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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限

2015-05-15 20:27夏艷平
湖南文學 2015年2期
關鍵詞:舅公寡婦大兒子

夏艷平

老人自己都覺得自己最近有些古怪了,動不動就想發點小脾氣,可又沒誰招你惹你,發誰的脾氣呢?村子里空蕩蕩的,一天到晚難見個人影,回到家里更是空蕩蕩的,孤身只影,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你還能沖誰發脾氣去?

唉,老人重重地嘆了口氣,顫巍巍地從小圓椅上站起身,氣鼓鼓地回到了自己空蕩蕩的家里。

老人本來是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院子坐北朝南,結實的紅磚院墻擋住了北邊吹來的冷風,卻將企圖越過墻去的陽光折了回來,疊蓋在他的身上。要說呢,院子里真是一個曬太陽的好地方,只要沒事,他就會坐在院墻下曬太陽,曬太陽成了他冬天里的主要日課??蛇@會兒,他卻為一枚枯黃的落葉發起了脾氣。

這天的太陽白里泛黃,有點慵懶,也有些老態,但敦厚,慈祥,體貼人,稠密的陽光像一床泛黃的緞子被面,輕輕地疊蓋在他的身上,柔柔的,暖暖的,很熨帖。這樣的太陽就像他的老伴,不熱烈,不張揚,更不做作,但體己,疼人,跟她在一起,心里踏實,溫暖,有過日子的滋味。

想起老伴,老人不由閉上了眼晴,閉上眼晴,老伴就來到了他的身旁。老伴還像生前那樣,柔弱,羞怯,但果敢。老伴將他的一雙糙手拉進懷里,輕輕地摩挲著,卻不說話。老人說,老伴啊,你是來接我的吧?我知道你在那邊很孤單,其實我在這邊也一樣,我還真的想早點過去陪你呢。

老人說完這話,老伴的神情就變了,變得憂郁,慌亂,還有幾分嬌嗔。老伴松開拉著他的手,用尖細的食指,在他那滿是皺紋的額頭上,輕輕地一點。像被蚊蟲咬過螞蟥叮過,額頭上有點痛,但更多的是麻酥酥的癢。老人抬手想撫摸一下有些痛癢的額頭,卻摸到了一枚枯黃的樹葉。

樹葉是從身邊的一棵法國梧桐上掉下來的??吹侥敲犊蔹S干焦、邊沿微卷的樹葉,就像古代的將領看到了敵國送來的戰書,老人怒不可遏,連捏帶撕,幾下就將枯葉弄成了碎屑,然后使著勁往空中一拋??粗娂姄P揚往下墜落的碎屑,老人說,你也來湊熱鬧?你是笑我在世上活久了是吧?你以為我想活???稻谷黃了要割,樹葉黃了要落,人老了要死,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自己哪天能死!

老人得了肺氣腫的病,喘氣是現如今擺在他面前最大的一道難題,這通脾氣一發,氣更喘不順了。那些氣可不是善主兒,最愛造反了,你不讓它們出來,它們就拼了老命地往外沖,比《動物世界》里那些搶著過河的角馬還不顧后果。

人的支氣管可不像河流那樣任由踐踏,這下就苦了老人,他低了頭不停地咳嗽,咳得喉嚨冒火,頭上冒汗,涕淚橫流,金星亂竄,咳嗽聲把空蕩蕩的屋子都塞滿了還不愿停下來。

咳嗽比惡魔還惡魔,比壞蛋還壞蛋,把人折磨得連罵娘的機會都沒有。剛開始時,老人還想著要控制一下,他知道這樣咳下去他受不了,可他越想控制咳嗽得越厲害,后來老人索性不管不顧了,不僅不管不顧,還使著勁兒咳,有點慫恿或者推波助瀾的意思。他想,咳吧,反正這病也治不了,活著也是受罪,還不如咳死了痛快。有了這個想法,老人就不再覺得那么難受了,甚至有點享受了。

咳嗽停下來的時候,老人就像一尾被人扔到岸上的魚,嘴巴一張一合的,臉上也是死魚樣的白。

人是一口氣兒,如果再多咳嗽一會兒,一口氣上不來,此刻自己也許就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

想到這個,老人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蒼白的臉上又加了一層霜。老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靠在床頭,手卻伸到床頭柜上,急切地抓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老人想給兒女們打電話,告訴他們,他不行了,要死了。

怎么說呢,老人其實是不怕死的,自老伴沒了后,他就多次想到過死,每次被咳嗽折磨得受不了的時候,他甚至想到要喝農藥,要不是怕壞了兒女的名聲,他早就把放在床底下的一瓶農藥喝下去了。

老人怕的是一人死在家里沒人知道,灣子里就有一個老伙計,死在家里幾天才被發現,當時天氣炎熱,發現時老人的身上爬滿了長長的白蛆,他看了心涼了好多天,至今還經常做著這樣的噩夢。他畢竟是養兒育女的人,那樣走太孤單,太凄慘。老人希望他死的時候,兒女們都回到他的身邊,送他上路,這樣,才不枉來人世走一遭,死得也有些光彩。

