各種鎖具的破解。當然,中間經過了無數次的試驗,僅工具就買了不下幾百樣。張樹對那些工具的不滿在于,它們針對性太單一,應該鉗子干的活,螺絲刀干不了。反之也是如此。為了解決這個大問題,張樹自行動手改裝工具。他購買了更多的工具,用工具改裝工具。改裝好的工具反過來又可以去改裝曾經改裝過它的工具,有子子孫孫無窮盡的感覺。那真是一些奇怪的場面。到最后,張樹只用兩樣工具,就可以干幾十樣工具能干的活。他褲兜里揣著它們,輕快而又省事。

可想而知,張樹對工作的理解,和我們常人不同。正式的那些工作對于他來說,反倒成了副業,只是為了掙點錢買饅頭吃,不至于把自己餓死??谙闾且粯羽ぷ∷母赣H,在他的生活中充當了給白水加點糖、給菜里加點肉的角色。

有了經過反復改裝后使用起來得心應手的工具,張樹對鎖具的興趣很快減退。這些鎖具包括各種門鎖、各種車鎖。當然,這里不包括銀行、郵局、公安局等專業用鎖。倒不是說那些鎖具能難住張樹,主要是他一直保持著足夠的理性。傍晚在街上,張樹跟其他市民一樣,經常能看到銀行門口停著特殊勤務車,懷里豎著一把槍的警察煞有介事地站在旁邊,樣子普通極了,很讓人懷疑如果來了劫匪,那幾個人能不能是把好手。這樣的場景,對市民來說是熟視無睹的,他們可能比較感興趣的是槍里有沒有子彈之類的問題,而張樹想的卻是特殊勤務車的結構,銀行大門、保險柜的結構。但想歸想,張樹從未動過一絲一毫的蠢念頭。

張樹的興趣從鎖具上發生了轉移,轉而研究行竊線路。要在這方面找到挑戰性,必須從高檔小區下手。平民小區在安保方面幾乎沒有任何含金量,特別是一些老式小區,連個院墻都沒有,什么技術和智慧都用不上。

如果沒記錯的話———記錯了也沒關系,張樹有日記本———最復雜的一個小區,從大門開始到住戶家里的防盜門,一共七道門禁,也就是七道防線。除此之外,監控攝像頭是免不了的,那玩意兒如今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既然攝像頭不是什么稀罕之物,那就一定有相對更為稀罕的東西,比如紅外線監控。小區院子里的攝像頭不是大問題,那些東西一般都像路燈似的明晃晃地安裝在某些地方,仿佛為了故意讓賊知難而退。實際上它們應該呆在隱蔽的地方,比如樹冠里,草叢中。一般來說,在看到某個攝像頭之后,張樹馬上就會畫出它的拍攝范圍圖,當然,是用眼睛畫的。確定了這一點,那就好辦了。不過有時候情況相對復雜些,需要在地上爬行,才能躲開攝像頭的監控。

這都不是大難題。大難題是戶內的紅外線監控,因為你只有進入到住戶的家中,才能知道他們把紅外線監控裝在哪里,等你發現它們時,什么都晚了,警報器早已開始鳴哩哇啦狂叫,立馬就會有物業的保安把電話打給戶主。一旦得到戶主不在家的消息,保安就會拿著電棍三兩步跑上來。張樹是吃過虧才知道這一點的,好在那次他運氣好,物業搞不清檔案上記錄的號碼哪個是移動座機哪個是業主的手機,就先打了第一個,結果打的是家里的移動座機。張樹也膽子大,接了那個電話,謊稱自己是業主,剛才在家設置防盜密碼,不小心觸動了報警器。

很快,張樹就弄明白了那些紅外線探頭一般都會裝在哪里。入戶門旁首當其沖,其次是露臺門旁、窗戶旁。知道這些才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最難的是如何讓紅外線照不到自己。這自然是無法解決的,張樹沒有隱形的特異功能。于是他只好從警報器上下功夫,研究主題是,如何讓它們不叫。要完成這個研究,就必須搞明白小區里安裝的是什么型號的防盜產品,這并不難。知道產品型號后,可以從網上查到它詳細的使用說明書,接下來的過程就跟研究鎖具差不多,張樹完全可以做到在很短的時間里把它撤防。不過,這只在一種情況下管用:警報器恰好安裝在入戶門側,打開門伸手就可夠到,而且在操作它的時候,不被紅外線照到。通常入戶門附近是可以找到紅外線死角的,張樹一直瘦棱棱的,緊貼在門上,一般就是死角。假如它安裝在臥室床邊,那就無能為力了。所以,弄清警報器的位置是重中之重……

