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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沙工李老歪(外二篇)

2015-05-27 10:26袁省梅
小說界 2015年2期
關鍵詞:小羅板報工地

袁省梅

一早的,李老歪手里摩挲個小石頭,禿鷲般蹲在屋子前,心說,她肯定不會來了。冬天了,土也凍得石頭蛋子般瓷實了,她還來干嗎?李老歪突然恨恨地捏了一把腿邊的狗。狗“嗷”地一叫,倏地跑開了,站在不遠的地方,委屈地看著他。李老歪看一眼手里的石頭,就盯住了那條小路。

她總是從這條路上來。

李老歪又喚狗,你說她還來不?她已經一個月沒來過了。

狗不理他,豎起耳朵,“汪”的一聲,奔向蒿草。

黃河灘上靜得只剩下了風聲。淘沙工都撤了。太冷了。黃河上的風像小刀子,刮到哪兒割到哪兒。黃的衰草在風中忽而倒伏,忽而又端端地站住?;胰竷涸诳罩酗w,也不叫一聲,靜靜地飛來,又靜靜地飛得沒了影子。李老歪突然覺得這河灘太靜了,死寂一片,似乎是,就剩他和狗兩個活物了,他的心里忽地就生了一層惶恐,急急地喚狗回來,說咱去城里看她去吧。

李老歪說的是吳秀華。

是夏時吧,吳秀華來河灘撿石頭,說她喜歡石頭,撿幾個玩。淘沙的機器邊有一大堆濾下的石頭。

李老歪看一眼吳秀華,覺得吳秀華的眉眼跟他老婆挺像??伤麤]說出來。哪能說呢?讓人笑話。聽見吳秀華說喜歡石頭,他的心又動了一下。巧巧的,他也喜歡收集好看的石頭。他的包里,已經撿了好多個石頭了。

沒想到吳秀華對石頭挺挑剔,顏色花紋光潔度粗糙度,還有形狀大小,都有要求。日頭都走到當頭了,也沒撿下幾塊。李老歪叫吳秀華看看他收集的石頭去。

吳秀華剛進了李老歪的土坯小屋,淘沙的工人就“嗷嗷”地喊李老歪加油。

李老歪看一眼吳秀華,說你別在意,他們喜歡開個玩笑。其實,李老歪的心里是像吃了蜜般甜。他歡喜別人這么開他的玩笑。

吳秀華呵呵笑著說沒事。

李老歪把包打開叫吳秀華慢慢看,說要有看中的,盡管拿走。

吳秀華抓一塊石頭,“啊啊”地驚呼了起來,說李哥你真能干,收集了這么多好看的石頭。

吳秀華把李老歪一包石頭都拿走了。

李老歪叫吳秀華明天再來,說明天帶你去個好地方,那里好石頭多的是。

第二天,吳秀華果然來了。果然是,撿到了好多好看的石頭。

第三天,第四天,連續十多天,吳秀華都到河灘邊找李老歪撿石頭。吳秀華一來,就李哥李哥地叫他,給他一包蘋果一包蛋糕,說是順路看見了,就買下了。

吳秀華說,我開著干洗店,李哥你來城里,把你的衣服都帶上,我給你干洗,洗完,熨燙得板板的展展的。李老歪心說就我那幾件衣服,值得干洗熨燙?可他嘴上卻應得歡實。一旁的淘沙工就叫開了,說小吳你不能只給李頭干洗啊,還有我們呢。李老歪罵他們是豬,張嘴就瞎蹭。大家哈哈大笑。挖沙的機器轟隆隆地響,黑濕的沙子忽突突地流水樣噴吐了出來。是熱鬧了。

可是,他卻沒有動。狗看著他,也不知道他說了去城里怎么不動呢?

李老歪在河灘上看護挖沙的機器和工具,他已經好久沒去城里了。屋里的蘿卜白菜一大堆,夠吃一冬天了,去城里干啥?從河灘到公路要走一個多小時,才能搭上車。李老歪心說得走一個多小時哩。一個多小時倒不是問題,在李老歪的心里,是害怕到城里找吳秀華的。吳秀華是城里人,又長得漂亮,還開著店。自己,算什么呢?