手機是在縣城工作的大兒子買給老人的。早些年大兒子在縣城工作,小兒子和女兒還在家里,這些年他們兩家也都到南方打工去了,比大兒子離得還遠,家里只剩老人了。大兒子擔心老人在家里有事不好聯系,就給老人買了一部手機。

大兒子買的手機屏幕大,音量大,據說是廠家專為老年人設計的。大兒子手把手地教老人使用,臨走時還把自己的手機號輸了進去,只要老人按一下重撥鍵,就能撥通大兒子的手機。

有了手機聯系起來真是方便,不管隔得多遠,輸入號碼一撥,就能跟兒女們說話兒,但兒女們對老人說,平時沒事不要打他們的手機,有空他們會打電話回來的。起初,兒女們的電話打得密,每天不是這個問他吃飯沒,就是那個問他身體好不好。盡管兒女們例行公事的問候,像是事先寫好的通稿,難得有一點新意,老人仍覺得溫暖。老人愛聽兒女們的聲音,更想知道兒女們在外的信息,接過了兒女們打的電話,老人的心緒就平靜了,就不覺得孤單了,夜里睡覺就有好夢。

后來時間長了,兒女們約好了似的,很少跟老人打電話了,有時連著好多天手機像吃了啞藥,不叫了,老人就看著手機發呆,甚至懷疑手機壞了,于是送到村街上叫人修理。修理的一看,說,沒壞呀。老人不信,說沒壞怎么不響了?修理的笑了,說,沒人撥打你叫它么樣響?見老人仍是不相信的樣子,修理的又補充了一句,說,就像你們灣的劉寡婦,沒有男人弄她,你叫她么樣懷孩子?

修理的說這話是有典故的,老人年輕的時候,跟灣里漂亮的劉寡婦好過一段,老伴知道后就跟他鬧。捉賊拿贓,捉奸拿雙,老人知道老伴只是懷疑,沒有任何證據,就矢口否認。后來劉寡婦懷孕了,事情也就敗露了,可他仍不承認,老伴被氣哭了,說,你還想抵賴呀,你沒弄她,她一個寡婦會懷上孩子?自此,老伴這句話就成了笑談,流傳很廣,并逐漸演變成了一句日常用語,有人遇到別人不承認的事,就會說,你不弄她,劉寡婦會懷上孩子?

剛開始聽人說這話時,老人總要給人臉色,有時甚至還會跟人吵架,后來說的人多了,老人理睬不過來,而且有的人說這話也不完全是為了取笑他,而是為了自己表達的方便,這個簡單的推理從生活中來,有著很強的邏輯性,讓人無可辯駁,說這話的人就是想借用它出奇制勝,一招制敵,因此,再聽人說這話時老人就裝糊涂了。

老人聽得出來,這次修理的說這話是有意涮他的,但他不想跟他計較了。一來修理的跟他一個村一個姓,雖然年齡比他小了一大截,但跟他是平輩弟兄,平時彼此打邪慣了;二來他覺得,一個人一生中有這么個典故或曰風流韻事,也不是什么特別不光彩的事情,當時很多男人想打劉寡婦的主意,劉寡婦獨獨鐘情于他,也算是一份榮耀。英雄愛美女,美女愛英雄,歷史上許多大英雄還因為這樣的風流韻事添了光彩哩。再說,有些東西是越描越黑,就像墨汁滴在白紙上,你不擦它也就那么一點黑,你一擦到處都是黑的。

不過,在小兄弟面前,老人還是要維護一下自己的尊嚴的,他沉了臉,在修理的頭上象征性地敲了一栗包,說,你修理不中,打邪還好。修理的假裝很委屈,說,我修理怎么就不中了?我看你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收你的錢還懷疑我的水平有問題,要是遇上一個會訛人的,說你這壞了那壞了,然后狠著心問你要錢,那才是會修理的?

修理的為了證明自己,就要了老人的手機號輸進自己的手機里,輸完一按,老人的手機就響了。聽到自己手機熟悉的鈴聲,老人嘿嘿地笑,說,還真的沒壞呢,對不起了高師傅,是我冤枉了好人。

老人把手機當成了自己的伴,走到哪里帶到哪里,晚上睡覺就放在床頭柜上,生怕錯過了兒女們的電話。老人謹記著兒女們的話,輕易不跟他們打電話,兒女們在外討生活不容易,他怕把電話打過去影響了他們的工作。在老人的記憶中,他只跟兒女們打過一次電話,那還是前年春上的事,老人一想起那件事就愧疚,覺得對不住兒女們。

