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

一眨眼，我的養父已去世20年了，當太陽的余暉照射到身上時，養父的容貌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一

他叫王天寶，我見他時他的家庭就是他和他母親兩個人，那時他不過30歲出頭，長方形的臉，大眼睛，還是雙眼皮，修長的身材，如果背上沒有那個羅鍋還是挺精神的，他是個弓背，腰始終伸不直，所以沒有娶妻結婚。其原因是他的爸爸媽媽均系農村本分人，沒有能力修房，他在15歲時就承擔起了這個家庭的生計，為了改變家庭無房住的貧困面貌，15歲的他靠自己個人的實干蓋起了兩間土木結構的瓦房，房修好他就病倒了。由于他的父母沒有能力掙錢給他的兒子看病，他得脊髓炎幾年后脊柱骨拱了起來腰就彎了下去，聽鄰居說他是修房累成的病。我的養父就是在背有大羅鍋中度過人生青春年華的，又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呢？農村的習俗就是傳遞香火，傳宗接代，可能是在他娶妻無望的情況下才抱養我的。那年我正上小學二年級。

記得，抱養我的時候是在春末夏初的一個星期天里，那天天氣非常好，陽光燦爛，養父這邊舉辦了隆重的儀式，操辦酒席。當太陽稍微偏向西邊天空時有十幾個人來我的母親這邊接我，并給我制作了嶄新的衣服，來接我的都是大人，在母親這邊吃過飯我就被接走了，還讓我走在這些大人們的前頭來到了養父家。養父家這邊早已寫好了“包喲”，我到后，中正人當著席間人及送我的娘家人宣讀了“包喲”，并給我改名叫“王學智”。宴會后，客人們收拾完東西便都散去。門口寂靜無聲，太陽已落到西面的山尖，橘紅色的晚霞普照在從大秦嶺流淌下來的儻水河水面上，養父家就在儻水河岸邊不遠處居住，此時這里的天地更顯得美麗錦繡。突然門前樹上嘰嘰喳喳嚷了起來，我抬頭一看，??！是鳥兒在樹上跳躍歌唱，幾分快樂頓時涌上心頭，多么自由的鳥兒??！在我興奮未消的感慨中，它們又飛上了天空。此時養父就在我的眼前，他看到我的興奮勁兒笑了笑，這時養父的媽媽正在家里收拾東西。突然我記起了母親的教誨，要我叫一聲眼前這位陌生男人“爸爸”的囑咐，嗨！你別說，這第一聲“爸爸”還真不好叫呢！但是不叫也得叫，這是我融人這個家庭的一道門檻。我尋找開口的機會，望著鳥兒柄息過的樹，我找到了叫一聲“爸爸”稱呼的理由，開口問：“爸爸，那棵剛才歇著鳥的槐樹是誰家的？”這位男人答應了一聲，然后回答說：“那棵槐樹就是咱家的?！贝藭r他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我終于算完成了母親囑咐的一件事，從此我開始稱這位陌生男人為爸爸，稱爸爸的媽媽叫“奶奶”，這樣我就融人到了這個陌生的家庭中。

二

其實，養父這個家庭是被人瞧不起的，除有兩間土木結構的房暫時還能居住人外，其他一無所有。一個連老婆都娶不起的殘疾人家庭生存都困難，更談不上什么威信地位。

我從那天起就開始在這里生活了，在我的人生這可算是揭開了新的一頁。上學讀書是我的任務，這年年底我升學考試數學考了100分，語文考了100分，還被評為“三好學生”。升學通知書及獎狀拿回家后養父看了很高興，還夸獎我，說我學得好，隨即將自己身上的5分、2分、1分的硬幣全給了我，我高興地數了一遍，加起來是一元二角錢，這是我身上第一次有錢，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很久沒能人睡。第二天我去商店買了一個鐵盒子將這些硬幣裝在了里面，等待開學后在需要買學習用具時我才用它。

