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述回應格式“你才X”論析

王長武

（上海師范大學 語言研究所，上海 200234）

現代漢語中，“你才X”是經常在口語會話中出現的一種結構形式，主要有以下四種用法①：

（1）“男人找老婆找的是規矩女人。你找我，你家里人也不會同意啊?！?/p>

“我娶了你，你才是我家里的人?！保ㄨF凝《大浴女》）

（2）“你真的不是處女了？”

“你才知道呀！”（《作家文摘》1997年）

（3）“嗬！年紀不饒人。我要像你那樣年紀，又有你那一彪個子，就跳到冰窟窿里也不害怕！”

“七老八老，你才三十四呀！”（杜鵬程《保衛延安》）

（4）“可見你們一無所知?！?/p>

“你才一無所知！”（自擬）

例（1）中的“才”表示只有在某種條件下，或由于某種原因、目的，然后怎么樣，例（2）中的“才”表示事情在前不久發生，例（3）中的“才”表示數量少。（呂叔湘 1980：107）例（4）中的“才”用于反駁對方（張誼生 1996：14）。

本文主要討論例（4）所代表的“你才X”格式②。

現代漢語副詞“才”可以表達反駁或辯駁的語氣，早見于前輩大作，如呂叔湘（1980）、張誼生（1996）、邵敬敏（1997）等。后來的學者還討論了表反駁或辯駁的“才”類結構形式，如杜道流（2006）、鄭娟曼（2010）對“Q才VP”格式，尹世超（2008）、唐雪凝（2009）對“你才+X呢”“空類名詞才+X呢”“我才不/沒+X呢”應答句，方向（2013）對“A才B呢”構式的研究等。對于其中的“你才X呢”結構，人們的認識較為一致：“你才X呢”為隱性否定或者間接否定表達形式，X含有貶義色彩，表達的否定駁斥程度最高。然而，我們通過大規模的語料考察發現，“你才X”格式具有引述性否定特征，其感情色彩并不限于貶義，既可以表達強烈的否定駁斥，也可以表達委婉的謙虛否定，因而有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必要。我們看到，“你才X”格式經常使用于應答語中，如果我們把上一話輪的引發語稱為X，“你才X”可以稱為引述回應格式。

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討論“你才X”格式的引述性特征、內部構成特點、語義特征、語用功能等。

1.“你才X”格式的引述性

本節討論“你才X”格式的引述性特征。

1.1 引述方式

上述表反駁或辯駁的“你才X呢”“空類名詞+才X呢”“我才不/沒X呢”等格式，雖然都可以針對引發句中的焦點信息表示反駁或駁斥，但是只有“你才X”能引述前一說話人話語，表達對該話語否定的主觀態度。例如：

（5）“干嘛？”

“你才‘干嘛’?！保枋绶摇睹⑸倥摹罚?/p>

（6）“有出息的人，誰樂意呆在家里，守著老婆子，成天聽她絮絮叨叨的?！?/p>

“你才絮絮叨叨呢，你要去，人家也不能要你?！保ㄖ芰⒉ā侗╋L驟雨>》）

例（5）、例（6）中說話人直接以前一說話人為駁斥對象，將對方對自己的評價“原話頂回”。（方向2013：10）很顯然，“你才X”格式可以將前一說話人話語的部分或全部即“原話”進行引述，然后整體“打包”“回敬”給對方。這種否定形式非常奇特，它通過反指對方才是如此，來表示自己并非對方所說的那樣，產生“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否定效果。

一般來說，“你才X”格式可以通過三種方式對前一說話人的話語進行引述“打包”，下面各舉一例加以說明。

（7）她媽聽完我說這句話,罵了一句“狗日的”。

我一聽火了,也回罵她一句“你才狗日的”。（天涯論壇2014-06-10）

（8）“公子郊師，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卑鄙無恥的小人……”