我們就不過多贅述了,那都是些奇妙無比的冒險經歷。前面說過了,張樹把這些都記錄在日記本上。假如那些本子流傳在世間,很有可能會在行業里成為教科書??上Ш髞矶急桓赣H損毀了。

父親早就琢磨著損毀那些本子的計劃,從第一本開始。但直到它們積攢到了幾十本,父親也沒找到機會。張樹本人就是鎖具行家,他把它們鎖在一個無法搬動的柜子里,共安裝了六把結構復雜的鎖。實際上,只要一把就夠父親搗鼓的。

日子很快,一晃經年過去。其間,父親也不是沒動過給張樹成個家的念頭。每次提起這事,張樹就會說:“你想找?那你找去?!睂嶋H上,父親早已跟找媳婦這個念頭絕緣了。云南女人的逃跑,讓父親在這方面一蹶不振。

“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一次都沒找過,怎么也跟我一樣膽???”父親質問著,不顧惜自己的傷疤被揭開。

“我對她們不感興趣?!?/p>

“你是不是哪里不對勁?要不然去醫院看看?!备赣H狐疑地審視著張樹,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在那方面會不健全。

“你有的,我都有。你會的,我也都會?!睆垬湔f。

“你整天就想著偷,別的什么都不想!”父親一提起偷字,就渾身打哆嗦。他動過撥打110告發張樹的想法,而且不止一次。他還動過把張樹的手砍掉一只的念頭,甚至在好幾個深夜,手持菜刀站在張樹床前,差點就要手起刀落。

然而,無論是出于何種顧慮,這些行為始終都沒得到落實。這讓父親壓抑無比,也使得他們父子倆基本沒有過和顏悅色對話的時候。要么不開口,彼此視對方為空氣;一開口,肯定就是或長或短的罵戰,針尖對麥芒,尖對尖。

作為男人,父親對張樹青春期時的愛情狀況疏于掌握,這可以諒解。實際上,要說張樹對李芳心還有青春期時那種愛意,也不可信。更何況,單位時段內的情感,或許有創傷,甚或這創傷延續到了以后的日子,并左右他不能擁有健康的愛情信仰,也主要是他本人的問題,怨不得任何人。李芳心畢業后當了一名美術老師,就在這個城市里。這是張樹擁有的關于她的最后信息。經年過去,這兩個信息是否有變化,張樹并不知情。李芳心的父母仍住在張樹老家東鄰,假如想知道李芳心的消息,或者要到她的手機號碼,并非難事。父親每年總要回老家去一趟,看看他從前翻蓋的大宅怎么樣,有沒有被人搞壞。他回去時,當然避免不了跟左鄰右舍相遇,人們的噓寒問暖,讓他非常警惕。為了不使父子倆的信息外透,他也公正地不過問別人家子女在城市里的現狀,這樣就避免了不平等交流的尷尬。

經年過去,張樹雖仍是瘦棱棱的,年齡卻按部就班地增長著。他三十歲那年,是父親異常不安分的一年,橫豎想給他找個媳婦。為此父親冒著暴露的危險,主動跟小區里幾個大媽搭訕,請人家幫忙留意有沒有合適的姑娘。甚至還瞞著張樹,去給他報名參加相親大會。

每次努力都有成功的苗頭,卻又都忽隱忽現,難以確定。主要障礙來自于張樹本人。除非哪個姑娘死活看上張樹,哭著鬧著要嫁上門來,否則,以張樹那副活死人的消極態度,一時半會兒別抱希望。

就這么著,張樹的三十歲飛快滑過去了。除夕夜,父親用碗裝了些大米,點上香,給祖上燒了燒,匯報了他的失敗。

張樹的三十歲過去后,父親也消極了。仿佛在他心目中,三十歲是個你死我活的界限,要么成,要么敗。父親死了心,張樹卻自由戀愛上一個姑娘,是和他共事的洗車行服務員。服務員長相脾性都質樸,很符合張樹現時現刻的口味。兩人眉來眼去一些日子后,就躁動不安,想干點什么事,張樹就把服務員帶到家中。

還好,服務員及時注意到了一只香精瓶,而且斷定是洗車行里丟失的那只。那次她為此賠償了相應的錢款,因為是在她的班上丟失的,而且屋內的攝像頭沒拍到任何人作案的畫面。

服務員當即從張樹家中逃跑。等張樹從廚房里端回一盤子西瓜,看到客廳里空空如也,只有家具。還好,看在情分上,服務員沒有揭發張樹。出于跟父親一起培養的長期習慣,張樹果斷地辭掉了洗車工的工作。