春節過后不久學校就開學了（那時候升學是在春季），我學習更加用功，升上三年級后老師又讓我當了班長，還放心地將教室門上的鑰匙交給了我帶，所以我經常是第一個進教室的。這年中秋節過后的一天，我放學走到家門口一看傻眼了，門上竟然貼上了白色的對聯，上聯寫著：“我這甘蔗蜜又甜”，下聯寫著：“球、你都別管我的閑”，橫批貼著：“剁資本主義尾巴”，兩面門一邊寫著“蜜”，一邊寫著“甜”。另外，還有幾張大字報上寫著養父吃甘蔗的經過。我由于年歲小并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只覺得是發生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下午，養父一進門就給我解釋了發生此事的經過，養父說：“前幾天我們在大堰田壩犁地，咱家這頭牛竄進了甘蔗地，攀斷了幾根甘蔗，我們犁地的四五個人都認為是牛攀斷的，并非人所為，既然斷了與其讓牛吃了，還不如咱們幾個人一人一根把它吃掉，這是大伙共同的意見，待幾個人把甘蔗吃完，我只說了聲咱把甘蔗皮埋掉，大家都把自己吃下的甘蔗皮埋在了土里，然后就了事。不知是誰把這事報告給了隊里，人家把責任全推在了我頭上，所以人家給咱貼大字報，把我當成典型來抓?！?/p>

聽到這里，我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我并不懂這是為啥，這件事很快也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消失了。然而，我家門上貼的那副對聯及大字報，幾年后依然在門上貼著，因為每年過春節我養父不貼春聯，實際上是用這種行動抗擊那些小題大做給貼大字報的人，現在我才懂我養父當時的用意。

三

我的養父其實是一個很勤勞的農民，自從我來到他家，我見他就從未消閑過，奶奶的腳纏得很小很小，我看她穿的那雙尖尖鞋只不過有3寸長，因腳小所以從不下地勞動，聽說爺爺是前年去世的。養父在他身體殘疾后還拜師學了個篾匠手藝，在大集體勞動之余做一些篾器（如竹子席、土箕、笊籬、羥箕，還會做暖壺殼呢?。?，做成后，他逢集市日拿去變賣些錢供家里零用，那時家中生活還過得比較平靜。記得當時化肥很短缺，都是憑票供應，自留地里根本就不準上化肥，只能上農家肥，但是人口少的家庭農家肥很少，莊稼就長不好。為了能使白留地的莊稼豐收，我的養父每年在5月份利用集體收工回家吃飯的空隙在河邊割很多的嫩草，在太陽下曬成糨干，然后去捺在白留地的稻田里，幾天后稻田里的水就變成了黑褐色了，來年稻谷長得很好。所以，同村的與養父同齡的人都佩服養父的勤勞能干。聽別人說養父是因為有了我這個給他傳遞香火的后人才變得這么勤快的。其實夢想就是希望，養父正是因為有了夢想才不斷進取的，同時也得到了村里人的夸贊，他們常說養父是一個很有經濟頭腦的人，還有人直接給養父說：“你還是干脆娶個老婆吧！”養父只是“嘿嘿”一笑。

在群眾的贊揚聲中，養父越來越勤快，這年養父在四個人的自留地里（0.76畝）全種上了芋頭。芋頭這種農作物是一種力氣活，沒有力氣是種不好芋頭的，然而養父卻不顧自己身體殘疾，一下子將白留地全部種上芋頭。芋頭的生長主要靠農家肥和在三伏天的澆水盤箭，三伏天芋頭用水澆灌后，那周圍就迅速長出許多箭頭，要將這些箭頭用人工盤住然后再用泥土將這些箭頭埋在土里，這些埋住的箭頭爛掉就是未來的芋頭。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完成這項T作，種出芋頭來。這年三伏天，我家的芋頭澆過水三四天后瘋長，秧子足有2米高，根下的小箭頭個個露出地面幾寸高，養父知道如果不趕快盤箭，芋頭就跑箭了，就長不好。中伏的一天早晨養父請來了他的兩個山里的老表弟幫忙盤芋頭箭，我只幫著干些零活。太陽很毒辣，但是我的養父和兩個表叔依然在芋頭地里挖著土盤著箭，滿身泥水汗水地干著……吃中午飯的時間到了，奶奶讓我去叫他們回來吃飯，我去叫回了養父及我的兩個表叔，他們隨便舀水洗了洗便吃飯，吃過飯，由于天太熱加之勞累，養父睡午覺了。