“你才是卑鄙無恥忘恩負義的小人呢！我不抓你，你就會抓我……”（《孫子兵法與三十六計》）

（9）“腦袋不靈光?！?/p>

“你才白癡！”（古凌《乞丐天才男朋友》）

例（7）是直接將前一說話人話語引述下來，例（8）采取截取的方式，將對方話語中的兩個部分糅合在一起，例（9）是用自己的話來引述對方的話語。

1.2 引述對象

從“你才X”格式引述對象的句法表現形式來看，它可以是詞以及自由短語，還可以是一個類似復句的固定短語，甚至語素也能被引述。例如：

（10）“所以才給你二碗，我警告你別太貪心了！”

“你才貪心呢！”（古靈《妻奴》）

（11）“她回什么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們玉卿嫂不是那種人?！保ò紫扔隆队袂渖罚?/p>

例（10）是形容詞“貪心”的引述，例（11）是對動詞短語“去找野男人”的引述。

（12）秀才：這種心情就像當年的八戒離開高老莊。

大嘴：可不是。（忽覺不對）你才八戒呢。（電視劇《武林外傳》臺詞）

（13）“你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你才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呢?！保ㄗ詳M）

（14）“因為你只喜歡男孩子，你是‘基仔’！”

“你才‘基’……”（岑凱倫《蜜糖兒》）

（15）星馳：你說的這個或然輪呢……

三師兄：你才輪呢!是或然率呀!……（電影《少林足球》臺詞）

例（12）是對名詞“八戒”的引述，例（13）是對一個類似復句的歇后語“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引述，例（14）和例（15）分別是對語素“基”“輪”的引述。

從上述各例來看，“你才X”格式的引述對象可以是一個形容詞或形容詞性短語（例10），動詞或動詞性短語（例11），還可以是一個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例12）③，固定短語（例13），無法自由運用的語素（例14、例15）。

眾所周知，副詞“才”修飾形容詞或形容詞性短語（例10）、動詞或動詞性短語（例11）是基本功能，但是“才”還可以后跟句法和語義上都與之無法搭配的成分，如例（12）中的名詞“八戒”，例（13）中的類復句結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例（14）、（15）的語素“基”“輪”，例（15）中的非句法結構“愛小”。這表明，在說話人看來，“你才X”格式中的“X”只是說話人要否定引述的對方的“原話”，說話人只想將對方的“原話”通過“你才X”格式進行“打包”還給對方，以表達否定駁斥。因而，對方的“原話”“X”在形式與意義上與“你才”格式是否搭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人對于對方“原話”的態度，即引述并打包奉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樣達到否定駁斥的目的。因而，我們認為“你才X”格式具有引述性特征，并稱之為引述回應格式。

1.3 與相關格式的比較

引述是說話人主觀上采取的敘述方式，因而帶有主觀性。同時，引述話語并不要求句法和語義上的自足性。以此為標準，我們再來看“空類名詞+才X呢”“我才不/沒X呢”格式。毫無疑問，雖然“你才X”格式與“空類名詞+才X呢”、“我才不/沒X呢”格式都可以表示對引發句中某一信息的反駁或駁斥，但是，在我們看來，三者不在一個層面上。

首先，“你才X”格式與“空類名詞+才X呢”格式是間接否定表達形式，具有主觀性；“我才不/沒X呢”格式是直接否定表達形式，具有客觀性。例如：

（16）“你還敢叫冤？你敢說你沒有動過她？”

“王八蛋才動過她?！保ü琵垺镀咝驱埻酢罚?/p>

（17）“我們誰都不會講出去的，因此你那么激動犯得著嗎？”

“你才激動呢?！保者_ 戴維斯《毒蛇窩》）

（18）“馬哥，飯店辦不下去，你千萬別上火?！?/p>

“我才不上火呢?！保ā度嗣袢請蟆?000年）

例（18）應答語中“我才不上火”是以語法主語或句子主語（sentence subject）“我”為出發點，主語“我”與“沒上火”之間的關系處于客觀軸上；因而盡管表反駁語氣的副詞“才”給“我才不/沒X呢”格式增添了一定的主觀性，但總體上看“我才不/沒X呢”格式仍然是較為客觀的直接否定形式。例（16）、例（17）則是間接否定，具有主觀性。句子的出發點是言者主語（speaker subject），即說話人“我”。例（16）中句子主語“王八蛋”并非否定態度的發出者，而是說話人借來否定對方所說事實的“虛擬主體”（杜道流2006：80）。例（17）的句子主語“你”不僅不是否定態度的發出者，甚至是說話人否定駁斥的對象。（方向2013：34）