大集體時,過了正月十五就算年過月盡了,就要開始春耕備耕了,生產隊還專門要開收心會。那時候,老人正年富力強,當著生產隊長,每年的收心會上,他總要炸著嗓門說那句老話:現在年過月盡了,打鼓的打鼓,落沉的落沉。這句老話是祖輩傳下來,傳來傳去,有的字音變得含混了,特別是后面一句,有的說落沉,也有的說落騰,到底是落沉還是落騰,無從考究,老人沒有讀書,自然不知道來歷,也不知道出處,但老人愛講這句話,他說這句話的意思也很明確,就是想告訴大家,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耍的也耍了,現在該正兒八經地開始干活兒了。

這些年情況變了,不說過了正月十五,就是過了二月十五三月十五也沒多少人管田地里的事兒了。村里年輕點的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剩下些年老的和年少的在家里,村子就像門前的那條小河,平時干枯見底,難見生機,只有到過年時外出的人回了,才泛濫幾天,村子慢慢地衰敗了。

前些年,一些年老的看到大好的田地荒了可惜,就拼了老命地種,現在身體不如從前了,種不動了,再說種田也沒多少賺頭,兒女們不要他們種,他們就種點口糧糊自家吃,有的甚至連口糧都拿錢去買,一粒糧食也不種了。

干活兒少了,空閑就多了,有些人閑得無聊,就想著要鬧騰一下,請個戲班子來村里唱戲,一唱就是十天半月的。有的人借著唱戲的名義,聚在一起賭博。

老人愛看戲,那次鄰村唱戲,他早早地吃了午飯趕去看。走了兩里路,身上發熱,他就把棉衣的扣子全解開了。那天唱的是楚劇《百日緣》,這是老人最喜歡看的一場戲,看了百遍也看不厭。老人把自帶的小圓椅穩穩地放在看臺當中的位置,然后坐下來看戲。老人眼睛看著臺上,嘴巴跟著演員哼唱,心情跟著劇情變化。老人很快就入了迷,氣溫變低了也渾然不覺,等臺上唱到董永與七仙女滿工回家的時候,老人仰面朝天連著打了幾個大噴嚏,戲沒散場就開始感冒發燒,咳嗽不止,把肺氣腫的老毛病也帶發了。

老人開始還沒太在意,也不想驚動兒女們,兒女們過了正月十五才出的門,這下也許剛安頓好,外面找個事做不容易,如果一上班就往回跑,老板肯定不高興,搞不好還會把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弄丟了,再說來回跑一趟路費也不便宜。老人就叫人幫忙請來村醫診治??伤幊粤?,針打了,不僅沒見效果,還越診越深沉了,最后連液都輸不進去。村醫不敢再耽誤了,叫他趕快去鎮上的醫院治療。

老人頭痛欲裂,胸悶氣短,咳嗽不止,加之見了村醫那慌亂的神情,他想到,也許自己的大限到了,就趕忙給兒女們打電話,兒女們接了電話都慌忙往回趕。

最先趕回來的是大兒子一家。大兒子在縣城工作,離家要近一些。大兒子進村口時碰上了村醫,村醫與大兒子熟識,說話不需要拐彎,村醫說,老人的日子不多了,晚上怕也難得熬過去。大兒子聽了村醫的話,腿腳就有些發軟了。這些年他一直為自己的工作打拼,總想等工作安頓好了,手頭寬裕了,買了大房子再把老人接到城里享幾年福,沒想到愿望還沒實現,老人就要走了。

老人瘦弱的軀體像一張老式犁弓倒在床的外邊沿,蓋在身上的棉被,隨著咳嗽的節奏,一起一伏的,像里面藏著一條大蟒蛇。聽到老人連綿不斷的咳嗽聲,大兒子的心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忍著鉆心的疼痛,走到老人的床前,叫了一聲爸,喉嚨就哽住了,淚水卻順著臉頰往下淌。身后的妻子和兒子倒還冷靜,知道先問候一下老人。

老人見了大兒子一家,像見了救星,連忙用力支著身體,想坐起來,大兒子伸手按住了老人,說,爸,您還是躺著吧。老人說,你們回來了?我還以為等不到你們呢。老人氣若游絲,話語里透著絲絲寒意。

大兒媳說,爸,您老不要瞎想,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得病的?現在醫學發達,沒有診不好的病,我們現在就送您去醫院。孫子也說,爺爺,我們送您去醫院吧,一定要把您的病診好。老人伸出枯瘦的右手,在孫子頭上輕輕地撫摸著,臉上現出了一縷殘陽般的微笑,微笑里有被痛苦壓制的慈祥。

老人說,爺爺謝謝你們,可爺爺的病,診不好了,花這冤枉錢還不如留著我的孫子讀書呢,爺爺就盼著你能考個好大學。大兒媳說,您想看到孫子考大學,更應該趕緊著把病診好了。大兒媳說完,對身旁的丈夫說,你趕快想辦法找一臺車來,把爸送到醫院去。聽了妻子的話,惶惶無主的大兒子突然明白自己應該做什么了。