我的兩個表叔當時年歲也就二十歲左右，他們不知道累，邀我說：“學智，你領我們去河里洗個澡吧！”我說：“你們會鳧水吧？”他們說：“不會?！蔽艺f：“不會水不行，儻水渠的水太深了，并且流速很緊，弄不好就被水沖走了?！庇捎谔焯珶?，一提到水都覺得很親切，恨不得立即跳進水里洗個痛快。我那個小表叔接著說：“不行咱們弄根繩拴在樹上再下去冼?！彼龅闹饕獠诲e，我們便四處尋找繩子，找了半天也未找到，我那個小表叔又說：“找不到算了，你會水，你下去洗，我們在岸邊洗洗算了?！闭f完我們便向儻水渠走去。艷陽高照，碧綠的樹葉也被暴日曬得失去了日出時的光澤，舉目遠望，稻田里綠油油的秧苗生機盎然，樹上蟬蟲“吱咪——吱咪——”的叫聲響徹天地，我們想洗澡的心情更急不可待，三個人快步如飛來到儻水渠邊。我三兩下脫掉了衣服跳進了水里浮起來，游啊游，好舒服??！不一會兒，我的大表叔喊：“學智、學智快來救人，快來救人??！”我從水中往他那里一看，只見我那個小表叔在水面拍打著水，并不斷向水渠的中央漂浮，我便急忙上了岸，向他落水的地方跑去，一下子撲到他的身邊，但是他卻慢慢地沉到了水底，我已無力救他上岸，便上岸來大聲喊叫：“救命來！救命來——”聲音穿過了村莊，穿過了炎熱的天氣，傳到了人們熟睡的耳中，人們便都來到了出事的地點，但是依舊尋找不到人。這時有人給出主意說趕快去找管堰渠的人把渠水退到河里再撈人吧，我養父去了儻渠管理站，退掉了渠水打撈出了我的小表叔，但是他似乎死了，我趴在他臉上怎么叫他也不答應，只是兩臂膀硬硬地撐著，兩只拳頭緊緊地攥著，雙目緊閉，嘴臉紫青色。我的養父趴在他小老表的臉上也一聲一聲地叫，叫著叫著我的養父哭了起來，一滴滴眼淚落在了地上，這是我第一次見養父流淚，好悲慘??！在場的好多人都流淚了，這時有人將我叫到了一邊，我的母親也聞聲趕到了，并將我接到了他們那里，但我深知這是一場難以應對的人命官司。后來，我養父獨自處理了這樁人命關天的事件，他白始至終沒有責怪我一句，這就是我的養父！

四

我上高中了，隨著當時“農業學大寨”全國性政治運動的不斷深入，我家的生活卻越來越艱難，我的養父被定為“黑五類”這種打擊使養父再也不敢做手藝活了，再也沒有能力供我上高中了。我家住在農村，距縣城上學有十余里路程，只能住校讀書，每周（六天制）養父給我一元錢生活費，但是在養父被定為壞人之后每周只能給5角錢，生活就更加艱難了，5角錢還不夠搭飯錢，我只能吃白飯不吃菜。盡管生活很艱苦最后我還是讀完了高中，這張高中畢業證里包含著養父的艱辛和淚水。

改革開放后，我已參加工作了，我養父的勤奮勞動精神村鄉政府評為勤勞致富能手，不但在群眾小會大會表揚，還上了縣廣播站報道宣傳，一時我的養父又成了社會的新聞人物，但是養父并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如何勞動、如何掙錢，始終體現著農民持家過日子的本質。

養父在患食道癌的最后的日子里，不能吃不能喝，那是最疼痛最難受的時刻，許多護理過此類病人的家屬說，病人到這個時候都要叫喊和呻吟，但是我的養父在這個時候從未叫喊和呻吟過一聲，直到他安詳地離去。望著養父的遺體我很慚愧，我沒有成為養父夕陽時的拐棍，沒有用關愛慰藉他一生孤獨心靈上留下的缺憾。我的哭聲雖然劃破了靜謐的村莊，穿透了頭頂的云層，但是并不能找回自我良心的譴責。我算不得什么孝子，我沒有報答養父的養育之恩，更沒有讓養父在撫養我時那種美好夢想實現，慚愧??！

今天，我的養父已遠離人間，但是他平凡的一生，足以說明在那個特殊年代，一個普通農民生存的艱難軌跡。他的一生，只知道農民的苦愁和辛酸，他若活到現在定會感到農民人生的意義和幸福。

2014年清明節，我帶著家人去養父墳前燒完紙，心中的追憶和思念始終不能散去。一路無語地走到家門口，抬頭向西望去，太陽又落到了山巔，夕陽的余暉透過門前的古槐樹照射到我的身上，韶光荏苒，我眼前一陣恍惚，突然意識到日暮已降臨到自己。思考片刻后捫心白問：我會留下什么呢？像養父那樣把大愛留給人世間吧！

安息吧！我的養父，兒子永遠記著您！