其次，“空類名詞+才X呢”“我才不/沒X呢”格式中，副詞“才”后接的“X”只能是謂詞性詞語，不可能出現與副詞“才”句法上不搭配的成分。而“你才X”格式則不然，“X”既可以是能與副詞“才”搭配的形容詞或形容詞性短語，動詞或動詞性短語，還可以是無法與副詞“才”搭配的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固定短語、無法自由運用的語素，或者非句法結構成分。這表明，與“你才X”格式相比，“空類名詞+才X呢”“我才不/沒X呢”格式都不具備引述的特征。

2.“你才X”格式的構成分析、表義特點

2.1 “你”的類型

尹世超（2008）、唐雪凝（2009）分析“你才+X呢”應答句，目光聚焦到第二人稱代詞“你”上。方向（2013）認為“A才B呢”構式中“A”為第二人稱代詞時，還有“您”“你們”以及用于面稱的稱呼語等。根據禮貌程度，我們把“你才X”格式中“你”的類型分為如下三類：

我們先看第一類的例子：

（19）“別給臉不要臉呵?！?/p>

“你才不要臉呢，放開我！你干嘛？”（王朔《給我頂住》）

（20）“我知道啦，你也叫傻蛋，因此不肯說?！?/p>

“誰說我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保ń鹩埂渡竦駛b侶》）

（21）“請教先生，你的表妹可是個尼姑？”

“你表妹才是尼姑呢！”（王曉波《尋找無雙》）

（22）“你這下賤農民……臨死還這么不體面?！?/p>

“你他媽才下賤呢！”（電影《鬼子來了》）

我們看到，“你”作為第二人稱代詞，在對話中直指對方，有“直接指斥”作用，是不禮貌的。（呂叔湘 1985：35）因而，跟“你”直接相關的第Ⅰ類禮貌程度最低，駁斥和反駁的力度最強。其中尤以例（22）中“你+詈罵語+才X”格式的禮貌程度最低。我們把這一類稱為“你類才X”格式。

再看第二類的例子：

（23）“那些老外不但會用筷子，還會點菜呢。他們再也不是只會叫雜碎、春卷了?！?/p>

“請你們搞清楚，在這里，你們才是老外?！保ā蹲x者》合訂本）

（24）“這斷腸散的解藥，倒是不大容易騙到手。姑娘，你有什么法子？”

“你們男人才會騙人，我有什么騙人的法子？”（金庸《天龍八部》）

當說話人面對聽話人，以“你們+才X”“你們（的）N+才X”進行反駁時，沒有在對話中直指對方，而是指向一群人“你們”“你們（的）N”，這樣反駁駁斥的力度有所減弱。我們把這一類稱為“你們類才X”格式。

唐雪凝（2009）指出因為“你”的作用在于在對話中喚起受話人與之對話，用“你”喚起，有指著鼻子的突兀，是不禮貌的真正原因，為了減輕或避免這種不禮貌，漢語才由“您”作為“你”的禮貌式（呂叔湘 1985：36）。正是因為說話人意識到“你才X”駁斥反駁的不禮貌因素，所以也有把“你”改為“您”的情形。此時的“X”既可以為貶義性的成分（如例25），也可以是褒義性的成分（如例26）。這一類“你才X”格式反駁駁斥的力度較低。我們把這一類稱為“您類才X”格式。例如：

（25）“我跟光一見面還要向你匯報嗎？你的疑心怎么那么重？”

“您才疑心重呢！”（《生為女人》）

（26）“你這個姑娘啊，是真行！你堵住了我的嘴！”