大兒子要把老人送到縣醫院治療,可老人說什么也不去,在兒媳和孫子的哀求下,才勉強答應去了鎮醫院。老人說,反正是個死,我不能死在外面,鎮醫院離家近,要不行了回家還來得及,縣醫院離家太遠了。其實,老人內心里還是心痛錢,現在的醫藥費貴得嚇人,他又不像城里的退休老人有醫療保險,住院可以報銷,他住院的費用只能靠兒女們分攤,他怕拖累了兒女們。

老人那次在鎮醫院里住了二十多天,自己的老命保住了,卻把兒女們拖累苦了。小兒子接了電話心里急,就帶著妻兒坐飛機往回趕,一家三口光飛機票就花了三千多;女兒打工的廠里當時生產正緊,老板哪肯放走技術熟練的員工,就故意刁難,說請假不行,辭工可以。女兒沒有選擇的余地,只好辭去做了三年的工作。女兒重回南方時,因過了招工季節,每個工廠里人員基本飽和,女兒找了好長時間才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而工資得從最低級別拿起,每個月比原來要少好幾百塊。

損失最大的還是大兒子。大兒子原先在縣報社工作,干得還不錯,從普通記者干到了總編室主任,而且還有望升遷,沒想到上面突然來了通知,縣級報社全部???。報社???,相關人員就要重新安置,大兒子雖然寫得一手好文章,而且有幾個單位想要他,但大兒子心性高傲,不找關系不求人,最后被分到了縣城管大隊管街。

管街就管街,大兒子干什么都認真,每天堅守在分管的街道上,把一條亂糟糟的街道管得秩序井然,成了縣城的示范街。在管好街的同時,大兒子還堅持業余文學創作,創作的小說經常在一些省級刊物上發表,有的還獲了獎,這在城管系統就有些出眾了,甚至讓人有些不相信,城管系統還有這樣的人,連一家著名刊物的編輯都表示過懷疑。

一次,那個刊物要發大兒子的一篇小說,責任編輯打來電話說,先前沒注意,剛才校清樣時,看到你留在后面的地址,我忍不住笑了。大兒子問,為什么笑呢?編輯說,你是干城管的呀?大兒子說,是啊,我是干城管的。編輯說,還真有你這樣的城管???大兒子笑問編輯,你以為城管應該是什么樣的?編輯說,我一看到城管,就想到街上那些橫蠻無理、掀攤打人的。大兒子說,你那是看多了網上那些不實的負面報道,其實干城管的也是人,很正常的人。編輯聽了哈哈一笑。

大兒子管了幾年街后,主管局換了局長,新任局長是個愛才的人,就將大兒子調到局辦公室寫材料,幾年下來,大兒子由普通辦事員寫成了辦公室主任。

辦公室主任是個苦差事,整天有寫不完的公文,有忙不完的雜事,而且不管什么事,做好了就是小事,沒做好就是大事。搞辦公室的人必須全身心地投入,不能有半點大意,也不能有半點失誤。一雙手捉不到兩條魚,大兒子搞幾年辦公室主任,把創作搞荒廢了,好在大兒子的工作得到了全局上下的認可,局長還明確表示,如果有機會,要優先提拔他,這讓大兒子多少有些欣慰。

按目前的情況,大兒子要想擺脫辦公室繁雜的事務,重拾寫作這一愛好,只有走升遷這條路。升到了副科就無需事必躬親了,即使再不能提拔,到了五十二歲還可退職休息,各種待遇一分不少,這是多好的事兒啊。而不是副科的普通干部要干到六十歲才退休,聽說退休年齡還要往后推。大兒子對級別不是太在意,提前退職休息對他卻很有誘惑,那樣他就可安心寫作了。如果等到六十歲退休,他的心性可能早被磨滅了,即使有時間怕也寫不了。

大兒子輾轉換了幾個單位,年齡也不小了,升遷的機會對于他來說,也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的事,因為提副科有嚴格的年齡限制,過了五十就不提了。大兒子為了抓住這個寶貴的機會,就更加拼命地工作,他只有靠這個來增加自己升遷的砝碼。沒想到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老人那次生病住院,讓他這個寶貴的機會成了黃河的水,奔流到海不復還了。

股級干部提副科,縣委組織部要派人到單位考察,還要搞民主測評,現場投票。別看這只是一個過場,如果沒過好,就會發生變故。大兒子的提拔,就是在這個過場上發生變故的。

大兒子平時沒請過假,他那個崗位也不容許他請假,加班倒是家常便飯。老人那次生病住院,大兒子請了假,而且請了年休假,這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請年休假。

老人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靠輸液和輸氧維持著生命。醫生說,老人這病要徹底治好已不可能了,但只要堅持治療,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聽了醫生的話,大兒子的心稍微輕松了一點,他對醫生說,那就堅持治療吧。

堅持治療,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人料理。弟妹們都是靠打工掙錢,一天不做就沒有經濟來源,而且兩家的孩子都帶到了南方上學,孩子的學業耽誤不得;妻子是環衛所臨時工,三個人負責一條街的清掃保潔任務,她不去,那兩人就掃不過來,還有兒子在縣城中學讀書,一日三餐的飯要她做,再說,作為兒媳,料理公公總有些不便,大兒子想來想去就自己請了年休假。

事情就這么巧,縣委組織部遲不考察早不考察,偏偏在大兒子請年休假照料老人期間派人來考察。這年頭做別事的人沒得,想進步的人多了去,競爭特別激烈??疾鞎r大兒子不在場,競爭對手就很主動,在民主測評時,大兒子比競爭對手少了一票。競爭對手上面有硬關系,加之有測評時那一票的優勢,提拔就順理成章了。大兒子少了一票,沒提拔是民意,誰都無話可說。

要是死不了怎么辦?那不又是給兒女們添亂?