李老歪記得那次他送給吳秀華一塊石頭時,吳秀華接過石頭,眼睛就笑彎了,端詳著石頭說,李哥你這塊石頭像咱國家的地圖。李老歪看吳秀華開心,他也開心了,說你要喜歡就送你。李老歪沒想到吳秀華高興得攥著石頭就抱住了他,對著他的耳朵連聲說李哥你真好。

李老歪摸著耳朵,好像是,吳秀華對著他耳朵說的話噴的熱氣還在耳朵上繞著。他兀自笑了,抓摸著狗的毛,揉來搓去。

她的干洗店還開著嗎?吳秀華說要關了干洗店,開個石頭工藝品店,說李哥,就叫“石頭記”你說好嗎?吳秀華說,把咱們撿的這些石頭稍微加工一下,就是工藝品了。吳秀華說我不喜歡干洗店,我老公要開,我也沒辦法,說干洗店掙錢,其實我早就想開個工藝品店。

李老歪去過城里的石頭工藝品店,店里擺滿了形狀各異、花色不同的石頭,托在精致的木架上,泛著溫潤的光,也精美,也高貴,是好看了。李老歪想吳秀華若是開這么個店,是再合適不過了。他抓捏著狗的頭說,你說對吧?

狗“咻咻”地看李老歪一眼,倏地射向蒿草。

李老歪看見蒿草里有只野兔出沒。他喚狗過來,說,不要追了,有它,河灘上還能多點熱鬧。

狗果然聽話,跑了回來。

李老歪說,走,撿石頭去。

寒冬臘月的,李老歪要撿石頭去。狗滿眼疑疑地看著李老歪。

李老歪說,你個狗東西啥也不懂,撿了好看的石頭,咱才好去城里看吳秀華啊。

廣廈

秀找到大高的工地宿舍時,天已快黑了。大高剛從工地上回來,見到秀,先是驚喜,然后,就責怪秀不提前說一聲,也沒個準備。嘴里一個勁地怪著,眼里的笑呢,卻藏不住,采蜜的蝴蝶般,在秀的臉上繞。小別勝新婚,何況,他們還是新婚。結婚一個月,秀就去了縣城的商場打工,大高呢,也跟著工程隊走了。算算,他們已經分別八個月零六天了。怎么會不高興呢?

秀抿著嘴笑,乜他一眼,沒說話,從包里給工友們掏紅棗,掏炒豆子和花生,叫大家吃,說都是自家地里的,豆子也是自己炒的。

說笑了一陣,隊長說不早了,叫大高領著秀去城里住去。大家也都叫大高得讓秀住賓館,五星級,最高級的,說媳婦好不容易來一趟。

大高看秀一眼,嘿嘿笑,說那是肯定了。

大高和秀從工地出來,走了好長一截了,宿舍那團亮的燈光漸漸地遠了,工友們的說笑聲也漸漸地聽不分明了,大高不走了。他前后看看沒人,一下摟住秀。

他們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漸漸地,走進了城區。

他們的手緊緊地牽著,沒有松開一下,好像是手一松開,對方就跑了。

秀說,真去住賓館?

大高說,當然。

秀說,那找個便宜的。

大高不依,說,要住就住最好的,不能讓你受屈。

秀說,跟你在一起,住哪兒都是最好的,住哪兒我都高興。

大高的心潮一下就蕩漾開來,春風拂面,又柔軟,又溫暖,是美好了。他輕輕地把秀的一雙手都抓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是想說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只一下一下地摩挲著秀的手。

大高沒想到看得上的賓館,一晚上就要好幾百,終于選定了一家,要登記時,卻發現沒有帶身份證。身份證前幾天叫隊長拿去辦銀行卡了。大高叫秀拿她的身份證登記,秀在包里找了半天,竟也忘帶了。他們,只好又走到了大街上。

正是吃晚飯的時間,附近小區的高樓低樓都亮起了燈。燈光璀璨,富麗堂皇。一盞燈就是一個家。大高看著樓房上亮的窗戶,繁星般看得眼花,告訴秀說這個小區也是他們建的。走到一個小區邊,又說,這個小區也是他們建的。轉眼想自己建了那么多的樓房,竟然沒有一間房子讓秀住,就有些落寞,也傷感,把秀的手捏了又捏。秀呵呵笑,說沒啥的,有啥呢?不住省錢,咱也正好看看城里的夜景。大高問秀在大街上走一晚上?秀說,走一晚上就走一晚上。大高突然想起了他們工地的樓房,那里,有好幾十棟的高樓,樓體已建成,只差外包裝和內粉刷了。

大高說,要不,咱回工地?