“您才真行哪，到邊疆去工作！”（老舍《女店員》）

2.2 “X”的感情色彩

唐雪凝（2009）指出“你才X”格式的引發句常置應答人于不利預設，“你”則在否定這種預設的同時把預設轉向引發句表述者，否定態度強硬，這就要求“X”在語義上具有貶義色彩，甚至在語境之外沒有貶義的詞語，進入該句式后，亦會在語境的作用下變為貶義。方向（2013）持相同看法。

語料考察顯示，“你才X”格式中的“X”在語義上不僅可以表現為貶義色彩、中性色彩，也可以表現為褒義色彩。當然，在語境的作用下，中性色彩和有些褒義色彩的成分進入“你才X”格式也會凸顯出貶義的語義特征?？傮w上，我們可以根據“X”的感情色彩將“你才X”格式劃分為“你才X褒義”格式與“你才X貶義”格式兩大類。

我們先看第一大類，“X”為貶義色彩。當前一說話人話語置應答人于不利境遇時，“你才X”格式則把這種不利境遇轉向對方，此時“X”在語義上表現為貶義色彩。我們把這一類稱為“你才X貶義”格式。

當“X”為中性色彩或褒義色彩的成分時，進入“你才X”格式后會在語境的作用下沾染上貶義色彩。這里所謂語境的作用，跟說話人的主觀認知有關。也許對于別人是中性或褒義色彩的表達形式，但是對于說話人來說，是不可接受的，認為其對己不利。此時，中性或褒義色彩的成分進入“你才X”格式具有貶義色彩。例如：

（27）“冒昧問一句，你是黨員嗎？”

“你才是黨員呢?！保ㄍ跛贰肚f別把我當人》）

（28）“小輕，我發覺你心急的時候、著緊的時候，尤其可愛?！?/p>

“去……你才可愛呢，你全家都可愛?！比~晶晶其實挺不喜歡別人贊她可愛的。（林依雷《誤惹妖孽九王爺：傾城帝王妃》）

一般來說，例（27）中的“是黨員”本身并不具備褒貶色彩，例（28）中的“可愛”一般體現為褒義色彩，但是對于說話人“白度”和“葉晶晶”來說，分別都是不可接受的，后文“葉晶晶其實挺不喜歡別人贊她可愛的”就表明了這一點，因而說話人采用“你才X”格式進行引述回應。此時，中性色彩的“是黨員”、褒義色彩的“可愛”都在語境的作用下表現為貶義色彩的語義特征。我們把這兩類“你才X”格式也歸入到“你才X貶義”格式類中。

第二大類是“X”為含有褒義色彩的表達形式。當前一說話人稱贊、表揚、褒獎說話人時，說話人也會采用“你才X”格式把對方的褒揚之詞原話送給對方，以同樣的方式對對方進行褒獎，同時也委婉地表達謙虛之意。我們把這一類稱為“你才X褒義”格式。例如：

（29）“我漂亮的孩子?！?/p>

“我不漂亮，母親。你才漂亮！你看上去真年輕！”（《生活在別處》）

（30）“你們6個人喊出了8億人的心里話！你真了不起！”

“你才了不起！你兩年前就大聲喊出來了！”（人民網-傳媒頻道2009-02-25）

這一類“你才X”格式在言語交際中也十分常見，可惜的是在前人的研究中多被忽略了。

2.3 句末語氣詞的有無

據我們考察，為了加強否定反駁語氣，“你才X”格式末尾可以帶上“哪”“呢”“哩”等語氣詞。例如：

（31）“法庭調查了大量事實，給了你充分的辯護時間，你反而利用進行反革命宣傳?！?/p>

“你才是反革命哪！”（人民網2014-12-06）

（32）“難道你不是活人？我不是活人呀？莫名其妙！”

“你才莫名其妙五王廟哩！大廳中明明還有一個錢多多哩!”（李涼《六寶江湖行》）

（33）“沒有‘覺悟’的人，沒有‘覺悟’的馬，留下來也是累贅！”