老人想了半天,最后還是將手機重新放回到了床頭柜上。手機被老人捂得有些溫熱,要是一枚雞蛋,估計就孵化出小雞了。

夜像一枚蛋殼,把村子嚴嚴實實地罩在了里面,黑暗,靜謐,還有些陰森森的,老人躺在自家的床上,感覺像是置身于荒郊野地。老人驚恐地看了一眼窗外,發現窗外有無數鬼影在晃動。老人有些害怕了,瑟瑟發抖,冷汗直冒。

這是怎么搞的?我一生不信鬼,更不要說怕鬼,怎么現在突然怕起鬼來了?老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咳嗽聲像一把鋒利的刀刃,把黑夜劃開了一道口子,那道口子血紅血紅的,頃刻間就變化成一張血盆大口,怪叫著向他撲過來。老人“啊”的叫了一聲,然后把身子不停地往被子里縮。

老人真的害怕了,趕忙開了燈,可燈光昏黃黃的,不像以往那樣亮了?;椟S的燈光里,鬼影幢幢,怪象叢生。老人求救似的看了看四周,四周一片虛空,連墻壁都在膽怯地往后退去。

老人絕望了,絕望的老人痛苦地叫喊著:誰來救我?誰來救我?

我來救你!老人不知叫喊了多少遍,終于聽到了一聲回應。老人忙抬頭向聲音響起的地方看去,他看到那臺彩色電視機像一名勇敢的戰士,站在對面墻邊的一個柜子上。老人感動得流出了眼淚,迅速拿起遙控器,迫不及待地按了開關鍵。電視熒屏亮了,畫面出來了,屋里熱鬧了,鬼影不見了。老人把音量開到了最大,有了聲音,屋子里就有了活氣兒。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抗戰片,槍聲大作,炮聲隆隆,聽到隆隆的槍炮聲,老人的心才慢慢踏實起來,膽也壯了一些,不再那么害怕了。

一場慘烈的戰斗終于結束了,電視里出現的是救治傷員的畫面,一位長官靠在戰壕里,他的懷里靠著一名受傷的小戰士,小戰士頭上裹滿了紗布,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滲,可小戰士的臉上掛著幸福的笑。老人知道小戰士為什么笑,老人自己曾經也這樣笑過。

那還是上次生病住院的時候。

老人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午,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后,氣兒就接不上來了,躺在床上更是受不了,老人就想坐起來喘喘氣兒。

坐是坐不住了,只有仰靠在床頭。鋼管焊接的床頭,生硬生硬的,盡管墊著一個枕頭,時間長了,后背還是被硌得生痛。老人扭了扭腰身,用拳頭在后背上輕輕地捶打著。大兒子看到老人痛苦的樣子,就脫了皮鞋上到床上,自己先坐在床頭,再讓老人仰靠在他的懷里。老人開始還很扭捏,不愿靠,大兒子說,靠吧,爸,靠著可能會舒服點。同室的病友也勸他說,自己的兒子怕什么,養兒育女不就是為著這一天嗎?大兒子說,是啊,爸,靠吧,沒事的。大兒子說著就將老人攬進了自己的懷里。

大兒子的胸懷又厚實又溫暖,靠著真是舒服啊。盡管氣兒還沒喘順,盡管胸悶頭痛依舊,但老人的臉上掛滿了幸福的笑,跟那個受傷小戰士一模一樣的笑。

仰靠在大兒子溫暖厚實的懷抱里,老人感到自己的身子在一點點地變小,最后小得像一個嬰兒。老人想,自己要是真的能變成一個嬰兒該有多好啊,那樣,他就可以一直這樣躺在大兒子的懷抱里。

老人靠在大兒子的懷里甜甜地睡了一覺,一覺醒來,氣兒順了,胸口也不悶了,頭痛也減輕了不少。自此后,只要老人氣兒喘不順了,大兒子就上到床上,讓老人靠在他的懷里。

老人有些奇怪,不管怎樣胸悶氣喘,只要往大兒子的懷里一靠,就好受了。老人記得看武打影視的時候,一些武林高手對著受了內傷的人,全神貫注,雙手運氣,運氣的人頭上冒煙,受氣的人頭上也冒煙,中間有電流一樣的東西,從運氣的人這邊,源源不斷地往受氣的人那邊傳送。經過一番折騰,受傷的人吐出幾口污血,慢慢地好了。

聽人說,那是運氣的人將自己的真氣輸給了受傷的人,大兒子莫不是也把真氣輸進了自己的身體?老人相信應該是這樣的,如果不是這樣,他在大兒子懷里躺了幾次,病痛怎么就減輕了?