秀說,好。

他們,又回到了工地。

宿舍已沒了燈光,唯有門房前的燈靜靜地亮著。月亮掛在半空,是個滿月,碩大,明亮,把工地照得亮亮的。大高牽著秀的手,叫秀輕點,不要吵醒了門房老劉的狗。秀聽說有狗,心里一緊,就把大高的手抓得更緊了。通過門房時,那條黃狗倏地從暗處跳了出來,對著他們“汪”地咬叫了一聲。大高忙說,老黃是我,不要亂咬好好睡你的。叫老黃的狗看了一眼大高,“咻咻”地低聲哼了哼,又鉆到黑里去了。

大高帶著秀走進一棟高樓,說是那幾天下雨,宿舍里漏雨,他們好多人就扯了涼席,睡到這樓里。大高說,這棟樓的上水下水都齊了,電線也到位了,接個燈泡,屋里就亮了。他們在里面玩牌洗衣服,老趙還把他買的電視機抱來,把天線扯來,看電視。秀說,你的生活倒好,有滋有味。大高說,沒你,哪好?秀樂了,悄悄地掐他一把。大高問秀想住幾樓。大高說,你想住幾樓就住幾樓,今晚,這棟樓都是你的。大高說這話時,好像他是這棟樓的主人,也豪邁,也氣派。秀看一眼晦明里的大高,笑得咯咯的,說,當然要住最高樓。大高說,好咧。說著,就背起了秀。六層樓,大高一直把秀背了上去。

這是一個大房子。房里并不昏暗,皎潔的月光透過洞開的窗戶,給地上照下一塊一塊水樣的亮。地上的沙子水泥灰點磚頭,都看得清楚。大高領著秀看了客廳,看了臥室廚房衛生間。有個房間里,竟然鋪著一領草席子。大高說,肯定是誰睡了沒帶走。秀說,是給咱準備的。大高說,就是。秀咯咯笑著,拉著大高挨個房間看,剛說睡在最小的房間,轉眼,又說還是大房間好。大高說,要住就住最好的。秀樂了,大高也樂了。他們撿了個水泥袋子,清掃了地面,又在樓下的房間找來幾個水泥袋子,鋪在草席子下。大高拍拍草席子,說,這就是咱的五星級。秀說,這就是咱的席夢思。大高說,跟賓館差個啥?秀說,就是呢,還不用掏錢。大高說著是,眼睛卻濕了。

早上,大高和秀從樓里出來時,正好碰上上工的人們。人們納悶,你們怎么從這里出來?大高嘿嘿笑,趕了個早,帶媳婦參觀參觀咱蓋的樓。

黑板報

工地要出個板報,或者是,上頭來個人檢查,寫個歡迎標語什么的,隊長就找小羅,給小羅手里塞一根煙,“嘭”地打著火,恭敬地送過去,湊在小羅的嘴邊,等著。小羅呢,卻不著急抽,把煙轉著看牌子,看了,才把煙叼到嘴里,就著隊長的火,點了。

工友們都說這時候的小羅最有派。

小羅聽了,就哈哈笑,說,咱啥時候沒派?

也是,小羅人長得帥氣,還能干。刷灰鋪磚都能做得干凈利落,還懂電。工地上哪兒的電路出了毛病,大家都喊他??墒?,人們好像更看重他有一手好字,都說他是工地的“一支筆”。

黑板是灰墻上刷的一塊黑漆,隊長刷的。黑板刷好了,隊長先在上面寫了一個字,“大”,三畫,很簡單,卻惹來了很豐富的笑。隊長本來要寫“大干三季度”,可他的手被這些陰陽怪氣的笑搞得抖開了,怎么也按不到黑板上。