“你才累贅呢!”（馮苓植《雪駒》）

當然，“你才X”格式末尾帶的“哪”“呢”“哩”等語氣詞也可以去掉，其表反駁否定的語義基本不變，但是語氣有所減弱。張誼生（1996）指出“才”表語氣，后面多跟語氣詞“呢”“哩”“哪”等；一般情況下，語氣詞的使用與否是任意的，用了以后語氣就更強烈，效果更突出；不用，所表語氣和口氣明顯減弱；當表達強烈的反駁或否定語氣時，“呢”是必不可少的，否則句子煞不住尾，站不住腳，更不要說語氣的不協調了。

因此，我們可以認為，“你才X”格式并不要求末尾強制性帶上語氣詞，語氣詞的有無影響反駁或否定的語氣強弱程度。我們可以據此將“你才X”格式分為“你才X帶語氣詞”和“你才X不帶語氣詞”兩類。

2.4 表義特點

前人的相關研究指出“你才X”格式主要表達否定語義。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看到，“你才X”格式表達否定語義時，并非純然“表現出一種不禮貌的態度，否定態度強硬”（唐雪凝 2009：41），“否定含義表達得直截了當且鋒芒畢露”（方向 2013：18）。事實上，當表示反駁語氣的“才”是一個定量時，“你才X”格式會因為主語的類型、X的褒貶色彩差異以及句末語氣詞的有無等，表現出否定反駁語義強度的差異，或者說“你才X”格式的否定語義表達是上述四要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根據前面的討論，我們可以得出“你才X”格式否定語義強度連續統（“﹤”右邊反駁否定的語義程度高）：

①您類才X﹤你們類才X﹤你類才X

②你才X褒義﹤你才X貶義

③你才X不帶語氣詞﹤你才X帶語氣詞

事實表明，從主語的類型來看，“你類才X”中“你”直指對方，有“直接指斥”作用，否定強度最高；“你們類才X”沒有直指對方，而是指向一群人“你們（的N）”，反駁駁斥的力度有所減弱；“您類才X”的否定反駁語氣最弱。從“你才X”格式中“X”的感情色彩看，“你才X貶義”格式表達強烈的否定駁斥，“你才X褒義”表達委婉的謙虛否定。另外，從句末語氣詞的有無來看，“你才X帶語氣詞”類格式的否定語氣強烈，“你才X不帶語氣詞”類格式的否定語氣較弱。

因此，綜合上述三種因素，我們可以推斷，“您類才X帶語氣詞褒義”格式的否定語義程度最低，反駁語氣最弱，如例（34）；“你類才X帶語氣詞貶義”格式的否定語義程度最高，反駁語氣最強，例如（35）。

（34）“打秋千觀賞紅葉，是小姐您的奢侈呀……”

“先生您才奢侈呢。我要親自飛進美景里去?！保ùǘ丝党伞渡倥_眼》）

（35）“連個內外也分不清，你這木匠真是瞎了眼啦!”

“你才瞎了眼哩!”（轉引自呂海燕，2009：121）

很顯然，“你才X”格式字面上是肯定的表達形式，但是運用于口語會話中，凸顯的卻是暗含的否定義。那么其暗含的否定意義是如何凸顯出來的呢？

張誼生（2000：12）認為表示申辯性語氣的“才”是由表示邏輯排他性限定的“才”虛化而來的。所以“才”表反駁對方的語氣時，強調“這/你才（是）…”，含有“別的不（是）”的意味。（呂叔湘 1980：105）同時，我們還看到，“你才X”格式，前面是可以加上“只有”構成“只有你才X”格式的。這也從另外一個側面證實了張誼生（2000）的觀點是正確的。

根據上述事實，我們認為，“你才X”格式的隱含否定義的凸顯是通過演繹推理實現的。當說話人使用“你才X”格式時，所表達的是演繹推理的大前提“（只有）你才X”，說話人要凸顯的含義是演繹推理的結論。具體的推理過程如下：