緩慢而又飛速流逝的日子中,張樹也不是沒有想起過李芳心。和大多數凡人一樣,他有時候會想———總該有一刻能在什么地方偶遇吧,世界這么小??上б淮味紱]發生。于是他又會想,或許她此刻剛剛經過那家牛排店。他在兩分鐘前剛剛經過那里。影視劇里經常杜撰這樣的錯失,有些是永遠的錯失,有些是前后腳的錯失———前面的主角在第N感應發生時,驀然回頭,看到后面的主角正望著自己的背影。張樹也在某些時刻覺得發生了第N感,做過猛然回頭的動作,除了驚到后面不相干的陌生人,換來形式不一的謾罵,什么奇跡也沒發生。

這使得張樹非常蔑視影視劇里的諸多橋段。他悟出了一個道理:兩個人偶遇起碼要符合一個條件,那就是時間和空間恰巧都合適??墒且屵@兩樣恰巧合適,又是多么地難上加難。

所以,張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跟李芳心的錯失都是在什么時候發生的?;蛟S在這漫長的十幾年里一次都沒發生,也或許發生過了上百回呢。誰也不能輕率否定任何推斷。所謂的概率,在許多問題上也只是理論上勉強成立而已。僅舉一個例子,我們就可看出,時間和空間是如何地不容易達成一致,甚至有時候極具戲劇性,仿佛有人在故意把它們搞亂,使它們成為既互相聯系又不在相遇軌道上的神秘鏈條上的諸多環扣:

在那個最終結束了張樹父子間長期對峙的夏日黃昏———不妨把那個夏日黃昏的某一時刻作為統一時間,假設有兩臺攝像機分別在拍攝張樹和李芳心,我們就會看到,那時候,張樹正坐在家中的輪椅上,穿著父親讓他換上的黑色新襯衫;而李芳心正開車路過隆中路。她聽到轟的一聲巨響,從路邊一個小工廠發出滾滾濃煙,一截斷木頭橫空飛來,砸中了她的擋風玻璃。粗大的煙柱升上天空,救護車和消防車轟鳴而來,吱嘎地傾軋著滿地的碎磚頭和玻璃碴。有人及時傳遞出最新消息,是電子廠里的鍋爐發生了爆炸。

至于爆炸原因,至少有兩個人目睹燒鍋爐的老張拎著一瓶老白干去上班。而那段日子里,人們經??吹剿阱仩t房里喝得醉醺醺的。他們對他這樣能否照看好鍋爐也不是沒有過憂慮,但因為聽說他的兒子摔斷了兩條腿,同情使得人們寬宥了他的酗酒。主要是,人們認為痛苦不會持續得太久。這么一來,就不難推斷,一定是老張醉酒酣睡,致使鍋爐內嚴重高溫缺水,這才發生了爆炸。

如果我們把生活里的瑣碎片段繼續往前追溯,就會看到神秘鏈條上的另外一些環扣:張樹因為在城鄉結合部集市上偷了夏早的一卷人造棉布,而被夏早鍥而不舍地盯梢、追趕,最后不得已從家中三層樓窗戶上跳了下去。他摔斷了兩條腿,再也無法做賊了。這個名叫夏早的打工者之所以會丟失了那卷布,是因為,跟他一起臨時拼居賣布的女人的兒子正患肺炎住院,他獨自照管十五米長的布攤,難免有顧此失彼的時候。他的拼居女人在兒子住院期間,認識了同病房里另外一個患急性肺炎男孩的母親,她是李芳心。

僅這一個例子,就暗示了諸多人世間的神秘機緣。千萬不要否定這些仿佛過于虛假的巧合,因為多數時候,人們可能只是置身巧合之中卻彼此沒有交集,因此,作為當事人也就永遠蒙昧不知。

我們只知道,張樹摔斷腿后再也不能做賊了。之前父親為了讓兒子不再做賊,甚至托人找到某著名心理醫生,他相信心理醫生所下的“疾病”結論。

“醫生說了,你不是因為窮而偷竊,因此,是得了強迫癥!偷竊強迫癥!咱不懂,反正大體意思就是,你心理上的毛病強迫你去偷東西!醫生說了,他得知道你第一次偷東西的背景、當時的……思想情狀,對,是這個詞?!崩蠌堈f。