想起這些,老人又從床頭柜上拿起了手機,他還是想給大兒子打個電話,讓大兒子回來,大兒子回來,他就可以躺在大兒子厚實溫暖的懷抱里,躺在大兒子厚實溫暖的懷抱里,他就不會這樣難受了。

老人真的很想念大兒子厚實溫暖的懷抱,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再躺在大兒子的懷抱里,就要像小孩子一樣,撒點小嬌兒。

老人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那根干枯的食指直往重撥鍵奔去,只要輕輕一按,就可打通大兒子的手機。那次出院時,大兒子一再囑咐他,有什么問題一定要及時跟他打電話?,F在自己就有問題了。

老人閉起眼睛,任憑干枯的食指往重撥鍵上落下去,落下去。在食指即將觸碰到重撥鍵時,老人像觸碰到了一塊燒紅的生鐵,“咝”地一聲縮回了食指。老人在心里罵道,老東西,你還嫌給兒女們拖累不夠嗎?如果不是你上次的拖累,大兒子早就是副科級干部了,也不會還像現在這樣,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的。

那次出院后,老人的病并沒有好脫體,他那種病也不可能好得脫體,天氣稍有點變化,衣裳沒加贏,就會復發;吃東西稍有點不注意,沾點生冷,也會復發;什么都注意了,只要一聞到油煙味,一樣會咳嗽不止。為了少聞油煙味,老人每天只用電飯煲煮粥或者蒸飯,很少炒菜,遇到停電的日子,就只有餓肚子。老人每天都掙扎在生死線上,每天都可能死去,但又一天天地活了下來。

老人本來可以到縣城去跟大兒子一起過的,大兒子也一直要接他去,但大兒子的房子太窄,四十多平米、一室半一廳的房子,住著一家三口就很緊巴,再加住一個老人就更緊巴了。大兒子兩口子住在那間半室里,把主臥室讓給老人和孫子住。孫子晚上下自習回來要做作業,可他不停地咳嗽。他怕影響孫子,每次咳嗽時,總用手將嘴巴緊緊地捂住,捂得臉發青,心發慌,感覺快要憋死時才趕忙將手拿開,他怕死在大兒子家里。還有,大兒子的房子在七樓上,又沒電梯,上去不易,下來更難,在那塊巴掌大的屋子里憋幾天,氣兒更喘不順了,老人就逼著大兒子送他回鄉下老家。大兒子很愧疚地對老人說,爸,等我買了大房子,一定接您跟我們一起住??煞績r一年年地往上翻,大兒子離大房子越來越遠了。

人病得久了,就有一套對付病的辦法。老人的辦法就是,一有發病的跡象就去鎮醫院治療。老人不是怕死,而是為了少給兒女們添麻煩。發病之初,他能自己走到醫院去,不需要人照料,再說病診頭子也相對要容易些,如果等到病重了,難受不說,還要多花錢,還要人來照料。誰來照料?還不是要麻煩兒女們。老人不想麻煩兒女們,每次只要感到身體不行了,就自己去鎮醫院。鎮醫院的醫生,還有住院那套程序他都熟了。

住院不像住旅社,分男女,在醫院里,男女病人住一個病室是常有的事。一次,老人與一個跟他年齡差不多的女人同病室住著。那個女人愛干凈,愛說笑,也很賢惠,是老人喜歡的那種女人。老人與那個女人一個病室住著,總有說不完的話兒,說兒女,說過去的歲月,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共同的話題上。

老人說,那年修白蓮河水庫幾熱鬧,人多得像螞蟻。

女人說,熱鬧是熱鬧,可把人累壞了。

老人說,可不是,我們不分白天黑夜地做,上面還嫌進度慢了。

女人說,那些干部真捺蠻,不準人穿棉衣,要大家都脫單褂干,你說大冬天的,冷風像錐子樣剌人,誰受得了?

老人笑了,說,有的人就做假,把棉衣穿在單褂里面,我也學別人的樣,那樣穿,還得了表揚呢。

女人說,我那老的就不曉得做假,真的只穿了一件單褂兒。

老人驚喜地看著女人,問,你們兩口子都去了?

女人說,都去了,我們還是在工地上認識的呢。

老人問,真的呀?

女人說,我還騙你?一天晚上聽大喇叭里一個勁地表揚陳春生,說他干勁沖天,穿著單褂兒,挑得滿,跑得快,我就向人打聽誰是陳春生,有人用手向前一指說,那不就是。我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只穿一件白棉布單褂兒的小伙子,挑著兩滿箢土在向土塘那邊跑去,跑得真快呀。我二話沒說,也挑起一擔土跟在他的身后。那天晚上,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跑,跑得月亮都累了,最后躲在云層里不出來,我卻一點不覺得累。

老人看了看女人,笑著問,后來你們就跑到一起去了?