大前提：（只有）你才X

小前提：我不是你

結論：所以我不/沒X

請看下面的例子：

（36）“別太任性了！”

“你才任性呢！”（渡邊淳一《野蒿園》）

我們按照上述程序進行推理：

大前提：（只有）你才任性

小前提：我不是你

結論：所以我不任性

由于“你才X”格式在口語會話中長期高頻使用，其隱含否定義“我不/沒X”已經規約化了。所以當交際中出現這種表達形式時，交際者都能從中推理出隱含的否定義。

3.你才X”格式的語用功能

本節討論“你才X”格式的情緒傾向、立場表達特點。

3.1 情感傾向

沈家煊（2001）認為“情感”一詞應該作寬泛意義的理解，包括感情、情緒、意向、態度等，語言系統幾乎每個方面都能表達情感，對一段話而言，很難將它的表述命題內容的部分跟它表述情感的部分明確分開。我們考察的“你才X”格式會因為主語的類型、X的褒貶色彩以及句末語氣詞的有無等呈現出一定的情感傾向。據我們分析，可分為強沖突型情感、弱沖突型情感以及和諧型情感三大類。

沖突型情感④主要表達說話人嗔怪、不滿、嘲諷、憤怒、斥責等，同時又會因為交際主體之間社會關系親疏遠近、權勢地位高低等分為弱沖突型情感和強沖突型情感兩類。

強沖突型情感表達主要發生在社會關系較為疏遠的交際主體之間，高權勢者對低權勢者的交際場合，表達不滿、憤怒、斥責等。例如：

（37）向導變換了一種黑話：“格里飛不區去，毛利生蟲！”

“你他媽的才生蟲呢！把你們當家的請出來，把銀子放在我們看得見的地方！不然我們怎么知道你們是不是窮光蛋??！”山上的土匪終于忍不住了。（《還珠格格》第三部）

（38）那個部長破口大罵：你們是土匪!

副師長賀東生（離休前為廣東省軍區司令員）火了：有你們這樣的八路嗎?你才是土匪!（張正隆《雪白血紅》）

例（37）中交際主體之間是陌生人關系，社會關系較為疏遠，權勢地位平等；例（38）中說話人賀東生權勢地位高于交際對象。

有時候當說話人情緒激動時，社會關系較為親近的人之間，低權勢者對高權勢者的交際場合也會發生強烈的沖突，例如：

（39）“渾小子，翅膀長硬了，居然敢說我嘮叨。我念念不行嗎？我看你才比女人還啰嗦?！?/p>

“你才啰嗦呢！”風母怒視丈夫一眼。（藍其《情逢敵手多曖昧》）

（40）她媽聽完我說這句話，罵了一句“狗日的”。

我一聽火了，也回罵她一句“你才狗日的”。（天涯論壇2014-06-10）

例（39）中是夫妻之間的對話，雙方權勢地位平等，社會關系較為親近；例（40）中是女婿對丈母娘進行反駁駁斥，是低權勢者與高權勢者之間的沖突。

弱沖突型情感表達發生在社會關系較為親近的交際主體之間，低權勢者對高權勢者或者等同關系的會話場合，例如夫妻、母女、朋友、戀人等之間表達嗔怪、不滿等情緒。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或小孩表達嗔怪、不滿等情緒也比較常見。例如：

（41）艾云從后面一把將她抱?。骸澳闵鷼鈽幼雍贸?！”

“你才丑呢！天天曬太陽，還是白皮豬?！保ㄡ瘎P倫《夜風中》）

（42）傅老：你們兩個加在一起，一個封建主義，一個帝國主義，都是革命的對象嘛！

老胡：你才是革命的對象呢……（電視劇《我愛我家》臺詞）

（43）“我還以為你不想回家了呢！”