“哼,背景,思想情狀?我知道,就是不告訴你們!我的思想是自由的,憑什么要講給你們聽?”張樹把自己跌進沙發里,冷笑。

父親想了那么多辦法,就是沒料到,兒子用癱瘓換來了偷竊生涯的結束。他偷過那么多高端小區都沒失手,卻栽在城鄉結合部的集市上。連父親都覺得是個絕妙的諷刺。早知道,還不如我親手砸斷他兩條腿呢。在張樹摔斷兩條腿和父親把自己炸死期間的那段日子里,做父親的時常這樣想。

廠里不知道如何給老張定性,他們認為他有個摔斷腿的兒子,已經夠苦命的了,不應當再承受制造爆炸所應領受的懲罰,顯然這懲罰有點重。直到警車稍后鳴著笛聲駛來,他們才知道,還有比這更重的懲罰:爆炸之前,老張曾經報過一個殺人的案。他先是聲稱自己的兒子于二十年前殺了人,被殺者是自己續娶的妻子。之后,老張又聲嘶力竭地改口,說人是自己殺的,不是兒子張樹,讓警察到廠里來逮捕自己。

警方的記錄,大致述說了事情的經過:

張樹把兩腿摔斷后,父親打算處理地下室里的贓物。以往,他們每搬一次家,這樣的事情就要干一次,但每一次都只是舊的結束和新的開始。顯而易見,這次不同了,這是一次大規模的徹底清剿,之后將不會再有新的贓物出現在他們家中。

父親站在滿滿當當的地下室,努力地給自己擠出一個空當,琢磨著從哪個地方下手。他不能大張旗鼓地往外搬運,只能化整為零,采用多次少搬的戰略。出于一種說不清楚的想法,父親打算留下一尊觀音像。那觀音不知是什么材質所雕刻,通體雪白,兩眼微闔立于蓮花座上,仿佛在數點張樹的罪過。父親為如何處理這座圣象而百般犯難———像處理其它贓物那樣丟到垃圾桶里顯然是大不敬;擺在家中?它畢竟是個贓物。

于是,父親把那尊觀音放在一只大旅行袋里,提著它登上了回村的公共汽車。由于觀音形體修長,他跑了許多地方,才買到一只特別長的旅行袋。父親特意拿捏好了時間,在人們普遍吃晚飯的時候,扛著旅行袋像賊似的溜進村里。他早就想好了埋觀音的地方,于是按照計劃,連夜挖掘后院里的菜園。他本來想把觀音平躺著埋進土里,想了想,又決定豎著埋。因此,他在原先的基礎上又繼續深挖。

父親就這樣挖出了云南女人的尸骨。

父親呆呆地看著尸骨,猛然想起,這是他們家原先窖藏大白菜的地方。在離開村莊之前的一個冬天,張樹負責挖掘過這個菜窖。父親陸陸續續想起挖掘菜窖那幾日的事情,總算把它們都連綴了起來,斷定云南女人是被張樹殺死并埋在菜窖底下的。為了制造云南女人逃走的假象,張樹埋掉了她的所有衣物,包括自己的隨身聽和磁帶。他多狡猾,弄壞自己的自行車,反倒跑到隔壁去借李芳心她爸的自行車,就為了讓那個傻鄰居成為云南女人逃跑的證人……

“張樹。對,就是他,他是我兒子,他殺了我老婆,就埋在我家菜園里。對,現在還埋著呢,已經是一堆尸骨了。對,我又重新埋上了,就等你們去挖。我想最好不要破壞現場。他不僅殺過人,他還是個賊,偷過的東西得用火車拉……不過,那是過去的事了……”父親在電話里很平靜地對警察述說著,仿佛做好了十足的思想準備,連腹稿都打了不知道幾百遍。接電話的警察對他的平靜感到迷惑,甚至以為這只是一個惡作劇的電話。但接著,他終于聲嘶力竭地叫嚷起來:“不對,不是我剛才說的那樣!我兒子沒殺那女人,是我殺的!我……”

警察吁了口氣,覺得這種狀態才是正常的。

張樹是被一名警察背到警車上的。另外有一名警察把他的輪椅提下了樓,裝到警車里。當他得知父親搞了一場爆炸的消息后,方才明白父親在出門上班前所做的那些行為是多么地虛假,充滿了陰謀。尤其是,他給他們兩人各買了一件新襯衫,而且還是黑色的。他怎么不順便給兩人各買一只花圈呢。

張樹很不喜歡那件像是喪服的新衣服。好在,到了警局以后,它很快就被換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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