女人說,也算是吧,不知為什么,我當時特別喜歡跟在他的身后。

老人說,早知道這樣,我也會像陳春生那樣穿單褂兒跑。老人說完,又看了看女人,女人的臉突然就紅了,紅得像一塊揉皺的紅布。女人說,你個要死的,笑話我。老人的臉也紅了,紅得像一塊桔子皮。

有了那次紅臉的經歷,兩人說話就有些謹慎了,彼此的關照卻更多了。老人買早點總是買雙份的,一份自己吃,一份給女人;女人晚上下面條也總是要多下一碗,那多下的一碗是給老人的。老人覺得女人有點像他的老伴,也有點像劉寡婦,到了要出院的時候竟有些不舍了。老人就跟醫生要求多住幾天,醫生說,你以往稍好一點就吵著要出院,這次怎么要多???老人說,多住幾天把病送遠點,免得來回跑。老人說這話時臉熱心跳,他怕醫生看出了他的企圖。

女人的老伴前些年死了,但兒女們經常來醫院看她,女人的兒女一來,病房里就充滿了歡笑,那歡笑像一陣陣春風,把女人的臉吹得桃紅柳綠的,看著女人桃紅柳綠的臉,老人的一張老臉也慢慢舒展開來。老人喜歡這樣的歡笑,也愛看這樣的場面,但這畢竟是別人的歡笑,是別人的場面,老人看著看著就想起了自己的兒女,想起自己的兒女,老臉就像微風吹過的湖面,起了一層層波浪。老人不敢再看女人那張桃紅柳綠的臉了,只得把頭轉向窗外,窗外幾棵光著枝條的小樹,在寒風中不停地顫抖著。

女人是個心細之人,老人的變化她看得一清二楚,再有兒女來看望她時,她就對兒女說,這位伯伯怕吵,你們不能太鬧。說完將兒女帶出病房,并讓兒女早點離開。女人知道,人生病住院最怕孤寂,老人住院時間不短了,可他的兒女連腳印都沒來踏一個,這擱誰都不好受。等看望她的兒女走了,女人就主動跟老人說話,女人說,兒女都有自己的家,也都有自己的難處,不是他們不孝順。老人本來聽得好好的,聽到女人說出“不孝順”三個字,臉突然往下一沉,說,誰說我的兒女不孝順?女人說,沒人說你的兒女不孝順啊。老人說,你那意思不是明擺著?老人說完,氣鼓鼓地走出了病房,找醫生辦理了出院手續。

可辦完出院手續出來,老人就開始后悔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對女人發火,女人是一片好心啊。老人在心里埋怨著自己,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老人覺得對不住女人,也沒臉再見女人,等到女人出來買東西時,他才像小偷一樣溜進病房里,拿出自己的用具,招呼也不敢跟女人打一個。

到底要不要給大兒子打電話,老人心里很糾結。其實,最讓老人心里糾結的,還是自己哪天能死的問題。自那次出院后,老人就不敢再去鎮醫院住院了,他怕又碰上了那個好心的女人。

等死的日子是那么漫長,又是那么難熬。在難熬的日子里,老人偷偷到鎮上買回了壽衣壽帽,還有一捆捆的紙錢。難受時,老人就把壽衣壽帽穿戴在身上,把紙錢放在床頭。一次次地穿戴,壽衣壽帽都有些陳舊了,遇到梅雨季節就發霉,他只有拿出來翻曬。

我哪天能死???老人經常這樣問,問過天,問過地,問過樹木,問過空氣,也問過自己,可沒有誰告訴他答案。老人怨自己糊涂,人活到了一定的歲數上,應該知道自己的死期,老人聽說過很多這樣的例子,也親眼見過這樣的人。

老人想到了自己的老舅公。

老舅公過生日從來不請客,可過七十二歲生日那年,老舅公事先對兒子說,今年你把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請來,我要過一個熱鬧的生日。兒子很孝順,按著老舅公的旨意辦,但也暗暗嘀咕,人家做七十大壽,你卻要做七十二歲生日。

老舅公年尊輩長,生日那天很是熱鬧,酒菜也辦得豐盛,一些人紛紛向老舅公祝壽,祝老舅公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老舅公笑而不答。等到酒席散場,一些人準備告辭回家時,老舅公才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深深作了一揖,老舅公說,各位不要忙著走啊,我還想請大家送我上路呢。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老舅公話里的意思。老舅公說完,轉身進了自己的臥室,大家以為他去拿什么東西,就在外面等著。等了一會兒沒見老舅公出來,就有人進去看究竟,看的人吃了一驚,老舅公身穿壽衣頭戴壽帽躺在床上,已經沒氣兒了。

想起老舅公,老人就心生羨慕,也更恨自己糊涂,我怎么就不能像老舅公那樣,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呢?一次,老人又跟人說起了這個問題,那人說,你以為誰都能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那些提前知道自己死期的人,不是得道的高僧,就是品行高尚的人。讓他們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從容上路,是老天爺給他們的一種獎賞。