“你才不想回家呢！”小小嬌嗔道。（古靈《引郎上勾》）

（44）慕容嫣：呵呵……你果然是個早熟的少女！

莫小貝：你才早熟吶，你們全家都早熟?。娨晞　段淞滞鈧鳌放_詞）

例（41）中交際主體之間是男女朋友關系，例（42）中交際主體之間是一般朋友關系，例（43）中是夫妻關系，例（44）中是小孩對成人表達不滿。

當前一說話人對說話人進行褒獎時，說話人往往以同樣的方式對對方進行褒獎，同時委婉地表達謙虛之意。此時，交際主體之間表達的是和諧型情感。例如：

（45）“沒有??！我只是覺得你愈來愈漂亮了?！?/p>

“你才是真的漂亮！我這個丑小鴨怎么能跟你比？”（沈葦《雞腿美人》）

（46）“姊姊，你好美……”

“小東西，你才好看?！保厝鸢病短焱罚?/p>

方向（2013）指出，由于“你”有直接指斥作用，用“你”直稱對方是不禮貌的，這導致“你才X呢”違背了會話禮貌原則，因此不適用于權勢關系中低權勢者對高權勢者的會話場合，而適用于等同關系以及高權勢者對低權勢者的交際場合。實際上，通過上述討論不難發現，權勢高低并不必然影響“你才X”格式的使用場合，我們也看到低權勢者對高權勢者的會話場合使用“你才X”格式的情形，如例（40）中女婿對丈母娘、例（44）中小孩對成人。實際上，影響“你才X”格式使用的因素不僅包括權勢高低，還包括社會關系親疏遠近等情形。

3.2 立場表達

考察“你才X”格式的使用環境，我們看到，觸發“你才X”格式使用的引發句具有兩個特征：一是引發句話語的全部或部分將說話人置于不利的境遇，超出了說話人的預期；二是引發句話語將說話人置于有利的境遇，但說話人認為自己實際上并沒有引發句話語中所述那樣好。因而說話人采用引述回應格式“你才X”對引發句中超出自己預期的信息表達否定看法，同時傳遞出或積極或消極的主觀情緒。

劉婭瓊、陶紅?。?010）指出所謂事理立場，粗略來說就是說話人對事物的合理性所作出的一定判斷；如果一些事物在說話人看來是合理的，語句里表達的立場就是正面的，相反，如果說話人認為事物是不合理的或不能令人滿意的，這個事理立場就是負面的。引述回應格式“你才X”在對前一說話人話語進行否定的同時，也確立了自己的事理立場，即認為“事物是不合理的或不能令人滿意的”，因而具有表達負面事理立場功能。

從語料來看，我們把引述回應格式“你才X”表達的負面事理立場分為如下七種，越靠右邊，負面的程度越高：

婉否﹤嗔怪﹤反駁﹤不滿﹤嘲諷﹤指責﹤斥罵

婉否。婉否指的是當否定的對象為前一說話人表達的對說話人的贊揚、夸獎、恭維等，說話人采用引述回應格式“你才X”所表達的負面事理立場。這也是引述回應格式“你才X”表達的負面程度最低的一種立場。例如：

（47）“我住在蒙哥特酒店八一一號房，需要我帶什么禮物，直接打電話聯絡我，不需客氣?！?/p>

“你才客氣呢！每次都買禮物送我們，害我們收得都不好意思了?！保ê啳嫛缎澳У峭阶印罚?/p>

嗔怪。嗔怪多用在關系親密的雙方，通過責怪的方式來表達一種情感，語氣較弱，且多伴隨著撒嬌。（郭燕春 2013）例如：

（48）“你別死心眼，想開一點，你是不是想瘋了？”

“誰瘋了？你才瘋了呢！”（秋夢痕《翠谷狂龍》）

反駁。反駁指的是說話人不同意前一說話人的觀點，或者說二者觀點存在分歧，說話人針鋒相對地進行駁斥，以圖改變對方的錯誤判斷。例如：

（49）“她回什么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們玉卿嫂不是那種人?！保ǎò紫扔隆队袂渖罚?/p>

不滿。不滿指的是說話人對對方話語所涉內容的不滿意、責怪、抱怨的情緒。例如：

（50）“你年紀小，不懂這些牽涉感情的復雜糾紛?！?/p>

“你才不懂?！睏罟媚锎舐暱棺h。（云中岳《我獨行》）

嘲諷。嘲諷指的是說話人對前一說話人話語的嘲笑和諷刺。例如：

（51）這人責怪木匠說：“連個內外也分不清,你這木匠真是瞎了眼啦!”