小羅說,我寫個看看。

小羅的一個字剛寫出,圍觀的人們就嘖嘖地叫好起來。人們說,看人家這字,橫是橫,豎是豎,看著就叫人舒服,好像隊長的字是一團爛抹布擦抹到他們的眼里心里了。

這下好了,隊長把出黑板報、寫標語的事,都交給小羅了。出板報時,不干活。隊長說,半個月你記得給換個新內容??梢赃@么理解,半個月,小羅可以休息半天,工資照發。小羅不干。小羅說,寫幾個字,又不費啥力氣,白歇半天,讓人看著嚼閑話。小羅趁著飯后一會兒時間,就寫好了黑板報。

小羅發現,黑板報除了他和隊長看,還有一個人看,是工地食堂做飯的嫣紅。有一次,小羅正在寫板報,不知什么時候嫣紅站在他身后。嫣紅說,小羅你寫得太滿了吧,一個黑板上都是字,看著累。若換了別人說這話,小羅當下就會把粉筆扔過去,叫他寫??梢驗槭擎碳t,嫣紅是工地的美女,小羅還沒張嘴,莫名的,臉先紅了。嫣紅,多傲氣啊,她跟工地上誰說話呢?夜里睡不著嗑閑牙時,小羅跟工友們悄悄說起過嫣紅,他們都說嫣紅長得像明星范冰冰,他們管嫣紅叫工地冰冰。

小羅紅著臉,把粉筆給了嫣紅,叫嫣紅畫個花草。

嫣紅說,咱重新設計一下咋樣?

小羅沒想到嫣紅對板報挺在行,從整體構圖布局,到細節上的題花尾花,都能說出個一二來。嫣紅說,這有啥啊,高中時,班里的板報比這大好幾倍,我也給它拿下了。

此后,小羅出板報時,就喊來嫣紅。他們寫的畫的,一塊黑板,轉眼就出好了。工友們看著板報上端端正正的字、花花綠綠的畫,就要小羅請客。請什么客呢?小羅看一眼嫣紅,嘿嘿笑。他們都認為這個小羅交了狗屎運,嫣紅這朵鮮花要插在他這塊狗屎上了。

有一天早上,下雨了,工地沒法干活,小羅正在看王達捏泥人,隊長把他扯到了黑板前,叫他看黑板。

黑板有的地方叫雨水給淋濕了,白的字暈花一片,看不分明了。

小羅看著隊長黑綠的臉,說,雨給飄濕了,晴了,重寫。

隊長不理會暈花的字,他指著黑板上的一行字,叫小羅看。

小羅看見了隊長粗短的糙指頭下,有一行小字:這個月工錢發了,我就去看夏琳去,再到城里買一個發卡給我媽。我媽生日快到了。隊長要是不發錢,我就去城里找開飯店的塊子。隊長跟塊子相好。

小羅看著,吃吃地笑。

隊長黑著臉,噌噌地擦了字,問,哪個拉的這溜溜屎?

小羅問隊長,真包二奶了?

隊長綠著一張大臉,說,啥二奶三奶的,我妹,姨家的妹子。

真妹子假妹子?

廢話,當然是真妹子,你說這到底哪個寫的?

除了嫣紅,工地上還有誰能寫出這么漂亮的字?可是,小羅沒說。小羅說,你管誰寫的,你按時把工資發了,還怕人說?

可是,隊長并沒有按時發工資。隊長已經三個月沒給工人結算工資了。

過了沒幾天,板報里又出現了一段有關隊長的話:隊長分活不公平,還在伙食上做手腳……紅的粉筆字也突兀,也分明,列舉了隊長好幾項劣跡。最后,還寫道,我們掙的是辛苦錢,血汗錢,隊長這樣做,情理難容!

小羅轉身要走時,隊長來了。自然的,隊長也看見了這段話。

隊長說,這又是哪個拉的?

小羅說,我咋知道。

隊長說,跟你的字挺像。

小羅說,你懷疑我?

隊長說,你說呢?

小羅說,你把工資一發,天下不就太平了?

隊長說,別以為我查不出,要是你,就趁早滾蛋。

第二天,隊長沒叫小羅滾蛋,卻給工人發了工資,而且是,三個月的工資都發了。小羅找嫣紅領工資時,卻找不到她。食堂的老陳說隊長叫嫣紅去另一個工地食堂了。老陳說,那個傻女子,那個工地多苦啊,她就去。

小羅沒吭聲,也沒去寫黑板。他去找隊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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