聽了那人的話,老人心里好長一段時間不舒服。等心情平靜下來后,老人像放電影一樣,將自己的一生重新倒過來播放了一遍,他發現自己除了跟劉寡婦那件事外,也沒做什么對不住人的事。

有那一件事還不夠嗎?老人反駁著自己。

老人看到劉寡婦哀哀地站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個“雙搶”大忙季節,作為生產隊長的老人,凌晨四點鐘的時候,就當當地敲響了村頭那口破鐘,把村里男女老少都喊到田畈里干活兒。老人是犁田的好手,排完工,就去牛欄牽牛。去牛欄要經過生產隊食堂。農忙時節,為了節省人力,家家戶戶把大米洗好后裝在瓦罐里,統一送到生產隊食堂大甑里蒸,蒸好后再各自拿回家吃。

老人看到食堂的燈亮著,就走了進去。老人進屋時,最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段耀眼的肥白,那段耀眼的肥白是劉寡婦的后背。劉寡婦正提著滿滿一桶水往大甑里倒,很吃力的樣子,后背的衣裳隨著上身的傾斜縮到了脖頸處??吹侥嵌畏拾?,老人的心像被一頭小牛猛烈地撞了一下,顫抖得厲害。老人忙走上前去,伸手托著水桶底,往上送。劉寡婦感覺水桶的重量突然輕了,就邊倒水邊回頭往后看,見是老人在幫她,劉寡婦就對著老人笑了一下,笑得像個羞澀的小姑娘。

劉寡婦一笑,老人的心就亂了。不知是因為心亂還是什么原因,老人的手竟碰到了劉寡婦綿軟的胸脯上。劉寡婦驚叫著向后退了一步,手里提著的空水桶“咣”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劉寡婦發情母貓一樣的驚叫聲,像貓爪一樣抓撓著老人的心,老人的血一下子涌到了頭頂上,竟有些暈眩的感覺。老人怔了怔,突然伸手將劉寡婦扯進了自己的懷里,劉寡婦雙手抱住了老人的腰,兩人就勢滾在了灶門口的柴草堆上。

自此后,老人經常趁出早工的機會去食堂跟劉寡婦幽會。那時在農村,男女之事是最敏感的,時間長了,再秘密的事也不秘密了。別人知道沒什么,老伴知道就很麻煩,老伴說,你要是再跟劉寡婦亂搞,我就死!老伴外表看著柔弱,但內心里十分剛強,說到就能做到。他當然不想讓老伴死。

要說呢,老人心里對劉寡婦還是有愧的,他覺得是他害死了劉寡婦。當年劉寡婦為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吃了不少苦頭,還差點丟了性命,可他連安慰的話都沒給劉寡婦說一句。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不敢說,他怕老伴知道后跟他鬧。老伴去世時,老人還不到五十歲,有人就撮合他跟劉寡婦過,老人沒有答應。老人知道劉寡婦心里一直愛著他,他也愛著劉寡婦,但他不敢跟劉寡婦搞到一起。當年,他跟老伴發過誓的,說如果再要跟劉寡婦亂搞,就天打五雷轟。他不是怕天打五雷轟,而是覺得做人不能不遵守自己的誓言,特別是跟已死去的老伴發過的誓言。再說,此時兒女都已成人,他也怕丟了兒女的臉面。

老人不答應接受劉寡婦,守了二十多年寡的劉寡婦就把自己嫁到鄰縣去了,永遠地離開了他。

劉寡婦嫁的那個人是個賭徒,對劉寡婦不好,在外面輸了錢,回家就打劉寡婦,還罵劉寡婦是掃帚星,心高氣傲的劉寡婦哪受得了那樣的氣,沒多時就喝農藥死了。

想到這里,老人的心里就犯堵,一堵就開始不停地咳嗽。一通咳嗽過后,老人有些釋然了,也不再追問自己的死期,他將手機輕輕地放回到床頭柜上。老人想,一個亂了心性的人,就該受到老天爺的懲罰。

電視里的戰爭早就結束了,熒屏上一對新人正在舉行隆重而熱烈的婚禮,喜慶的音樂讓人陶醉。老人微閉著雙眼,認真地傾聽著。老人看到,老伴跟劉寡婦手牽著手,踏著音樂的節拍向他走來了,接著,兒女們也向他走來了。老人驚喜地看了看老伴和劉寡婦,又看了看兒女們,問,你們這是做什么呀?

大兒子說,我們來接您呀。

老人說,你那房子太窄了,這么多人怎么住得下?

大兒子說,我專門給您買了一套大房子。

老人說,可我坐不得車呀。

大兒子說,您坐在我懷里就沒事了。聽了大兒子的話,老人高興地上了車,幸福地仰靠在大兒子厚實溫暖的懷抱里。

幾天后,有人發現老人死了,死了的老人仰靠在床頭,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電視機還在開著,音量很大,里面正播放著歡快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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