木匠反唇相譏道：“你才瞎了眼哩!”（轉引自呂海燕，2009：121）

指責。指責是負面程度較強的立場，指的是說話人認為前一說話人話語置自己于非常不利的交際處境，因而表現出憤怒、貶斥、譴責等行為。例如：

（52）“聽你這樣說，就明白你根本不懂得愛情?！?/p>

“你才不懂愛情！什么每個七夕會？……”曉青不客氣地說。（言妍《玫瑰花園》）

斥罵。斥罵是負面程度最高的立場，指的是說話人極度憤怒情況下對對方的責罵等行為。例如：

（53）“這小子是專門跟俺過不去呀！他怎么放個屁你也信？”

四菊罵：“你才放屁呢！”（關仁山《風暴潮》）

當然，上述七種負面事理立場之間的關系是非離散的，不是非此即彼的。也就是說，除了兩端的婉否與斥責之外，不同事理立場尤其是相鄰的兩個事理立場之間并非涇渭分明，不存在清晰的界限。因此，可以認為上述六種負面事理立場構成了一個負面程度由低到高的連續統（cont inuity），其中每個小類都是“中心區域鮮明，而邊緣部分混沌”。（郭燕春 2013：54）

4.余論

我們在會話中還經?？吹较旅娴睦樱?/p>

（54）“那你為何喜歡我呢？就像叔父說的，我任性又會耍小姐脾氣的?！?/p>

“你才不任性呢?！保ㄓ谙妗短炖菉Z愛》）

（55）“你故意轉移話題?！?/p>

“你才是，我們兩人約會，老扯別人干嘛?！保ㄔ丽赌腥说诹小罚?/p>

例（54）引發句中說“我任性”，應答句回應為“你才不任性呢”，我們可以將“你才不任性呢”命名為“你才不/沒X”格式，它與“我才不/沒X”格式一樣，都是直接否定的表達形式，與本文所討論的間接否定表達形式“你才X”格式不同。例（55）中“你才是”經常獨立使用，已經演化成為一個表示反駁駁斥的固化應答格式。

“你才是”的固化演變與成分脫落、語境吸收有關。對于引述回應格式“你才X”來說，引述話語“X”的內容實際上在前一說話人話語中已經出現，在說話人引述時明顯已經屬于已知信息，“不是作者所要表達的焦點和語意重心，如果再次重復多說一遍，不僅會顯得冗余呆滯，而且會干擾新信息的獲取”。（劉紅妮 2013：29）因此，為淡化舊信息，凸顯后面出現的新信息，或者強化否定的語氣，在互動交際高頻使用中，說話人也可以將引述話語“X”的內容省縮掉，這樣，原先“你才是X”的反駁駁斥意義就被“你才是”格式吸收，形成表反駁駁斥的固化應答格式“你才是”。

注釋：

①本文語料來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以及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百度、人民網搜索以及自擬的語料，都有注明。為行文簡潔，多數語料有刪節。

②樂耀（2014）指出“格式”在不同的語言理論背景或者研究范式下，所使用的名稱不盡相同，認知語言學、構式語法、會話分析等學科都有其不同的術語，比如Pre-patterned gestal ts；Const ruct ional schemata；Grammat ical formats；Const ructions；Social action formats。我們在此不糾結于術語問題，統一叫做“格式”。

③“你才X”格式對名詞或名詞性短語進行引述時，既可以用“你才X”格式直接引述該名詞性成分，也可以用“你才是X”引述前一說話人話語中的名詞性成分，前者比后者更具有引述性特征。

④當然，我們將沖突型情感表達分為強、弱兩種類型，只是便于討論，其實兩者之間不能劃出涇渭分明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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